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晴游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晴游
爱上他的时候我二十六岁。杀死他的时候我二十六岁。
而初见时我们都只有七岁而已。
那年,1763。
一个吻点燃一切,便无可挽回。
我们都是萧家的人。置身英伦,百年风流不堕的混血世家,世代袭侯爵衔。而我是这一代嫡系长孙。自幼我便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其含义。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母亲早逝之后,父亲便性情大变,一径孤寒。他不再理睬我和晴溦。而我们只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和一个刚满两岁的女孩而已。
所以不要质疑我或责怪我如何可以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我不是如此,又能如何。如果我的生命是一条青色的水流,那么七岁那年,命里横生礁岩,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来到我身边。晴澌,晴溦,我这一辈子脱不开的劫难。
同晴澌在一起,纯出自然。家人和亲族好奇我们的相近相亲。他是远房后裔,而我是嫡系长孙,纵然一样冠着萧姓,身份却天差地别。他父母双亡,近族无人。祖父派蓓若接他回来,也不过准备随便托付给人丁稀少的某支亲眷照管。然而在那之前我们相见。
从那之后,他便留在我身边。
因此没有人敢再对他冷眼相待。人这种动物本质中有着趋炎附势天性,而我深知自己并无特别,一树花同发同坠,我不过只是堕于茵席的那一朵而已。我这样说的时候晴澌微微不解,我便解释给他听。他生长北欧,不像我自幼受萧氏传统照拂训导,一径磨练东方气韵。换句话说,他也不像我这般古怪。不东不西,不古不今,然而他说那正是我迷人之处。
真的么,我不明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美丽,但他说我是他的独一无二。他还说这是命中注定。只是我极其讨厌这种说法。命运,幽冥,或者神明。我不信神明,我只信我手中的这一柄瑟寒。而他嘲笑我是个绝顶聪明的笨蛋。在他跟我学了三年中文之后他重复那个比喻,螳臂当车。说实话,当时我有不足一秒钟的怔愣,然后扑过去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我们一起滚倒在地,厚厚叠叠的孟加拉虎皮柔软如绵。他抚着自己的后脑露出不怀好意笑容,然后贴在我耳边轻轻重复,“你这个笨蛋,晴游。”
没有人敢这样对我,敢这样同我讲话,除了他。他曲起双膝夹住我,像小孩子抱玩偶一样将我放在身上,青灰目光中的笑意过分明晰。
我口气清淡地骂他,“你这个缺乏教养的恶棍。”
他笑着开始解我的衬衫,半透明犀角纽扣闪亮得像一朵朵在他指尖盛开的小花。很快我专用的书房里蔓延低微奇异声响。那种谨慎而暧昧的温暖气息恍惚流转。男孩子间私密禁忌的游戏。混沌沉迷的目光,娴熟深入的亲吻和不知所措而又不知餍足的爱抚。任凭彼此的指尖在彼此的身体上探索和舞蹈,互相安抚,互相撩拨。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不知何时开始,我们沉迷于这仅有彼此的游戏。
也许从刹那相逢开始,就注定不能分离。
