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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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笑道:“那一顿酒真是够他们消受的。”
李益笑着道:“难受的还在后面呢,他强灌了大家一阵,然后说你们不让我坐首席,可是看不起我?”
霍小玉笑道:“那些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答话呀!”
李益含笑道:“他见没人答话,又说道,你们虽然被我强邀入座,心里都不服气,只是打不过我无法赶我走路而已,我若是凭这个压住你们也没意思,因此我跟你们此文的,只要在座诸公以尔等之长把我比了下去,我心甘情愿退居末座,否则的话,我就证明有资格坐这个位子。”
霍小玉道:“结果呢?”
李益道:“这位仁兄果真是辩才压众,无论是执经问难,八索九典,无不精通,赋诗论文也高人一等,把那些人折得口服心服,他才扬长而去。”
霍小玉道:“看来他是真有学问了。”
李益笑道:“不错,学问好,才思也捷,那些文士对他真心钦服了,诚心再请他居上席时,他又飘然而去,然后又开另外一批人的玩笑去了,到了后来,有许多集会,大家只有空出上席,以待此公的光临!”
“从来也没有人扳倒过他?”
李益道:“从来也没有,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才甲天下,真正有学问的名士比他高的固然也有,只是那些人参加的场合,他从不去参加而已。”
霍小玉道:“那他还是个谦谦君子,不算是个狂人。”
李益道:“不过他有个可恶之处。”
霍小玉忙问道:“他什么地方可恶?”
李益笑笑道:“人家慕他的文才,再诚请他加入诗社时,他却自居为一介武夫。不配言诗。”
霍小玉笑道:“高人雅士,胸怀自然不同于流俗。”
李益道:“不错,但是他这种作风却令很多人心里难过,因为他自己不配言诗,那些不如他的人就自然更不配言诗了,这不是变了法子损人吗?”
霍小玉道:“长安无聊的文人太多,也该这样去教训一番,有些人连平仄都没有弄通,居然也以诗人自命,为了些狗屁不通的歪诗,还题在扇子上到处招摇!”
李益笑道:“这正是他教训人的话,他批评别人的诗,也常以沈约的声律为典。说那些人该先去把声骈之学弄清楚再来谈诗。”
霍小玉道:“这话也对呀,自声律之学倡行,更兼得两晋骈文之神韵,秉汉赋之工架,才成为本朝诗学之大宗,朝廷以律诗为取士之准,对声律与平仄对偶,尤为重视,这才使诗境步入了一个辉煌的境界。”
李益一叹道:“我最不同意的就是这一点,声律之倡。实为诗中之贼,诗重的是意境,是文人的感受而发而为心声,不能受限制的,今人言诗,以诗三百篇为宗,尤以风为祖,那些诗不受拘束,任意驰骋,才推为佳作,毫无穿凿堆砌的痕迹,如鬼斧神工,混朴天成,两晋之际,南诗不如北诗,就是因为南诗受了声律约束的原故。”
霍小玉道:“可是你的诗作中以律诗最多。”
李益道:“不错!那些诗是应制或应酬之作,为投时之所好,写给别人看的,不是为自己写的,所以我自己遣与之作,从不作律诗,像我今夜所赋的促促与饮马之曲,我不敢说是佳作,却是我自己喜欢的东西。”
霍小玉道:“你说要为文人出口气,就是为了这个?”
李益道:“是的,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抬抬贡,叫他把北朝的诗多读读,跟南时比较一下,到底是孰胜孰劣,然后才告拆他,以声律压人是多大的错误!”
话才说完,舱外已有人高声接口道:“高论!高论!兄弟等着有人说这番话久矣,却不想于背后得之。”
跟着人影一幌,正是黄衫客去而复返。
霍小玉道:“先生真会吓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黄衫客笑道:“在下来时,正逢李兄谈到在下的一些妄行,因此不便出来。”
李益笑笑道:“兄台听见了正好,也免得我再费一番唇舌,兄台以为管见如何?”
黄衫客鼓掌道:“夫子之言,于吾心有戚戚焉,这正是我想说的话,但不如李郎妙舌生花!因此不敢在人前道及。其实兄弟心中最痛恨的也正是律诗,兄弟十五入泮应试,就是四声未谙而被弃于榜外,发奋苦研声律之学,等到弄通了,才发现诸多拘束,言非我所欲言,乾脆弃文而就武,不作仕途之想了。”
霍小玉道:“那先生为什么又要在长安游戏人间,叫别人去钻攻声律之学呢?”
