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晴游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晴游
四年。整整四年。他音讯全无。
当然并非他二人消失在了法国。那如何可能。只是英法如此相近,四年来他不曾回来一次。晴洲无法归来,是祖父同他的严苛约定。可是他,他怎么也如此忍心。这个混蛋。
我当然不会那样骂出来。
这四年我同晴溦共度,伴她成长,伴她妖娆,也伴她残忍。她渐渐长成我所期待的那个样子。这妩媚而暴躁的精灵,蔷薇之魂。她如此美丽。春日婆娑,初夏迷蒙,她满九岁的时候便杀死了她此生的第一个牺牲品,用她袖中苍白如水的霞月。
一个同我们的父亲有染,妄想成为我们继母的女人。
她杀死了她。这只有九岁的美精灵。午夜时分,她假托父亲名义将那女子骗到玫瑰园中,用迷药令她昏迷,再用打磨精薄的银匙挖出了她的眼睛,切下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又一点点安静而耐心地剥下了她的脸皮。
她做那一切的时候,我始终在阳台上俯视着她。玫瑰园中,白花如骨,婆娑恍若飘雪。雪落,血落,沾染昂贵丝绸衣裙。小小的女孩坐在泥土和血泊间恍惚微笑,那笑容令我深深迷恋。
我的妹妹,我一手缔造的美人。我独一无二的蔷薇。
她真正无所畏惧。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我决定去一次法国。当然同我那两位堂兄弟无关。我没有理由同任何人解释。即使我给出一个理由,比如同拉格朗日见上一面,那又能怎么样。没有人会质疑我是不是想同他老人家探讨代数方程根式求解问题,或者说,是没有人敢要质疑。
所以我也无须解释。
我只是在这次秘密出行前找到蓓若,冷冰冰地朝他索要晴澌的消息。
蓓若有些装聋作哑,至少在我眼中如此。我警告他不要拿些邀请函或者贵族年报上的东西来搪塞我。他垂头不语。我问他是否我祖父授意,不准我得知晴洲的行踪。他并没有否认。我气得指尖发冷。
我微笑道,“我保证不会杀了他。”
蓓若淡淡苦笑,说他当真不知。
我沉默俄顷,然后坦白地告诉他,蓓若,你少给我装蒜。面目冷漠的忠诚管家惊奇得稍稍瞪大双眼,我想他做梦都想不到我会说出如此粗鲁不文言词。
而我清晰重复,你少给我装蒜。把他的地址给我,否则你晓得我的手段。后一句出口时,我轻轻压低嗓音,便获得西风轻拂百合花瓣般效果,清冷威慑。我看见蓓若脸色稍变。僵持片刻,他终于微微垮下了双肩。
来到巴黎,我独自一人,选择足够隐秘方式。以假名住进旅馆,尽量不引人注意。那家旅馆自然位于晴澌和晴洲的寄宿学校附近。由耶稣会主办的著名贵族学校,见鬼。如果要成为主君便要接受这种磨练或曰浪费光阴,我宁可只作我自己。无奈何,自幼被萧氏豢养的东方门客们教导熏陶出的性情早已根深蒂固,我想我大概真是有些执拗并盲目清狂。我在伊顿公学中的名声并不很好。优雅古怪的神秘东方人,他们那样说我。我哭笑不得。萧氏来到英伦已逾百年,东方,我根本未曾踏足的土地,何来相亲相近。
我们这个家族,从一开始就踏错了棋局。血统交融,种族相共,文化缠绵,传统争逐。一切混乱绵延如斯。注定了夹缝中纠缠躲闪的,是我们。
我不愿再想下去。
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我。陌生白衣少年,独自徘徊。我仰头注视天空,阴雨到来之前,云朵之间透出近乎蓝灰色的蒙蒙苍白。我轻轻叹一口气,之后点滴冷雨飘落。
瑟瑟冬雨如冻。我将身上的一斗珠紧身长袍裹紧一点。洁白羔羊皮上一颗颗珍珠般细碎绒毛,微微沾湿。我转过身,准备快些回去。
有人欺身而近,我没有回头。指尖轻动,中指已拢住瑟寒。
弹指擦身而过,是那一瞬间意蕴分明的危险。我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无奈而又恼怒地放松下来。
伞遮住头顶一方小小天空。他扯开我的发带,揉乱绀青长发。
四年光阴,转瞬磨灭。他的手慢慢放在我肩上,将我转了过去。
视线相对,并肩而立。我们的身高几乎一模一样。
他变了很多,可是还同没有变一样。俊俏深刻轮廓。似笑非笑神情。纯黑斗篷下身骨俊挺,我有些不服气。同样是十六岁,可是他看上去远比我更像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他的左耳上是那颗从我的首饰盒里拿去的青钻。相配的另一颗在我床头的暗格里。
他的手从我肩头滑上脸颊,毫不顾忌地拍了拍。“好冷。”
他拉起我,“走吧。”
我一言不发地跟随着他。穿街过巷,雨中的巴黎几乎空旷无人。街头只有不多的出租马车穿梭奔驰。天地苍茫,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在拐进陌生隐蔽小巷的时候,他轻轻揽住了我的腰。我没有挣开。
小小的红砖公寓。排水管上青苔密布。走上三楼,他打开一扇门把我推了进去。我几乎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当地,看他有条不紊地收伞,换鞋,然后漫不经心地对我微笑。
“欢迎来到巴黎,晴游。”

我几乎想要给他一个耳光。而我只是勉强按捺,整理好自己,随他走进客厅。我打量周围,这是间极其普通,甚至称得上简陋的公寓。所幸没有那种小资产阶级夸张虚浮的装潢布置。一切都归于本色。家具少得足以教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吃惊。如果是习惯了踏上华丽波斯地毯的双脚,在洗刷干净的小块柚木地板上便不会感到太舒服了。
我几乎安之若素地叹出声来。
我喜欢这感觉。一切都尽可能的简约,当然这未必是刻意为之。散淡之气幽幽弥生。没有华丽铺陈,没有大量的刺绣、绘画和珠宝。这是他一个人的房间,我感觉到了,他一个人的世界。客厅里只有一张长得吓人的沙发。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坐下来。这时我想到身上被雨淋湿一点的外套。
他伸手过来,面无表情,一颗颗替我解开衣扣,拿走挂好。他在壁炉里升火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仿佛知道,陡然转过身来,我并不想移开视线。
“还冷不冷?”
