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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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希厚笑道:“英妹,你这么一说就叫人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十郎是舅母的姨侄,算来亲谊还很近,只是他不说,我怎么好意思硬攀呢。十郎是长安名人,文名传遍天下,平康教坊所唱的新词很多是他的佳作,我这个大俗物,怎么挤得进去他们那个圈子!”
卢闰英却一皱眉头道:“刘表哥。我们谊属中表,你叫我一声表妹也就行了,我们闺阁女儿家的名字,除了父母之外,不轻易告诉人的,你知道了没关系。可是放在嘴里称呼,就大可不必了。”
这是一个硬钉子,刘希厚碰得很尴尬,讪然地道:“是!是!表妹,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也不是第一次如此称呼,怎么今天你就挑眼了?”
卢闰英冷冷地道:“以前是因为姑丈在座,我提出来怕姑丈不好看,我想姑丈回去该告诉你。”
她的确厉害,话里藏针,不但训了刘希厚,也连他老子家教不周都骂上了。
刘希厚的脸红了,而且他从卢闰英对他与李益的称呼上,也看出了亲疏,称他刘表哥,称李益是君虞哥,疏密自见,倒有点讪讪地,笑着向李益道:“十郎,我这个表妹的厉害,你可领教了,她专门捉人的错,一点都不肯放过,跟她说话,可得兢兢业业。”
李益笑而不言,卢闰英却冷笑道:“刘表哥,你是我的表哥,君虞也是我的表哥,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表妹,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刘希厚又碰了个钉子,好在他的涵养到家,脸皮也够厚的,毫不在意地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原是想夸赞你的精明,那知道口齿拙笨,把话又说错了。”
卢闰英虽然讨厌他,却因为李益在旁,不愿表现得太过份,遂也不再说了。丫头与仆妇摆上了饭菜,也端上了酒,在三个人面前各斟了一杯,卢闰英举杯道:“我的量浅,只以此一杯为敬,你们可别客气,多喝两杯,这是我们从晋城带来的道地汾酒。”
李益道:“我也不敢多喝,姨丈还没回家,初见他老人家,喝得醉醺醺的不成恭敬,也尽此一杯罢。”
刘希厚却笑道:“十郎大概是要留着量,回去跟尊宠对酌吧?表妹,你知不知道十郎在长安有个出名的美人。”
李益忽然觉得刘希厚很不上路,因此放下了杯子。
刘希厚却得意地说:“那位美人是故霍王的庶女,老王薨后,她们母女不见容于大妇,被逐了出来,十郎恰好就结识了,营金屋以贮之……”
李益只好笑笑道:“希厚兄说得太客气了,她们母女是住在霍王别邸,李益不过是一个书生,建不起那么豪华的金屋,而是我寄居在人家那儿。”
刘希厚道:“可是人家在门上钉了块牌子,写的是陇西李寓,可见她们母女早把你当作一家之主了。”
卢闰英忽然道:“刘表哥,刚才君虞哥听说你来了,很夸说你一阵。”
刘希厚道:“我有什么让人夸说的?”
卢闰笑道:“他说你为人热心,办事稳妥,最能守口如瓶,所以很多人家都很信任你,把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事都托给你,可是我觉得君虞哥看错人了,像刚才的那些话,你就不该说的!”
刘希厚的脸又红了道:“我只是随便谈谈。”
卢闰英道:“你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呢?假如闲话,君子语不及私;假如你要告诉我什么秘闻,那你是侮辱我了。我是个没出阍的女儿家,不是喜欢探人**的长舌妇。君虞哥在你一无所长中,还能找出你的长处来,你却絮絮不休地说这些,不是徒作小人吗?”
刘希厚的脸皮再厚也坐不住了,腆然道:“表妹,我今天酒醉了,说了很多的废话,你别见怪,今天我只是来代家母邀你明天到我家去玩玩……”
这个人很有天才,只喝了一口酒就说自己醉了,卢闰笑道:“你跟我娘说过了没有?”
“说过了,家母说她吃素,其实家母也知道她老人家是不会去的,主要是请你去玩。”
“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家母很喜欢你。还请了一些朋友的家眷。让大家见见你。”
卢闰笑道:“假如姑母有什么事,我这个做小辈的应该去叩头,没什么事,就待你上告姑母,我敬谢了。”
“表妹!你一定要去,家母专为了你才请客的。”
卢闰英冷冷地道:“请姑母改邀别家的姑娘吧,刘表哥,你今年也三十了,还没有成家,你去请姑母留心着,看看合适的人家,找个中意的姑娘,请她上你家去玩玩。至于我,就不敢劳动她老人家了!”
