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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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闰笑道:“太多了,各有各的说法,叫人不知道该信谁的,有的人说你交结江湖游侠,是个不安份的人,也有人说你是个见义勇为的侠士,游戏人间,更有人说你心肠狭窄,工于心计,为了替霍小玉报复,斗败了霍王,总之都是捕风捉影之谈……”
李益自己也有点震动,没想到自己在长安竟会引起这么多的臆测,尽管都是捕风捉影之谈,但对自己并不是好事。卢闰英笑笑道:“爹对你的事情先前也弄不清楚,我们在晋京的路上跟你错过了,却也知道你路过,听了你不少传说,那时爹对你的印象可坏透了,我更着急,以为我们之间是完了,一直到了长安,爹在另一些人口中听到了你的事,尤其是入朝面圣,在偏殿应诏谈话时,圣上居然也问起你,再从郭老千岁那儿知道得更多一点,才改变了对你的看法,否别的话,恐怕我们连面都见不着了。”
李益忙道:“这是怎么说的?”
“爹一到长安就吩咐过,你要是来了就挡驾……”这句话给李益的刺激很大,忍不住冷笑道:“姨丈未免也太势利了!我这个姨甥已在五服之外,就是犯了抄家的大罪,也牵连不到他老人家呀!”
卢闰英连忙道:“君虞!这可不能怪爹,他能有今天,无非是靠谨慎,经不起牵累,何况你自己也该清楚,在鱼朝恩的事情后的那段时间内,你身上所牵的麻烦多大,谁都不敢沾你!”
李益道:“那时详情还不能对外公布!”
卢闰英笑道:“现在也没有对外公开内情呀,幸亏圣上是知道的,否则谁还敢沾你呢?黄衫客那批人保着鱼朝恩的党翼逃出长安,不明内情的人以为他们是鱼党,那些人偏又是你的朋友……”
李益笑笑道:“别人不清楚还可说,姨丈应该是清楚的,否则他不会到姑臧去看我娘了。”
“爹是不肯去的,连娘也去得很勉强,坚持要去的是我,爹那时不清楚内情,只知道郭秦两家的人在为你力保,而这两家都是反对鱼朝恩最力的人,他才认为或许另有别情。去问问姨妈后,姨妈也不清楚,倒是你大伯家的人,对你的事还略有所闻……”
李益微愠道:“这么说幸亏是我还站得稳,否则连这个大门都进不了!”
卢闰英道:“君虞!我知道你对爹不太满意,我告诉你这些,正表示我的诚意,否则我可以不说的……”
李益一笑道:“不错!这也是人情之常,我们李家的亲戚在长安,前些日子也对我避若蛇蝎,又怎么能怪到远在河西的令尊大人呢?不过姨丈对我如此不谅解,实在很没道理,要不是我介于其间,适逢其会地扳倒了鱼朝恩,姨丈别说是内调中书而入阁了,恐怕连他那个节度使都保不住了,那段时间正是鱼朝恩大力清除异己,扩张势力的时候,圣上忍无可忍,才铤而走险,那天情况实在很险,没有一点把握安全,全是临时起意……”
卢闰英笑道:“爹已经完全明白了!门上也交代过了,所以你一到就直入内室,而且娘也放心叫我们单独相对,这难道还不够?”
“要不是有了你这个好女儿,他们实在是对我太不够。闰英,说良心话,如果不是你在我娘那儿留下一串珠镯,我也不会攀这门亲戚的。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你是怎么会对我这么感兴趣的?”
卢闰英咬咬嘴唇,佻挞地笑道:“你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从你一个老相好的口里认识你的。”
李益一怔道:“我的老相好?这是从何说起?”
卢闰英道:“桑间濮上,难道你把人家给忘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微红着脸道:“是月娥?”
“总算你还能记得人家的名字,不枉她对你一番相思。”
李益更不好意思地道:“你怎么会遇上她的?”
“她的男人后来托了亲戚,到我家来当差,把她也带来了,因为她的针线好,进府帮我做衣服,闲下无事,就谈起了你。”
李益很不是滋味地道:“她说了些什么?”
卢闰英红了脸笑道:“什么都谈,从你们小时候一起采桑,一直到你们在月夜捕萤火虫偷会,甚至于你每天放学,爬进浴室的韵事全说了。”
李益低声一叹道:“她怎么对你说这些呢?”
