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风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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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丹凤亮目微微一转,周忘杨道:“此姓是‘姬’姓衍生而来,周朝有位君王驾崩后,谥号为‘惠’,兄台的先祖也就以此为姓了。”
看他还是喜欢议论姓氏,惠若林干脆顺水推舟,道:“我原只知‘周’是出自姬姓,今日经周先生提点,才知原来我们也算半个本家。”
周忘杨一扬嘴角,浅浅一笑,他的笑容极美,像是不食人间烟火。接着,他转而去问那穷妇人:“大嫂,你说你这孩子是在快满月时,钱夫人才提出要向你买的?”
那妇人满脸是灰,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她似乎不敢看周忘杨,只是点头称是。
“钱夫人呢?你一定不承认有这回事吧,那就给大家说说生下孩子后,他是不是一直由你身边的人照顾?”
原本宣闹的街市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人们都在听周忘杨问话,这是一种在无形间散发出的人格魅力,他的语气有些慵懒,像在调笑,毫不拘紧。
听见周忘杨问,钱夫人直接向他走去,直至面前,才说:“不错,从我儿子生下来后,就一直由府上的奶妈带着。”她话一说完,就飞快地往对方手里塞了些什么。
周忘杨把手一抽,挣脱了开来,两锭银子即刻掉落在地。刹那间,人群哗然,人们像是看清了真相,更加激烈地指责起钱夫人。不过这一切,周忘杨像是没有听见,他随便问了围观者中的一人:“你觉得这两人谁是孩子的母亲。”
那人道:“大概是那穷人吧,搞不清啊,要不让她们两个抢。”
“谁抢不到,就证明谁是孩子的生母吗?”周忘杨微笑,像出了一道无人解得开的难题:“是生母必会心疼扯痛孩子,也就不敢用力去夺。只是这法子太老,戏里都唱过了,现在让她们抢,谁都不会真的动手。”
四周众人纷纷摇头,陷入疑惑。
惠若林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周忘杨,他的样子悠闲十分,成竹在胸、淡定自若,与围观者调侃过后,又回头问那穷妇人:“我刚才在人群里,听大嫂说自己身体不好,又见你怀里揣着药,可否让我看看是什么药材?”
此言道出,大家都觉不过瘾。
人们纷纷泛上疑问:那穷妇人都说自己身子不好了,当然要服药,周先生还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速速揭晓答案?
穷妇人听后一怔,她稍有犹豫,最终还是把药材递去给周忘杨过目。不料,他看后竟皱了眉头,丹凤亮目中赫然浮上一缕复杂的神色。
这时,正逢一名小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跑来拽拽周忘杨的衣袖,道:“先生,先生!我们还有好些东西不曾采购,再耽搁下去,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听这童声极其熟悉,惠若林想起,这就是自己初次邂逅周忘杨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孩子。
前方,周忘杨低头,对小童说道:“你去这附近药铺转转,问问是否有人正在寻人。”
那小童本是催他,但听了吩咐,立刻心领神会,一溜烟又扭头钻出了人群。周忘杨则接着走向那穷妇人,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随后抱走了她怀里的婴孩。
惠若林看向穷妇人,她的目光从万分惊诧到落寞、难过,最后一瞬,竟有一丝可怕的恨意从眼中折射而出。
这个眼神,周忘杨不曾看到,却令惠若林不寒而栗,而他身边,人们正七嘴八舌地猜测着。
“听到没有,周先生和她说了什么?”
“怎么把孩子从她手里抱走了,莫非钱夫人才是生母?”
所有的议论都终结在周忘杨的一句话中,他把婴孩抱还给钱夫人,淡道:“带回去好好照顾他吧,别再出什么闪失了。”
“不,那是我的孩子!还我,还给我!”眼看孩子到了别人手里,穷妇人突然发狂,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猛地冲来抢夺婴孩。
“是我的,他是我的!谁要敢拦着我,我就杀了谁!”
