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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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肃告退,室内于是只剩下二人,气氛有些沉默,但并无敌意。诸葛亮慢慢说:“当一个人站在你身边时,你有时能直觉的感觉到他是友好,还是敌意;能直觉的感觉到你乐于亲近他,还是毫无兴趣。甚至,在茫茫人海中,你一瞬间就能找到某一个人。那,不是用眼睛找的。”
尚香发现,这个男人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对他,并无恶感。
诸葛亮仿佛自言自语:“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我们暂时用这个词罢。当它可以控制对方的情感、思想,乃至行为时,在民间,这就叫做‘摄心术’。”
尚香毕竟聪明,终于明白他要说什么,面容上浮起一丝愤怒一痕苦涩:“你们都笃信唐三彩对我施了摄心术?”
“‘气’的散发往往是无意识的,很少有人真正能用自己的‘气’去控制别人。如果不借助工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诸葛亮无视她的反应,抚摸着小小的木牛,自语叹道:“但工具本身不一样。”
诸葛亮的眼睛云淡风清,却分明潜藏着巨大的秘密。
他悠悠说:“工具能散发的‘气’,是在它们成形之前塑造好的,而非和人一样,是随意的。女娲造人时,用泥土捏一个人形,向它呵一口气,泥人就活了。这个传说,原本有三分依据,只是,传说总是比事实更浪漫,更简洁。如果真的需要造一个人——”他纤细的唇抿紧了,似乎是在考虑他的措词,怎样更容易理解:“那个过程非常复杂,要造他的身体,和头脑,而且能造得非常精致,非常强大——强大的工具。”
他望着尚香惊愕睁大的,月亮般明艳的双眼。他仿佛确信她能理解:“所以,那看上去是一个人,其实却是一件器物,一件像人的器物。而且,不论他有多么像人,总有损坏的一日。”
尚香惊悸的打了一个寒噤。
诸葛亮知道,她听懂了一半。
这个女子,太聪明,让人心有不忍。诸葛亮的声音里掺了些许无奈:“有一些人形的器物——”
尚香愤怒的、冷冷的打断他的话:“你不是神!”
诸葛亮敛眉,不再开口。
金色的夕阳下,一襟晚照,满地花香,门被轻轻推开了。唐三彩的身影浸在光圈中,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疲惫和敷衍,脚步声黯淡,慢慢走近。他望着尚香,似乎还有一丝怜爱和眷恋,但渐渐被冷漠代替,他清清楚楚的说:“他没有骗你,因为——”
唐三彩漠然空洞的口气说:“我就是那件器物。”
尚香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诸葛亮深邃的眼底有奇怪的情绪。他将视线从唐三彩身上转移到尚香身上:“你的头脑离极限不远了,不久,你将不再认得尚香公主了。”这句话,他说给唐三彩听,也说给孙尚香听。
唐三彩神色苍茫空洞,漠然转过身去。
一个月后,刘玄德公大婚。
西蜀沉浸在一片欢庆中,赵云的兵马开往南郡。
三军扎营,突然粮草官来报,有奸细夜藏粮草车中。
诸葛亮将嫌犯连夜审讯。随即却亲自下令,此案不予追究。这不符合诸葛亮处事的风格,连赵云,都觉得奇怪。
“唐三彩不再记得以前的事了——”诸葛亮背对着微弱的灯光,影子被拉成一个寂寞的弧形。这个清俊的男人,在某一些瞬间,有着远远超越二十六岁的苍老。
“我对这场战争有兴趣。”女子的声音。
“曹仁守城,自是守不了几天了。”诸葛亮回头,平静无波的眼,闪烁着黑琉璃的犀利。
“然后,你就坐收渔利,一并——”尚香冷冷道:“杀了周瑜。”
青铜色的盔甲下,一双新月般的眉目让人捉摸不定:谁也没有猜到,脱下喜服的新夫人,将自己藏在粮草车里,随诸葛亮和赵云一起到了荆州!
诸葛亮微微一顿,没有说话。
“权哥哥前几日撤回了派给周瑜的援兵,是唐三彩进谏的吧。”尚香慢慢道:“帝王的疑心,总需要有人煽风点火。”
“你还猜到了什么?”诸葛亮注视着这个奇特女子,她的美丽和危险,像一柄无坚不摧的剑。
“然后,唐三彩取周瑜而代之,不仅荆州,连整个江南,很快都是刘备的。”
“——”诸葛亮正要说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尚香静静的、冷冷的盯着他:“我要杀了唐三彩。”
“为何——”诸葛亮突然笑得有些诡异:“——不杀了我?”
