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晴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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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澌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1780年7月7日。
萧晴溦,那个英伦萧氏最负盛名的女孩。萧晴洲,萧家年轻的未来主君。她和他的十七岁生日。天之娇女和碧眼儿。
然而似乎没有人记得,这一天,也是我二十四岁生日。虽然我并不在乎。一个人立在角落,重重银色织锦帷幔如雪砌琼楼,深深笼罩着我。我热爱这银白之下依旧不可拂落的阴影。我躲藏在那里,等待一个对我而言无限冷酷而悸动的时刻。我注视着他们缓缓走进大厅。所有人都注目他们。那个女孩白衣如雪,而她身边的人容华胜月。晴洲,这个幸运的孩子,他清俊的脸孔上有一种努力掩饰的愉悦,那让我微微惊奇。那种神情很像我对自己的了解,那是被蛊惑的痴迷和醺然。我注视他,再注视那个被晴游优雅地带入厅中的女孩。我轻轻眯起眼睛。
一切。如此了然。
晴游将晴溦带到祖父面前,晴洲随即过来伴在她身边。宾客中掠过丝丝赞叹。是的,那两个年轻孩子规规矩矩地并肩而立,着实是人中龙凤。美色,清贵犹是其次。眼底眉间那段倜傥不群,却让他们看上去极其相似。他们一样骄傲,一样任性。那是我可以轻易捕捉的气息。何况他们甚至连隐藏都不屑。
我看见晴游微微转向这个方向,不露痕迹地扬眉。我知道他在找我,便更不做声。远远地,看他在人群中优雅含笑,敷衍着慢慢试图脱身。我叹了口气。他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无论男子女子,都渴望同他亲近。哪怕只是被他忽视。晴游,他其实是最傲慢的人,企图操控一切的人,我明白他比他明白自己更多,我相信他知道这一点,故此才那般害怕爱上我。这个自我中心的混账家伙,然而我却深深被他吸引。或者那已经不能叫做吸引。
我迷恋他,从清晨,到黄昏。从始至终。
我终于不再看他热闹。出现,靠近他。有些时候我热衷于扮演一个不讨好的角色。对上层社会的成员而言,我会是个需要被避忌的家伙。关于我接近银白的发色,眼眸里那种闪光的青灰。他们会认为这是魔鬼的标记,假如我没有这样一个姓氏。萧。这个字让我的诡异和神秘由来有因。
只是我痛恨这个姓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我轻轻一揽晴游的肩,他没有挣开,我颇奇怪,随后腰间一阵刺痛,几乎没叫出声来。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我。这睚眦必报的家伙。如此小气。我不过是放任他被那些贵妇淑媛缠了几分钟而已。
他轻轻地说,“过会儿跟我走。”然后飘然而去。
我好气又好笑,大庭广众之下,他费这力气过来找我,只为同我讲这么一句话。未免小题大做。
晚宴极尽奢靡。晴游坐我对面,伴着他心肝宝贝的妹妹。我身边是晴渘,纵然整晚我们不曾说一句话,对她,我仍是由衷感谢。在萧家,男孩们对我多半心存几分提防甚至惧意,除了晴游。而我那些堂姊妹们,愿意和我同处一室的都鲜少。她们大概把我当成怪物或者麻风病人来躲避也说不定。
晴溦自然不能以常理视之。那个有着双色瞳眸的诡丽女孩,她同我是一样的人。而晴渘,这个柔美温润少女,却有一颗清凉银质的心。真正属于萧氏的女孩。
晚宴座席由她主持安排,蓓若协同。我自然知道她的好意。她身为萧氏正统嫡系,同晴游血缘极近。对她,我向来有好感。
宴近终了,对面的晴溦已经皱了好久的眉。不是晴游在她身边,她怕是早逃之夭夭。隔了晴渘,我瞥见晴洲食之无味的神色。他一双绿如冰海的眸子里有某种忘形的光彩,始终辉映着晴溦绝色的脸庞。我微微一笑。
归根结蒂,我并非无所不知,但绝不是一无所知。
舞会,和之后的烟花飨宴。我看到晴洲走来,但我不想提醒晴游。直到这年轻的男孩把晴溦自他手中带走。我注视他静寂神色,几乎忍不住想笑。他冷冷瞥我,然后转身离开。我便随后跟了出去。
在走廊里我擒住他。壁上灯光轻柔,纵横而下,他玉色脸颊微微涨红,溢出不自觉娇媚,浓酽如酒意。我几乎想要吻他。他推开我,轻轻喘息,眸光不知为何柔盈如水。我盯着他,他似乎有些许恼,恨恨道,“去那里等我。”