而在所有人眼中,我们似乎已经过分奇异。当然指的不是这种隐秘。其他人能够看到的,是嫡系长孙和无名同辈莫名其妙而又令人心疑的亲密。在这样一个古老繁盛的权贵世家,某些人的一举一动都值得大多数人好奇注视并予以无尽分析,而我恰恰是那少数人中最被关注的一个。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要成为我和我妹妹的后母,又有多少人认为我将是注定的下任主君。很多长辈刻意让自家男孩同我亲近,所以在出席家族聚会之类的盛场时,我常会认得很多素未蒙面的同族兄弟。而我早已惯于在这种盲目应酬中捣鬼。和晴溦相比,继承了母亲过分纤弱容颜的那一个人,似乎是我。这实在可笑。我知道自己看上去足够苍白也足够柔弱,所以轻按额头微微眩晕的姿态无人怀疑,然后便名正言顺地软倒在匆匆赶来的晴澌怀里,任他忍着笑叫来蓓若,将我送回寝室。面无表情的管家大人在临走前总会漫不经心奉上一句,“请记得好好休息。”
对他而言,那语气已经足够揶揄。
门被关上之后,晴澌便跳上床来,我坐起来哈哈大笑。他扯开我的发带,弄乱我垂到肩上的绀青发丝,然后微笑。
他不说话。我知道他想些什么。人前兰花般温雅谨慎,笑意柔和的少年,和他面前细弱而略微神经质的我。他要不一样的我,不是所有人的萧晴游,是他的。
他了然地吻我,捧着我的脸庞,安静而平和的宣告。
“喂,晴游。”
他不再说下去,他不必说。他的警告和忐忑。我笑着探出舌尖摩挲他的唇珠,在太多次彼此纠缠中练习得已经不甚柔软的唇,用一个动物一样力度不均匀的姿势,更容易勾起他的**。动情之后,便又是漫长爱抚。
晴澌,你不过就是要证明,我是你一个人的。
我带他去看晴溦。我不满三岁的妹妹睡在我隔壁,乳母中甚至有一位是祖父特意聘来的德国女子。我想他们大概想要这个女孩成长为那位刚刚掌控遥远东方不足十年的女皇一样的女子。然而那并非我所愿。
我只想要她成为我能够守护的那一枝盛世蔷薇。我唯一的,美丽的妹妹。
我唯一能够全心全意照拂和疼爱的人。注视着那同我些许相像的稚嫩轮廓,我常常感觉,这个女孩仿佛是自我血肉骨髓中分离。我的分身,我年幼的情人,我寄托某种连我自己都无法了解的情感的精灵。也许那就是她。
我让乳母们离开,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揭开被角,凝视那张素玉般的小脸。我对身后的晴澌招手。他走过来,轻轻环住我,越过我的肩注视晴溦。我能感到他轻微地打了个寒颤。我悄声问他,“你着凉了?”
他微笑摇头,伸出掌心比一比晴溦的脸,不可思议微笑。“……这么小。”

简直像那种东方海岛上的工匠用象牙雕刻出来的袖中雕像,精致无比的护身符。我在书房里见过那样的玩具。指甲大小的女子脸孔,美若天仙,表情纤毫毕现。我有些得意地微笑,扭过头去吻了吻他。“是不是太可爱了?”
他轻笑,然后用一句话有效地打击了我所有快意。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会忘记了那柄刀。”
我一个耳光抽过去的时候,他没有躲闪,硬生生捱了那一下,苍白脸孔立刻散出火红瘀痕。那清脆声响惊醒了晴溦。我仓促转身看她,女孩静静地仰视着我,丝毫没有哭泣。
那双青墨双色的眸子。那种平静简直太过诡异。
幸好这种近乎逼人的平静只持续了极其短促的一瞬,短促得几乎令我以为一切皆是幻觉。她大声哭了起来。我立刻叫进乳母,然后扯着晴澌离开。
我满含怒气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在我身后轻柔地微笑起来。
直到进门时他才问出另外一句,那一句让我在甩上门之后用力给了他第二个耳光。
他说,“你真的确定,有朝一日,她不会恨你么?”