转头向雅萍道:“刘表哥酒醉了,我不敢多留他,叫卢安备轿子,送他回去歇着,这亭子里风太大,你吩咐人把饭菜挪到我屋里去。”
然后再转向李益道:“君虞哥,还是上我屋里去吃饭吧,娘也是的,刘家表哥已经喝醉了酒,不送他回去休息,偏还留他用饭,酒言酒语,把我们也扰得不自在,等爹回来,我要爹明天到姑丈家去问问他,是怎么教儿子的……”
刘希厚忍无可忍地道:“表妹,你……”
卢闰英脸色一沉:“刘表哥,你要是喝醉了酒,还情有可原;假如你没有醉,你就更不该了,刚才那些话你是否应该对我说的?”
刘希厚脸上冷汗直流,卢闰笑道:“非礼勿言的古训你总该知道的,你在我面前语涉风月,这是你读书做官的人该说的话吗?还是你把这儿当成平康里巷了,爹不在家,娘在念经,我这个表妹来接待你,是把你当作个知书达体的君子,那知你如此不自重……”
这番话太重了,重得刘希厚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大的荒事,而且错得荒唐离谱。
对这个聪明美丽,多才而又多金的表妹,刘希厚是存有一份绮念的,他自认条件还不错,品貌端正,身世显赫,不太大的年纪,不太小的官儿。在长安的社交圈子里又八面玲珑兜得转。
这些条件,应该是仕族争婚的对象,而且的确也有不少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但都被他自己拒绝了,他要选一个非常合适的对象。一个才貌身家都出众的对象。
财富、姿色、品德、身家,这四个条件凑在一起,长安市上的女儿虽多却很难挑出一个齐全的。
即使是的话,他往往迟了一步,早已被人家捷足先得了,刘希厚虽然善体人意,却有一个缺点,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出入闺阁,往来内户,受到许多王公巨室、贵眷命妇的欢迎与信任,却没有地位。
就像一头玲珑可爱的小哈叭狗儿,每个人都忍不住想抱在手中爱抚一下p但绝不会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他也许是个可爱的男人,但只是那些闺人怨妇,豪门姬人偷情的对象,却不是一个少女寄慕的对象。他是欢场中名媛们的恩客,却不是世族千金锺情的佳公子。
刘希厚只知道自己很受妇人们的欢迎,却不知道自己在一般少女们心目中有多重的地位。
这是他最大的一个错误。
卢闰英来了之后,他对这个表妹很锺情,锺情到近乎痴狂的程度了,因此他来得很殷勤,而且也在家中微微表示过自己的意愿。
母亲倒是很赞成,可是父亲却当场泼了他一头冷水,骂他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尚书公开对他的妻子说了:“夫人,我对闰英非常喜欢,跟内弟卢家亲上加亲,我更是千百分的情愿,只是我们家儿子不是那块材料,连我这个做老子的,都瞧他不上眼,又怎么叫人家瞧他上眼去,你千万别莽撞开口向人家求亲,反而伤了亲戚的感情。”
刘夫人对丈夫的话一向很信服的,再者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材料,但她没有死心,隐约之间,跟弟弟提了一下,话还没说完,卢大人已经回话了:“大姊!闰英还小,我们想多留她几年,暂时不提亲事。”
刘夫人很识趣,知道强求下去,很可能真的会伤了姊弟之情,所以也没有再往下说了;但又经不起儿子的苦求,因此才想把侄女儿接到家里去,让他们表兄妹好好聚聚。只要儿子能赢得表妹的心,再开口就容易得多了。
刘希厚自己也对此充满了信心,所以兴冲冲地来了。
那知来到之后,才发觉情况不对,舅父不在家,这应该是个好消息,舅母究竟好说话,对自己母亲的邀请不好意思拒绝的。等他开了口,卢夫人果然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说:“我吃长斋,明天又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要在经堂里念一天的经,谢谢大姑的盛意了。至于你表妹那儿。你自己去说吧,那孩子被我宠坏了,脾气太倔,我可不敢替她答应。”
卢夫人明知道女儿不会去的,但不便自己开罪这个甥少爷,留待自己的女儿去决定。
刘希厚喜孜孜地到后面一问,才知道李益来了。李益与卢家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李益也有求姻之意,还没放在心上,等到李益与表妹双双来到,看他们亲昵的样子,他就知道不太对劲,等到一开始,为称呼的事,挨了表妹一个钉子,他就知道更不对劲儿了。
