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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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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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一年,东吴来了一个奇特的客人,身着儒雅的白袍,自称是水镜先生的弟子,名叫明净。
预言对有雄心者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但孙权并不是一个轻信的人。
他设了丰盛的筵席款待这个传说中的人物,举樽问:“可否请教战事?”
座上的白袍似铺展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扫过满座狐疑打量的视线,铿锵清晰道:“乐进李典当破管承,于禁平昌豨战于东海,雍州兵讨张猛。”
几个月后,一语成谶。
东吴重臣朝野震动,孙权以子侄之礼拜见明净。少年帝王急切的想要知道更多,东吴的命运,北边的战事。
“我不问天下。”明净并不给孙权颜面。
“那您为何要来我江南?不是看好东吴的未来么?”孙权从容不迫的说。
“东吴的未来?”明净突然笑起来:“你太自信了。我来,只是因为一个人——”明净将手指按在掌下的五弦上:“听说周郎顾曲,国士无双,我只是为这世间颜色而来。”
可周瑜并不在朝中,他正率兵征讨江夏黄祖。又一场年轻的功勋席卷江南的水域,跃马扬鞭驰骋在百姓的期待中。东吴人听到他的名字时神色都恭敬,但显然还不止这些。这个祖父和叔公皆为东汉太尉的贵族士子,美姿容,精音律,多谋善断,是乱世刀血中的最洁白的神话。
吴侬软语唤出“周郎”时,温柔亲切熨贴人心。舒袍广袖琴曲,将军马上箫歌,让人们几乎会忘记还在进行的战争。
预言者明净来东吴,就是为了周郎——神秘的她竟还是个女子,人们无法不窃窃私语。
但最终,周郎并未带着一身沙场秋点兵的锐利飒爽,策马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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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周瑜时的情形,实在有些可笑。他一身寻常装束,在为几个孩童摘柿子。
宽大的衣袍下摆被扎起,他利落的爬上柿子树。在一片稚嫩的欢呼声中,地面下了一阵有香气的金色的果雨。
树叶之间的阳光斑驳在他的笑容里,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一道别人永远无法模拟的风景。周瑜的琴歌,未必只在弦上。
“明净先生,久仰了。”他跃下树来,看人的眼神明锐,好似太阳照过的坦荡大地。我想起另一个人,笑起来如同阳光照过湖水,试图探寻他内心的目光都会被温和的折射回来。他也给过我和师父关于柿子的期待,只是没有兑现。我想,即使有这样的机会,他也会造出精妙的工具来打落柿子,而不会像周瑜一样爬上树去。
“你叫我先生?”我注意到他奇怪的称呼。
“主公敬你为天下名士,我自然叫你先生。”他毫不在意的把衣袍上的结打开,潇洒的掸去上面的尘土和树叶:“明净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但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子——太重的禅意让人觉得你不再年轻。”
“你不如叫我明净禅师吧。”我冷笑着昂起下巴:“反正我是一个怪力乱神的预言者。”
“这样子——”他突然笑了:“好吧。”
我气结。
“听说你来东吴是为了我。”他自自然然的提到这个话题,没有一丝窘态:“我想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只是听说你长得有几分姿色,好奇罢了。”我睨了他一眼。
“还有吗?”他的身材远比我高大,几乎遮住了我面前的阳光。
十七岁的我屡次被激怒,恶劣的提高声音:“因为你活不了几年了。”
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他似乎一怔,显然并没有轻视我的话。我更加后悔——早知他并未真正轻视我,我怎能如此恶毒?
我眼神闪烁,不敢再看他。
他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肩:“明净禅师也会诳语?呵,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我眼中突然热了。周瑜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让我好受些。他是这样能替别人着想的人。
在他阳光清朗的坦荡面前,我觉得自己矮小。
“我想,你以前的名字也许不叫明净。”他捡起一个柿子扔给我,仿佛刚才的话题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种闲适潇洒的意态真不像一个将军:“不过,既然你愿意做禅师,叫什么也无所谓了。”
这就是周郎,敏锐而豁达的周郎,当他发现自己的好奇是别人不愿意说的故事,他立刻轻松的放手,而且绝不让自己和别人尴尬。
与周公瑾交,如饮醇繆,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的师哥也有让人如沐春风的眸子,但他谦和的性情得自于近乎苛刻的自律,千锤百炼臻于完美。而周郎,是一块天生的玉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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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曹操屯八十万水军南下,直逼江东。
江南百姓和东吴王朝的坚持,与其说是豪情,不如说是一个国家在濒危时最底线的尊严和爆发力。刘备的使者来了,得到了主战的鲁肃热情的款待。但朝中的意见并未统一。当诸葛孔明轻摇羽扇登上东吴朝堂,两种极端的对立立刻表现出来。
这场朝堂论辩让孙权震惊,他觉得诸葛亮似乎很像某个人。
“先生能观天象,可知战事胜负几成?”在随后的宴请中,孙权老练的问道。
“胜算六成。”诸葛亮摇扇回答:“抑或九成。”
“何解?”