理智已全被瓦解,穷妇人目光慑人,表情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婴孩被她拽住了细小的胳膊,又拉又扯,被弄得哇哇大哭,她却像走火入魔般继续抢夺。
“来人啊,把她拉开,拉开!别弄痛孩子!”
见那女子模样凶狠,连钱夫人不禁也害怕起来。家丁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拉,好不容易把那穷妇人扯开,她却如同发了狂的野兽般横冲猛撞,抓住一个家丁的手臂就咬。
“快把孩子抱走,别让她看到再受刺激!”
周忘杨一喝,却没让钱夫人回过神来。眼前混乱的情景着实震住了她,吵架、骂街或许她还是个能手,但真要拼起力气来,自己绝对打不过那穷妇人。
幸好陪在她身边的乳娘反应不慢,见夫人不动,则自己抱过了孩子,躲进人群中。穷妇人看婴孩不见了,突然停止了挣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大哭起来。
此时,大街中央已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惟有她所处位置的四周空空荡荡,穷妇人先前的那番疯狂举动,已让所有人都不敢接近她。
惠若林不明就理,与大多数人一样毫无头绪,百思不得其解。他猜不出周忘杨方才到底在那女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导致她如此激动?
另一头,钱夫人惊魂已定,满脸怒气,走向那落魄的女子,“啪啪”几声,甩了她两个巴掌。
“不要脸的贱货!下回再敢抢我儿子,我非要……咳咳……”
未骂完的话结束在变调的咳嗽声中,此刻,钱夫人的瞳孔内,蓦然映显出另一女子那张灰暗的脸。对方一把掐住了她的颈项,像是要置她于死地,双手越收越紧,越收越快。
“女儿——”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老妪的叫唤声忽然传来。
它像一把心灵钥匙,瞬间打开了穷妇人紧闭的心房,憎恶、痛恨的神情从她脸上一抽而走,她开始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簇拥的人群自行让出一条道儿来,只见周忘杨的小童带着一个老妪缓缓走来。那老妪眼中带泪,手里拿了一根长绳,看着狠狈的穷妇人,道:“娘带你去抓药,还没抓全,你怎么就跑了?”
她说着便上前用长绳绑住女儿的双手,哽咽道:“你有病在身,不能随处乱跑。那个不是你儿子,我们家的孩子已经死了,你要记住!”
“死了……死了……”穷妇人的双眼没有焦距,任母亲把她的手捆绑起来,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这一刻,惠若林才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名女子竟有疯病!他转头,又见那老妪向周忘杨衷心谢道:“多亏周先生派小童前来寻我。我女儿的婆家半年前失火,只有她一人苟活,可怜她日夜思念自己刚出生的孩儿,抑郁成疾,现如今只要看到襁褓里的婴孩,就会以为是她的孩子。”
眼前这幕母绑病女的情景,令周忘杨不禁叹了口气,他捡起原先钱夫人塞给他的两锭银子,交予那老妪,说:“老夫人回去替她请个好大夫吧,设法把这病根治。”
老妪连连道谢,转而又向钱夫人致歉,随后便牵着那疯颠的女儿静静离开。
人们看够了热闹,也跟着散了不少。大伙不在乎推理的过程,坚信只要是周忘杨得出的结论,一定不会出错。
众人之中,惟有惠若林仍站在原地,他望见周忘杨已向钱夫人走去,同样也是低语了几句,她便立刻脸色大变,眼神飘忽。但这一次,周忘杨并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站在大街中央,目送钱夫人与她的家丁匆匆离开,脚步之快,像是为刻意避开他。
周围人群已散,惠若林盯着不远处的周忘杨,终于忍不住问:“周先生是用何种推理之术,得知谁是孩子的生母?”
“惠兄对此很感兴趣吗?”周忘杨回头,淡淡一笑:“平心而论,整件事我并没作什么推理,只是随口说了几句话,试她们一试。”
“可否请教先生,说了什么?”