卢闰笑道:“她感到很对不起你,大概一心想补报你,所以在我面前,说尽你的好话………”
李益道:“可是这些并不是好话。”
卢闰英忽而轻轻一叹道:“君虞哥,看来你对女孩子还不够了解,他把你们的私情告诉了我,在那些卫道之士说来,或许认为你轻浮失德……”
李益道:“事实上我是失德,虽然她比我大上几岁,但是她没有读书,并不懂事,而我却是个读书知礼的人,我不该坏人的名节。”
卢闰英咬咬嘴唇轻笑道:“那时你才十三岁吧!”
李益点头道:“是的,我才十三岁,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因为我懂事很早,坏在她已十九成,已是思春之龄,看着她在桑枝上爬来爬去,阳光照透那薄薄的春衫,无限春色,一览无遗,我记起了诗经上的句子……路有死麋,百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你怎么好意思,还念得出这种句子!”
“斯情斯景,若能不动心者,就是违心之谈,我从不否认我不是个老实人……”
“她说是她存心诱惑你的,你却说是你先有此心的!到底是谁呢。看来这场风月官司难打了。”
李益笑道:“事实上谁也没诱惑谁,在家里,只有我一个男人,虽然年纪还小,但塾馆里一些成年的族兄弟们在私下闲谈时。话题总离不开女人,听着听着就学坏了。家里只有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又正在成熟的年龄,对我就是一种诱惑,再加她也在有意无意间展示她的动人之处,乾柴烈火,一点就着,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是男人,她多少也是个未出嫁的女儿身,不会硬拉着我跟她好,所以这责任还是我该负的。”
卢闰英轻轻一叹道:“可是她一点都不怪你,只觉得很对不起你,因为她等不及你及冠**先嫁了!她说你中举后还去看过她。”
李益道:“她嫁了人,我自然不无惆怅,我去看她,只是想了解她的生活如何,看她有了孩子,似乎很满意,我替她感到很高兴。”
“就是为了这个,她才对你念念不忘,她在闺中是很寂寞的,在闲谈中,听她说着你们过去种种的一切,一颗心竟莫名其妙地种在你身上了。你以前的诗稿,她都很细心地收了起来,密密而藏,连她丈夫都不知道,可是她都送给了我,似乎把她那份情都转给了我。”
这是个很动人的故事,李益很受感动。他可以想像得到的,一个性情聪明的女孩子,正在思春之龄,家教严防。没机会接触到男人,对偷期密约的绮情故事,自然是最感兴趣而又暗暗动心了。再加上一个痴心的女子娓娓地谈及她的初恋,而且把那些动人心弦的幽会情节,一丝不隐,甚至于还加以渲染地告诉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这个少女的芳心。
对于月娥,李益的确是早已忘怀了,只是在跟霍小玉闲谈时,为了增加情趣,才提了起来。
却没想到那个痴心的女人居然在默默之间为他在耕耘播种,撮合了这么一段奇妙的姻缘。
卢闰英自己感到有点脸红,低声道:“君虞哥,你是否感到很可笑?”
“不!闰英,我应该感激你,没有把我看成了轻薄儿。”
卢闰英勇敢地道:“怎么会呢,女孩家对情的看法与世俗的标准不同,父母择婿唯家世、财富前程上着眼,而女儿家却是希望能嫁一个温柔体贴,知情着意的郎君,正因为月娥把你说得太好了,所以我才……”
李益笑道:“你才非我莫嫁了!”
卢闰英低着头道:“君虞!也许你会笑我脸皮厚,但情形的确是如此,在月娥没到我家之前,我从来也没想到我自己的将来,因为我也很自负,在河西时,有一些世家子弟登门求亲,但是爹让我自己在暗中观察了对方一下后,我总是挑剔出很多毛病。”
李益道:“这倒是很可信的,闰英,别说是在河西边远之地了,即使在人才荟集的帝都长安,也很难找出两个与你匹配的,因为长安四才兼具的年轻人并不多,即使有几个,也早被人捷足先登了,因为长安的显宦门第太多,家家都有着三两个待嫁的闺秀千金,理想的乘龙快婿,比诸佳人才女更为难求!”