尚香沉默了很久:“你是人,而他不是。”
诸葛亮的脸上露出些莫名的宽慰和悲凉,他没有再说话。
烛火有生命一样的摇曳着,橘红色的光如同一只悲悯的手,抚摸着营帐内的阴谋和杀机,以及那些燃烧殆尽而危险的爱情。
窗外,星空如棋,命运叵测。
天明之时,南郡城下。
“周”字大旗烈烈作响,兵士们一径的整肃勇猛,刀剑挥动着鲜血横行。周瑜是用兵的将才,他麾下的东吴将士大多年轻,冲锋陷阵,没有一丝畏惧。城门摇摇欲坠,看来破城即不远了。
青石的城台上,一张脸出现在曹仁的身后。
在阴影和血腥中格外诡异,那眼睛仿佛是空洞的、茫然的,那手呆滞的蜷曲着,曹仁愕然回头,心中涌起不详的恐惧。即使南郡城破在即,也没有给他这样的恐惧。
恐惧,细线般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一丝一丝将曹仁紧紧缠绕,最后竟化作本能,仿佛世界末日一样的沉重压抑,无处可逃。
下一刻,唐三彩取过曹仁手中的箭,然后,对准了下方。
杀机。
周瑜在尘土飞扬中猛的侧身,躲过面前一柄长矛的攻击。几乎与此同时,一只箭携着凌厉的杀机和风声,没入他的胸口!
东吴阵形大乱,周瑜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箭藏剧毒,老朽回天乏术。”军医摇摇头,不敢去看将领们可怖悲痛的脸色。
月光像刀一样劈入营帐之中,照着没有血色的脸,一阵风吹来,烛火竟是全灭了,身着厚重盔甲的汉子们浸渍在凉如水的绝望中。甚至有百合花带着水汽的涩香,把死亡的气息烘托得甜美消魂,不可阻挡。
突然,他们都在那清香中失去了知觉。
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被压抑着,那脸孔上,一双眼睛空茫凝滞。他走到床榻前,俯下身去,细细的弦月光仿佛把他的脸劈成了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在猛然立起脊梁的动作中,他突然愕然睁大双眼,捂住胸口。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汹涌流下,一柄弯刀,**了他的胸膛!
“唐三彩,终是有这么一天。”那原本死气沉沉卧躺着的人,掀开覆着头脸的白布,竟是新月明眸,艳丽如火。
那火焰燃烧着恨,含着点点泪影。
榻上的人,是尚香。
唐三彩痉挛着,鲜血汹涌而出,他可怖的面孔却慢慢柔和起来,眼神回复了那种慵懒的温柔和讥诮。他望着她,然后喃喃说:“诸葛亮……安排得很好。”
尚香紧紧的盯着他,双手却微微颤抖。
“我也是有血的,”唐三彩温柔的看着她,原来的那个唐三彩又回来了,那在夕阳之中,逮着一只火红的蜻蜓放到她的掌心,笑得慵懒而快活的唐三彩。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所有爱恋与梦想的唐三彩。
尚香不可置信的盯着唐三彩的面孔,她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想要阻止什么,但想不真切。
“我想带你走。”唐三彩嘶哑的声音从缺少空气的胸腔里发出,却仿佛魔咒一样让尚香泪水汹涌。
“你……让我嫁给别人。”她死命的盯着他,泪眼中充盈着战士般的决绝如铁和孩子般的无辜:“你是个恶魔,你要毁了东吴……!”
