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故事进行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有些差不多了。五个女人都好像有了各自的归宿。好像每个人都不会再有什么新的故事了。
对了,有一个女人该说说了。那就是叶子。
叶子和刘二狗跑了,这一跑就再没有影子了。不过,就算没有影子了,他们也不可能跑到天上去。其实他们一直就没有离开过那条山谷。山谷里有水有草,活起来一点儿也不难。
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得很不错。刘二狗有枪,一开始,用枪打猎,不愁没吃的。山上有树,有草,盖个房子很容易。不愁没住的。在山里走来走去,遇到一些牧人,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可心肠都好得不行。先当客人,几碗酒一喝,就成了朋友,成了兄弟。牧人有羊有牛,老被狼来祸害。让刘二狗帮他们打狼。刘二狗的枪法,狼只要来了,几乎没有能跑得掉的。打死两只狼,就给他一只羊,打死五只狼,就给他一头牛。没过半年,刘二狗和叶子就有了一群羊和一群牛。
不但有了牛有了羊,还有了孩子。孩子不是别人给的,是他们自己生的。头一年生的孩子是个男孩子,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是个女孩子。
日子过得好,会把一些事忘掉。可对叶子来说,有一些事,有一些人,却怎么也忘不掉。没有事时,和刘二狗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几个姐妹。老说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面。
山里东西很多,可有些东西山里没有。比如说盐和茶还有布和粮食。隔一段日子,牧民就要出一次山。骑上马,带上牲畜和走兽的毛皮,走一天或两天,去换一些生活必需品。刘二狗也一块跟着出去。牧民也愿意他一块去。他会说汉语,交换起东西来,会更方便。
只要刘二狗出去,叶子都会说一句话。别忘了,打听着,我那几个姐妹,也不知怎么样了,真是太想她们了。
和一群牧民骑马走在一起,没人能认出他是谁了。一脸的大胡子让他完全没有了当兵时的样子。就算是一块打过仗的兄弟遇上了,也不会知道他是谁。别说,还真的在一个小镇遇上了司务长老金。
老金正在小镇上采购东西,一群牧民也来买东西(准确说是换东西)。刘二狗一眼就认出了司务长老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站在那里看着老金,不知说什么好。老金觉得一个人老盯着他看,就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看是个牧羊人,不认识,就不再理刘二狗了。
看老金不理他,刘二狗主动凑了上去。刘二狗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听刘二狗开口说话,老金又理刘二狗了。老金说,你会说汉话啊。他把刘二狗当哈萨克了。也难怪,在山里边和牧人一块生活,受他们影响,连穿着都变了。刘二狗说,说不好。他说话时,故意不好好说,故意说得很生硬。老金说,你认识我,你怎么会认识我,真是奇怪。刘二狗说,你们是不是去过天山峡谷,在里边打过土匪。老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刘二狗说,我在山上放羊,看到你们了。老金想了想,是有这回事。在天山里,往外走时,常遇到山坡上有放羊的人。刘二狗说,还有,和你们一块的,还有几个女的,长得可真好看。听这一说,老金更相信了,马上说,谢谢你们了,最困难的时候,你们还帮了我们的忙啊。刘二狗忙说,应该的,应该的。你们后来去了什么地方,你怎么也在买东西。老金说,从山里出来后,我们就不打仗了,去开荒了。离这不远,往北走,有个三十里地就到了。刘二狗说,那几个女的,还跟着你们呢。老金说,五个女子,现在只剩一个了。刘二狗说,怎么只剩一个了。老金说,一个跟着逃兵跑了,一个跑回了城里,一个上吊自杀了,一个嫁给了农民,只剩了一个,当了卫生员。刘二狗又问,谁死了。老金说,木子。刘二狗又问,谁去了城里。老金说,果子。刘二狗又问,谁当了卫生员。老金说,冯雪。再没有问,因为不用问,也知道谁嫁给了农民。也不能再问了,老金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说,你问这些干吗,你一个放羊的,咋还操心这些事。刘二狗咧咧了嘴,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想知道的全知道了。
回去给叶子一说,把叶子激动得不行,也难受得不行。再一次出山换东西,非要骑着马,跟着一块出来。
