无知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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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都督,我们且干了这一杯。”我举起酒杯,葡萄美酒殷殷如血,将军的颈项瓷白如月。
他将杯中血色一饮而尽。
我击掌到:“好风景。”
“那你何故叹惋?”他将酒樽放下,毫无醉意的眸子却有种逼仄的优美威严。
“周都督啊——”我眯着眼欣赏这块隐有裂缝的清贵玉石:“因为酒将尽了。”我把空空的酒坛倒过来,只有几滴残留的鲜艳顺着坛子滴到我的膝上,氤氲成三两朵梅花,幽冷的酒香隐隐从我的白袍上透出:“与周公瑾交,如饮醇繆,不觉自醉——而今,这酒将尽了。”
灯光下他的眼神一动,又似乎只是烛火。
我借着酒意大胆凑近那张乱世中能奏弦歌的脸容,一根将崩断的琴弦,怒放到最高音阶的华丽和残艳,太美了、太亮了,酒意潋滟的眼神会奏乐曲。
我吐出几个字,将自己袍袖上的酒香凋谢成黑暗。
我是这乱世中的预言者,不属于任何一方割据——因为我的预言从未失误过,所以,我只属于真实。
此时此刻,我凑近周都督的脸说:“你会死在建安十五年。”
A
建安元年,正月十五。
那日,月亮白得仿佛在水里洗了一千次,又白、又圆、又冷,冷得就像刚在冰窖里摸出来的,莹透皎洁。两个师哥端着热腾腾的元宵来找她,说师父交代下来,今儿一同吃元宵。
“今日不教布阵,也不教心法,为师问你们一句话——你们学兵法所谓何?”
师父这一问,室内顿时安静。
半晌,徐元直答:“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为道义。”
诸葛亮答:“平乱世,扶百姓,为社稷。”
明净皑咬着元宵想了半天,歪着脑袋说:“学兵法为了别人不用打仗。”师父微微一怔,明净皑赶紧把那个元宵吞进肚子里,嘴里含含糊糊的接着说:“道义也好,社稷也好,不是打架就是打仗——哇!元直师哥,你怎么踩我?”
这一年襄樊的冬天雪下得特别久,鹅毛铺满了乡下的田垄,把三个少年平时嬉戏的草垛和庭院都裹上了蓬软的棉絮。
“我说……”明净皑不顾两个师哥朝她拼命使眼色:“我学了武,就有很多人可以不用学,我会打仗,就可以很多人不用打仗!北边来的难民,南方的乞丐,除了穿的不一样,眉毛眼睛也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互相打仗呢?”
师父霍然站起,面笼清霜,明净皑从未见过那样威严优雅的站立。可是,他单薄的脊背站得那么直,直得仿佛要将自己生生折断。
师父就是这乱世里的一卷书,各方割据势力都想读的一卷奇书。当年董卓来拜,袁绍来请,孙坚来试,但他们都像巫山的**新茶,被师父冷淡的笑意摘去了企图。十二年来,师父单教了三个弟子,却不教治国的方略,只教兵法。
明净皑还想说什么,徐元直一把拉住她,笑道:“小矮子平时就满嘴孩子话,师父不要和她当真。”
“又叫我小矮子!”明净皑生气的一把甩开徐元直的手,谁让她的名字有个“皑”字呢?
月光如刀锋利,似水神秘。
师父突然对徐元直和诸葛亮说:“你们可以出师了。”沉默了许久,他侧身对明净皑说:“你——再学十年。”
B
十年,真的不是一段短的时间。
我跟着师父种田除草,两个师哥并没有走远,他们是隐匿的龙凤,时下的朝野杂木交错割据,没有梧桐让他们停歇。
很久没有元直师哥的消息,不过从孔明师哥口中得知他的近况。他似乎迷上了易经,除了侍奉老母就是与这本书为伴。孔明师哥在春夏两季会来帮师父干活,但从不刻意。他出生于琅邪阳都,幼年孤独颠簸,举止却总是给人春风拂面般的随和,以前三个人在一起时,孔明师哥也并不刻意表现,他敛眉的样子让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缺点。
可惜,师父待他就如陌生人一般——师父的凉薄一直就是这样绝情,出师的弟子似乎再与他无关。而我无疑是欢喜的,因为诸葛师哥会带来他新种的稻米,山下的松子和樱桃。

“师哥,你什么时候再来?”