表妹称他为刘表哥,称李益为君虞哥,而且在李益面前,为称呼训了自己一顿,显然是不愿意让李益听见这个较为亲昵的称呼,这对自已太不利了。
可是刘希厚充满了信心的,他知道自己有一项打击李益最有力的武器,那就是他跟霍小玉的事。
因此他以戏谑的方式提了出来,造成李益的难堪。
可是他低估了李益,如果是别人,可能会为他这句话感到难堪,但李益不会。而且李益的表现更出乎他意料,不但承认了。而且承认得很坦白,坦白得出乎任何人的意料,更还是在豪无愠色的态度下承认的。
这才使刘希厚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不可挽救的大错,也显然是自己比李益不如的地方。
李益知道自己来了,当然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因此他很聪明,在表妹面前先说了自己一番好话。
等到自己提出霍小玉的事,李益又一口坦承下来,两下相较,优劣自见,一为君子,一为小人,历历分明,自己真如表妹所说的枉为小人了。
更糟的是表妹的那番话,不但洞悉了自己的意图,更捏住了自己的痛脚──语涉风月--虽然那是无关紧要的事,但表妹一定要在这上面做文章,却是他担承不起的,尤其是长辈们都不在,自己比表妹大了十一岁,还是个有功名的人,对一个没出阁的表妹,提出这种事,说到那儿都难以得到原谅的。
而挨了一顿抢白教训,还落了个满身不是,今后断了指望不说,连舅父这个门恐怕都不好意思再进了。望着李益跟卢闰英双双到后面去了,刘希厚站在那儿却像发了呆似了。
受了李益重赂的卢安这时却走了上来,请了个安道:“甥少爷你还是请回府吧,小姐对李少爷的文才一向钦佩得不得了,而且他又是夫人身上唯一的亲戚,您在长安多年了,人情世故通达,怎么会干这个冒失事儿呢?贬李少爷,您不是存心给夫人难堪吗?难怪小姐要生气了!”
刘希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他在无往不利的交往中第一次的失败,失败得很惨。
在到内楼去的路上,李益心中暗自得意,因为他明白自己兴霍小玉的事已是众人尽知,根本就不能算秘密了,想瞒也瞒不了的。刘希厚借这件事来打击自己,实在是用错了方法。
刘希厚是长安闻人,李益跟他不算陌生,自然也知道他没有成婚。更听过他的豪语:“我刘平三十未娶,就是虚席以待一个拔尖儿的女中翘楚!”
因此他听说刘希厚是姨丈卢中书的甥儿,又见到表妹为刘希厚连名带字,起了个平西侯的外号,更表露了一丝厌烦之色,心中已经了然。
刘希厚找到了他的女中翘楚,而且也隐约表示过他的意愿了,只是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而已。
因此心计深沉的李益立刻作了一个周密的部署。因为他很了解刘希厚,此人手段玲珑,脾气好,耐心佳,会献些小殷勤,只是缺少一点城府。
他会讨好人,也会挑人的眼儿,正因为他有这些毛病,所以才能在是非口舌最多的贵妇人中吃得开。
李益很聪明地先把刘希厚夸上一番,而且还特别强调他的口风紧,肯守秘。
其实刘希厚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守秘,尤其是为了巴结一个人时,他会投其所好,恶其所恶,把对方所要攻击的人也贬得一文不值,而且提供很多新鲜的资料。
长安的贵妇人是天下最无聊的一群长舌妇,能够周旋其中,必然也要跟她们声气相投。
李益算准了刘希厚发现自己是他的情敌时,一定会把霍小玉的事搬出来攻击自己,只是没想到刘希厚会忍不住当面提了出来。
李益的算计中,刘希厚一定会在背后捣自己的鬼,所以他巧妙地先说了刘希厚的一番好话。等刘希厚在背后攻击自己时,让表妹去否定他的人格,一个在背后说好话,而一个在背后揭疮疤,优劣自明。李益就可以在不着痕迹下打一次胜仗!这个极为高明的策略,当然也会冒点险。
假如卢闰英耳根子软,自己就变成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吃个大闷亏了。但李益却另有打算,假如卢闰英是这样一个俗女子,这门亲不结也罢。
见面的结果。由于刘希厚的拙劣,使李益的战术提前地收到了效果,因此李益此刻心中是充满了欢欣的,但是他不能形之于色,他必须增加自己在表妹心中的份量,表现更多可敬的特色,所以他轻轻地一叹道:“表妹!你对希厚太残忍了,几乎是给他不留余地!”