不知何时起,自己已成了真理的标尺,似乎很久没有人对他得出结论的经过感兴趣了。听惠若林这般问起,周忘杨也来了兴致,开口道:“其实要查这二人谁是孩子的生母,只需多花时间,找两家的街坊、邻居多加打听,必可知晓答案。不过这一事件发生在街上,被我撞见了,洛阳人是接受不了鬼仙周郎无法当即立断的。他们要过瘾,要立马知道答案,如想速战速决,我只得兵行险招、剑走偏峰。”
惠若林并不插话,听周忘杨继续说道:“那穷妇人说自己经常抱病,手里又捧着药,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这理所当然,少有人会想到去看一眼,她到底拿的是什么药。”
“先生,那老婆婆说她原是陪女儿抓药的,那女子手里拿的一定是治疯病的草药,对不对?”视线下方,小童问道。
周忘杨点头:“但这一点尚不可证明得疯病的就是她本人,直到她后来发狂,我才敢确定。”
惠若林依旧等着,他在等周忘杨道出那句最关键的话,即是他在穷妇人耳边说了句什么,才刺激到她。
像是看出对方心中所想,周忘杨掸了掸颈上的白狐围脖,像在吊人胃口,随后才道:“家添男丁,十五岁起必要缴人头税。我只是说了句,孩子刚抱来不久,夫人可别忘了帮他去官府报备,将来年龄一到,即刻缴税。”
纠缠在心头的几个结应言打开,惠若林推算,如是亲生母亲必定在儿子坠地不久,就去官府报备。回想先前周忘杨分别问那两人,孩子是否在满月前都跟着她们,原来用意在此。
“可是我还不明白,照先生的推断,钱夫人如果是孩子的生母,为何她又要塞钱买通你?”惠若林仍有不解。
“我说过这孩子就是她的吗?”周忘杨不答反问,“钱夫人离开时,我与她说了同样的话,她立即慌了神色,想必现在正差人去官府报备了。”
惠若林难以置信,惊讶道:“那……也就是说,这孩子她也是抢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种大户人家如无子嗣,不必用抢。”
有些听不惯周忘杨云淡风轻的口吻,惠若林道:“要是这样,周先生岂不是蒙混过关,欺骗了信任你的邻人?”
没想到听了这话,周忘杨却一笑了之,道:“送阁下一句处事格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能不能想像潦倒到卖儿度日,那日子过得如何非人?这婴孩待在钱家可得锦衣玉食,继承家业,想必就是他亲生父母也更愿看他这样活着。你我不是他的父母,无权去揭穿什么。”
这一席话,说得惠若林无言以对。他渐渐了解周忘杨的推理之道,是建立在原则之下,此人愿意把最后的结论定夺得最完满,而并非最真实。
看惠若林想得出神,周忘杨打断他的思路,道:“我还有事在身,今日就在此拜别惠兄了。”
听他要走,惠若林猛地回过神来,叫道:“周先生请留步!请问……你可否帮我找一个人?她是我的外甥女,叫何喜儿,五年前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
丹凤亮目望向那抹颀长身形,周忘杨道:“惠兄如真想请我帮忙,大可来我的住处找我,把事由说个明白。”
“先生家是住在洛阳城外,五里亭附近吗?”惠若林立即接话。
周忘杨微微颔首:“正是。惠兄切记要夜里才可登门,白天恕我不便见客。”
不知他此举又是何意,惠若林也不愿多想,接话道:“近日定会来访。”
得到这一答复,周忘杨扬唇一笑,他笑时的唇线几近完美,令人浮想联翩,向惠若林挥手告别后,就带着小童步入了街边的商铺之中。
因为路见“夺子”一事耽搁了不少时间,等惠若林赶到东街分行时,正巧看见施笙侧对着他,站在帐台前发愣。惠若林上前一拍他的肩膀,叫道:“喂,小笙,在想什么?”
岂料他这一无心举动竟把施笙吓得全身一颤,猛地回头,倒抽一口凉气:“你走路不能大点儿声吗?吓死我了!”