卢闰英一笑道:“君虞!怎么没人来求你呢?”
李益笑道:“倒不是没有,而是我的毛病太大,我要讨老婆就是讨老婆,不想送上门给人家招女婿。还有,我要成家是娶妻子,不是讨丈人,因此,纵有登云之梯,没有个能令我倾心的对象,我还不想把自己卖得太贱。”
卢闰英忍不住笑了道:“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李益傲然道:“本来就该如此,一个男人的份量要自己来决定的,若是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别人纵然看得起我,其价值也有限了!”
卢闰英轻轻叹道:“月娥把你说得太好了,而你的诗才,也确实令我倾心,所以虽然没见过面,我的心里似乎已经决定了你了……”
李益轻叹道:“难怪大户人家,不准三姑六婆进门,那确实能把人家女孩儿引坏了。”
“君虞!你不该说这种话的。”
李益道:“是的,我原是应该感激她,但这件事却不足以为法,你是个很纯洁的女孩子,她却以游词动之,虽然她是个无知的村妇,而且本心并无恶意,出发点也很好,但是她却没有想到后果,万一我们的亲事未能如愿以谐,那岂不是害了你!”
卢闰英不禁傲然,可是她的心里对李益的尊敬却更增加了,因为她又见了李益正直的一面。
一个英俊多才,温柔体贴,倜傥知情解意的男人,而且又有正直的性格与一身不为威屈利诱的傲骨。
这是任何一个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李益所以如此刻意造化,也正是他所希望造成的印象。
从卢闰英的眸子里,李益知道自己成功了,完全地成功了。一个老练的猎人绩心设下的陷阱,用来捕捉一头初次离巢的小兽,一定会成功的。
李益在心中暗暗地笑着,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姨丈不准婚事,他这位表妹也会不顾一切地跟他私奔的。
但是,他觉得还不够,他要攫取得更多一点,所以他轻轻地问道:“她还好吧?”
“你问的是谁?”
“自然是月娥了。”
“很好,她很能干,她的男人也很老实,因他们夫妇也算是我娘家的人,娘也很愿意提拔他们,所以把他的男人升为庄头,经管我家的产业,人家要称她大奶奶了。”
李益满意地吁了口气:“那就好了。谢谢你。”
“奇怪!要谢我干吗?”
李益笑笑道:“她到你家去,也不过才两三年吧,居然能一步登天,爬到这个位子,一定是你的提拔,所以我谢谢你,大概不会错的。”
卢闰英笑的时候,有着轻咬嘴唇的习惯,虽然略见轻佻,但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现在她又在咬嘴唇了,“那是娘照顾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姨姨只是作主当家而已,主要还是在你。”
“何以见得呢?”
“想也想得到,因为姨姨既然吃长斋,晨昏礼佛上经堂,对家里的事务不会太经心了,大部份都是你在用心。”
卢闰英诧然地道:“君虞!你怎么对我家的情形如此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何必要人告诉,姨姨既然不太管事,家里的事就一定要个能干的人才,才能照顿得井井有条,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别人。再者我刚才听你教训刘家表兄,爽快俐落,那也不会是天生的,一定是在日常磨出来的。”
卢闰英有点不安地道:“我是不是很凶?”
李益笑道:“不会,一个家里是要有个精明一点的主妇,尤其是将来到我家后,不会像在府上这么称心如意了,当然也不会要你去井臼亲操,但总是要懂一点,才不会受下人的蒙蔽左右,我很高兴你精明一点。”
卢闰英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君虞,我把月娥留下,原是有点私心的,将来可以带过来……”
李益连忙道:“这万万不可!”
“为什么?她要跟了我们,一定会特别忠心。”
李益正色道:“闰英!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且生活得很好,那已经够了,何必要把她带来呢?如果她是个没心肝的人,来了也没意思,如果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则无异是增加她的痛苦。”
“她对你一直在念念不忘!私下也曾请求过我。”
“那更不能,来了又能如何?是要我重续旧情?那是丧人名节的行为,我不能做这种事!”
“可是最初……”
李益神色一正道:“不错!我承认,最初她的贞操是坏在我手中,但那时她身无所属,我还可以补救的,如果她一直未嫁,我绝不负她,无论如何会对她有个安排,如果她嫁人后,因为身非处子而为夫家所逐,我也一定会收留她,可是她嫁的人很好,那就不必再徒生是非了!”