黄衫客笑道:“我参加的都是些失意文人之集,可怜他们白首穷经,一第难就,还不知道毛病出在何处,所以才给他们一点刺激,叫他们在声律上去了功夫,免得一辈子耽误在空谈上。”
李益笑道:“吾兄倒是个有心人。”
黄衫客肃容道:“兄弟这一生虽不作青云之想,但还是希望读书人能晋身仕途,为苍生去尽点心力,以免政务为一些庸材俗吏所把持,尤其那些名士,才学与品节都不错,就是犯了个孤僻的毛病,稍有失意,就自命清高,不肯随波浮沉,以一点虚名沾沾自喜,兄弟才给他们一个当头棒喝,叫他们放弃清谈去专攻实务。”
李益叹道:“吾兄此举用心虽佳,但却也是斯文罪人,也许有许多真正的诗才就此被埋没了!”
黄衫客道:“我倒觉得十个名士,不如一个好官,读书人不求仕进,岂不是白糟塌了那些年的苦读?”
李益肃容道:“兄台胸怀天下,李益失言了。”
黄衫客笑道:“那里,李兄才气过人,却不为文人迂行所拘,穷中求通而不损志节,这才是兄弟最敬佩的人,兄弟以为表现文人之节,当于无可奈何之时,如李陵之降胡,乃是留此有用之身,冀图作更佳报国之途,方中求圆,才是大丈夫的作为,所以兄弟对李郎的事,略尽棉薄奔走了一番,总算已有了眉目。”
李益笑笑道:“可是已经找到买主?”
黄衫客一怔道:“李兄已经知道了?”
李益笑笑道:“吾兄既然不愿作盗贼之行而有助于兄弟,自然是为我这两船货物找个买主了。”
黄衫客道:“佩服!佩服!”
李益笑问道:“那些买主是在此地收货,还是要我运到长安再交给他们?”
黄衫客一惊道:“李兄知道我是卖给谁了?”
李益道:“奔牛小镇,没有大商家能买得起,当然只有卖给那些委托兄台阻我行程的商家了,而且也只有他们才知道船上载的是什么货,在短时间内才能成交。”
黄衫客笑道:“李兄心思之迅密,兄弟实在佩服!”
李益笑道:“这不算什么,本来是个最简理的道理,往深处一想就明白了。”
黄衫客道:“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是要想得到可也不容易,李兄的如此长才,将来出仕为民牧,折狱断案9律可明察秋毫,不为小人所蒙蔽。”
李益含笑道:“小弟也是想真心做点事,所以不急于求进,假此一年之暇,出来走走,也是想得多点阅历见识,以为日后治事之本,敢问以那些人出价多少?”
黄衫客道:“七十万。”
霍小玉惊道:“这么高?”
黄衫客道:“李兄这批东西收进的本价也不低,以他们的估计,至少应在三十万之数。”
李益道:“是的!这是我委托姑苏一个文案师爷代购的,因为他曾托我为他的儿子谋个升迁的机会,所似十分尽心,而且也没有中饱,应该是更便宜得多。”
黄衫客笑笑道:“难怪如此,这笔人情倒是非还不可,十郎算算要多少才够?”
李益想想道:“我答应以十万为他打点,这个数目等于是他自己赚的,倒是不能少,好在吾兄大力赐助,售得七十万之数,抽出十万给他,十万作为我往返长安沿途的花费。收回二十万的母金,另外的三十万吾兄可持去赈灾。”
黄衫客道:“那贤伉俪不是徒劳跋涉一趟了?”
李益坦然地一笑道:“此行本不在牟利,而为增长阅历,保持母金而回,于愿已足,再能分惠灾民,则是意外的收获了。吾兄身在江湖,犹以拯溺为己任,兄弟此刻虽尚未民牧,却也济身仕途,自然更该尽方了。”
黄衫客笑道:“拯危济溺,人人有责,十郎只是个候选官,即有如此仁怀,比之那些现任方面大员,吝一毛而不拔,相形之下,宁不愧煞。”
李益道:“兄台这话错了,拯危济困,乃是各尽其心,却不是责任,故而侠者劫富而济贫,虽情可谅,而法不可恕。”
黄衫客道:“那么十郎认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应该的了?”
