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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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时,游艺剧院的大厅依然观众寥寥,在楼厅与正厅前座,分枝吊灯半明半灭,厅里光线幽暗,几个等着开场的观众隐没在石榴红丝绒面的座椅里。猩红的布幕在阴影下恍若一大块红渍。舞台上没有一丝儿声响,脚灯也熄灭了,乐师的乐谱架横七竖八。但在剧院的四楼两廊座位,天花板圆顶的四周,传来连续不断的叫喊声,笑声、喧哗声。一层层的男女观众戴着女帽或工人帽,坐在镀金框架的大圆窗下面。天花板绘着在天空飞翔的女人和孩子,在煤气灯下变成了绿色。场内不时出现一位女检票员,手持戏票,领着走在她前面的先生和太太急匆匆地带到座位上。先生穿着晚礼服,太太苗条瘦弱,腰身笔直,眼波缓缓地四处转悠。
两个年青人出现在正厅前座。他们一直站着,四处张望。
“埃克托尔,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年长的那个大声嚷,他高个儿,留小黑胡子,“我们来得太早了,你该让我抽完雪茄才来的。”
女检票员正经过他们身旁。她热情地说:
“啊,福什里先生,还有半个钟头才开场呢。”
“那为什么他们的海报说九点开场呢?”埃克托尔嘟哝道,瘦长的脸上露出愠意,“就在今儿早上,戏里担任角色的克拉莉丝还跟我赌咒,说是准八点正开场呢。”
他们两个沉默有顷,抬起头用眼睛搜索黑乎乎的包厢。包厢糊着绿纸,更暗了几分。楼座下面的包厢,完全没人漆黑之中,楼厅的包厢里,只有一位胖太太伏靠在蒙着丝绒的栏杆上面。舞台两旁的高柱子之间的左右包厢,悬垂着长流苏的彩饰,此时亦阒无一人。白色,金色的大厅,用嫩绿色做装饰,在大水晶吊灯不大的火苗照射下,色泽更淡,像洒了微尘。
“你给露茜买了这边包厢的票没有?”埃克托尔问。
“买了,”另一个答道,“还真不容易呢……啊,不用担心,露茜不会早到的!”
他控制住一个呵欠,沉默片刻,又说:
“你算走运,你还没见识过首场演出呢……《金发维纳斯》一定会成为今年轰动一时的大事,半年来它可成了热门话题。呀,我亲爱的,它是音乐!够刺激!……波尔德那夫精明得很,他真懂生意经,留下这场戏在万国博览会期间才上演!”
埃克托尔虔诚地恭听表兄的议论,他提出一个问题:
“娜娜呢,就是演维纳斯的那颗新星,你认识她吗?”
“瞧,你又来了!”福什里双臂朝天举起,大声说,“打今早起,大伙儿都拿娜娜烦我,我遇见的人不下二十个,这个问娜娜,那个也问娜娜,我知道吗?我认识巴黎所有的婊子吗?……娜娜是波尔德那夫创造出来的偶像,一定是个天生尤物!”
他平静下来。但那剧场的空寂,吊灯昏暗的光线,教堂般的肃穆,楼上嗡嗡的噪音,呼呼嘭嘭的关门之声,都令他烦躁不耐。
“不行,”他突然说,“在这里呆下去,头发都要变白了。我得出去……他们也许在楼下找得着波尔德那夫,他会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的。”
检票处设在剧院楼下,铺大理石地板的高大的前厅里。观众已开始进场。从敞开的三道铁栅门可以看见外面繁华热闹的林荫大道,在四月的美丽夜色里,只见人头攒动,灯光璀灿。载着观众的车辆,轮声不绝于耳,在戏院的门前“嘎”地停住,车门“吱呀,”又再关上。观众攒三聚五地进入剧院,在检票处停下来,然后再登上前厅尽头处的两排楼梯,女士们款摆腰肢,缓缓挪步。前厅点缀了不多的帝政时代的装饰品,颇像纸板搭糊的圣殿的列柱廊,光秃秃的灰白墙壁上贴着目幅黄色海报,上面用巨大的黑体字赫然写着娜娜的名字,在耀眼的煤气灯光下格外抢眼。不少先生驻足观看海报,有些则站着聊天,堵住剧场的人口。靠近售票处,只见一个大块头汉子,宽脸膛,剃光的下巴,正大声与缠着要票的几个人周旋。
“他就是波尔德那夫。”福什里边下楼梯边说。
波尔德那夫经理也瞥见福什里,他远远地冲福什里嚷叫:“好呀,你可真守信用,你就这样子给我写专栏文章的呀,今早我翻开《费加罗报》,一个字也没见到!”
