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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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游
我无法否认。一如我不能坦白。
我根本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无法辨别,我,和他,什么是爱。他要的爱。爱不爱他,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这一十九年,世间风雨,有他陪我共度。我只知我年轻生命,多少凄凉靡丽,他看得尽,听得清,读得懂。我只知若当真有那么一种力居于高处,恻恻冷笑要我选择,自他和晴溦间,我宁可将瑟寒**自己心口。自私如我,懦弱如我,我宁可先他们而走。
我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也不过只是他和她而已。
丝毫无法想象他会离开。相逢至今,整整十九年。而十年前我们便迈出最终一步。我是他的,他是我的。魂魄羁于肉身,春风夏雨中青翠接骨木撩动相缠,触腕成结,再难拆分。我们对彼此已经太过熟悉,若其中一具身体死去,难说另一个魂魄不被光阴余下的洪流碾成齑粉。我知道他不会离开我,我知道的。
我原本以为我知道。
二十二岁那年他陪了晴洲重回。我们对视微笑,并无丝毫悔改。今后怎样,毫无预料,只是他在我身边,我便有耐心应对尘世喧嚣。爱丁堡雨苑是萧家封地,晴溦同我都深深喜爱的庭园。我带他去,二楼一处小偏厅精致隐蔽,有贝壳状长窗,堪堪远观群山。我们爱死了那里。斟两杯酒,并肩而立,漫看苍青山峦。天地清朗而我们切实相聚,呼吸可触,目光缠绵。时光珍稀宝贵,如矿出金。他含一口酒,便俯下身来。酒汁微温辛辣,烫过纠缠唇齿,更燃**。我扔下杯子搂住他,用力揉动他脊背,蝴蝶骨微显如翅。管他天使,管他魔鬼,若情发葱茏,便要折翅堕落尘凡,我宁可就这样跟他纠缠千百年。有什么不好。
他托起我来亲吻,深厚绵长。他在我唇间呻吟,喃喃道,“如果我不是萧晴澌。如果我只是可以陪伴你的,平凡的世间男子……该有多好。”
他说,如果我不曾遇见你,该有多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怪我不公平。
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晴溦,那是我一手造出来的孩子,我独一无二的美人。一分一毫都依我所造。想我所想,亲我所亲,爱我所爱,恨我所恨,若灵魂生来便有缺口,那么我那一份她已填补。
我如何放得下她,我唯一的妹妹。
然而她却爱了晴洲。我不能容忍。她爱谁,嫁谁,我都不在乎。她心里有一处深隙舍了我再无别人懂得。她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个自信。可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晴洲。
主君之位,我原本并无意争夺。可以轻松得到的荣耀已有太多,何必费心扰乱萧氏大局,搞一出血雨腥风游戏。父亲和他身后一众长辈秘密筹划多年,一心想我即位。我知道,只是我无心。
可是,晴洲,是他逼我。
倘若他没有碰过我的女孩,我是会放过他的。
今生我所有的,也不过晴澌晴溦二人。而归来之后的澌分外贪婪,他要得太多,教我心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给不给得起。我知道自己的残缺,身与心向来走不到一起。他拿走我所能给的全部,还要全心全意。可是我想我给不起。
他说,“你不爱我。”那语调犹如质问。而他懒懒拥了我,笑容低回。
我放冷口气,淡淡回他,“那种东西,就算我肯给,你也要不起。”
那一句很容易便刺伤他,只是我们都习以为常。或者说,我以为我们都习以为常。我宁可他一颗心被我伤到麻木,也想强迫他纵容。我明白自己残忍,可是无法自制。身与心都被咒缚,强大无比冲力拖了我向命运底部深深坠去。他要的,我不能给,不想给。
而我要的,晴溦,她亦是不给。
莫非我们就只能如此。
再伤再痛,都抵不过那一夜。那一夜我悄然去晴溦房间看她,而她几乎将我当作晴洲。我浑身冰冷,陡然明白所有。她同他早已不止是堂姊弟而已。
我气得险些昏倒。愤怒不可遏止。而她笑得灿灿如花。她出手制住我,对我说,什么都不是理由。
她说,什么都不是理由,只是我不爱你。
那一句在我耳畔轰隆作响,仿佛整个世界就此坍塌,从此月垂星低,而世间再无风声人语。
我的世界破碎。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我不会放过他,晴洲。绝对不会。
我只是想不到晴澌会对晴溦出手。爱丁堡狩猎前夜,他在我房间,贪婪索求,之后我居然睡得极沉,毫无知觉。事后想起,他定是给我做了手脚。午夜之后某一刻我却陡然惊醒。直觉灵敏寒冷,我下意识赶到晴溦房间,却正见他将银针抵在我妹妹头顶。
那一击而下的后果我比谁都清楚,那一招,正是我教给他的。以纯银探针钉入百会**,致人暴死,却查不出丝毫伤痕。
我几乎给他吓疯,又怒又怨,心头忍不住不愿承认然而货真价实却是无限伤心。纵然他妒忌晴溦,也不必如此。他杀了她,将我置于何地。他要我爱他,可是我不会我不懂我不能。晴澌,我不能,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我只要你们都留在我身边,就好。难道你不能纵容我这么一点。
为什么你要逼我,为什么。
那一夜我放任自己哭得像个孩子。在他怀中,随他侵略,我彻底舍弃自己。自暴自弃的心情如此清晰。忍耐,软弱,承担,说不出是为了谁,对了谁,惩罚谁。我随他恣意,直到痛得刺骨,又累得昏沉。

朦胧中,似乎他轻轻将我抱紧。他的低语如此温柔,言词却深沉困惑,如隔千里。
“晴游,你问我为什么那样对她,是么?”