李益道:“不错!朱门酒肉臭而不济饿殍,道理上没有错,只是人情上说不过去而已,为富不仁可不是罪行,若兄以侠者之心视之,自然觉得不平,如以律法而言,则物各有主运用之权各在其主。”
黄衫客沉思片刻,肃容一揖道:“十郎说得对,兄弟醉心于侠,竟漠视于法,未免失之于偏,以前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对,现闻高论,才知道错得厉害。”
李益笑道:“那也不然,吾兄还是明理崇法的,所以虽受豪门之托,却没有贸然对兄弟下手,兄弟也因为如此才见重吾兄,情愿捐赠所润以助吾兄义举!”
黄衫客想想道:“这笔交易,对方还付了二十万作为兄弟佣掮之资,李兄有心济溺,请拨出十万就够了。”
李益道:“赈灾所需是越多越好!”
黄衫客道:“不!像李兄这种事理分明,崇法尚仁的人,如为民牧,建树尤多,如果因关节不通而致埋没长才,那才是生民更大的损失,兄弟对长安的情况很熟,以戋戋二十万之数,最多也不过谋到一个普通的职事,李兄还是多留一些吧!”
李益道:“那也好,他们什么时候来接货?”
黄衫客道:“他们不知道货主是李兄,兄弟认为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就让兄弟一手代理吧!今夜先歇宿一夜,明月兄弟另备车船送李兄伉俪到江都小游,兄弟在三五日内,将货物交割清楚,携资,到江都交付。”
李益道:“那更好了,为这两船货羁身,兄弟也不堪其扰,真恨不得早日脱手。”
黄衫客道:“兄弟拜受教益良多,很希望能够多盘桓些时日,如果十郎不怕打扰,兄弟就护送贤伉俪回长安去。”
李益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黄衫客说了句明早见,身子一幌,又不见了。
李益这才吁了一口气,道:“把这两船货脱了手,我真像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现在我们可以一路逛回去了。”
安安适适地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黄衫客果然为他们另雇了一条楼船,直放江都。
这条船比他们原乘的货船还要大,还要宽敝,舱房分为上下两层,像是一座小小的楼台,但船上的乘客却柢有他们三个人,另外就是几口箱子。
两口箱子是他们的行李,包括了霍小玉新制的十几件罗衣,这些衣服原是准备到了长安,分赠当时长安的秦楼楚馆中那些名娃,穿着起来为李益精选的彩缎翠绮作为推销招徕的,现在巴经用不着了,就成了他们此行的另一项收获,霍小玉与浣纱已经各选了一件穿了起来。
另外还有两口箱子,却是装了他们此行真正的收获--折价七十万钱的赤金与银锭。
其中十万将用于赈灾,十万是用来为姚舜之运动。但黄衫客都先兑来交给了他们。
虽然已经换成了价值高的金银,但七十万钱毕竟是很大的财富,仍然装满了两口大木箱。
带了这一笔财富应该是很容易引人眼红的,但李益却是很放心,因为这船是黄衫客代雇的,船主是黄衫客的朋友,一个浓眉而大眼,绕口虬髯的壮汉,有着一个充满了江湖气息的外号--镇海蛟贾飞。
船上的水手也都是彪形大汉,-望而知是江湖人物,但是对船上的三个乘客却十分谦虚有礼。
李益不是江湖人,也不知道贾飞在江湖上的身份与地位,但是他冷眼旁观,却知道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船,因为他们在运河中行驶时,对面来的船,老远就避开了,同方向的船行驶较慢,也是在几十丈外靠向河侧,空出水道来让他们先通过。
霍小玉看着觉得很奇怪,私下问李益,李益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是另一个圈子,不过我想这位贾船主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所以大家都让着他。”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
霍小玉道:“我是想问一问,但是不知道是否会触犯他们的忌讳?”
李益笑道:“我想不会的,我们不是江湖中人,不知者不罪,纵有忌讳。他们也不会见怪的。”
“方便吗?”