卢闰英笑道:“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另嫁了,但她的一份心还是在你身上,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希望促成我们,可见她是很善良的妇人,她也明白地告诉过我,她不奢望再能如何,但望能侍候我们,常见到你!”
“相见不如不见,我很感激她的情意,但那种重逢,还不如常留思念的好。”
“我答应过她的。”
“用别的方法补偿她吧,而且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卢闰英叹了口气:“君虞!你很残忍!”
李益一笑道:“毒蛇啮腕,壮士断臂,这也是很残忍的事,但却是唯一保全性命的办法,闰英!我是一个男人,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能把一辈子完全放在情孽中虚耗了过去,你也不会要嫁这样的一个丈夫吧?”
卢闰英显然被说服了,想想道:“说得也对,君虞,以前我很幼稚,没想到这么多,我们真该吃饭去了!你一定很饿了。”
李益笑道:“刚才的确很饿。现在却完全不感到饿了,玉人在侧而想肚子饿,这人一定俗不可耐。”
她轻佻地又咬咬嘴唇:“那我们就在这儿聊下去,看你是否能一直不吃东西!”
李益笑道:“我是可以,红唇如樱,玉臂如藕,眼波着人似酒,秀色足堪果腹,只是那个大姐儿却没有我这份绮情,她已经转来转去几趟了,如果我们再不出去,她恐怕会急得鸣锣报官,说我们私奔了!”
手指着在花径上来回逡走的雅萍,卢闰英的脸又红了,不过她倒是领先走了出去。
雅萍看见了他们,才急急地迎了上来,一脸焦色道:“小姐!可让我找到了!”
卢闰英一皱双眉道:“什么事那么紧张?”
雅萍连忙退后一步垂手道:“小姐,不是婢子紧张,饭菜移到楼上很久了,菜都凉了,婢子尽等不来……”
“那就放着好了,凉了再叫厨房做新的去,被刘希厚那混帐东西扰得我一肚子气,那里还吃得下东西!”
雅萍畏缩地道:“是的!小姐,婢子已经吩咐厨房里新做了送去的,老爷在裘司马家里,卢安去禀告过了,老爷说他要等一下才能回来,吩咐过一定要留下李少爷吃晚饭,还吩咐厨下特别准备,老爷要带几个人回来跟李少爷见面,因此厨房里也不得闲,而且水漏上已经指到未刻,小姐再不去用饭就要两顿并一顿吃了。”
卢闰英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们这就去。”
雅萍在前面走了。卢闰英才低声道:“没想到己经这么晚了,辰光还过得真快!”
李益笑道:“快谈畅游,最能忘时。”
卢闰英笑笑道:“君虞!你这句话说得不妥当,我们最多也只是快谈而已,那来的畅游呢?”
李益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太拘泥于字眼上的狭义解释了,所谓畅游,并不一定要车骑马从,纵横于湖山之间,庄生的逍遥篇身化蝶,遨游于海天之间,瞬息万里,那是人力所不能的,故谓之逍遥游,梦化蝴蝶翩翩于花间,不过咫尺之地而其乐无穷。有人一卷在手,神驰于古趣之中,忘寝废食而得神游之乐,因此畅游并不限于步及履及,神飞梦到,一样能游思无限!”
“那我们在这园中走几步。也能算游吗?”
“不算,我们是为了走去吃饭的,只经过此地而已,心不在游,志不在游,即使走了百里之遥,阅历千景之奇,仍然不能算是游,游不但是一种行动,而且还是一种意念的境界。”
卢闰英笑道:“跟你们大诗人谈话还真要有点诗味才行,君虞,我大概是太俗了,难道你我这一面走,你心里却在神游不成?”
李益笑道:“对了,不过我的神游不是在走动的时候,而是在停留的时候,达摩一苇而渡江N我们是藉一柳为车,神驰于崇山峻岭,极尽邱壑之胜!”
卢闰英这才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想到刚才解衣给他度腰的事,不禁脸红了道:“君虞,你实在很坏,难怪月娥说你有时很不是东西!”
李益笑道:“我又怎么不是东西了?”