“怎么了,这是?何必吓成这样?”见他反应强烈,惠若林顿感摸不着头脑。

施笙低首胡乱地翻了翻帐本,说:“没什么,只不过是心里烦得很。你这时候不应在店里当班么,怎么有空跑我这里来?”
惠若林想起今天一早,他就与施笙分作两路,自己跟着姐夫何福松,而施笙则由彭管家带来东街分行。看他此刻精神不济,惠若林猜他许是与自己一样,因为初来乍到,干起活来没个方向感所致。
简单地将来意说明,惠若林让施笙把掌柜的请出来,询问了新货是否已到。掌柜的待他也客气,说完正事后,就由着若林与施笙说话,也不打扰他们。
杂役端来两杯清茶,摆到帐台上。惠若林不胜感激,对那人说道:“我不过是来要个口信,不必如此客气,我这就要走了。”
“两家分行离得远,舅爷一路赶来,定是口渴了,就喝口茶吧。”那杂役说完,又速速退下,忙活别的事去了。
惠若林见此地工人都算和蔼,再看施笙那幅清闲的模样,也不像差使繁重,怎就愁眉苦脸起来了?
见对方目望远方,若有所思,惠若林咳嗽一声,问:“小笙,你一上午都在忙些什么?我这大半天连帐本也没摸到,要是长久这样下去,怎么还称得上是帐房?”
施笙以手托腮,心不在焉,眼睛看着户外,答道:“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掌柜的让我送一只玉镇纸到买主府上,算是上午的工作。我记下了住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买主家。”
看来是头一天的差使令施笙百无聊赖,惠若林想起刚才在街上发生之事,找了个话头,又道:“我来时,撞见两个女人抢孩子,都说自己那孩子的生母。”
这话总算引起施笙的兴趣,他侧目看着惠若林,等他继续说下去。
若林一笑:“虽然现在无事可干,但你我也算是在工作。夺子的详细经过,等晚上回何府,我再与你细说。”
施笙好奇不减,问:“你先告诉我,最后搞清谁是孩子的生母了吗?”
惠若林点头,即刻又摇头,道:“是周忘杨推算出的,此人确实聪明不凡,城里对他的传言似乎可信一二。我想请他帮忙找喜儿……”
“不成不成!”施笙高声一喊,猛地打断道:“找谁都可以,但绝对不能找周忘杨帮忙!”
被他这话说得糊里糊涂,惠若林心道:小笙昨天还对周郎信心满满,在何府碰上怪事后,还说要请他登门查查。怎么这会儿却变了主意,反对了起来?
“这是为何?”惠若林直截了当问。
施笙低头,黑眸乱转:“你不觉得那周郎美得过份,有点不正常吗?”
“可你过去也因为他的相貌,而不愿把他归为江湖术士。”
“反正你别去找他就是了!”施笙把帐本重重一合,“我早就看出他不是普通人,有着这副可人相貌,想必是被妖精覆体了,就像那商代妲己那样。”
听他越说越离谱,惠若林干脆选择告辞:“我也该回店里去了,你别胡思乱想,这世上哪来这么多魑魅魍魉?况且周忘杨是男子,妖魔如想害人,选具美女肉身岂不更好?”
不过这句话施笙像是没有听到,他挥挥手,算是告别。
惠若林看他如同灵魂出壳,不禁叹了口气,与掌柜的打了声招呼后,便先行离去。
回到了店里,下午的差使轻松依旧。狗子有时会跑来搭话,惠若林不太喜欢这孩子,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在姐姐、姐夫的背后,议论了些不该说的话。
浑浑噩噩地混到了傍晚打佯,惠若林本想留下清理帐目,掌柜的却已先行打发他道:“舅爷辛苦了,早些回府吃饭吧,店里的事有我把持就成了。”
看对方假惺惺地奉承,若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勉强说要留下,采纳了掌柜的意见,走出了店堂。
此时,户外的天空已是一片金红,火烧一般。惠若林想起周忘杨临走时说的话,称如要上门拜访,必须选在晚上,白天他不便见客。
推算一番,如现在租马车出城,天黑之时应该能赶到五里亭。惠若林不愿寄附在何府内,以亲戚的身份混吃骗喝,他想要为姐姐解除烦恼,而她最大的心病就是下落不明的何喜儿。以周忘杨的头脑,或许可以找出蛛丝马迹,还原真相。
如此一想,惠若林不再耽搁,转身又回到店里,向掌柜的打听了最近的车马驿站,随即奔走而去。
到达驿站后,当车把式得知若林要去城外五里亭时,即刻投来一个异样的目光,随后问:“我见公子两手空空,去五里亭前,是否要先载你去福寿街?”