李益道:“没什么不方便,他们是黄衫客的朋友,我们也是黄衫客的朋友,而且辛苦他们,礼貌上我们也应该表示一下,今天晚上泊岸时,跟浣纱到厨下弄两样精致的菜点,我们请他便酌,那个时候,就可以无话不谈了。”
“我们弄的东西可以见人吗?”
李益笑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由长安出来。一路上你学着烹饪,烧出来的东西已经不逊于长安的名厨了。”
霍小玉忸怩道:“那是我跟鲍姨学的,你从来没说过一声好,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满意呢?”
李益笑道:“我不是不知好歹,但是每天夸奖你一次,你就不在乎了,我要留在一个特别的机会里告诉你,不是更能使你感到高兴吗?”
霍小玉怔了一怔,半晌才道:“十郎!你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这么用心机吗?”
李益也不禁怔住了道:“这是用心机吗?我只是想使你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霍小玉叹口气道:“十郎,当我第一次下厨时,我就在期望着你的一句夸奖!”
李益道:“我知道,每次你端了一道新菜上来,眼睛望看我,也希望我夸奖一声,实际上那些菜已经很值得夸奖了,但我一直忍住,想等一个最佳的机会告诉你,我知道期望得越久的东西,得到后也越珍贵。”
霍小玉的眼睛有点润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等了那么久,今天终于听见了,心里一点都不高兴!”
李益怔了怔,然后才道:“我记得我初次学诗,作了第一首诗。拿给我的塾师看,他只淡淡地点点头,我心里很失望,拚命地苦学钻研,诗越作越凝炼,但我的那位塾师始终没说过一个好字,一直等我乡试报捷后,才得到他一句佳评,那时我的兴奋,比中试更为激烈。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发觉自己拚命苦读,目的不在追求功名,而是在争取他一句夸耀!也就在那一年,他辞馆不教,告诉我说我的第一首诗就己才气横溢,可是他不作表示,为的是怕我养成骄矜之气,一直在刺激我上进。”
“所以你也用同样的方法来磨练我?”

李益笑道:“那倒不是的,这根本是两回事,我是只以自己的心情,来为你增加一点惊喜。”
霍小玉苦涩一笑道:“十郎!我应该感激你的深心,但是我实在提不起感激的心情,因为我不是你,我是个女人,女人是需要鼓励的,记得我初次学字,那实在不能称好,可是我的父母看了却赞不绝口。因而提高了我练写字的兴趣,等到我长大了,字也大有进步,确实可以拿得出来了,我反而倒不在乎别人的夸奖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写得不错,如果我第一道菜端出来请你品尝时,你夸奖我一声,我真心地感激你……”
李益也怔住了,他没想到、人与人之间,心情与体验是如此的不同,良久后,他才执着霍小玉的手道:“小玉,对不起,我无意伤你的心,是我错了,我一直把你我当作是同一个人,忘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我的童年是在刻苦与磨练中过来的,你的童年却是在幸福与爱护中!”
霍小玉也歉然地道:“十郎,我也错了,既然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就应该抛去自己来迎合你,可是我没有做到。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深心。”
两个人的意见沟通,相互间的隔阂也消除了,但是双方的心中都有着一丝无以名状的陌生感觉。
在炽烈的恋情中两人所造成溶为一体的感觉中,忽然有了距离,虽然是极为细小的距离,但距离就是距离。
就好像搓两个泥丸,压成一个泥饼,看起来似乎已经密合了,但是用手来撕开,仍是两个泥饼。
李益终于打开了这个难堪的僵局,笑着道:“好了!快点到厨下去准备吧,虽然这是别人的船。但在这舱房里,你却是主妇,而且是第一次亲自烹肴款客,可得尽点心,而且也一定会得到你所期望的赞美的。”
他说着取了一封银子,到舱外去了!
这是易舟后的第二天将晚,船已行抵瓜州,由运河折入长江,到了南运河的终点。
贾飞正在指挥水手泊岸,看见他过来,笑着道:“李公子是否有兴趣上岸去逛逛,瓜州夜市颇为可观。”
李益笑道:“不了!兄弟与黄衫客约好在江都见面,等他到了江都再畅游。”
说看把银子递过去,贾飞愕然道:“这是干什么?黄大哥交代过,一应开销都由他来支付的。”
李益愕然道:“原来黄衫客本来也姓黄?”