卢闰英道:“她说你明明心里动着坏主意,却偏要想出很多一本正经的理由,使人根本无法拒绝你。”
李益笑道:“这才是生活的情趣,上天把你生得这么美好,原是要人欣赏的。如果我对你的美丽无动于衷,你会更失望,把我当作个木头人,在心里骂我不是东西了。女人的心口不一是天经地义的事,她在口里骂你不是东西,实际是很高兴的意思,只有在心里咒你不是东西,这个男人真正的不是东西了!”

卢闰英忍不住又笑了道:“你对女人很有研究呀!”
李益笑道:“我从没说我是个老实人,既然你知道我在十三岁时就懂得勾引女人,可见我不是个书呆子,你之所以对我印象深刻,不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卢闰英低声啐了一声,却又吃吃地笑了。李益道:“凭心而论的,嫁给我这个男人,还真不错,至少我不会暴殄天物,懂得欣赏女人的美。才大不遇,千里马未逢伯乐,被引为最大的憾事,而一个美丽的女人如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其不幸尤甚于此二者,因为才人散于田野,良骥屈于枥槽,只要有机会,还有出头之日,而一个女人如果嫁错了丈夫,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所谓红颜薄命,就是指的所遇非人,嫁了个不是东西的男人!”
卢闰英心里面是早已承认了,口中却不肯服输,仍是强辩道:“鲁男子既然知道求取佳人为偶,可见他并不是不辨妍丑的,就是你一个人懂女人吗?”
李益笑道:“我不是说只有我懂,而是说我比别人懂得多点,佳人有如美玉,不管是良工庸匠,都知道这是一块美玉的,但在良工之手,却能极其精美之质,而雕琢成传世之作;如落庸匠之手,充其量只能雕琢成器而已。玉是没有知觉的,只有别人为之扼叹。人却不同,遇到那种情形,就会痛苦终身了!比如说吧,刚才如果我对你说,表妹,你的腰细得真好看,解开衣服来,给我看个仔细,让我摸摸有多细,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卢闰英笑了起来道:“那不必问我,问你自己。”
李益道:“怎么要问我呢?”
卢闰英道:“因为我会抖手给你一巴掌,什么滋味自然只有你知道了。”
李益也不禁笑了道:“闰英!你也很有意思。这一来我就放心了,也下决心非娶你不可。”
卢闰英一怔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李益笑道:“因为我担心你太古怪,不能理会我的性情;那也是件很痛苦的事,伯牙善琴,得子期为知音,两人而为莫逆,其实真正懂得知音的是俞伯牙而不是锺子期,因为牙伯善琴是众所公认的事。知音者何仅限一子期而已,而伯牙却能因子期知琴而重斯人,才有道一段佳话,再回到本题上来说,如果有个女孩子像你一样的美,却偏偏为礼俗所拘,迂腐不堪,把我的赞美认为轻薄,把我的行为当作侮蔑,这种女子也是不堪承教的!”
“有这样的女子吗?”
“有的,而且很多,她们就是被礼教所薰,成了个木头人。不苟言笑,一味求端庄凝重。甚至于视夫妇燕好为极端邪恶之事;必不得已为之,也一定是重门深闭,像做贼一样,吹灯灭烛,除了脸之外,从不让丈夫看见她别的地方。我有个朋友,就娶了这个老婆,结婚了二十年,简直是味同嚼蜡,可是她持家谨严,恪守妇道,除了丈夫之外,没有一个人不说她好的,她丈夫也只有苦在心里。有一天她丈夫实在忍不住了,假装外出,却偷偷回来躲在床底下,趁她在洗澡的时候才爬了出来笑着道:今天可让我看见了,你还有这么一副好身材………”
卢闰英听得十分有趣,见他不说了,忙问道:“结果怎么样?她是否从此改了拘谨呢?”
李益叹了口气道:“结果很没趣。她一言不发,匆匆擦乾了身子,穿上了衣取,坐在床上一动都不动,她丈夫以为她不好意思,自己也感到无聊,就出房而去,一直到晚上,不见她出来,等回到房里一看,她上吊死了!”
卢闰英吁了一口气道:“世间那有这种人。”
李益道:“就是有这种人,成婚二十年,连子女都有了,她竟如此拘泥不化,这件事余波未已,她的娘家很有地位,自然不肯甘休,吵闹之后,继之以讼;那个朋友没办法,只好来求计于我,我给他出了个主意。”
卢闰英忙道:“你出了什么主意?”