出来后,到了小镇,别的人去换东西了。叶子和刘二狗却往北边走了,走向三十里外的一个地方。
这天下午,有两个哈萨克牧羊人,一男一女,走进了开荒队。看不清脸的样子,不是光线不好。主要是男人脸上长满了胡子,女的脸用大纱巾蒙住了脸,没法看清。起先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只看到他们骑着马在营地里乱转,有一阵子还转到了木子的坟前。在坟前还停了一会。直到后来停在了一间房子前边,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了。那间房子的门上挂了个白色的布帘子,上面印一个红色的十字。男的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守在马的旁边,只有女的一个人进去了。不用说,她是得了什么病,要进去看看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因为经常会有地方的农民和老乡来开荒队看病。
成了首长夫人的果子,走在院子里,好多人都朝她打招呼。大部分打招呼的人,她都不认识。不过,有一个给她打招呼的人他认识。那就是陈莫。准确说,那天遇到陈莫,陈莫并没有给她打招呼。是她主动喊住了陈莫,问陈莫干什么去。陈莫停下来,眼睛并不看她,好像她不值得一看。知道陈莫心里边还在生气,自己也觉得对不起陈莫。就说,有什么事想让我帮忙,尽管说。陈莫说,我可不像有些人,见了当官的,啥都软了。说完,转身走了。被呛了一下,果子没有不高兴,倒觉得这个男人还挺男人的,要是没有牟首长,没准真嫁给他了。
不过,就算这会儿让她选择,她还是会选择牟首长。牟首长官那么大,在外边前呼后拥,可回到家里,一点架子也不摆。常常会有些心疼她的举动和话语,让她感动得眼睛不由得会湿。果子做不了别的,只能在妻子该尽的义务方面,尽量做得体贴细微,让男人明白一个女人能给的好,有多么大,多么重要,是不能随便得到的。就会反过来对女人爱护心疼。自古男人对女人好,不是男人心好,而是想得到女人的好。比如说,就像会吹竹萧,就是一种好。牟首长烦了,不顺心了,回到家,让果子吹一曲竹萧,心情马上就会好不少。
女人的好,很多。可有一样好,男人很看重。男人想要传宗接代,男人得靠女人,靠女人给他们生孩子。女人要真想让男人高兴,就得给男人生个孩子。
也就是说,这会儿,果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给牟首长生个孩子。女人生孩子,天生的事,按理说很容易的。可果子却一点把握没有。没有把握不是怀不上孩子,而是怀上了,会在肚子里呆不够天数,就变成一滩血水流出来了。这不是乱想,是同样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过,那会儿,怀上了孩子,不能生下来,就想办法流掉。流了两次,就成了习惯性的。
果然,不久就怀上了牟首长的孩子,可没过五个月,就没有了。住了一个月院也没有能保住。牟首长没有责怪果子,还安慰果子,说这次不行了,还有下次。果子不能告诉牟首长原因。只能是对牟首长更好。
发现丈夫有病,是在一次吵架时,很小的一个事,吵了起来,他就犯病了,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好像死了一样。把草子吓得不行,喊来了刘大树。刘大树说,没事,过一会就好了。真的是没有过太长时间,丈夫就醒了过来。不过,草子再看丈夫,就觉得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冯雪来了,来看她,草子就把这事说了。冯雪说,这个刘大树太坏了,要是一开始说了,就不会让你嫁过来了。草子说,干脆跟她离了,回开荒队去。冯雪说,你一回去,刘大树肯定气死了,就会关上闸门,不给开荒队水了。听冯雪这么一说,草子也就不再说离婚回开荒队的事了。
一开始骗了草子,怕草子生气,真的离婚了,回开荒队了。刘大树有点主动巴结草子,尽量让草子高兴些。村子里原来的妇女主任不干了,要换个新的,刘大树就让草子当了妇女主任。要说识字,草子识的字比村里女人多,要说见世面,草子也比村里女人见得多。还有长相,那就不用说了。草子当妇女主任,对草子来说一点儿也不困难。上到土台子上说话,比刘大树还能说,说得还好。正好全国在搞扫盲,村子里就办起了一个扫盲班,让草子当起了老师。
草子一下子忙了起来,成了村子里很有面子的人。这样一来,丈夫有病的那个事,她就不再去想那么多了。就在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的一件事发生了。春天到了,丈夫想编几个筐子用。去野地里割柳树条子。柳树多半长在渠道边上,正割着柳条子时,丈夫的病犯了,晕倒在了渠里。被很浅的渠水给淹死了。别的人,都觉得是个大灾,为她难受得不行(大家已经把她当成村里的重要人物了),都跑来看她安慰她。却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那么伤心,因为对这个丈夫,实在还是没有产生一点和爱相关的情。但她还是做出了很痛苦的样子,和村里一起把丈夫埋掉了。