我微微一笑,轻轻扯了下他发梢,便放开了他。
我自然晓得他说的是哪里。二楼会客室旁边的小偏厅,落地长窗正对碧青山峦,形如贝壳,悬着银灰色曳地缎幔。暗红色长穗波斯地毯色调偏浓重,艳艳如血。我喜欢那里,他也喜欢。多少次我们秘密的相约,约在那里。并肩而立,执酒轻啜的时候,我甚至有些相信了我们可以就此相依为命,罔顾世间风雨。
生命如此淡薄,而我身边的他风姿如玉,似乎永久。我珍惜他胜过珍惜我的瞳孔。然而看不到未来的,究竟是我们哪一个呢。
我默然停在窗边,四下一片幽暗。月光一线,冰凌般滑到脚下,惨白晶莹。我抬起脚,轻轻踩了上去,月光无声无息。
我撩开窗幔随意向下看去,只那一眼,便收不回视线。我的直觉无法抵达这样一种震撼,可是,为何无法抵达。我来不及思索来不及醒悟,它已经迸现在那里。
她步履轻盈地走出侧门,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谨慎停步,并未回头。我定定看了她,那个窈窕修长的身影。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
那个位置偏离正房,舞厅里的宾客即使全数涌上阳台,也不可能发现她的存在。她安静地停了一下,然后抬手揭下风帽,轻轻甩了甩头,半长丝发顺披而下。
那光滑闪亮如锦缎的发,很像游。细端详,难不成竟是一模一样。浓郁美丽的绀青在风中习习飘洒。灯色缭绕,偶然染落,便迸出无限晶莹华彩。
我凝视着她。这一个神秘而妖娆的少女。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气息。我深深呼吸着,双手握紧窗幔。
她仿佛轻柔地叹息了一声,似乎被某种失望和窃喜悄然把握。然后她做了个古怪的动作,飞快地解开了披风领口的系带。宽大墨色披风突然滑落脚下。她身上只是一件雪色罗衫,长袖轻垂,在风中猎猎飞扬。
她就是那样俏生生立在我眼前,
那一瞬,我被她深深击中。
皑如山中雪,皎若云间月。
她缓缓转过身来,笑靥轻柔淡雅,丝丝绽放。
我无法呼吸。
转身的那一刻脚步虚软,如踏了柔绵水草,寸步难行。我窒息得心口剧痛,整个人如没入水底,张开眼一片凝冻,分分秒秒时时刻刻,看不清。不晓得自己如何跌跌撞撞下得楼去。踉跄推开那扇侧门,月光倾盆而下,陡然之间,我被那苍**净的绝望劈头击溃。
绝望深深如海,温柔得令人恨不能刹那夭亡。
她安静而温柔地凝视着我。眼神幽蓝如月光。
“生日快乐,澌。”

我无法呼吸。
是他。
为什么。居然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以奥丁之名起誓,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美丽的女子,即使是他那绝色的妹妹。
他慢慢到我面前,抬起掌心,轻轻按在我心口。他的声音低柔轻缓如耳语。
“看,烟花。”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这白衣似雪尘世谪仙般的男子。身后的夜空炸碎珊瑚海般艳丽光影。烟花如酒满天沉醉。斑驳碎彩闪映之下,是他妖娆静好,清媚如兰的容颜。他在我的注视下仿佛羞窘,一抹淡漠红晕扫上眼角。我突然明白了他方才那一刻的柔软神情。
游。我太珍贵的贺礼。
遥远阳台上传来宾客惊叹欢呼。而我们彼此全然罔顾。
我伸出手去,轻轻掬起一泓细密绀青。指间冰凉滑落的发丝,如梦如泪,清冷似水。我突然收紧手指,握住他,用力拉进怀里。他痛楚地仰头,眼微微合起。我捧住他柔和脸庞,掐紧他的喉咙,便狠狠地吻了下去。
他在我的覆盖下挣扎喘息,双手抵住我胸口。力道却愈来愈缓。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束缚在怀中。亲吻。拥抱。撕扯。吞噬。从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恨他,如此爱他。似乎从来没有。他陡然睁大了眼,直直地凝视着我。那双在我的狂暴面前不曾退缩些许的眸子,蔚蓝,深邃,遥远,冷漠,充满了居高临下而又脉脉情深的力量。那种矛盾的情感令我癫狂。他的手臂软弱地滑上我的背,慢慢收紧。他的唇冰冷镇静,渗出血的甜美。嗜血的花朵柔媚清香,冷淡招摇。我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晴澌……你疯了!”