贾飞摇头道:“黄大哥的姓氏谁也不知道,因为他以黄衫客为名,我们也就称他为黄大哥了。”
李益笑笑道:“原来如此,黄兄义薄云天,他的朋友都是慷慨激昂的豪杰,兄弟虽是一介斯文,颇以获交为荣,两日来辛苦各位,兄弟无以为敬,特命内子到厨下整治几味粗肴邀请贾兄一酌。”
贾飞笑道:“李公子太客气了,船上的弟兑都是粗人,弄出来的东西不堪入口。因此三餐才要劳动夫人自行料理,在下正感到万分抱歉,今夜泊在瓜州。原想找个酒楼为贤伉俪一洗风尘,那知道竟先蒙宠邀了!在下是个粗人。可不懂得客气,恭敬不如从命了!”
笑笑又道:“凭心而论,在下这两天嗅到嫂夫人在厨中烹调的香味,早已垂涎三尺,因此李公子就是不来邀请,在下迟早也会厚着脸皮,讨一顿吃吃的,可是这银子……”
李益道:“内子初学烹调,只不过会烧几样家常小菜而已,因此只能邀请贾兄一人,但贵属的弟兄也辛苦了两天,无以言谢,只有再请他们到岸上去喝两杯。”
贾飞倒是十分豪爽。大笑道:“那就谢谢公子,这些王八蛋听见喝酒,连魂都乐上天了,马五,过来!”
贾飞把银封递过去道:“这是李公子赏你们上岸去喝酒的,把船泊好了,你就带弟兄们去吧!”
那汉子躬身道;“谢李公子赏。”
贾飞笑道:“喝酒可以,可别一个个都成了醉猫,忘了回来,李公子是黄大哥的朋友,要是在咱们船上受了一点惊吓,咱们可丢大了人了!”
那汉子笑道:“谁敢有那么大的胆子?”
贾飞道:“那可很难说,出了南运河就是水龙神的地面了,还是小心点好。”
那汉子连连答应了,却又道:“水龙神高猛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黄大哥的贵宾吧!”
贾飞一瞪眼道:“没出息的东西,难道咱们一定要抬黄大哥的名头才能走路吗?”
汉子不敢多说,连连行礼而退,贾飞这才笑道:“李公子请先回舱,在下把事情略作料理就去叨扰。”
李益回到了舱里,心里却开始在犯咕嘀了,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对江湖上的事完全陌生,但从贾飞与他部属的口中,约略也听出个端倪,贾飞的势力可能在南运河,而另一个叫水龙神高猛的人却是北运河的霸主。
而且这两股势力一向不太融洽,可能经常都在磨擦中,黄衫客在江湖上身份很高,两边对他都很尊敬,因为在北运河上船,黄衫客才找到贾飞护送,但贾飞可能想利用这个机会,故意去撩拨对方一下,借黄衫客的力量去制服高猛,所以才不让手下说出自己是黄衫客的朋友,闹点事出来后,使黄衫客向高猛兴问罪之师。
江湖纷争,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关,被夹在中间,如果糊里糊涂挨上一刀,那就太冤枉了。
贾飞的外号叫镇海蛟,想得到是水上之雄,另一个水龙神高猛必也是同一类人物,难怪他们的船在运河中通行无阻,连官都要低头让道。
有这批人护送,自可万无一失,但如成为他们争权夺势的工具,则又太不值得,李益心中盘计着回头万一发生事故,又将何以自处?
最要紧的自然是要先告诉霍小玉一声,免得她受惊吓,可是他回到舱房中,看见霍小玉忙得很起劲,又忍住了,决定还是不说的好,因为霍小玉不是个藏得住事的人,万一先流露出来,或是在贾飞面前冒出两句话,揭穿了贾飞的用心,反而更坏事。
李益对人性很了解,知道一个人的心中**被揭穿时,往往会失去理性而不顾一切地鸾干了,而惹怒了这些江湖人,却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于是他不动声色,还到厨房里去看看小玉弄菜,说两句笑话,凑凑兴致。
贾飞律下很严,船上有了女眷,他的人根本不准进舱,都挤到底舱去了,而且也不像一般民船,水手们都是光着脊梁干活,现在,整条船上都是衣冠楚楚,那怕汗水透衣而滴,都没有一个敢脱下上身来。
所以一日三餐,都由浣纱与霍小玉自行料理。一间小厨房原来是贾飞自用的,也让了出来,蔬菜鱼肉是浣纱到下舱去取来的。
李益见浣纱用一个竹瓜篱,在水中捞取了一头头的活虾。剪去了须芒,就放进一个叩碗里,不禁诧然道:“这是干什么?你光拣小的捞,虾要吃大的才对。”
浣纱笑道:“这是小姐在姑苏学会的一首新肴,叫什么呛虾,要活吃的,非常鲜美,爷还没尝过呢?”