“柿子熟的时候吧。”
“你想出去看看吗?外面的世界——”我兴奋的问。
“看情形了。”孔明师哥微笑,他朝师父住的茅屋望去,眼睛里似乎有几点阳光的热度。我不知道他还在等待着什么,但能感觉到这里还有令他期望的东西。
“听说袁绍和曹操要在官渡打仗,你说谁会赢?”我吮了一颗樱桃。
他把大竹篮拿起来,我才发现他的手长大了好多,以前我们三个人都握不住这篮子。他谦和说:“只有师父知道。”
师父被称为水镜先生,他在乱世中的最奇特之处在于他能预知未来——最可怕的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出过错。即便现在师哥们的名声已经从襄樊传到了全国,这一点他们仍无法模仿。
“我知道,你心里早就觉得曹操会赢。”我笑嘻嘻的说:“你看上那个沛国来的阿瞒了吗?听说他礼贤下士的名声早就打开了,如果他赢了官渡,想跟他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现在已经不容易了。”孔明师哥认真的说:“曹操的身边已经有了几个很特别的人才。”
“你是不同的。”我自豪的说。
“没有什么真正的不同。”他不再看我:“只有师父是不同的。也许,以后你——”
我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唇上淡青色绒须让少年清秀的轮廓更加明晰,宁和秀雅的神气使他看上去没有一点野心,只有偶尔望天时的眼神,内敛着和外面世界一样起伏的风云。
柿子熟的时候,孔明师哥没有再来。一连大半年他都没有来了。
到来年的春天我才听说他跟荆州的刘备走了,在此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这个乱世中的小人物,把我的师哥带走了——从此之后,不会有人再敢轻视他的姓氏,那个“刘”字被百姓传说成大汉中山靖王子孙的凭据。
也许这就是师哥的选择。即使做某片黑夜唯一的星,也不做后羿时代的九个太阳。
此后几年,徐州牧刘玄德的崛起就像一则神话。这个市井小民曾为一席微薄的立足之地在曹操、袁绍和刘表之间辗转,却渐渐赢得了仁厚的声名和人心。
A
水镜先生在大片庄稼的田地间锄草,荷锄的样子说不出的真实。明净皑笑呵呵的望着他头上闪闪发光的汗水:“师父,我们今年的收成一定好。”
“不是因为收成好才高兴,是喜欢看我种地吧。”
明净皑没有吭声。
“你怕什么?”先生一双冷眼里流云离索。
“就是觉得你种地比读书时好看。”明净皑闷声说。
水镜先生冷哼了一声把锄头丢给她:“锄完这三亩地的草。”
明净皑踩着骄阳下的田地,嘀咕道:“还是孔明师哥在的时候好。”
头顶突然传来清凉的鹤的鸣叫。天地辽阔清旷,碧空一鹤排云而上,像一只航行在蓝色水面上的孤帆,划开云浪优雅。师徒抬头等着这场风暴般的美景过去,很久也没有听到其它的声音。
“师父,你有时还是会想念孔明师哥吧?”
水镜先生面上突然有了些不忍的苍凉,仿佛那些远去的雁影带走了的某种人生:“……我的确为他这个人觉得落寞,但不是因为想念。”
B
我很久以后才能理解师父的这句话。那个时候,新坟上已经有了零星的青草。
师父去世在一个冬夜。
他的离开和任何人的离开没有分别,最后的生命就像烛火一样,被风轻轻的吹灭了。他的坟冢起在山下的田垄间,我把锄头埋在了他的身边。那是唯一能带给他汗水的纪念,只有在远离思考时,师父才会像所有的人一样流汗、用力、收获。
是的,在智慧的疆域中他了解得最多,却永远两手空空。
如果孔明师哥知道师父留给我的是什么,他恐怕永远不再对此有期待。没有人愿意走完一场没有悬念的人生。
我的性情变得凉薄,脚下踩着积雪。
我无法继续留在襄樊,时代的大手笔正挥毫出磅礴的割裂与繁荣,我要亲眼目睹这场乱世——和那些光华璀璨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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