卢闰英的确为李益的器度倾倒了,顿了一顿才道:“那是他自讨的,君虞哥,你怎么反而为他说好话呢?”
“他本来就不错!是个很得人缘的人。”
“但是我讨厌他,爹虽然要他帮忙办点事,他一样地瞧他不顺眼,连我姑父,他自己的老子都瞧不起他!”
“天下有各色各种的人,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你若是看他的长处,就会原谅他的缺点了。”
卢闰英笑道:“君虞哥,你是否希望我嫁他?”
君虞哥这个称呼是见了刘希厚之后才用上的,那时是为了与刘希厚的表哥有所区别,但卢闰英似乎不准备改口。一直叫下去了!这是更进一层倾心的表示,因为这个称呼可以用一辈子的。
李益却笑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尤其是在见到你之后,我认为他不适合你,也配不上你!”
卢闰英笑道:“为什么要见到了我才有这个感觉?”
李益道:“因为在此之前认识他而不认识你,我对于没见过的人绝不妄作批评,有很多事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我回家的时候,娘告诉我你如何如何,我祗知道你长得很美,性情温柔和顺,直到我们见了面,才能体会到你那种超人的气质!”
卢闰笑道:“怎么样的气质呢?”
李益想想道:“这是很难说出来的,姑且说是灵性好了,你要问我什么是灵性,我无法回答,因为这是一种很难捉摸的东西,但又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就像是画龙而点睛,就是那么一点,就有了生命。灵性在一个女孩子而言,尤为重要,一个女孩子不管人长得有多美,如果没有了灵性,就会变得俗不可耐。”
李益的口才一向是流利无窒的,跟他谈话时,往往会不知不觉为他所吸引。
现在的卢闰英就是如此,她的脸,她的眼睛,都在李益的谈话中闪耀出了光彩,一种难以描述的光彩,而表现在一个少女的脸上,就成了一股动人的神韵魅力。
赞美的言词人人会说,但是要赞美到恰如其份,说到人的心中去,却是很高的学问了。
偏偏李益就具有这种天才。
他知道卢闰英的美已是事实了,那是一种豪无瑕疵的美,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说上几句,因此在姿貌上去赞美她,不过是陈腔滥调,不会起多大的作用,所以他着重在内涵的美,提出了灵性这两个字,这是别人从未提及的,但也是卢闰英所真心渴求的,因为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聪明的女孩子想得很多,卢闰英也一定经常在问她自己──我除了脸长得好看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可取之处──物以稀为贵,卢闰英在姿容上已经得到过太多的赞美,因此她迫切需要的是别一种赞美,一种对她心灵的了解,对她内在的、性格的透视。
李益做到了。灵性,这是一种内在的魅力,也是卢闰英渴望已久。期待着被人知道的一点。
表现在她脸上的是知己的感激,表现在她行动上的却是不避形迹的亲昵,她把与李益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肩靠着肩,而且渐渐地把她的体重倾向于李益这一边。
就像是一个渴求着人爱抚的小猫,正在试探着把柔细的身子,靠近了主人的脚跟。
这是一个少女呈现她内心感情的方法,卢闰英做得很自然,但也很嫩,李益却是老手了,他懂得如何去接受这种亲昵的表示,那也是一种很难的经验。
接受一个少女初恋的表白是要一种表现得恰如其分的行动,须要把握恰当的时机,像是蹑手嗫脚地去捉一只栖息在花上的蝴蝶,不但行动要轻,而且动作要轻柔,脚步一重,蝴蝶受惊飞走了;出手太重,蝴蝶脆弱的翅膀就会折损了,挥掌一握,很可能会把蝴蝶揉碎捏死了。
那必须两个手指轻轻地毫无声息地捏拢。
李益是很懂得把握机会的人,他很自然的,把他的手臂由背后伸出去,却没有及时揽上去,只是搭住一点她的衣衫,使她能感觉到,而且是渴求地期盼着。
然后李益在转到一丛柳荫的地方,忽然停下来,折了一根弯细的柳条,笑道:“表妹!等一下我要求证一件事,看看与我的想像中有多少差距!”
