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节 5.12,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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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5月12日,中午两点半左右,起床号吹响之前的那一刻,躺在床上的我忽然感到脑袋晕得厉害,天花板在眼帘中剧烈地晃动,身体在不断地颤抖。零三小说网 www.xiaoshuodaquan.com心底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恐,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撑着床板起身,却突然发现出问题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大地。
整座寝室楼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楼体剧烈地摇晃着,窗外的各种建筑物都在颤抖,不可思议地震动。
地震!
脑中闪过一个陌生的名词,我想跳下床,呼唤同样满脸迷惑的队友冲出寝室楼。但还是慢慢地重新躺下床,等待着起床号,没有吹号所有人午休的人都不能离开自己的铺位。
楼房的颤抖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就安静下来了。起床号没有响,紧急集合号替代了它。
所有人在一分钟之内集合完毕,包括同驻于此的后勤部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基地首长陆老板的脸上,试图从他脸上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答案。可惜,陆老板的黑脸上也有着相同的迷惑和沉重。
他没有说话,站在队伍前面的所有干部都没有说话。安静,莫名其妙的沉重安静,在地震来临的那一刻,我们安静地集合在操场上,等待。
大地间隔无规律地颤抖,但并没有给我们造成任何损失。这能说明两点,第一,这只是一次强度很小的轻微地震;第二,我们驻地所在的地区是震区边沿。内心越发强烈的莫名其妙的不安却迫使我不能相信第一种可能。而猪圈的方向不断传来的猪的惊恐的嚎叫声更加加生了这种不安,动物有着比人类更加敏感的对大自然异常的察觉。
大地慢慢平静下来,陆老板下达了紧急命令,要求基地所有人员进入准备状态,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14时41分,总参作战部的命令直接下到我们部队,这是一次大地震,震中在四川汶川,命令我部即时向震区开进,侦察灾情,随时报告。
陆老板马上联系附近的陆航基地,要求他们派来运输直升机。在某种条件下,伞兵特别联勤队的指挥官有调动附近一定驻军的权利,这就是伞兵特别联勤队和其他部队的区别。然而今天我们得到的否定的回答,并不是陆航抗命,而是因为仅仅几分钟前收到空军气象部门的通报——震区出现大面积暴雨以及强对流天气,大地震后强磁场同样不允许任何飞行物在上空飞行。
目前没有比直升机更适合侦察灾情的工具。陆老板派出一支小队乘坐勇士吉普车从陆路向震区开进,沿途了解灾情随时上报。然而更加全面了解震区情况的方法仍然是空中侦察,陆老板稍微犹豫,抓起黑色电话直接请示总参作战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仅仅五分钟后,一架S-70型黑鹰直升机匆匆降落在驻地的操场上。总参作战部直接给陆航部队下达强行出动命令,搭载伞兵特别联勤队的侦察分队对震区进行空中侦察。
换上45伞兵师的作训服,我带上苏联、高原、项南、陈墨携带了除了枪支以外的所有装备跳上了黑鹰。机师回过头:“请做好随时坠机的准备。”平淡的语气中隐含的是义无反顾和决然。总部下达强行出动直升机的决心和急需知道震区灾情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黑鹰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向西北方向飞去。
一直到出了成都市郊,我们没发现“地震”的踪迹。我暗暗松了口气,其他人的脸上也稍显缓和起来。然而,当黑影进入都江堰市上空,所有人的期待和愿望都落空了。
大雨中的都江堰市,惊恐的人们如蚂蚁般疯狂地往开阔地跑去;倒塌的房屋一处接一处出现在眼帘之中;几辆倒霉的轿车被突如其来的房屋崩塌压在下面;远处的高标准公路如折了无数段的面条一般,不可思议地断成一段一段;颤抖的机身上我甚至能看到大地仍然在震动。
所有人都被下面的情景惊呆了,负责通讯的项南抓着送话器大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下面的这个城市。仅仅几分钟,这个繁华的城市变成了惊恐之城。