惠若林急着要走,坐入车厢,探出头道:“不必再去别处,直接带我出城,到五里亭即可。”
车把式不再说话,驾马而行。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出了洛阳城后,夕阳尽散,黑夜即刻笼罩而来,连道路也开始变得坎坷起来。
惠若林坐在晃荡车厢内,只觉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一声声哭喊不时传来,悲伤欲绝,刺得他耳膜疼痛。
这些天来,若林总是焦躁不安,他疑是自己有了幻听,也不在意,仍旧闭目养神。车身一个巨大的颠簸过后,他蓦然醒来,只听车把式在外喊道:“公子,天太黑了!马车不便进五里亭,你下车自己走进去吧!”
惠若林闻言出了车厢,一看面前的景置,不禁怔住——此刻,他目光所到之处竟是一片荒凉,杂草丛生,四面八方连个人影也没有!
车把式还算热心,驾车离开前,叮嘱若林道:“看见前面那条小路没有?公子只需沿着它一直走,便可到达五里亭。”
他话一说话,拽了缰绳调头就走。寒风过境,掀动惠若林的衣摆,他双肩一颤,神质也清醒过来。一股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惠若林忙问:“刚才你问我是否要去福寿街,那里是干什么的?”
马车已经调转了个身,车把式回头道:“福寿街上卖的都是死人物品,棺材、纸钱、草人……应有尽有。大多数人来五里亭前,都要先去那条街操办一番……”
那人话里最后几个字的发音,已被一阵长长的马嘶所覆盖。惠若林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忽感毛骨悚然。
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听到车外传来哭喊之声,要照车把式所说,福寿街是添置冥物之地,那相对应的,周忘杨所住的五里亭该不会是……
内心虽是害怕,但惠若林却别无选择,他转身步向那条像是弥漫着青雾的小路,战战兢兢地向深处走去。
在他两侧,齐人高的杂草生得极其锋利,若林的手背不慎被刮,立刻烙上了几道红痕。他本是慢步而行,可周边压抑的气氛却促使他渐渐加快脚步,最后竟跑了起来,生怕有无数双鬼手从杂草丛中突然伸出,将他拖下那万丈深渊。
小路不宽却弯弯曲曲,极其曲折。转了一个大弯后,一块巨石赫然出现眼前,借着淡淡的月光,惠若林看见那上方刻有“五里亭”三字,鲜红鲜红。
惠若林扶着巨石,喘着气向前看去——
刹那间,他的呼吸顿时凝固了,万籁俱寂中,仿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要比一声沉重,好似就快跳出胸腔那样!
此刻,在那巨石之后,惠若林看到的,只有一片望不见尽头、黑压压的低矮坟墓!
畸形的灌木上停驻着数只猫颜怪鸟,暗夜之下,它们那一双大眼亮得惊人,叫声凄厉无比,听了不免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站在坟墓群的入口,如同处于阴阳两界的交界处,惠若林使劲闭上眼,再行睁开,面前景置仍旧未改。
这一切不是梦!不是幻觉!他照着周忘杨所说的住址租车寻来,看到的却是一个坟场!