他把柳条弯成一个细小的圆圈,大小恰好是自己的脖子粗细,然后折去了多余的长度。
他持着那枝柳条笑道:“这是一个很荒唐的要求,但也是我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你如果不是一个有灵性的女孩子,我不会对你提出这个要求,要不是恰好在这杨柳树下,我也不会想到这个美丽而又有趣的掌故,其实这个人现在还在,而且跟姨丈,同在中书省,跟我是文字知己,虽然长我廿几岁却有人把我们同列为大历十才子,因此无话不谈,十分相得……”

卢闰英被他一番话引起了兴趣,连忙说道:“君虞哥!你说的一定是现任中书舍人的韩翊,韩君平!”
李益道:“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卢闰英笑道:“大历十才子中只有韩舍人在中书省,爹到任后他来拜会过,他的那位柳氏夫人也一起来的,他们定情时所作的章台柳酬答篇是我最激赏的……”
“你既然也见过柳氏夫人,那就更好了。你觉得这位柳夫人的姿色品貌如何?”
“风流蕴藉,绝品可人,现在已是中年了,还是很称看,年轻时一定是人间尤物。”
李益笑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现在当然是跟你不能比了,不过韩君平对他这位夫人却是捧为天上有,人间无的绝世佳人……”
“那当然了,要不然胡将沙吒利怎么会惊为天人,霸持不放呢?要不是那位许俊仗义夺美而还,造就了那一段佳话,韩员外恐怕郁郁至今,早就从十才子中除名了。君虞,你提起他们来,莫非有什么新闻吗?”
李益笑道:“不是新闻是旧闻,韩君平有一回在文会上,说起他跟柳氏夫人在她故主李公府中初会时的情景,说下了一句豪语,他说阅尽长安名媛佳丽,无人能及柳娘细腰!”
卢闰英笑道:“柳夫人身段玲珑。楚腰一摆,情态动人,这是可信的,但是说无人能及……”
李益道:“人到了中年总会是胖的,当然不能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了,我说的也是柳夫人年轻的时候。”
卢闰笑道:“究竟有多细呢?”
李益道:“他们也是在盛夏花园中,折柳为度,就是我手中所举的这么粗细。”
说着举起手中的柳枝圈,卢闰英笑笑道:“你怎么知道,韩舍人不会请你去量一下吧!”
李益笑道:“就是请我去也量不出一个标准来,因为他说的是当年的情形,我生也晚,天宝中,我不过才出世未久,赶不上为他们作证明;不过韩舍人说了那番话,许多人不服气,要他拿出个确实的尺寸来,他说当时没有带尺,比度之后,他拿了柳枝围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比,恰好就是那么粗细。”
卢闰英笑道:“韩舍人的脖子也不细呀,他虽然还没胖到拥肿的程度,可是那脖子至少比你粗一个圈子。”
李益道:“那时他也才二十多岁,尚未发福。因此大概跟我的差不多,我记住了他的话,有机会遇到细腰女郎,总不忘记设法-度,很多朋友也是如此,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及上这个圈子的。”
卢闰英笑笑道:“你是否也想量一下我的腰?”
李益笑道:“不错!假如你的腰看起来不是那么细,我就不作此请了,就是因为你可能比她细,我才想度一度,免得韩老儿老是说除却汉宫飞燕外,柳腰再无第三人!”
卢闰英红了脸道:“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这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李益笑道:“我并不想夸耀人前,但是想起他的那两句话,总是有点不服气。”
卢闰英终于红着脸低声道:“君虞哥,度一度是没关系,但是你可不能告诉人家去!”
李益笑道:“假如比不过,根本没什么可说的,假如比过了……”
卢闰英急道:“你也不许说。”
李益道:“我可不是疯子,叫每个人都来量量你的腰,不过别的人可以不说,韩老儿那里,非要堵堵他的嘴不可,我连如何答句都构思好了;汉宫飞燕已秋草,腰细几许无人晓,纵教章台柳如昔,不如吾家新柳好。”
卢闰笑道:“那也不行!若是他说了出去,让爹知道了,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李益道:“老韩不会这么多口的。”
卢闰英道:“那可很难说,你们文人的嘴是靠不住的,他连自己老婆的腰都告诉人了………”
李益笑道:“你没听懂我的话,我最后一句说的是不如吾家新柳好,这四句诗我一定是在新柳属我家的时候,才找人送给他去。”
卢闰英红着脸道:“爹还没答应呢。”
李益笑道:“我也没量过呢,便如这一条柳枝围不住,细腰仍尊章台柳,依然让老韩神气去。”
卢闰英想想道:“假如我们不能在一起呢?”