“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事后项南说,然而当不久后的时间里进入震中之后,他再也没有感概的心情。麒 麟 小 说 www.xiaoshuodaquan.com 首发
黑影的机身突然一阵颤抖,机师顿时紧张起来,“李少尉,我们遇上了强气流,高度计也受到了影响……我们必须返航了。”
机师轻描谈写的话语让我心惊胆战,已经接受了直升机驾驶理论培训的我知道现在遇上的许多情况任何一个对直升机都是致命的。
用力拍了拍驾驶座后背,我大声喊着:“能不能把我们放下去?”两位机师对望一眼朝我点点头。
黑影摇摇晃晃地降落在都江堰市区的一个公园的平地上,远处的人群看见我们,惊喜地奔跑过来。招呼黑影赶紧起飞,我带着队友迎上人群。
也许是身上的绿军装让他们看见了靠山,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十分配合地分散地平地上。而更远处陆续还有人群向各一块平地上涌去。身穿制服的警察和更多的驻地武警官兵在维持着秩序,使得混乱的场面不至于崩溃。
这时,我们接到陆老板的命令:有关部门通报,震中在汶川,与汶川的所有联系已经中断,令我部火速前往查明灾情马上上报。
大家的都心都沉了下来,此时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场震动了整个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大地震。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希望这只是一场波及范围小强度不甚大的常性地壳运动,然而……
为了提高行进速度,我尝试着去找驻当地的武警部队借用一辆汽车,身边的一个提着公文包的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突然拦在我面前,掏出一串钥匙塞到我手中,指着不远处公路边的北京吉普:“用我的吧,刚加满油!”
考虑到这个时候武警部队的车辆是否够用的情况,我犹豫着接过钥匙,“有笔和纸吗?”,他很快从公文包拿出一本做工考究的笔记本递给我,顺带着一支签字笔。“你贵姓?”,“中国人。”拿着笔的手猛地颤了一下,稳稳心绪,我刷刷地纸上写下几个字“第15空降军联勤部38325部队18分队借用手持借条者北京吉普大切诺基4700一辆,车牌号川A××××。”
“当地公安局会通知你来领车的。”我感激地向他点点头,招呼队友向车跑去。身后隐约传来小伙子的嘀咕:“后勤兵?不像啊。”
也许我该庆幸遇上这位年龄与我不向上下的小伙子,他的车上居然装有GPS导航系统,还有详细的电子地图。在军官证和军装的开路下,我们得以顺利而迅速地开出了都江堰市区。起初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苏联还能迅速及时地给我领航,但是随着车外情景的变换,他也呆住了。
踏着油门的脚渐渐失去力气,车子缓缓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无意识地推开车门走出去,缓步向公路边的那个小村庄走去——如果还可以称为村庄的话。我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断壁残垣,瓦砾堆积,零散几根横木孤零零地插在其中。虚弱的喊救声仿佛是从地狱传来,幸存的只有几个孩子,他们呆呆地站在瓦砾堆边上徒劳地叫着爸爸妈妈或者某个名字。
他们稚弱的声音告诉我们,里面压着许多人,必须把他们救出了。
扯下项南背着的大功率通讯电台的送话器:“有大量遇难者,我们必须把他们救出来,原定任务无法继续进行,位置是……整座村庄都毁了。”
高原和陈墨发了疯地寻找着喊救声的来源,发了疯地搬动着瓦砾碎砖,发了疯地嘶哑地喊着“别怕,我们来救你了”。项南全身在颤抖,他把身上的电台扒下,冲向废墟。苏联一个接一个地把那几个孩子抱离现场,送到车上,我听见那个稚弱的童声在哀求:“解放军叔叔求求我妈,长大了我给你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作为狙击手的苏联第一次向我大吼:“让他妈的赶紧派人过来……混蛋!”
“请即刻派出救援队,方位不变。”撂下送话器,我艰难地迈向瓦砾堆。面对凌乱的瓦砾堆,携带的工兵铲失去了作用,只能用手一块一块地搬动着压在喊救者身上的石块。阴沉的天空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豆大的雨点飘洒而下。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救出了第一个遇难者。是位中年妇女,她的双腿已经被压断了,过多的失血让她脸上惨白,但她似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一个劲儿地微笑地轻声询问:“小黑呢?小黑在哪里?我的儿子在哪里?”