身体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惠若林在原地打着转,额上也已冒出汗来。他害怕从背后遭到袭击,眨眼的刹那,仿佛就可见无数鬼魅从坟内爬出,有眼无瞳、披头散发,纷纷飘来向他索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惠若林低喃着,盘桓徘徊在坟场外,不敢走入。他不能想像,如若看到一座土坟前的石碑上刻有“周忘杨”三字,自己将要如何面对?
想起施笙所讲的鬼妖覆体之说,想起周郎称须在晚上才可见客,想起他那张胜过女子的娇好面容……惠若林瞬间心乱如麻。
“莫非周忘杨真是异类?”若林自问自答,“若他是鬼,白天应当无法现身。要不然,真就像小笙说的那样,是被什么白狐、青蛇覆体?”
“惠公子对异类倒是了解颇多……”
后方杂草突然颤动,弄出一阵声响,惠若林连忙回头,只觉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在这荒坟野地,是谁在答他的话?
那声音似男非女,且只说了一句,听不出个究竟。惠若林缓缓后退着,视线却被锁在面前的杂草之上。
那草看来有七尺之高,“哗啦哗啦”只听草动,不见来者。惠若林屏住了呼吸,看那波动越靠越近,感到自己就快晕厥了。
“好疼,这杂草长得好生锋利!”
话音落,一张小孩的脸从杂草中探出,接着,周忘杨的小童随即跳出。他脸上挂彩,衣袖也略有刮破,模样甚是落魄。
“你……究竟是人是鬼?”
惠若林暗叹自己历练太少,自从发现所谓的五里亭是一个坟场后,他便方寸大乱,刚刚竟连这小童的声音也分辨不出。
那小童听他这样问,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又伸长舌头,压低了嗓子说:“事到如今,你还不快快觉悟?都已踩在鬼门关上了,还问我是人是鬼?”
眼看惠若林脸色发青,就快跌倒,小童又突然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半天后才道:“我家先生今晚让我在此等候惠公子,我本以为要等上十天半个月,幸亏你来得早,否则我就要天天来这鬼地方守夜了。”
小童说着,就来拉自己走,惠若林赶紧后退,警惕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放心吧,惠大公子。”小童人虽小,嘴巴却厉害,他硬扯过若林的手去摸他的脸,道:“感觉到了吧?我是热的,是活人!你怎么比个姑娘家还胆小?”
不管惠若林愿不愿意,小童拉了他就走。绕出羊肠小道后,外部已有一顶轿子与四名轿夫在候。
“惠公子请上轿。”
一双小手从身侧伸来,推了推自己。惠若林不动,又听那小童叫道:“快上去吧,不是抬去阴曹地府,我和你坐一块儿呢。”
四名轿夫走来,连拉带扯,几乎是强行把若林请上了轿。小童跟在后面忍不住笑,随后也一同钻了进去,坐到惠若林边上。
轿子被抬起,一颠一颠地走。长久的沉默过后,惠若林终于冷静下来,他看向边上正打着哈欠的小童,问:“这究竟是要抬去哪里?”
小童揉揉眼睛,说:“去先生的住处。”
“他不是住在五里亭吗?”
这话刚一问出,小童再度大笑了起来。他像是一发不可收拾,笑过了头,最后还抱着肚子直喊说疼。
惠若林心下有了猜测,但他不敢立刻说出,思量过后,才道:“难道是周先生故意摆了一道,捉弄在下?”
“谁让你第一次见先生时,不信他的?”小童止住笑,说道:“我家先生说,你们初次碰面时,你目带怀疑,甚至有些讨厌他。先生生平最厌恶那些立场不坚定的人,既然你原本对他并不信任,现在又要有求于他,那就须先小惩你一下。”
这话说得惠若林就快气炸了肺,他用力一拍轿窗,喊道:“停轿,我要下去!”
外面的轿夫当他空气,并不理会,惠若林又喊了几声,轿子依旧前行。
小童看他真的动了气,忙道:“周先生让我带句话给惠公子,他说望你不要呈一时之气,误了正事。普天之下,能解何府之迷的人确实不只周忘杨一人,不过论起你能不能再遇上,就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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