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晴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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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溦
曾经我想过,如果,晴澌,他可以活下来,活在如今的这个时代。
他们,大概会爱。
走在伦敦十一月的风中,我知道自己容颜如玉,神色低回。
二百年了。我从来没有遗忘过他们。属于他们的我,属于我的他们。
我从来不会告诉他们,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个秘密,一旦启齿便灰飞烟灭的咒语,透明而冷漠,芬芳而残酷。然而那就是我渴望的东西。
我亦是永远不会告诉他们,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的所知所觉。那个夜晚,我和晴洲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夜。夜宴之后,他们悄悄退离。而我,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对我而言,那并非背叛。
因为他们无法离我而去,晴游,晴澌,无论哪一个,都是。一如我的无法远离。晴游同我,是注定。而晴澌,只要我的哥哥不能放下,他便难以解脱。我太清楚这一点了。
从他归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面前这个被近乎银质的气息深深笼罩的男子,这个生着一双青灰眸子的古怪堂兄,他究竟是为谁而来。
晴游注视我们,笑意轻柔而妩媚,在他二十二岁的年轻面庞上稍纵即逝。
我知道他同我,同晴洲,亦是同月同日生辰。我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身份。我甚至知道他的能力。那大概是他最心爱或者恐惧的秘密。
而今我晓得,那妖艳而低柔的男子,他注定是悲剧的角色。只因他没有错爱,却是真的爱错。
他爱对了人,却走错了情局。
二百年来我时时会想起他们。想起他和他对我说过的话,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记得他们的笑貌音容,一举一动,如此清晰。我们之间隔世隔生的距离恍若无存。只要伸出手指,我仍然可以触及他们清冷温存的呼吸。
晴澌,他是想要改变什么的。我知道。然后他为此付出了代价。
二百年前的伦敦。在我十七岁的那个夜晚之后。某一个凌晨,他在桂婴园中同我安宁对视。我赤足而行。薄雾迷蒙,衣袂尽湿。他就在那里凝视着我,轻轻转出树后,为我罩上青缎披风。
他的指尖滑过我喉头的瞬间我便尝到杀意。那杀机暗伏。他沉默以对。然后他慢慢退后一步。
我拂开一缕长发,对他轻轻微笑。
“你昨晚又在游那里?”
他微弱地呼出一口气来。“不要这么尖锐,小雨儿。”
我一本正经地敛起笑意,对他轻轻颔首。“好啊……澌。好的。”
我凝视着他半敞的衣领。他的肤色白得近乎泛青,仿佛包裹一层水雾般淡淡薄膜。喉头沿到锁骨,嵌了一脉深深齿痕,殷红如血珠。我了然而冷漠地微笑,用一根手指比划着他。他别开头,淡然地笑。青灰的瞳孔,洁净眼白里洇着浓郁血丝,残艳如火。那火苗仿佛灼干了他所有血肉精力,他轮廓依旧俊俏,那层窒息般的疲惫却挥之不去。
有些什么如影随形,拖得他疲竭无力。
可是,是什么呢。
他叹一口气,走过来轻抚一下我的头顶。他身上散出熟悉香气。只属于某个人的衣香和唇芳。我皱眉,然后退开一步,冷冷地看他。
他们的一切,我全都知道。这一刻桂婴树下笑意宛然的年轻男子,容色清冷的苍白少女。我们宛如同谋,在恶劣且罪孽的快意中纵横前行,罔顾所有。我们为彼此守护,也为彼此杀戮。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他痛恨我妒忌我一如我厌倦他轻蔑他。萧晴澌。他把灵魂葬送给了我所依赖的那个人。然而那无济于事。

有时候我会感觉。我同他。我们当真是一样的。
背德离行。一意孤行。
天谴的爱恋同醉人的**,究竟孰是孰非,谁又能将一生的心事赎回。
他爱那个人爱到情愿为我保守一切隐秘,我却骄傲到甚至可以踩碎他所有自尊。
二百年后的我,如此明了,又如此心酸。
年少轻狂,是那时那日清晨风中,少女苍白不羁容颜。我青墨双色的眸子直视着他,轻微冷笑。他懂得我的思绪,脸庞一刹那灰白。
我得到的都是他无缘希求的。
我放弃的却是他终生梦想的。
然而光阴飞渡二百年后,我被自己那一刻的目光懊悔得几乎落下泪来。我能够预知自己爱恋的结局,可以端详自己短暂命运的首尾。却为何看不到我面前那个男子,他鲜明柔软的寂寞与忧伤。
究竟,是谁比较卑微。又是谁,宽容到不惜血染那一段禁忌深情,祭奠那一场清凉年少挚爱寒劫。
自始至终,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除去他自己。
晴澌。你真是个傻瓜。
然而那时的他只是静静凝立,笑容恬淡隐忍。他说,小雨儿,你为什么不放弃霞月。
“你为什么不放弃它?”
我轻吸一口气。在那个问题铮铮作响着坠入沉寂之前,我陡然眯细双眼,猱身而上。那已是杀戮姿态,别无他想。他以那种我所无法了解的,近乎预知的灵敏,轻盈地避了开去。
一击。
他退后,我趋前。如影随形。霞月出袖,自下而上斜挑。他低声制止我,“小雨儿!”
我知道,他无意同我为敌。
然而我想要。
他避得开一击,是因他的眼,我知道他看得到我动念的杀机。可惜,他料不到所有。
晴澌,我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你最好搞清楚。
他想要扣住我手腕,动作不快,却是后发先至。我吸一口气,指尖微送,刀柄在掌心滴溜溜转半个圈,刀锋反转,一刀戳向他手腕。他只能收手,飞快掠到我身后,唯一退路。
我微笑,不回头陡然后跃,贴了他步子紧紧压制。他搭住桂婴树干,顺势斜转躲避。抢在他转身之前,我反手便是一刀掷出。
水色刃光含雪破风,贴他脖颈擦过,钉入树身。
我陡然抓紧他衣领,按在树上。
我放轻声音,细细微笑。
“你知道,晴澌。霞月出必见血,从不轻回。”
他自上而下冷冷看我,“……好身手,小雨儿。”
我视若无睹。“霞月,瑟寒。它们都是如此。你叫我放弃?”我把声音压得更低,轻细如风。“想放弃它们,除了血,又能拿什么来换。”
他突然微笑起来。我看着他,慢慢放开他,懒得看他颈上那无疑属于另一个绝色男子的齿印吻痕,那些暧昧癫狂伤口。
他轻轻咳嗽几声,重新面对我。声音里似乎有些绝望的味道。
“你怎知道,那便是偶然。”
他的眼睛青灰淡冷如蛇。
“如果霞月并非唯一的入世。如果有人在你之前,选中,或被选中了……瑟瑟寒。”
瑟寒霞月,相逢成劫。
我陡然转身。他垂下双眼,仿佛决定将自己窒息。我知道他不会再说下去。
风过庭园,带来奇异歌声,妖娆如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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