我们束手无策,包括她的伤口——按照侦察作战标准携带医疗用品的我们处理不了她那双异常地扭曲并且大动脉破裂的腿。陈墨徒劳地用绷带不断地扎着她的伤口,直到冒出的鲜血迅速减少——她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已经没有血可流了。我们救出的第一个幸存者死了,在我们把她救出来之后,死在我们面前,只留下“我的儿子在哪里?”。
雨越下越大,没有人去思考模糊了双眼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不断地搬动着如山的瓦砾碎石,寻找断壁残垣下的幸存者。
雨幕中的那一边,一群身着丛林迷彩服但没有军衔的中年汉子在几个有军衔的带领下从远处冲来,投入了抢救幸存者的行列。这个已经不能被称为村庄的村庄的废墟上布满了绿色身影,在雨幕下努力搬除压在幸存者身上的瓦砾砖块。
他们带来了两顶帐篷,破破烂烂的小帐篷。救出的伤者被集中在哪里,由懂得医护的人进行紧急救护。但,救出来的却以尸体居多——整整齐齐地轻轻地摆放在一块小平地上,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上面,我们能做的是祈求不让雨水打湿他们的灵魂。
16点45分,军车夹带着嘶鸣着的救护车到达此处。正在此时,大地突如其来地一阵颤抖,然后又飞快地平静下来,远处传来海啸般的哗啦声,余震在不断发生。旁边的项南身体突然晃了晃,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怎么了?”他按住额头甩了甩脑袋:“没事,有点晕。”我以为他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动作。
重伤者被迅速抬上救护车送往医院急救;轻伤者被抱上军车,也要送往医院;尸体,不在优先处理之列——大家很清醒地知道,活着的人更重要。
赶来的武警部队带来了合适的工具,我们得以更加迅速地挖出废墟中的幸存者或者尸体。救援工作持续到入夜,能听见呼喊声的幸存者都已经救了出来。这里的武警部队接到了撤离命令,理由只有一个——更为严重的情况很多,而部队正在集结。他们必须赶到另一个亟待救援的地方,这里,只能留给没有军衔的军人进一步搜索,他们是预备役军人,最早赶到灾区的军人。
与此同时,我也接到了陆老板的命令——迅速撤回凤凰山机场待命。借来的吉普车上的几个小孩已经沉沉睡去,稚嫩的脸颊残存着未干的泪痕。轻轻地将他们抱起交给医护人员,万般无奈的我们只得服从命令驾车前往凤凰山机场。
我驾着车开出去很远的一段路之后,突然看见后座上的项南突然栽倒在高原怀里,高原拉他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全身软绵绵没有丝毫力气,还能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大块青色肿块。“他正在发高烧!是被毒蜂扎了!”他被毒蜂扎了,早就被毒蜂扎了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我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夜幕中吉普车怒吼着奔向只有稀疏几点灯光的都江堰市区——地震破坏了电力设施。
将项南安置好,从医生那里得到了不慎严重的答复,我松了一口气,带着其他人迅速赶往凤凰山机场。
一路上运送官兵紧急赶赴灾区的军车络绎不绝纷纷与我们擦身而过,车窗外的情景让大家脸上的焦急再添几分,脾气火爆的高原狠狠地砸着前面苏联的椅背。
22时20分左右我们到达凤凰山机场。机场中的所有人都在跑动,神色焦急而悲哀地跑动。陆老板命令我们原地休整待命,随时准备接受任务。我违抗了命令,因为我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无法安静地坐在一边休息。
吩咐苏联他们根据自己的专长去帮助机场的工作人员,曾经在空军地勤服役了一年多的我直接跑向起落区。
驻扎于此的陆航团打开了所有机库的大门,地勤人员迅速揭开机身篷布对每一架直升机作执行飞行任务前的检查工作。陆续有牵引车从机库中拉出完成了检查工作直升机,停放在跑道上,随时准备出动。