李益苦笑道:“那还是让老韩神气去,衣锦夜行固然是憾事,但穿着借来的锦袍招摇则迹近无聊了,既损人节,又伤吾心,这种无聊的事我不会做的。”
说着把柳枝围过她的腰,圈了起来,只差一指之宽,两头接不起来,李益轻叹道:“今后章台不折柳。”
卢闰英咬咬牙道:“君虞哥,幸亏是现在度,要是在冬天一度,连一手都不够呢?那有这种量法的。”
李益道:“那要怎么量?”
卢闰英红着脸,猛地解开衣襟,露出了那截雪白纷嫩的细腰道:“我倒不信真的就输人了!”
这才是李益真正的目的,他装痴装呆,拐弯抹角,就是为了想欣赏一下蛮腰几许,最好是能用手揽上一抱。
把韩翊与柳氏夫人拖出来,也是他杜撰的,柳氏被胡将沙吒利掳去,韩翊忧思无计,寝食为废,幸得同僚许俊之义助,并夺佳人以归,这个故人跟两个人劫后初逢,以章台柳唱和,是天宝乱事后的佳话,长安无人不知。
更巧的是韩翊也在中书省任舍人。是姨丈的僚属,新宪到任,韩翊一定要携眷来拜的,表妹既然对文事很感兴趣,对这两口子印象也一定很深,从他们的身上,造出杨柳细腰典故,这就太妥切了。
因为他乍然初见,就对卢闰英的纤纤楚腰发生了莫大的兴趣,也知道这一搦蛮腰是表妹引以为傲的女性魅力,特别用丝缎系腰衬托了出来,如果拿这种带点诗情的故事与一个名人的豪语激上一激,表妹非入壳不可。
手指轻轻地触在她细致如玉的肌肤上,李益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但是他必须很稳,此时可性急不得,否则就前功尽弃了,他对卢闰英已有深切的了解。
这是个自律很严的女孩子,那是家教之故,但她又兼有了一点文人的浪漫气息。
这使她更具有魅力了,可是她的尊严却不容轻渎的,不像霍小玉对自己,完全能放弃自我,这却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正出与庶出的女孩子,就是有这样的差别。
卢闰英可以接受清狂,可以大胆地放浪形骸,那只是一种对文人气质的喜好,但不是轻浮,不能对之作轻薄。
所以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用柳枝围住了她的腰,由前而后,把柳枝都移到最凹入的部位,比了一下后,然后轻轻的,在她美好而又圆秀如涡的脐眼上吻了一下。
卢闰英退后了一步,似乎对李益的这一个动作很感到不解,目中有一点惊惶的神色。
李益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柳枝再捏去将近一寸的长度,然后才把柳枝交在她的手中道:“记住,在我们洞房之夕,别忘了提醒我,把这一根柳枝,连同我刚才口占的七绝,封好了找人送到韩舍人府中去。”
看他折去了一寸的柳枝,卢闰英的脸上现出了得意而胜利的笑容,却又娇羞万分地道:“我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君虞哥,我只是让你知道一下,可不准对人说去的。”
李益笑道:“不说也好,这样一来,这天下第一细腰就永远为我所有了,真要把这件事传出去,说不定还会害死不少人呢,当年汉宫赵飞燕得宠后,未央官中饿死了不少官人,大家拚命节食,想使细腰瘦过飞燕,你是运气好,生在天宝之后。”
卢闰笑道:“这又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否则你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得腰细之尊。”
卢闰笑道:“难道长安市上,就没有细腰之女了?”
李益道:“可以这么说,上有所好则天下趋之,杨氏玉环以丰腴胜,流风所及,才养成长安城里一群肥婆。”
卢闰英笑道:“那我这个样子可不成了丑八怪?”
李益笑了笑道:“没有的事,你的腰细,其他的地方却不瘦,骨肉停匀,肥瘦合度,是个标准的美人儿。”
卢闰英的脸红了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李益含笑道:“虽然我只度了你的腰,但我既不是瞎子,又不是呆子,而且在斯情斯景之下,叫我不看别的地方是不可能的……”
卢闰英有点窘急道:“君虞哥!你不老实……”
李益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实的人,我装老实也没人相信,不过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是个君子!”
卢闰英哼了一声道:“你还说是君子呢,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李益笑道:“我可没有越礼呀,度量细腰,是取得你同意的,至于其他的地方,我不过是顺带的看上一眼,那也不算失礼,我总不能闭着眼睛乱摸呀。表妹,评量一个人的道德品性,可不能在行为上衡量,要从内心去深察的,有些人表面上唯唯谨谨,内心里想入非非,这种人才是其心可诛。”
卢闰英红着脸道:“可是你刚才……”
她不好意思说出李益在她肚脐上偷吻了一下的事,李益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那是我一时情不自禁,但是却有特别的意义的。”
“欺负了人,还有特别意义,你倒是说说看!”