李益道:“恶人先告状,连同尸体带一纸休书。抬到她的娘家,反告她的父母教女不严,犯了七出之条。”
“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她纵然拘谨了一点,也不见得就犯了七出之条呀!”
李益道:“妇人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古圣明训,既然她嫁了人,此身已非父母之有,应该是属于丈夫的,未能善事夫子,就犯了七出之中不贞条!”
“胡说!她并没有失贞之处呀?”
李益道:“怎么没有,妇人之体,除了良人外不得见之于他人,违之即为不贞,可是丈夫看妻子是天经地义的,她既然因为身体为乃夫所见而自缢,显见她并没有视丈夫为夫子,则心中一定别有良人,是为失贞!”
卢闰英道:“你们怎么忍心说这种话的?”
李益正色道:“这倒不是我忍心,而是那个朋友说了,他虽然有了一个相处二十年的妻子,可是他这一辈子好像没有一个女人过,妇人之天职为相夫而教子,相夫之道既缺,实际上已失妇守,娶到这样一个妻子实在是男人的大不幸!”
卢闰英道:“最后怎么办呢?”
李益笑道:“这种官司自然打不起来,她娘家既然家教如此之严,自然是很要面子的人,看见女婿先告了状,知道这件事如果闹起来,一定是大为轰动,丢尽面皮,本来他们是想压压男方,要她的丈夫执拂尽礼致哀,而且不得续弦,为女儿出口气而已,女婿的态度一硬,他们反而软了下来,央人说尽好话,把棺材又抬了回来,更赔了一大笔钱,给女婿作续弦的聘礼,由男方出面殡殓了事。”
“当真有这回事吗?”
“自然有,这是我到长安不久的事,男女双方都在长安,我为了留口德,不告诉你是那两家。”
“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还怕我说出去?”
“告诉你是没关系,可是你对他们全无印象,知道姓氏与否都无关紧要,如果你要求证;一定要去问别人,那就会把事情宣扬出去。”
“我不问好了。”
“不必问,你知道这个故事就够了。”
卢闰英想想笑道:“君虞!你为人很谨慎呀。”
李益道:“是的!因为这是私德操守,事关别人名声,即使亲如夫妇,我也不该轻泄的。”
“君虞!我不是喜欢探人私隐,只是对这件事感到很好奇,所以才问问。你是对的,要一个女人守秘密是很难的,也许我知道后,会在不知不觉间说了出去。”
李益道:“其实问清楚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如果那妇人的娘家不加追究,我那个朋友也不是刻毒的人,心中颇为愧疚,就因为被他们一逼才火上来了,事情虽然没有宣扬出去,但几家近亲已经知道了,那家有五个女儿,死的是长女,第四个女儿已经字人,男方闻信后就退了婚,还留着两个女儿没嫁呢,只有打算遣嫁远方,如果再宣扬出去,恐怕连远方也没人敢娶了。”
卢闰笑道:“那祗是死的那一个太固执了一点,未必所有的姊妹都是这个样子吧?”
李益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因为这种事非个中人是无法了解的,祗是讨到这种老婆实在是很受罪的事。”
卢闰英笑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来看看?”
李益道:“这是应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里胡涂而配成的婚姻,往往造成很多的怨偶,错误铸成,无法改悔,那是一辈子的痛苦。”
卢闰英忽而叹道:“君虞!我是个女人,虽然我没有见过很多别的女孩子,但以已比人,想来也差不多,因此我不相信世上真那种有人。”
李益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知道这是事实,但我想那原因绝不只是为礼迂所拘,而是另一种藏在心灵深处的约束。”
李益道:“我倒不明白,我也想到过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可是我始终想不透,倒是有人说他们成婚的日子不好,犯了冲煞,该找个道士禳解一番……”
卢闰英笑道:“你那个朋友信不信?”
李益道:“不信,他跟我一样,不信这一套神怪冲煞才说的。不过在为那妇人成殓超渡的时候,他问了那个来安魂镇魄的道士,推算他们成婚之夕,的确是黑煞日,应主夫妇相背,不得善终。”
卢闰笑道:“成婚涓吉乃大典,应该选个黄道吉日的,连朝廷遣军出征,拜旗发师,都要请钦天监选个好日子以图吉利,这不是迷信,而是希望能应天象而动……”
李益笑道:“我问过那个朋友了,他说他自己不懂也不信,但女方却是深信魇胜之术的,尤其是他的那个老婆,对此道颇有研究,日子是她定的,那还会有问题吗?”