按说这个时候,她完全有理由回到开荒队了。冯雪来了,带来了赵正堂的话,说要是真的在沙草村呆不下去了,可以回来。可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的草子,倒不太想离开沙草村了。人在什么地方都活,沙草村这么看得起她,让她当妇女主任,还让她当扫盲班老师。她这样的女人,能活到这个份上,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不能给脸不要脸。
听说草子还要在沙草村呆下去,沙草村的人高兴,开荒队的人也高兴。沙草村人高兴,是把草子当个人物,草子能干别的村妇干不了的事。开荒队的人高兴,是不用再担心渠水流不到庄稼地里了。
开荒队有了一台拖拉机,草子说了一句话,拖拉机就开进了沙草村,用了一个上午,就把沙草村的地翻耕了一遍。把沙草村的人都看傻了,连着好几天,大家见了面都在说拖拉机耕地的事。都说草子实在是太有本事了。
还有一个夏天,天实在旱得太厉害了。刘大树来给草子商量,问能不能把给开荒队的水截一部分下来。草子说,你要是敢少给开荒队一滴水,我就马上走人。听草子这么一说,刘大树再也不敢说少给开荒队水了。
刘大树这么听草子的话,还有个原因,就是有一天刘大树的老婆回娘家了。刘大树跑进了草子的房子。看到刘大树进来,草子没有说什么就让他进来了。进来以后再出去的刘大树见了草子就像换了个样子,生怕惹一点草子不高兴,因为他还想再能进到草子房子里,能不被草子轰赶出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是村长的草子,实际已经是沙草村说一不二的人了。
娟子和赵正堂结婚,冯雪比娟子还忙。新房的怎么布置全是冯雪安排的。从铺的褥子到盖的被子到毛巾盆子,都是冯雪带着娟子去县城去买的。到了结婚那一天,还用红纸剪了好几个喜字,分别贴在了门上和窗户上。
要举行婚礼的这天下午,冯雪把娟子喊到了屋子里,给娟子说了许多话。冯雪的话,让娟子的脸一阵阵地发红。不过,不管脸怎么红,还是听得很认真,看得出娟子是想把冯雪的话全记住的。
晚上的结婚仪式,并没有因为赵正堂是队长,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冯雪表演了一个节目,吹了一曲竹萧。
赵正堂的婚礼只有一个人没有来参加,他就是王康。
婚后第二天,从新房里走出来,娟子去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冯雪。没有人知道她和冯雪说了什么,但能看到娟子脸上的红晕多日都没有消退。再有人要结婚,作为队长的妻子,娟子总是不忘给要当新娘的女人说,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问冯雪姐。
从此后,开荒队的女人做新娘时,都会去和冯雪说一些话。只要去和冯雪说了一会话的女人,走出新房时样子都变得比原来好看了。而原来做新娘时没有和冯雪说过什么的,就会挑某一个时间,去卫生室看病。这种病不用吃药不用打针,只要听冯雪说一说病就会好了。
很快,开荒队的女人每一个人都和冯雪成了好姐妹。
看冯雪没有嫁给赵正堂,开荒队一些男人就想和冯雪有一种更紧密的联系。可不管是用什么方式(让人牵线或直接表白或写信送东西),结果全都一样是被一种淡淡的笑所拒绝。因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态度,并没有轻重厚薄不同,就算被拒绝也不会真的恼怒,反而在心里把这女人的位置往高处升了一下。因为冯雪说出的理由不会伤到任何人的自尊。冯雪说,我以后一个人过,不会再嫁了(不管什么时代,一般的女子都很难做到)。
这以后的日子,常会看到冯雪在收了工吃过晚饭后,身着一身素洁的(多半是白色)衣衫,手执一根竹萧走出屋子,走到营地边上的一片草地上,让竹萧流出一种水一样的声音,湿透一片飘来荡去的烟雾。这个时候,营地上的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正在干什么,都会安静下来,把一支曲子一直听完。
五个会吹竹萧的女人,虽然只有一个了,可开荒队的人还是能常常听到竹萧的声音。
竹萧的声音可以经常听到,可马刀却不能经常看见了。只有走进队部,才能看见在墙上挂着一把马刀。
当然,如果到了某个节日(如八一建军节),开荒队要搞一些庆祝活动,会把部分马刀集合起来,让它们与骏马一块表演。透过翻飞的马刀和闪射的光芒,能让人想到开荒队曾经有过的光荣经历。
不过,赵正堂一个人时,也会把马刀从墙上取下来,把落在上面的灰尘擦掉。看他的样子,好像这马刀有一天还会用上似的。