刀锋递出的时候,是一个自上而下姿势。最不合规法的危险姿势。我握紧刀柄,瑟寒光彩如打磨精薄的人骨。美丽的刀,瑟瑟寒。和晴溦满周岁时我刻意送给她的霞月刃齐名。萧家这一双传世的宝刀。迷愁深深,禁忌深深。
我盯着晴澌。我们那么相似。包括彼此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种仿佛带着奇异淡蓝的苍白。
他轻轻地说,“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我不信。”我低声重复,“我不信,预言,或者禁忌,我从来都不信。”
是的。我不相信。萧家百年来流传的预言。瑟寒霞月,同世不可并存。那是铭刻萧家子裔心头的枷锁。那两柄神秘的刀。无声出现的继承者。诡谲如命运。
而我不相信命运,只信我的手指能够把握的一切。命运是纤细刀锋,行走其上便岌岌可危。而握于掌中,却未必沉重。
我只想把属于我的一切牢牢握在手里。我什么都不想失去。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为什么能抛下我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去陪伴我所顾忌的那一个人。
我不在乎萧家主君之位。众人纷纷传说,我必将是首席继承人。然而我深知祖父心意。自从我五岁那年夜半偷入供堂,带走瑟瑟寒开始,我便不再是他眼中驯顺的独一无二。萧氏不需要一个太过桀骜淡漠的继承者,而晴洲,那个同晴溦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孩,他是在祖父膝下成长起来的,唯一的人。
我知道我大概无法成为第十三代侯爵。纵然我在英伦上流社会已经得到那般声誉。萧家的兰花公子。他们说。鸵鸟羽扇掩住的樱桃小口沁出娇笑传言。假发下摇摆的头颅将风闻当作新款嗅盐瓶抛来抛去。而这个被视为古老东方代言人的神秘混血家族,一径庭院深深。
晴溦五岁那年。与她同龄的晴洲被祖父送去法国。历任萧家主君必经的磨练,经历放逐般的孤独,之后才有资格重返。我乐于看到这个与我毫无干连的堂弟远走他乡。而我意料不到的是,陪他前去的那个人,是晴澌。
那年我们都是十二岁。
他临行前那一晚,我几乎杀死了他。罔顾所有优雅风仪,精细教养,用我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同他扭打成一团。我在这种茫无目的的疯狂中绝望地鄙视自己。我居然像个泼妇一样如此无理取闹。七岁的时候我比他高上几分,而此时他已经同我身材相仿。我比他要瘦弱,事实上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似乎并没有他强大。我的优势集中于速度和巧妙招数,当真拼起蛮力,我不是他的对手。
他没有反击,只是一味抵挡,任我拼命厮打。我们无声无息地在卧室里纠缠相搏,彼此的忍耐和狂乱都宁静得太过默契。在我狠狠咬住他肩头的时候,他陡然翻过身来,用一只手卡住了我后颈,顺势将我反身按倒在床上,膝头重重压在我腰间。我伏在那里,突然瘫软下来。
陡然之间,如此无力。
竭尽全力,也无法挽留。
可是我究竟要挽留什么呢。
他慢慢放开了我,俯下身来。少年清瘦温暖身体渐渐同我贴合。我咬住下唇一动不动。他压着我,温暖干燥掌心贴住我双颊,轻轻说,“你哭啊。你哭的话,我就留下来。”
我说,你给我滚。那一声埋在被褥盖毯间,沉闷恍惚。他淡然叹息,拍了拍我的脸。手臂努力滑到我身下,在我胸前交叉,紧紧搂住了我。
他亲吻我的后颈,温柔地说,“晴游,你这个任性的家伙。除了我还有谁能把你容忍。”
我沉默不语。即使这是真的,我也不要承认。你又何必揭穿得这么明白。
他长长地叹息,滑到我身边凝视我。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那双诡异的眸子。然后他的舌尖灼烫地盖住了我的睫毛。他像品尝某种奇特而冰冷的甜食一样轻舐我的轮廓,落到唇上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探出手去,便紧紧抓住了他。
我恨他恨得要死。
那一晚他一定给我动了什么手脚。尽管即使事隔多年他也没有承认,可是我那样认为。那一晚我睡在他怀里,静而沉,直到次日午后才茫然醒来。而那时他早已离去,我知道他们将于当夜启程。午夜时分我带了五岁的晴溦溜出家门,赶到港口。马踏浮桥,居高临下。夜色中漆黑游艇神秘如帝王私游潜行。而他始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船头晴洲年轻懵懂的容颜。而晴溦在我怀中,发丝飞扬。
我只盯着船行激起的奔腾雪浪,那妖娆冷漠痕迹。
我无声叹息。
晴澌,你究竟几时才会回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