“诸葛亮为什么要杀我……”唐三彩微弱的问。
一线光猛地照亮了尚香混沌的头脑,原本那些不真切的困惑突然清晰起来。她一切都明白了。
他的眼睛藏满了那样浓烈的爱和痛苦。一个傀儡,不会有那样的眼睛。
唐三彩不再是一件简单的器物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所以,诸葛亮容不得他。
一件器物,或者一架马车,本来只应随着主人的指令前行。
进馋言,杀周瑜,夺南郡,都不是唐三彩的本意,亦不是诸葛亮的目的。诸葛亮只是定下连环的计策,要借她的手杀了唐三彩。
这种方法最残忍,最彻底,最决绝。
“器物有了情感,人的世界会变得可怕。”唐三彩喃喃自语:“只有诛灭这异变,回到一切还未开始的从前。”的bc6
那种讥诮的温柔微笑绽放在他的嘴角,不是错觉,唐三彩濒死的眼中闪过一丝胜利者的微光。“……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我想带你走。”他的头垂了下去,再没有了气息。
这句话在他脑中盘旋了千百遍。
只有这一句,是真的。
曾经,在那个隆冬里,他表情有些扭曲的看着她,作出了一个奇怪的口形,却终是没有成功。现在,他做到了。
那是他枯涸灵魂里唯一的语言。
三十年后。
五丈原的秋风很紧了,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蓝灰色。流云萧索,在一种比冬天更为肃杀的哀鸣中,夹杂着几声零星的蝉鸣,凄切如风雨。
又是三十年,天下仍是乱世。
年轻人带着他此生最大的惊愕,静静的聆听下去。
诸葛亮微微一笑,有些凄凉的味道,眉目依稀有当年的清定,只是手脚渐已无法动弹。六出祈山,让他心力交瘁,人力,毕竟是有极限的。
“从孙夫人出走的那一天,都改变了。我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希望一切能围绕着原本的方向运行,但,似乎终于回不到原样了。历史在某一个点上有任何微小的改变,都会引起未来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叫它,蝴蝶效应。”诸葛亮的眼中揉进了一些雾气般的迷蒙:“知其不可为,我还是支撑到了现在。我不能杀唐三彩啊,只有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才能杀他。不然,亲手改写历史的人,就是我。”
少年姜维有着奇迹般远远超越现实的聪慧和胸襟,这是诸葛亮收养他并教导他的原因。也只有他,可能听懂此刻诸葛亮的话。
“而这,正是唐三彩的目的。我控制了他,却控制不了结果,未知的结果。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最后的时刻,他在自己身体最为虚弱精神也最为微弱的时刻,挣脱我的控制,夺取了一个女人的心。”
诸葛亮倦极的闭上眼:“一个女人的心,就改变了历史。”对面,姜维的眼睛涌出了惊恐与困惑。
伯约,你一定想问,唐三彩为什么要改变既定的历史?
“因为,许久之后,人们被自己所制造的器物控制了,人不再有自由的灵魂,机器成为了他们的主人。他们挣不脱这种桎梏,只有回到曾经的过去,期望通过改写历史的蝴蝶效应,获得改变未来的一线希望。”
姜维苍白着脸听着,任何人都无法一时接受这描述。但姜维毕竟是姜维,一个天惊地动的事实,如火花般瞬间劈过他的头脑。
他混乱悲痛的望着面前的长者,看着那银丝如雪,双目如潭的悲伤。
那是——
“你猜得没错,不必害怕,我才是器物。”诸葛亮轻笑起来:“来自久远的未来。”
那声音接着说:“人驾着世界,就像赶着一辆疯狂的马车,冲到了悬崖的边沿。最理性的器物,不过是要拉这世界一把。你说呢?”
姜维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脑中浮现出百姓易子相食的场面。在乱世中,浮殍遍地,整个世界都仿佛只剩下贵族逃亡的车轮和百姓在饥饿中的挣扎。
诸葛亮微弱的抬抬手:“伯约,你回去罢。”
清风吹来,灯烛晃动着,径自灭了。
黑暗中,姜维并没有退下,他预感到了什么。突然逾越的固执站立着。
夜色浓重如泼墨,屋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静静流动着,带着宿命的清香和悲怆,不可抗拒。
终于,姜维走了出去,在出门时,他深深跪在地上,磕过头。然后他站起身,黑暗中清晰而坚定的年轻的声音说:“丞相,我相信人仍有能力驾着这辆马车走上坦途的。”
那个声音接着说:“因为人有情感和爱。您知道的。”
诸葛亮的眼中突然流下泪来,姜维关上门,没有看见黑暗中纵横的泪水在诸葛亮的脸上安详淌过。
建兴十二年,五丈原,蜀汉丞相诸葛亮病逝。后人尊称诸葛武侯。
数百年后,一种名为唐三彩的器物,诞生在安定繁荣的盛世。那个时代胸襟开阔,甚至出现了一位美貌的女皇。
不知,这是历史的哪一重偶然。
只是,诸葛亮与唐三彩,他们在历史中的位置奇迹般的颠倒了。
(第三个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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