卢闰英眼睛一亮道:“那个女的精于魇胜之术?”
“是的!她的舅母也姓李,是本朝元勋国师李淳风的后人,精擅察观天象、占星拜斗祭罡之术。世袭钦天监,她从小就到外家去学这些,嫁过来之后,家中休咎,她每以卜紫姑之术,预为请示,往往很灵验,是以二十年来,家宅平安,不无功劳,因此我那个朋友深惑不解,她为什么会选个黑煞日为婚期,难道说她是故意要造成日后这种夫妇相仇的状况吗?”
卢闰英微笑道:“女家很重势利吧?”
李益道:“那倒不至于。这门亲是自幼就订下的,算起来还是我那个朋友高攀了。”
卢闰英轻叹道:“这恐怕就是悲剧之因,父母强行作主,在儿女未解人事就定下了终身,剥夺了儿女自择的权利,往往会导致许多不幸。”
李益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卢闰英道:“我是一个女人。以之推己及人,用我本身的想法来推测这件事,女人对感情较为认真,心许一个人时,终生不渝,假如未能如愿以偿,为势所迫,不得不另谋归宿,往往用很多奇怪的方法来保持对心中人的忠实,那个妇人可能是采取了这种方法。”
李益道:“我实在不明白你说什么?”
卢闰英深情地望着他道:“君虞,假如我们的亲事不谐,而我必须另嫁时,我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去对待我的丈夫的,相夫、教子、克尽妇道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拒,但我的丈夫如果要用柳条来量我的腰,我会杀了他,因为你对我这样做过,我绝不让第二个男人这样对我。女人对感情的执着,往往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行动。虽然听起来很幼稚,但是绝不可笑,而且正是我们女人可敬之处。”
李益一怔道:“你是说那个妇人婚前另有所恋?”
卢闰英道:“一定是如此,而且。我想她一定对那个男人展示过她的身体。”
李益道:“她出身望族,是个大家闺秀……”
卢闰英愠然道:“君虞!难道我就不是出身望族,算不得大家闺秀了?”
“你当然是!我没有说你不是呀!”
“可是我在你面前却不顾羞耻,解衣相向……”
“那不同,我是表兄妹,而且已有婚嫁之意。”
“人家又何尝没有亲戚?”
李益词穷了,只得道:“你还没有定亲,自然有自由择人而事,只要从一而终,即使稍有逾越,也无伤于贞,可是那个女的自幼就订了亲,她应该知所收敛……”
卢闰英苦笑道:“人的感情是很难说的,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却为了月娥的影响。使我一颗心定在你身上了,这又是能理喻吗?那位妇人知书识礼,也懂得自己的身属,父母为她决定的终身,她不能推翻,但她毕竟是人,有自己的感情。她把自己的身体给所爱的人看过,却守住童贞,以尽人妇之守,在她说来,已经是尽心了!因此她嫁过去之后,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责任,但也坚守住自己感情的忠实,作为对另一个人的操守;我相信那个妇人只对她丈夫如此,对人别可没有这么怪吧!”
李益一怔道:“是的!她的股上曾经长了一个疮,由家中的仆妇为她上乐擦洗,她都很自然,就是对她丈夫怪诞了一点,就因为这缘故,我那个朋友才不服气,非要一窥她的身体不可!假如她是生性如此,对人人都避讳遮掩,我那朋友也不会去招惹她了,闰英!你怎会想到这种曲折的原因呢?”
卢闰英道:“女人的直觉,她既然能够跟丈夫相处,生下了子女,而且持家勤勉,证明她是个很正常的女人,却有那种不正常的举动,一定有缘故的,将心比心,我想这是唯一的原因了。”
李益道:“就是凭着这一点吗?”