“士气三成,地利三成,如果能加上天时——再添三成。”诸葛亮微笑:“最后这三成可遇不可求。”
孙权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不禁有些失望的神色。
这时,突然有人来禀:“周都督回来了!”座下本来已有七分酒性的群臣都不自觉的坐直了,鲁肃正了正衣冠,又咳嗽了一声。
周瑜是相当随和的人,但人们不知为何都希望在他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这种魅力在沙场上已成为了一种可怕的力量——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士兵们都奋力冲杀,不计生死。
此刻,周瑜穿着来不及脱下的战甲,大步进入厅堂,玉色面容冷峻清傲。
他先给孙权行过礼,觥筹交错的酒宴一时安静,大家似乎都在等待什么,只有伶人的乐曲没有停,琴女低头弹奏着《阳明春晓》。
“徵音高了。”周瑜听了一会儿,轻松的说。厅堂里人人都觉得心上一轻,周郎的微笑几乎化去了他们心上的阴霾。
“战事将近,不听这《阳明春晓》也罢。”他落座时扫视了四座一眼,吴国上下的臣将都觉得周都督看到自己了。几个主和的文官低下了头去,这一看似无心的顾曲,是说给孙权和他们听的。
“不如听《十面埋伏》?”鲁肃高兴的建议。
周瑜自斟了一盏酒。
“吴蜀联盟抗敌,但求同心,还是听《高山流水》吧。”诸葛亮站起身来,忠诚微笑的眸子毫无狷狂:“孙将军,可否容我班门弄斧,为诸君抚琴一曲?”他这话虽是对孙权说的,但眼神掠过周瑜的脸,不亢不卑的停留了片刻。
“如此甚好。”孙权只迟疑了一秒,立刻应允。让客人弹奏乐器原本并不礼貌,但诸葛亮的请求如此自然,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一曲终,周瑜率先击掌。片刻之间,座中顿时响起浩大的掌声潮。
“好一曲《高山流水》,孔明先生,我敬你。”周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潇洒光明的酒樽写尽风流,与诸葛亮儒雅的羽扇成了对比。
山高水远,星月辉映。
这是最纷乱的时代,也是最灿烂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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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东吴遇到了孔明师哥。事实上,这也是我留在东吴这几年的原因之一,相遇并非偶然。

他比以前瘦了些,好在那双谦和的眸子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我在外面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亲人,我却没有特别的冲动。也许真的像周瑜说的,我十七岁就已经老了。
“师父去世了。”我冷淡的对他说。
孔明师哥的身形明显的晃了一下,我看到他的眼里浮现出了水光。那一时刻的真感情几乎要打碎我袍袖上的冰雪。的98
“师父活着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面对他奇怪的人生,去世时也没有亏欠。”我故作无所谓的说,转过身去。
“小矮子!”孔明师哥突然喊到。
我正准备上台阶的脚突然踏空,跌坐在台阶上,心中的冰雪被烫伤了一角,疼得我站不起来。
这次,我终于品尝了一场渴望的酒醉。
我和孔明师哥一共喝掉了十二坛酒,他那样自律的人,醉到失去了所有的仪态:“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他唱起我从未听过的歌,踉跄的醉步似山野村夫。
我摸出一样东西来,封面已经有些陈旧,繁华逼真的图案不是任何笔墨能够勾勒出的,我大醉笑问:“你……你说有人能画出这样的画吗?”