李益道:“如此细腰,恁般多姣,如入他人怀抱,岂不糟糕,未雨绸缪,智鞭先着,虔心一吻,贴上封条。”
卢闰英愕然道:“什么叫贴上封条?”
李益笑道:“那就是陇西李益封的意思,今后再也不让别人沾手了。”
卢闰英心中是甜蜜的,口中却不肯服输,故意哼了一声道:“难道我非嫁给你不可了!”
李益道:“那自然不是这么说。表妹,本朝国威之盛,尤胜于汉武,但礼防之严,则大为逊色,迭经战乱,乃使胡人入为重臣。胡俗入侵,世风为移,再加上几度女主之祸,历代君王,无不风流,皇亲国族,秽事更多,贞操两个字,似乎在长安绝了迹。不过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你没有托付终身之意,不会准我度腰,所以我这一吻,虽然无痕无迹,却是在你我的心里定下了誓盟,你非我莫嫁,我也非卿莫娶,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卢闰英见他说得很庄重,遂也肃容道:“君虞,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就是了!”
李益道:“我若是不明白又何至如此放肆,只要姨丈不反对,我就叫人去禀告母亲前来下聘。”
卢闺笑道:“在姑臧时,爹的意思很淡。不到过了长安后,对你的印象已经改变了。只要你能拿得出聘礼,我想他是会答应的,不过要快……”
李益道:“我知道,你现在是一块肥肉,长安市上的未婚世族,都在动脑筋,不过你放心,论条件,比得上我的还不多。”
卢闰笑道:“你就这么有把握?”
李益傲然道:“不错,姨丈择婿的条件很苛,因此我才有把握,他越挑剔,我的机会越多。”
卢闰英笑道:“错了,我爹择婿的条件是四才,那就是文才,人才,口才与钱财,缺一不可。”
李益笑笑道:“以文才而言,我不敢妄自菲薄,陇西李益名列大历十才子之内,而这十才子中,只有一个李贺可以跟我一较的;不过李贺生性孤僻,人家称他为鬼才,此人才气虽高,毛病太大,家道孤寒,不堪雀屏之选……”
卢闰笑道:“难道其他的几个人都比不上你?”
李益笑道:“那倒不敢说,只是他们都成名较早,多半是中年,早就儿女成行了,只有我跟李贺是后起之秀,而李贺诗多鬼声,大家都说他不长命;姨丈绝不会考虑到他,就算考虑到了也没有用,因为他自己也无意成亲,算来算去,只有我一个人够资格了。”
卢闰笑道:“那也不过一才而已。”
李益道:“以人才而言,我相信姨丈不是指的品貌而是指这个人的出息与才干,这一点我也有自信,计诛鱼朝恩,简在两代帝心。口才也不逊人,要不是我辩才如泻,经常把那些宿儒明经驳得哑口无言,贬得体无完肤,也不会落个持才傲物之讥。唯一欠缺的是钱财而已,但是我一字一诗,都可以立致斗金,那是用不完的财源……”
卢闰英轻轻一叹道……“君虞!说句话不怕你生气,爹对你的印象是改变了不少,但也深以为虑,说你这口才会给你惹来不少的麻烦,有一次他跟娘闲谈之下,还半开玩笑地说,四才难选,就两才足矣!”
李益愕然道:“是那两才?”
卢闰笑道:“钱财与蠢才。”
李益先是呆了一呆,继而笑道:“这倒是有眼光的,真能嫁个富而多金的蠢才,以你的才智,一定可以大权在握,舒舒坦坦地过一生。”
卢闰笑道:“君虞,我在跟你说正经话。”
见她已有愠色,李益也收起嘻笑之客道:“闰英!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因为你太美了,唯恐天妒红颜,而招致薄命,难谐白首,只要你屈于命,找个有钱而又庸拙的丈夫,一生安稳无波,吃穿享用不尽,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巧妇拙夫,是自求多福之道。有句俗话说,鲜花插在牛粪上,那是很有道理的。”
卢闰笑道:“什么道理?你倒是说说看!”
李益见她眼睛瞪了起来,笑笑道:“牛粪是鲜花的佳肥,鲜花种在牛粪上,可以长得肥肥实实,不会因乾瘠而凋萎,此其一。鲜花芬洁,才会引人采摘,如果是插在牛粪上,人为恶其秽臭,反而不会去采了,是因祸而得福。嫁个人才,你可能受委屈,嫁个蠢才,你始终高高在上,如能往远处想,倒也不失其为福。”
卢闰英有点生气地道:“那么你也赞成了?”