“当然还不止,起初我只是猜测而已,可是你说她精于望占之术,却自择了一个黑煞日成礼,我就能确定了,她必须要为自己日后的行动找一个理由,而且这是个最能说得过的理由。”
李益道:“不错!难怪我的那份状子上告她不贞,居然把她的娘家给吓住了,其实我持的理由连自己也觉得勉强,没想到会成功的。”
卢闰英叹道:“所以我觉得你们太残忍,那个妇人只对自己的感情忠实而已,出嫁了二十年,并没有失职之处,你们又何忍如此糟蹋她!”
李益正色道:“假如真是如此的话,更不可以原谅她,固然她克尽妇道,但是对她的丈夫却不公平了,二十年的冷落已经够难堪了,最后却以一死来对另一个男人全贞,这算什么?”
卢闰英道:“另外那男人并没有侵犯到她丈夫的权益,她丈夫自然也不能侵犯到别人的所有。”
李益笑道:“闰英!假如夫妇之间能做的只有那些,则又与禽兽无异,假如一个妻子的责任祗是傅宗接代,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那又何必要明媒正娶,隆重其事呢?化钱买几个丫头来,一样也能做到这些的,结发嫡室,所以与良人同荣辱,必须要付出代价,才能享受那样地位的,婢仆姬妾,不禁买卖,但是卖掉老婆却是犯法的。相对的,姬侍不贞,仅能逐出了事,杀死她就触犯法令,捉住妻子与人通奸,杀了是不犯罪的,因为姬妾没有守贞的义务,妻子却有从一而终的天职……”
“那个妇人并没有亏负她的职守呀!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她都尽到了。”
卢闰英存心在抬杠了,李益却微微一笑:“闰英!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责任并不仅止于那些,而且那些责任别的女人也能做的,尤其在一些大家族中,持家有仆妇,大妇不育,只要不禁止丈夫纳妾,就不犯七出之条。姬妾生下的子女,仍然以大妇为嫡母,生母为庶母,子女在家中的地位比庶母高,子女**后有了功名勋爵功封,诰封还是颁给大母。由此可见,既使生儿育女仍然是可以由人代行,不是妻子的责任。”
这是多年传下来的宗法制度,卢闰英没话说,但她反而感到困惑了:“君虞!照这样说起来,妻子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李益庄严地道:“全心全意地爱她的丈夫,敬重她的丈夫,分担忧困,分享快乐,拂逆之加,温婉慰藉,困顿之来,全力以助,良人有失德之言行则有规劝之责,良人有沮丧之态,则以柔情为勉。夫妇为一体,休戚相关,生死相共,祸福相同,这才是妻子的责任!”
卢闰英不禁笑道:“这是谁定的妻箴?”
“李圣人,为当世之大贤。”
“李圣人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
“李圣人就是我,名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
没等他背完履历,卢闰英已经笑得弯了腰道:“你也不怕脸红,自封圣人,还敢加上个大贤!”
李益笑道:“圣贤也是人,只不过比别人多说了一番道理而已,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放之四海皆准,真要勒石为铭,记了下来,后世未必不以圣贤尊我!”
卢闰英轻叹一声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感到很惶恐了,做一个妻子的责任这么重大,我恐怕做不好,而且做得好的也没几个。”
李益道:“我这些条件并不苛刻,虽然我说了很多,真正的要点祗有一个,那就是全心全意地爱她的丈夫,能做到这一点,其余的不刻意去做作,自然地都会做到了,因此我要驳你的话,你说没几个人能做到,事实上,大部份做妻子的人都是在默默中行之而不自觉,几乎人人都做到了。”
卢闰英往深处一想,的确没错,一个妻子如果全心全意地爱她的丈夫,则以后的那些行为的规范与要求,差不多就能完全做到了,因此她歉然地一笑,为自己刚才的强辩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怎么从来也没想到这些!”
李益笑道:“岂仅是你没想到,几乎每个人都没有想到,有一次也是在闲谈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朋友在发牢骚,说他的老婆一无是处,我听了就根据刚才那番话,一一例举,使他惭愧极了,他对我十分感激地说:李兄,若非你指点,我竟不知拙荆有如许多的美德,今后倒是该多体恤她一点。”
“以后他是否这么做了呢?”
李益一笑道:“这谁知道,不过谁要是做了我的妻子,一定非常幸福,因为我这个人最有良心,知道感激,绝不会漏过她任何一点优点的。”
卢闰英娇媚地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绣楼下面,而雅萍就在楼下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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