李益笑道:“这一趟江南之行,你们可学了不少东西。”
浣纱道:“是的!爷出去拜客接洽事情去了,小姐跟婢子两人在客栈里没事做,只好找点东西消遣,恰好那客栈掌柜的女儿跟小姐同年,跟我们很谈得来,她喜欢吹箫,吹得不怎么好,小姐教她几种新的指法与曲谱,她高兴得不得了,就弄了几样江南的新菜来回敬小姐,我们都学会了,小姐还说等回到长安后,要请鲍姨吃一次饭,让她也尝尝咱们的手艺呢。”
李益笑道:“不用尝了,十一娘现在跟你们比,一定是甘拜下风了,她在乡下待了一段时间,家里全是些填饱肚子就满足的粗人,没一个讲究口味的,她那有这份闲心思来弄羹调,业精于勤,就是易牙重生,在那个环境里也弄不出好东西了!”
李益在旁边看她们弄着,果然十分新奇,不禁诧然道:“你们在姑苏不过三五天,就学会了这么多?”
霍小玉道:“这是我写了两首曲谱,换来了十页食谱,是那个客栈女儿教我的,我还没试过呢”今天是第一次,因为贾船主是个大行家,我可不敢惹他笑话。”
李益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行家呢?”
霍小玉道:“从他这间厨房的设备就知道,器皿之精,佐料齐全,可见他对此道非常讲究,长安许多王侯之家,也未必有这种气派。”
李益哦了一声道:“这倒是看不出,像他那样粗豪的水上豪杰,会有这种闲情!”
霍小玉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了,这位贾船主的文墨很好,所作的几首诗绝不是你们这些书生写得出来的。”
李益更为奇怪了道:“你怎么晓得呢?”
霍小玉笑道:“这楼舱本是他的,我们来了,他才让出来,在梳妆台里就有他的诗稿。”
李益忙道:“你怎么随便翻人家的东西?”
霍小玉道:“我可不是有意的,晨起梳妆,偶而发现了,本想随便翻了看一看,谁知竟然舍不得丢开了。”
李益笑道:“既有如此好诗,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诗是好诗,但未必能入你这种高明法眼,我怕你看了又要批评人家。”
李益笑道:“我也不是随便批评人的。”
说着走到舱里,打开妆台的屉子,果然有一本桑皮丝的手抄本,封面上写着“沧海诗稿”四个草书。
翻开内页,只有十几首短诗,但笔力苍劲中带箸娟秀,似乎极不和谐,再看看内容,倒是真被迷住了,直到霍小玉叫了一声:“十郎!贾船主已经来了,你怎么不招呼一声。连茶都没泡。”
李益这才发觉,果真看见贾飞已盘膝坐在对面,连忙起立道:“失礼!失礼!贾兄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贾飞笑道:“失礼,在下不告而入,兄弟来的时候,见李公于正在出神,未敢扰乱。”
霍小玉泡了一茶,送了上来笑笑道:“贾船主,很对不起,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拜读大作,诗实在是好。”
贾飞微笑道:“李公子认为尚可一观否?”
李益放下诗册笑道:“贾兄是要考兄弟了!”
贾飞道:“那怎么敢,黄大哥说李公子是当世名家,长安诗魁,兄弟只是请教而已。”
李益笑道:“这如果是贾兄之作,兄弟很冒昧的说一声其糟无比。”
霍小玉忙道:“十郎!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
贾飞却毫不在意,笑着道:“没关系,李公子是行家,就这一句话已便在下心服口服。”
霍小玉道:“诗句中豪情万丈,却又不减妩媚之情,虽不是名山之作,但也不致于糟得不可一读啊!”