“你等等嘛!”福什里回答,“要吹捧你的娜娜,我总得了解她的情况才行吧,再说,我并没有许诺你什么。”
然后,为了不提这回事,他向经理介绍他的表弟。这位青年名叫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斯,是来巴黎求学的。经理朝小伙子打量了一下,而埃克托尔却诚惶诚恐地审视他。原来此人便是波尔德那夫,这位把女人当猴子耍的人,对待女人如同狱卒囚犯的人。这位满脑子广告绝招的人,动辄张口吐唾沫,大叫大嚷,拍大腿;在这种场合,埃克托尔认为该客套几句。
“您的剧院……”他说,他的声音像笛声。
波尔德那夫是个直来直去的汉子,满不在乎就吐出句粗话,他打断埃克托尔的话头,说:“你干脆称它为我的妓院得了。”
福什里一笑,表示赞同。埃克托尔的恭维词藻只好堵在喉咙里,颇有点狼狈,却也装出欣赏这句话的样子。经理这时向一位戏剧评论家奔去,握手寒暄,那个人的专栏是很有影响力的。等经理转身回来,埃克托尔已恢复常态,他唯恐自己的窘态被人笑话,笑话他老土。
“听说,”他搜索枯肠,要寻句话说说,“娜娜有一副金噪子。”
“她!”经理耸耸肩,嚷道,“是一个真正的喷射器!”
埃克托尔赶快补充:“还说她是出色的女演员!”
“她!……一团肉!到了台上,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埃克托尔脸上微微一红。他给经理闹糊涂了,结结巴巴地说:
“无论如何,我不会错过今晚的首场演出,我知道您的剧院………”
“叫它作妓院,”波尔德那夫又打断他的话,那股儿犟劲是一向自信的人特有的。
福什里正专注地盯着进场的妇女,看见表弟瞠目结舌的呆相,又好气又好笑,便过来解围,“你就顺着他的意思叫好了——既然他愿意你叫他的剧院是什么,你尽管这么叫得啦……你哪,我亲爱的,”他转向经理,“也别对我们胡吹了,你的娜娜既不会唱又不会演,你准要砸锅的,没别的下场啦。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砸锅!砸锅!”经理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女人难道非要会演会唱才行?啊,亲爱的,你太傻喽,娜娜自然有别的本事!这本事足以抵得上别的本事。我嗅出来了,这个本事她大着呐,如果我嗅错了,我就是笨蛋。你瞧吧,瞧吧,只要她一登台,全场的人准会张开嘴巴伸出舌头的。”
他举起粗大的双手——因激动而发抖的双手,他压低嗓门,宽慰地自语:“错不了,她将来一定了不起的,嘿,一个!!”
经不住福什里的盘诘,他答应提供详细的情况。他出言粗俗,埃克托尔听了觉得刺耳。波尔德那夫认识娜娜,他要捧红她,刚好他正缺少一个扮爱神的演员,而他从来不耐烦花费太多的时间去训练一个女人,他要立即把她捧成红角。但自从这个丰满的女人插足他的戏班,却也添了不少麻烦。他原有一个红星萝丝·米侬,演戏天份高,歌喉也妙曼,看见新来的对手心里很气恼,终日以辞职威胁他。还有呢,我的天!为了海报上面的排名先后,竟闹了个沸反盈天!最后他决定把两个女演员的名字,用同样大小的字体这才了事。他绝不允许她们烦他,不管哪个小娘们——他是这样称呼他的女戏子的,西蒙娜也罢,克拉莉丝也罢,谁敢不听他的话,他就在她们的猛踹一脚。不这样,没法子活下去。他拿她们卖钱,也知道这些贱货值几个子儿!