我摇头。他走过来,却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凝视着我。我默默地将手指交叉,那个姿势大概有些心事重重。
随后他俯下身来,嘴唇的温度和形状同我记忆之中毫无差别。不同的大概只是力度、方式和某种感觉,某种我不能形容却足以令我浑身发抖的感觉。
像要制止我的颤抖一样,他伸手按住了我的肩,姿势淡淡威胁。他不是喜欢在接吻的时候如此强硬的人,然而这一次他似乎决意掠夺。手掌慢慢上移,捧住我的脸紧紧固定。我一动都不能动。张开嘴唇的瞬间,我完全放松了自己。我知道,受诱惑的人,是我。
那个吻因我的迎合而深入成癫狂。他开始咬我。我几乎有些害怕又深深气恼。面前的,是他。四年远离,音讯全无的他。我用力扳开他的手臂,直起身来,随即被他抱个正着。
“你怎么还是这样。”他微弱地笑着,眼光闪烁,“这样细腰,我用些力也就断了。”
那是他旧日的玩笑。暧昧而私人。我狠狠地盯着他。“放开我。”
他说,“好。”
陡然一片眩晕,世界骤然颠倒。自己的长发披散下来,挡住我所有视线。我有些贫血般的昏眩,但清楚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处境。
他将我扛在肩上,走进里面房间。那显然是他的卧室。我根本来不及打量。他把我扔在床上,整个人便压了上来。
认得他九年,从没有哪一刻如这般,他令我感觉到危险。他一言不发,只是动作。那些动作粗暴而灵活,足以坦白他的意图。我咬紧嘴唇同样沉默,无声地抵抗着他。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此的了无意义。让我对哪一个神明哪一个魔鬼发誓都可以,我明明知道,自己必将妥协。
可是那一刻,就是不想委婉自然地依附在他怀里。
我终于用刀尖逼住他喉头。我迫不得已,左手已经被他扣紧举过头顶,因此我们的姿势看上去大概都有些滑稽。他俯视着我,眼里的神色说不出是好笑还是悲伤。
他不放弃,我不动摇。这时我才发觉,不知何时我身上只剩一件贴身襦衫,而他不会比我更加体面。
这样的僵持对彼此都足够难堪,也足够不安。
我轻声叫他,“晴澌……”
他突然吸了口气,低头便咬住了我手中刀锋。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含住瑟寒,一点点自我手中抽离。我闭了一下眼睛。天啊。他根本不想给我任何机会。
我放松手指,瘫软下来,认命地别开头去。
柔软质料破碎的声响**细碎凄厉。我恨恨地瞪他,他笑得得意洋洋而又不尽凄凉。吻落下来,席卷我们彼此毫不陌生又分外隔离的身体。他的手指粗暴匆忙,几乎弄痛了我。
我咬牙骂他,你这个混蛋,你想死。他轻笑着缠住我,咬住我的耳叶悄然说了一句。
“你最好忍住,游。”
那句话听上去惊心动魄。可是我明知道他也根本不晓得将要,应该,能够做些什么。该死的。真该死。我很想用力推开他然后起身离开。我不是不可以的。这一切已经足够难堪,足够诡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在。我们重逢还不超过一个小时,彼此对话还不超过十句,可是天知道,我们已经弄乱了他的床单。
他笑得如此灿烂。也许只是因了这一个笑,**。我慢慢合上眼睛。那个动作在他看来绝对等于承诺和应允。他的温度和触感一如既往,只是**肌肤相互摩擦着寻找妥帖姿势时的匆乱令人心慌。
过程只是过程。我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哪怕某一刻他无法自控的**当真痛得我不能呼吸。几乎失去知觉,视线模糊中,他的轮廓靠近过来。汗水和泪水的味道缠绵在舌尖,互相含嗍吞食。他喘息着也呻吟着,倏尔深深吻我。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抱紧他,更紧一点,仿佛这样一点着力,也是支撑,也是呼吸。
那时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念他。随他处置不加反抗的身体坦白一切,远比我自己更加诚实。
我想我的确不够诚实。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