他猝不及防地一声低呼,随即掩住自己。伏在我肩头的修长身体,这一刻我终于感到他的颤抖,细微而真切。他抓紧我的肩头挣扎,无声无息抗拒,袖口扫过我脸颊。我扼住他纤细的腰,指尖所及,单薄罗衫下的肌肤微微颤栗。他的整个身体,我如此熟悉。每一片娇嫩,每一点脆弱。指尖滑到最柔软的那一处,他陡然痉挛,我毫不犹豫用力掐了下去。
他低低地哀叫一声,不由自主放松了手指。我抱着他回到宅邸深处。我怀里的他。我心爱的人,我痛恨的人。这柔弱而危险的美好。这一枝凛冽苍白的兰花,剧毒而馨香。他在我肩头细细呼吸,那气息撩入魂魄。我彻底失去了理智。
我紧紧拥抱着他,向着那由我们共同建造和守护的黑暗深处静静走去。
灯色不明。月华半昧。碎缎般的长发散乱纠缠,微微汗湿。苍白糯软肌肤渗出丝丝血痕。他的呻吟近乎虚脱。我怀中这一只癫狂颤栗的蝴蝶。紧贴着我的潮湿身体,冰冷润泽。掌心滑过他胸口的时候,感到那眩晕节奏。那节奏逼迫着我几乎想要就这样把手指**他的肋骨,将那一颗焦灼跳跃的心脏活活剜到指尖。
让我看看你的心。萧晴游。那究竟是为谁而跳动的。
他紧闭着眼,眼角有泪。不自觉的滴零。在月光下晶莹明亮如冰。我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睫毛。冷的,咸的,苦的。那一滴倘若他足够谨慎自控,便绝对不会流落的泪珠。
在我怀中,他可以如此放纵。
我压制着他。指尖轻轻滑过那细致轮廓,停在他颤抖湿润的唇。我低低地对他说。
“萧晴游,怎教我今生遇着了你。”
那一句话令他兴奋起来。他挣扎着,我镇压着。他伸长指尖抓住透明床幔,喘息着挣开我的手臂。我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后颈,用力咬了下去。
他尖叫起来。我像一只吸血鬼一样死死遏制着他,舌尖轻柔烙过,血意灼热而后冰冷。他的血,如此甜蜜芬芳诱惑。他沉重呼吸,忍耐着一切,指尖痉挛地撕扯。裂帛声凄艳莫名,透明纱幔碎断飘落,裹住纠缠**身躯。他到底挣开我爬起身来,长发披散在苍白腰身。那个瞬间,他看上去宛若月下妖姬。清丽容色熏染无穷**。他冰冷的指尖扼紧我的咽喉,狠狠按倒,便扑了上来。
他给我痛就是痛,给我极乐就是极乐。我不在乎他给我什么。我不知道我能够给他什么。他要什么。我如何对他。他如何对我。这凶残娇媚的妖魔,他肆虐而癫狂。我在沉迷之前清楚感到那在我喉头辗转犹豫的指尖,每一分似紧还缓的着力。他不自信的凌虐。我知道他想要做然而不愿不敢不甘不能做的一切。一如我的渴望。
他想要杀死我。
这个风骨如花的男子。
如何能够不爱上他。
我知道我爱他。我如此爱他。当年一记许诺,便是飞蛾扑火。
这顽固而暧昧的孩子,光阴中盲目而强大的少年。既高傲又胆怯,既温情又冷酷。
他给我,我给他,这疯狂而谨慎的**。可是仅此而已,我还能给他什么。
他含着我的耳垂,不说话。我用一只手轻轻揉着他骨肉玲珑的肩头,另一只手在床边桌上摸到纸烟。打火石细微轻响,空气中弥漫淡淡丁香和硫磺芬芳,压倒那种自肌肤上蒸腾出来的放纵暖香。**的分子无声流窜,被大麻的奢靡浪荡格杀勿论。我在他掌心的火苗上点燃纸烟,深吸。他扔开那小巧的银质火绒箱,用力咬了我一口。我轻轻咬牙。他抢过烟放进唇间,仰起头靠在枕上,一只手轻轻盖在额头,仿佛疲惫。我便拿过第二支烟,俯过身去要他引燃。在轻轻吐出第一口烟雾的同时,我突然把指尖那灼红闪烁的一点按上他洁净胸口。
他猛然屏息,喉咙里涌出短促抽气仿佛叹息。苍白肌肤刹那绷紧。他单薄近乎透明的皮肤,太容易痛楚也太容易留下痕迹。我微笑着把那个姿态刻入脑海。他抽搐的神情,死死咬紧的唇,颤抖涌动的锁骨。他用手背努力遮挡的双眸。烟头在肌肤上缓慢烧灼,一点点血腥焦糊味道涌入鼻端。他一动不动地任我折磨,一声不出。单薄唇角簌簌抽紧。
我放开手探过身去亲吻那伤口。他良久不曾停息的抽搐。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是为我。只有为我。我知道。他不承认不了解不懂得都可以,只是我知道。我清楚他胜过他自己一万倍。一如我清楚明白,他不爱我。
他慢慢放下手掌,用那双湛蓝的眼一眨不眨地看我。那双眼清澈如明镜。我爱他这样温存,却恨他那样冷漠。我突然把齿尖剜进那新鲜伤口,他到底猝不及防,痛得叫了出来,紧紧抓住我的头发。我轻柔吮吸着温暖血丝,埋在他胸口含糊不清地低语。
“晴游,谢谢你。”
他气息急促,胸口起伏。手指用力掐进我后颈,音调湿润涩腻。
“……你给我住口。”
我抬起头。他的吻柔弱无力落下。我承接着他,含住他的气息,在幽深夜色中轻轻将他拥紧。
我二十四岁的这个夜晚。他对我说,生日快乐。
那一夜我确定早已深知的事实。
我只是活在他的记得,他的关注和凝视里。没有他,我便是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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