“嘘!”他把话锋一转,“米侬和斯蒂涅来了,他们总是形影相随啊。你知道,斯蒂涅开始嫌弃萝丝了,她的丈夫米侬生怕她溜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剧院的飞檐上装了一排煤气灯,向人行道上射出一片强烈的光辉。两行小树被照得枝叶分明,格外浓绿。小柱子也被灯光照得白晃晃地,贴在柱子上的海报,如同白昼看到的那样清楚。
灯光照不到的马路,此时夜色深沉,只有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点灯光。隐约可见络绎不绝的人群向剧院走来。许多男人没有马上进场,先站在外边聊天,抽完雪茄。灯光在他们身上洒了一层灰白,在柏油路面投下缩短了的黑影。
米侬从人群中挤着过来,胳臂下挟着银行家斯蒂涅。米侬是条彪形大汉,有如街头卖艺大力士的方型脑袋,而斯蒂涅却是个大腹便便,脸庞滚圆,留着一部灰白络腮胡子的小个子。
波尔德那夫对银行家说:“嗨,昨天你在我的办公室遇到的就是她。”
“哦!是她!”斯蒂涅嚷,“我昨天也猜到几分,只是她进来时我正走出去,只打了个照面。”
米侬半闭着眼听着,很是烦躁,只管旋转手指上的大钻戒。他明白他们说的是娜娜。波尔德那夫描绘他新捧的红角,燃起了银行家眼中的邪火。米侬忍不住加入了谈话:
“亲爱的,别说了,一个婊子罢咧!观众会把她轰下台的。斯蒂涅,我的老弟,你知道我老婆在化妆间里等着你呐。”
他想拉走斯蒂涅,后者却不肯离开波尔德那夫。在他们前面,观众排成长龙,检票处挤得水泄不通,嘈声聒耳,其中夹杂着“娜娜”这两个清脆响亮的字眼。站在海报前面的男人,朗声拼读她的名字;凡经过海报的男人也都瞟它一眼,用疑问的口气念叨它。女人们也神情困惑,含着笑,不安地轻轻重复她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认识娜娜,她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呢?四处流传着有关她的绯闻和笑话。这句话听起来温馨,亲切,顺口,令人愉快。一股好奇的狂热推动人群,这种巴黎式的好奇,其猛烈的程度等同于热病的发作。人们都想娜娜的尊容。一个女人被挤掉裙子的饰带,一个男人挤掉了帽子。
“咳,你们提的问题太多了!”波尔德那夫喊道,他被二十多个人围着问这问那,“你们一会儿就会见到她的,我要走了,她们还等着我呢。”
他溜走了。眼见煽起了观众的好奇,他暗自得意。米侬耸了耸肩,提醒斯蒂涅,说萝丝正在等他去看她在第一场所穿的服装呢。
“瞧,露茜来了,正下车哩。”埃克托尔对福什里说。
露茜·斯特华果真来了。这妇人丑陋,矮小,四十岁左右,脖子太长,面孔瘦削憔悴,厚嘴唇。但她气质高雅,举止活泼,颇具魅力。她领来卡萝莉娜·埃凯和她的母亲。卡萝莉娜是个冷美人,她的母亲则神气十足,笨手笨脚行动迟钝。
露茜对福什里说:“你和我们一道坐吧,我给你留了座位。”
“啊!不必了!什么也看不到,何必呢!”他说,“我有一张座椅票,我宁愿坐正厅前座。”
露茜很是不悦。难道他不敢与她公开露面,她抑住怒气,转了话题: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认识娜娜呢?”
“娜娜?我从未见过她。”
“真的吗?可有人向我发誓,说你同她睡过觉。”
站在他们前面的米侬,把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向他们示意,叫他们住口。露茜问他何故,他指指走过去的小伙子,低声说:“他是娜娜的情夫。”
大家望着那青年。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福什里认得他。他叫做达格内,曾经为女人挥霍了三十万法郎,如今在交易所做点小投机买卖,也还是为了弄点钱给女人送花束,或者请吃饭。露茜觉得他的眼睛很美。
“啊!布朗斯来了!”她嚷道,“就是她告诉我你和娜娜睡过觉的。”
布朗斯·德·西维里是个金发的胖姑娘,胖嘟嘟的脸蛋颇有几分姿色,她身旁伴着一个纤瘦,衣着讲究,文质彬彬的男人。
福什里悄声告诉埃克托尔:“他是格兹维埃·德·旺德夫尔伯爵。”