他说。
因为你要杀我,所以我给你一个理由。
他说。
如果有一天你杀死了我,那一定是因为我想要你杀死我。
他说。
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妨碍了你。
他说。
我爱你。
我想说我知道。可是我说不出便已昏沉。黑暗弥深而暖意包容,他的怀抱如此温存。
第二日,便是猎狐。我料不到他居然穿了白。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白。他向来穿黑配我,这一次却出我意料。我忍不住看他,他但笑不语,依旧伴着我寸步不离。
狐狸放出,猎犬嘶鸣,他陪着我策马前冲。我很想拔个头筹,他想必明白。而身后的堂兄弟们被甩得很远。我知道晴洲和晴溦正并肩注视我们,于是益发一阵阵血冲头顶,懊恼而骄傲,逼得我不愿停步。
我瞄准那只灵活窜动的狐狸,指尖扣上扳机。
只是那么一声。一声枪响。只那么一声。
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什么。
我究竟做了什么。
一切都停止了,都凝固了,都炸裂并消失了。我说过我的世界曾经破碎,可是被彻彻底底碾成齑粉,是这一刻。
这样的一刻。
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汹涌而来的一切几乎迸裂我的脑子。惊呼声在身后织成沉重罗网。晴溦的目光惊恐茫然,华丽空荡。她死死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骑到他身边,下马,半跪下去,把他轻轻扶起,放在我臂弯里。我用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上已经沾满他的血。他的头向后垂去。透明睫毛在我的幻觉中微微颤抖。可是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终于知道。
我轻微地笑了起来。
我听见晴溦的脚步停在我身边。她慢慢跪了下来。我忽然不想理睬她,于是放下晴澌,起身,走开。
他死了,死在我手里。
我同晴洲和祖父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今天是他,明天是你,晴洲。
我已经失去他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另一个人。我不会让你夺走她的。
猎犬在遥远林中欢快咆哮,狐狸的惨叫渐渐细微。我听见晴溦开枪打死了晴澌的马,它在失足摔倒时折断了前腿。
我慢慢走出了林子。清晨的空气如此新鲜而又寒冷,深深吸进一口,整个胸腔都冻成了冰凌。
后来他们都那样描述,那样形容。
我扣下扳机那一瞬,他的马突然狂奔,斜斜插过我面前。所有人都认为没有机会阻止或者挽回。那一枪自他后心射入,穿透心脏。他一瞬间就已死亡。
我知道,他选了如此。
他就是不想给我机会。一点都不给。
你说,这一次,我该拿什么来报复你,来补偿你。
夜色静谧。他睡脸安详。
我安静地停在大厅门前,注视满庭白花摇曳,伊兰的香隔世而来,诡异蒸腾。烛光,数不清的烛光摇曳,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低回阴影。
头七的日子是晴溦为他守灵。灵前那盏长明灯晶莹摇曳。她安静地替它添进鲸油,在香薰的水盘中洒进伊兰。
那样的七个夜晚。七天,仿佛缠绵七个世纪。耗尽一生中所有的孤单和寂寞。像那盏灯,细微光亮似乎绵延无穷,终于没入黑暗。
最后的那一夜我去看他。
我看到晴溦一身丧服。她坐在棺材边,静静地抱着双臂,凝视我。我想她大概知道我会来。
夜风自长窗缝隙擦进,席卷满庭浓烈花香,沙沙地摇曳一天一地灼热烛光。
她撩起长长漆黑面纱,露出苍白艳丽脸孔,深深注视着我。我不看她,没有那个必要。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端详着这一切。
我凝视他的脸。生命流失之后,那张容颜竟然出乎意料的纯美。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简直比我更加年轻。死亡并没有损坏他沉静的神情。他只是安然睡去,不再醒来。就像我这许多年来经常可以看到的那张脸孔,清晨时分,在我枕边,气息和煦怀抱温暖的那个他。
我再也没有他了。
我永远失去他了。
我转身而去。背对晴溦那难以分辨是怨恨还是疑虑,是绝望还是不安的眼神。
月明星稀。
我对着月亮轻轻微笑,并张开手臂。
抱抱我,晴澌,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微笑而纵容地环住我,一如既往。他无声的宠爱,淡淡如风。他冰冷透明,直指人心的眼神。他的似笑非笑,那种包含了一切,窥视了一切,隐藏了一切的笑意。他隐秘而疲倦的诱人神情。
抱我,吻我,告诉我,你要我做些什么。如果你要我成为萧氏主君,你要我得到一切,那么我就去做。
只要那是你希望的。
我看见你的微笑。你放开我,透明的手臂,透明的神情。你真的要离开我,是么。真的?
要我怎样做呢,怎样做才能留下你呢。
我知道你爱我,你说过的。你说我不爱你,你说过。
是你错。今夜我知道也明了,就是你错。
澌,我爱你。
我想我大概是真的爱你。
真的,真的……爱过你。
Foragainandagain。
Foreverand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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