李益笑道:“你批评得非常正确,如此可见你的眼光也很不错了,只是火候还不够深。”
霍小玉道:“我当然不够资格言诗,但好坏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我认为很好,现在倒要听听糟在那里?”
李益笑道:“第一个糟在名字起错了,沧海诗稿,应具浩瀚之胸怀,何得有妩媚之情。”
霍小玉不服气道:“沧海虽浩,也有风平浪静之时。”
李益笑道:“不错,但在海客胸中,这风平浪静,只是万丈豪情的静熊,波涛汹涌,只是豪气的舒发,诗以言志,像贾兄这样的豪杰人物,而有妩媚之情,又岂能称雄于水上,叱吒于江湖,所以才糟!”
贾飞笑道:“佩服!佩服!李公子还能再指教一二吗?”
李益笑笑道:“如若出于尊夫人之手,则是绝妙好诗。”
贾飞道:“在下尚未成室。”
李益道:“那一定是贾兄的书剑知己?”
贾飞笑道:“也不是,在下从十三岁开始,浪迹江湖,二十年来,整天跟这些儿郎们斯混,那有此等绮情!”
李益笑道:“那一定是令妹的杰作了?”
贾飞道:“李公子何以不说家姊呢?”
李益笑道:“不可能,因为纸页尚新不会是多年之作,而诗中语句豪而未放,狂而不凝,故知这件主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既非令正,也非令宠,必是令妹无疑。”
贾飞肃容一揖道:“李公子法眼若电,实在高明,难怪黄大哥对公子推崇备至了!”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道;“什么!这不是贾船主的诗?”
李益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再不识好歹,也不会用糟不可言四个字来批评了,因为诗的确不错,只是带着脂粉气,如出之贾兄之手,实在不像话。”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出是女子作的呢?”
李益道:“你当然看不出,因为你也是女人。”
“为什么女人就看不出来呢?”
李益笑道:“因为女人稍具雄心的都不甘雌伏,拚命想学男人,但女人就是女人,再学也成不了男人,所以能骗得过女人,却骗不过男人。”
贾飞大笑道:“高明!高明!我真希望舍妹也在这儿,聆听公子的高论,杀杀她的野性。”
霍小玉道:“令妹在那里?”
贾飞道:“在华山公孙大娘门下学剑,这本是她的座船。今秋艺成,我这条船就是去接她的,刚好遇见黄大哥,所以才顺便送各位一程。”
霍小玉道:“原来是令妹的船,难怪船上如此讲究,而且还有不少闺阁的用具。”
贾飞笑道:“夫人一定以为在下是个风流浪子?”
霍小玉讪然地道:“那倒没有,我知道英雄豪杰,风流都是本色。”
贾飞笑道:“夫人说的是功名场中的英雄,可不是我们江湖道上的豪杰,我们只有饱经风霜,刀头舐血,剑底求生的生活,那里风流得起来!”
李益却道:“我们占用了令妹的座船,太唐突了。”
贾飞笑笑道:“说句老实话,如果不是黄大哥肩担一保,兄弟真还不敢答应,因为我这个妹妹狂野成性,连我这个哥哥都不放在眼中,她虽是个女子,却事事不肯落后,她的座舱除了我之外,不准第二个男人接近的,更别说是借给别人用了,但是她最敬重黄大哥,所以黄大可说要借给李公子用,在下才敢答应。”
李益道:“那还是太唐突了一点。”
贾飞笑道:“现在没关系了,就算黄大哥不去解释,兄弟也担待得起来,舍姝虽然蛮横,倒还讲理,就拿李公子方才那番高论转说给她听,保管也叫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她曾经拿她的诗向许多江南名士求教过,那些人对她的诗虽然能评出优劣之处,却没有一个能看出是出自女子之手,她也以此自傲,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李益道:“兄弟虽未见到令妹,但是从她的诗里已经可以想像到她的英风豪气,必是红线、聂隐娘一流的人物。”
贾飞笑道:“不错!她最敬佩的就是这两个人。”
李益一笑道:“她其实是错了,她的诗句中最鄙薄的两个人是西施与王墙,然而这两人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贾飞不禁一怔:“这话是怎么说呢?”
话才说完,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道:“对啊!这话是怎么说?我倒要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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