师哥凑近来看,纤长的睫毛下眼神朦胧:“太真了……”
画中人拿着羽扇,但那只扇子的形状很好笑。他的容貌不可谓不英俊,好像在刻意模仿师哥一样——任谁都一眼能看出来。最奇怪的是,那简直不像一幅画。就像有人用奇特的技艺把人的影像在瞬间突然保存下来了一样。
书上写着三个字:三国志。
“师父捡到那本奇怪的书时,在翻开它之前永远不会想到……这本在山野林间发现的封面奇怪的书,记载着我们的一切——”我又灌了一大口酒,感到那些血色的液体流入了我的喉咙:“这个时代的一切,过去和未来。”
说出这句话来,我也觉得自己在胡说。但事实就是如此,不由人挣扎。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师哥的酒意似乎还未全醒,但眸子已经清明了——他就是这样,意志永远走在身体的前面。所以在许多年后,他能在病重的折磨下六出祁山。
他把书拿起来,我以为他要迫不及待的翻开,但他只是先把蜡烛拨得更亮了些,随后将书凑近烛火——
书上舔起了火苗,金色的火焰燃烧在那张惟妙惟肖的英俊人像上,好像是孔明师哥在燃烧一样。这种错觉令我恐惧。
“你疯了!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我要去制止,偏偏手脚都醉得不听使唤,师哥把那团火举到我够不着的高度,我用力的去捶打他,却自己跌在了案前。
酒坛被我碰翻了好几个,发出哗啦巨大的碎裂声!好像冥冥中的命运突然被用力的打碎了,埋藏了我四年的坚硬冰雪和《三国志》一起劈劈啪啪的燃烧,我喝的那些酒都从眼睛里汹涌出来了……
“忘掉这本书,像以前一样活下去。”孔明师哥的发鬓都被映成了明亮的金色,与之强烈对比的是苍白如雪的脸庞,他也会恐惧,但恐惧不能阻止他的坚定。我这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泪眼中我看到他手指上的皮肤被烧红了,书渐渐在他的掌中化为黑色的粉末,飘飘洒洒的落到瘦削的肩头,几点暗红的火星用最后的温度挣扎着,像拼命窥视世界的眼睛,但终于熄灭了。
我愕然的瞪着他。
“你和师父不一样,也和我不一样。忘了那些预言,像以前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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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世英雄曹操做梦也想不到,赤壁之战自己会失算。
但历史永远不会失算。
赤壁的大火燃烧成一个伤痂,镶嵌在曹孟德的横槊和短歌中,也凝结成一枚勋章,佩戴在东吴江南的土地上。
周瑜没有因此而骄矜,虽然东风十里,凯旋马蹄,舒城周公瑾盛开了自己最辉煌的年华。
他挽弓涉猎,在林场纵马驰骋。这次的会猎,众将心中都有了许多复杂的味道。几个月前曹操一纸“会猎于吴”的战书将东吴上下逼入亡国的边缘,此刻的会猎却是在欢庆胜利——
可惜胜利永远不是一个休止符,天下浩荡,山河锦绣,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时局三分,大河为界,孙权对诸葛亮的态度由将信将疑变为既敬且防,朝中重臣们都看出来了,只因周瑜的态度尚不明朗,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明净执绺快马至周瑜身边:“你猎到鹤了么?”
“鹤?这种动物行迹孤僻,不易猎到。”周瑜回头,乌发中一根刺眼白色落入明净的眼中,她的眼神痛了一下。美人如名将,世间无白头。
“你们就算猎到了鹤,也养不活它。它会不饮不食,七天即死。”明净像她这样年纪的少女一样快活的扬起马鞭,打过林场清新的空气。
“我从未想过能驯服鹤,主公恐怕也不抱这个希望。”周瑜轻松的抬手挽弓,美如雕塑的姿势里,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人生若没有知己,实在是比死亡更无趣的事情。”他从箭筒里抽出另一只羽箭:“和最强有力的对手比赛骑射,哪怕被命运的烈马摔下马背,也比一个人孤单踟蹰精彩得多。”
明净知道已无需多说。
这样精彩的两个人,出生在同样的时代,并不是悲哀。
那些慨叹“既生瑜,何生亮”的杞人实在有些自以为是,包括明净自己,包括水镜先生。
周瑜的马缓步踱到明净的面前,马背上的笑意突然有了些让人费解的意味:“如此看来,你在偏袒我。”
明净手中一震,弓弦发出猝然一声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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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五年。的42
“周都督,我们且干了这一杯。”我举起酒杯,葡萄美酒殷殷如血,将军的颈项瓷白如月。
他将杯中血色一饮而尽。
我击掌到:“好风景。”
“那你何故叹惋?”他将酒樽放下,毫无醉意的眸子却有种逼仄的优美威严。
“周都督啊——”我眯着眼欣赏这块隐有裂缝的清贵玉石:“因为酒将尽了。”我把空空的酒坛倒过来,只有几滴残留的鲜艳顺着坛子滴到我的膝上,氤氲成三两朵梅花,幽冷的酒香隐隐从我的白袍上透出:“与周公瑾交,如饮醇繆,不觉自醉——而今,这酒将尽了。”
灯光下他的眼神一动,又似乎只是烛火。
我借着酒意大胆凑近那张乱世中能奏弦歌的脸容,一根将崩断的琴弦,怒放到最高音阶的华丽和残艳,太美了、太亮了,酒意潋滟的眼神会奏乐曲。
突然,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掌风将烛火吹灭了。
等烛光再次亮起,周瑜摊开的手掌上一抹血色:“禅师,有蚊子停在你的颈上。”
我尴尬的看着他,说了几个字。
我曾经是这乱世中的预言者,但只是曾经了。
那些在暗红的灰烬里拼命窥探的火星曾经对于我的意义,并不逊于任何一场明火,哪怕是长江赤壁燃烧了几个昼夜的火光也无法与它相媲。
但,它毕竟已经消失。
此时此刻,我凑近周都督的脸说:“祝将军旗开得胜。”
一个小娃娃蹦蹦跳跳的进了房了,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爹,快去吃元宵啊,今儿是十五咧。”
周瑜大笑着将这个粉妆玉砌的娃娃抱起来:“小矮子,禅师喝醉了。”
(第一个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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