22时30分,机场广播通报:运送国家地震灾害紧急救援队的2架伊尔-76型军用运输机将于5分钟之后降落,各单位作最后迎接准备。
2架伊尔-76的航灯准时出现远处的夜空,知道形势紧急的飞行员省略了在机场上空绕飞两圈的程序,直接压下机头,滑落在长长的主跑道上。在此等候多时的军车直接开上跑道,负责卸下随机而来的150吨救灾物质的人员同时向跑道尽头的伊尔-76奔去。
180余名身穿橘红色制服手提工具箱背着大背包的地震紧急救援队跳上军车,不做任何逗留直接分赴地震灾区。
忙碌开始了,紧急转入战时状态的凤凰山机场除了要做好陆航团直升机执行任务的准备,还需要随时迎接紧急空运人员过来的大型运输机。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是在待命状态,只求手中的工作能让在灾难中丧失的人们减至最少——机场广播的通报让我不得不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已经降临。
而此时我不知道的是,陆老板也暂时把我们忘记了,因为忙。伞兵特别联勤队除了我的小队,全部被派往什邡市执行救援任务,他们遇到的情况一定是我想像外的艰难,否则陆老板不会顾不上我们的。在我忙着帮助机场地勤人员检修飞机的同时,陆老板他们正在扒着170多名学生——教学楼坍塌,那些孩子们被埋在钢筋水泥之下。
一个晚上的时间,驻地凤凰山机场陆航团所有直升机检修完毕,任何一架直升机都可以立刻执行飞行任务。在这个许多人沉睡的夜晚,紧急调集过来的物质被不知疲倦的官兵们有序地堆放在一起,随时准备空运至灾区。然而,这个夜晚陆航团的飞行员们没有接到任何关于飞行的任务。原因简单而让人无奈——天气不允许。此时天空仍然在飘洒着豆大的雨点,灾区复杂的气象条件只会给强行飞行的直升机造成灾难,而在这种条件下进行夜间飞行则被视为直接飞向地狱。身着蓝色飞行服的飞行员只能焦急而无奈地在简报室来回走动着,盼望黑夜快快结束老天爷开开恩。
在凤凰山机场的我不知道这个夜晚有着更多的同行奔向地震灾区:凌晨3时24分,奉总部命令,武警部队出动13000余人通过公路机动急赴灾区,而早已进入待命状态的武警某机动师业已做好了出发准备;4时左右,从都江堰市通往震中汶川县的道路中断,无法短时间内修通,武警救援部队利用冲锋舟从都江堰市与汶川交界处的紫坪铺水库进入汶川境内;5时40分,成都军区某部800多名官兵抵达地震灾情严重的绵竹市,即刻分赴灾区各个乡镇展开救援工作。
早上8时,我终于从机场广播从得到了我们伞兵部队的消息:空降兵某部两个师及特种大队6000余人空运至四川地震灾区。与此同时成都军区某机步师出动1万余人,济南军区某集团军两个机步旅共出动8000多人,“铁军”机步师出动1万人,以铁路输送和摩托化行军相结合的方式,迅速赶来灾区——陆军的精锐出动了。
8时15分,我终于接到了陆老板的命令:搭乘陆航团的直升机即刻赶往什邡市与大部队会合。陆航团首长同时接到了命令,马上启动一架适合在现在的气象条件下飞行的S-70黑鹰,将我们送往什邡市。
与成都市仅隔50余公里的什邡市受损严重,眼下的什邡市再也不是人们口中的“川西明珠”。房屋倒塌,断壁残垣,除了断壁残垣还是断壁残垣。此时余震仍然在改变着这座城市的模样——如果它可以称作为城市的话。
把我们放下来之后,黑鹰拍打着机翼离去,卷起的狂风夹带着雨点砸在我身上。眼前的废墟中有一张稚幼的脸,他的身躯被一块巨石从中砸断,半截幼小的身躯露出来,右手本能地伸向前方,直直地僵硬地对着我,仿佛在哀求我把他拉出来。
他只是一个孩子,几岁的孩子,但此刻他变成了一具尸体,僵硬的尸体。
“他已经死了。”我艰难地迈开步伐向集结点走去,伞兵靴踏在积着雨水的水泥路面,每一步都似乎要花尽所有力气。
在降落点到集结点的短短一段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场景,每一幅都足以让我痛上一辈子,每一幅都在宣告着死亡,这些不是人间该有的场景。
我的人生观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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