李益笑道:“我若是你的父亲,我可能会赞成,但我只是你的表哥;我怎么会赞成呢,在我说来当然是嫁给我才好!”
卢闰英这才笑了起来道:“你的皮真厚,快去吃饭吧,免得雅萍那丫头又找了来。”
李益指指她的衣襟道:“我早就饿了,可是不敢催你,也舍不得催你。”
卢闰英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襟还是敝着的,连忙掩了起来道:“都是你,要是来个人撞见了成什么样子?”
李益笑笑道:“我的眼睛尖得很,有人来,我老远就会看见了,因此你还是嫁个人才才好,如果嫁个蠢才,处处还要你去照顾他,怎么会想到照顾你呢。”
卢闰英又白了他一眼。低着头向前挪动。同时道:“君虞,现在爹对你的印证已经好转了不少,你来求亲,只要聘礼拿得出来,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件事,你必须有个明白的交代。”
李益心中一动道:“是霍小玉?”
卢闰笑道:“是的,这件事长安每个人都知道,我也听人说过很多。说那位霍氏娘子国色天香,风华绝代,为人更是温文谨厚。”
李益想想道:“不错!她都还当得起,我李十郎相处的女子,绝不会是庸脂俗粉。”
卢闰英道:“君虞!我不是嫉妒她,我也不会那么器量窄,何况她认识你又在我之先呢!”
李益道:“闰英!既然你也知道她,相信你清楚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娶她。”
卢闰英道:“我知道,我愿意并娶她,只是在爹那儿,恐怕讲不通。”
李益道:“我娘那儿也讲不通,娘表示过了,她绝不肯为一个未嫁先过门的女子补正名分的。”
卢闰英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益道:“小玉那儿没有问题,我在事前就跟她说清楚了,两个人在一起是没有名分的,可是我绝不负她。”
卢闰英道:“那要如何安置她呢?”
李益道:“那是你的事了。”
卢闰英道:“怎么是我的事呢?”
李益笑道:“你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如果你容得下她,等过个一两年,把她接回家,如果容不下她,就装聋作哑,把她放在一边……”
卢闰英道:“君处!我不会是那种人,这一点你绝对可以相信的,只是我怕爹会在这方面多作挑剔。”
李益道:“我想不至于,因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要我断绝了她,李十郎就不能做人了,而且我地做不出这种事!”
卢闰英道:“是的,假如你绝情寡义,弃她于不顾,连我也不敢嫁给你了,这件事还是我跟爹去说,叫他不要过问,就装作不知道,以后由我自己来处置……”
李益笑道:“我娘也是这么说,所以她告诉我。她不能对小玉的名份作任何承认,但也要我一定跟你说明白,娶媳过门,她这做婆婆的可以作主,另外再弄人进门,则是你这做大妇的权利了。”
卢闰英顿了一顿才道:“那位霍家娘子她肯吗?”
李益笑道:“没什么不肯的,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可以在一起有个照顾,但不能有名份,而且这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
“那就怪了,她虽是庶出,但到底是个规规矩矩的千金小姐,而且又是个女儿家,怎么会自甘委屈呢?”
李益道:“闰英!你对她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听说了一点,不太清楚,我又不好意思追问。”
李益轻叹道:“以她当时的处境只能作这个打算,因为那时霍邸还没有败,老王薨后,王太妃大权独揽,根本就不承认他们母女的地位。甚至还要把她母亲贬为家奴逼嫁转卖给一个商人做妾……”
他把霍小玉母女的情形说了,卢闰英不禁愤形于色:“这位老太妃也太狠毒了。君虞,幸亏你见义勇为,不避权势,否则她们母女真苦了!”
李益道:“要不是为了瞧不过去,我不会跟小玉在一起了,我这个人就是这点倔脾气,越是碰不得的人,我偏要碰一下,不过这件事也是我一生的转机,要不是认识了她,我不会有江南之行,更不会结识那几个江湖侠客,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一切了……”
话说得长了,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事简直是比很多人的一生还曲折离奇。
李益说得高兴,卢闰英也听得入了迷,两个人就在这柳荫下,一个说,一个听,说完了一切的遭遇。卢闰英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君虞!原来是这么回事,要不是听你自己说了,光是听长安市上的传闻,那就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
李益忙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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