本来故事说到这了,确实是没有什么新的故事要讲了。可谁都没有想到会在几年之后,中国发生了一场大革命。不管什么革命,都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如果这个革命是个大革命,那么命运的改变也会更厉害些。
这个大革命叫文化大革命。听起来好像只是文化方面的革命只和文化人有关系,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个大革命其实把当时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卷了进去。因此活着的四个女人以及和她们的相关一些故事就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个对党无比忠诚的牟首长成了个大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批斗游街并被下放到了下野地的开荒队。果子的真实身份也被暴露,可牟首长并没有打算不要她,因为他这会儿的身份比她还要低贱。果子也觉得这个时候她更不能主动提离婚的事,那会让人觉得她是在落井下石。虽然突然的变化有些可怕,但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见到冯雪,还是不幸之中的幸运。
已经在沙草村掌握了实权的草子,在一夜之间成了重要的革命对象,像当年土改斗地主一样,她被扒光了衣服泼上了粪便。可以回开荒队的草子,没有回开荒队,她跳进了大渠洗干净了身体后,没有从水里出来。直接让流水把她埋葬了。草子的死让冯雪和开荒队的人很难过,虽然这两年在水上的事已经不用她操心了(开荒队修了个大水库,想用水了,就把水库里的水放出来一些,原来那个渠道已经用不上了),但她对开荒队曾经做出的贡献大家是没有忘记的。
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个走资派(国家的走资派是和邓小平),开荒队的走资派就是赵正堂。面对突然的灾难,娟子承受不了。在王康(已是革命委员会的主任、造反派的司令)鼓动下,和赵正堂决裂,发表了断绝关系的声明。赵正堂想不通,拿出了马刀要割断自己的脖子,被及时赶来的冯雪夺下马刀,并为他吹起了一曲竹萧,让他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美好的声音不会消失。
革命开始还是文斗,就是写大字报搞大辩论,到了后来革命行动失了控,革命变成了武斗。许多批斗会都出现了当场被打死的事情。王康策划要搞一场见到鲜血的批斗会。可以壮汉老耿为首的一批老兵拿起了马刀,要保护牟首长和赵正堂包括冯雪她们。双方打了起来,眼看老耿一方因为人少要遭大难,一群哈萨克牧民挥动着鞭子冲了过来,他们不但帮着老耿打败了王康他们,还把所有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抢走了。
虽然是刘二狗带着牧民们救了赵正堂和冯雪她们,不过,在一群人走向那个天山深处的大峡谷时,骑着马走在队伍前边的还是赵正堂,他挥动着那把马刀指挥着马队,至少冲破了三次造反派的拦阻。他的马刀还是那样的锋利和勇猛。
一切虽然不能从头再来,可关于爱的故事却仍然可以继续。
冯雪和赵正堂朝着月亮拜了天地,并决定像叶子和刘二狗一样过平常牧人的日子。拜了天地的夜里,赵正堂告诉冯雪他为什么对她们好,见了她们很亲的原因,是因为赵正堂的母亲当年就是靠卖身把赵正堂养到了十二岁。
早上赶着羊儿去草滩,黄昏披着彩色的云朵回家,只是像诗像画一样的日子没开始几天,就被王康带来的武装的造反团(他联合了城里的学生和工人)打断。他这次来要把所有的走准资派都抓回去,并且打算如果不投降就消灭。别的人都抓住了(连牟首长和果子都举着手走出了藏身的草棚),只在赵正堂和冯雪不投降。尽管他们被围在了一个木板房中,已经没有一点可能逃脱的可能性了。
就在王康打算再过十分钟赵正堂和冯雪不投降就要采取革命行动时,木屋突然着起了大火,大火是从木屋里边烧起来的。望着冲天的大火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火越烧越大,没有看到有人从里边跑出来,也没有听到里边有人喊叫,只是看到冲天的火焰中,一把马刀和一根竹萧,像是长了翅膀一样,慢慢向上飞去,同时还能听到竹萧吹出一支曲子,是许多人都熟悉的曲子,名字叫“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不要说那场大革命开始后的故事,我讲的有些简单,因为关于这一部分的故事,我打算在另一部新开始的小说里进行详细地讲叙。这新一部小说的名字我已经定下了,就叫《那年有一场大火》)。
2009年3月8日初稿完于乌鲁木齐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