伯爵与记者福什里握手,布朗斯却与露茜热烈地议论起来。她们一个穿着蓝色,一个玫瑰红,那两条镶边饰的裙袍挡了道,她们屡屡提及娜娜的名字,尖嗓子引起旁人的注意,听她们谈娜娜一些什么。
伯爵带着布朗斯走了。现在,“娜娜”的呼声在前厅的四面回响,声浪迭起,由于久等而更加迫切。怎么还不开场?男人们掏出表来,迟到的观众,不等车子停稳就跳了下来。三五成群的观众离开人行道往里面拥。在煤气排灯照耀的空地上,过路的人都伸长脖子往剧院窥视了才走。一个野小子吹着口哨走过来,站在门口的海报前面,用嘶哑的声音喊:“嗨!娜娜!”说完,趔趄着脚步,拖着他那双破靴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观众哄然大笑,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也一遍又一遍地呼着:“娜娜!嗨!娜娜!”,人群挤拥着,检票处有人争执。在观众里散播开来的愚蠢可笑的疯狂,兽性发作,引发他们呼叫着娜娜,因而这一片声浪也就越来越高了
开场的铃声在轰轰然的声浪中响起。“铃已经响了!铃已经响了!”喧哗声直达外面的大马路,于是你推我拥抢先挤进去,检票处增加了职员。米侬满脸焦急,终于拉走斯蒂涅,他还没有去看萝丝的试装呢。第一次铃响,埃克托尔拉着福什里,挤出一条路,生怕错过这场戏。这一阵挤拥惹恼了露茜·斯特华,这些人多么粗野,竟推搡妇女!她和卡萝莉娜母女留在最后。现在前厅已经空无一人,马路上,车轮声依然不断。
在剧场里,福什里和埃克托尔站在他们的座椅前面,又在四处张望。此刻,场内灯火辉煌。大水晶吊灯里的火苗窜得老高,放射出黄色和玫瑰色的光芒,从拱穹上面折射回池座,有如洒下一片雾样光辉。座椅上的石榴红丝绒闪闪发亮。金色大厅更显辉煌,而天花板浓艳的色彩下那嫩绿色的装饰多少柔和了它迫人的光芒。舞台上的脚灯突然放出一排强光,猩红的帷幕如同着了火,华贵厚实的帷幕具有神话中宫殿般的富丽堂皇,与寒伦粗陋的布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布景的裂缝露出了镀金掩盖的灰泥。场子已经暖烘烘的,乐队在乐谱架前调校弦索。笛子轻悠的颤音,号角窒息般的呜咽,小提琴悦耳的低吟,飘扬在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观众们闲谈着,推拥着,争抢座位;过道拥挤不堪,每扇门艰难地涌进一股滔滔的人流。人们彼此打着招呼,摩肩擦背;戴帽穿裙的女士,穿黑色燕尾服或长上衣的男土,一队队鱼贯而进,一排排的座位终于坐满了。这里露一角缟衣素裳,那里见云髻低垂,钗影泛彩,俏脸半霹;这个包厢里呈现了女人白缎般的裸肩,那边包厢里太太在悠然扇扇,眼睛瞟着人流;年青的先生站在正厅前座里,背心敞开;上衣纽扣孔插着一朵桅子花,用戴了手套的手指举起观剧用的望远镜端详着。
这时候,福什里表兄弟俩忙于找熟悉的脸孔。米侬和斯蒂涅并肩坐在楼下包厢里,胳臂靠着蒙上丝绒的栏杆。布朗斯·德·西维里似乎独占了楼下的一个边包厢。埃克托尔特别关注达格内。达格内坐的是正厅前座,在他的前两排。达格内紧挨着的是一个约十七岁的小青年,很像是一个逃学的中学生,大睁着一双小天使般的俊目。福什里看见了他,微微一笑。
“二楼楼厅的那位太太是谁?”埃克托尔突然问道,“就是身旁有个蓝衣少女的那个。”
他指的是一位胖妇人,她胸衣紧束,从前的金发已变得有点发白染了黄色,圆脸上涂了胭脂,额前垂着儿童般的留海,把胖脸衬得如肿了似的。
“她叫嘉嘉。”福什里简短地回答。这个名字似乎引起表弟的惊愕,他又补充道:
“你不晓得嘉嘉?……路易·菲力浦统治的最初几年,她可是个风云人物呢。到现在,无论到那里她都要把女儿拉在身边了。”
埃克托尔却没瞧少女一眼,倒是嘉嘉的样子令他动心。他盯住她看,他觉得她丰韵犹存,只是不敢说出来。
这时,乐队指挥把弓子一举,乐队便奏起序曲来。观众仍继续进场,纷乱喧哗有增无减。这一群观众是特意来观看首场演出的,还是原先的那一批人,没人知道。熟人相遇便微笑着聚拢在一起,帽子也不用脱,态度随便,互致问候。巴黎的人物全到了,界、金融界、娱乐界,也有许多的记者,还有几位作家,交易所的投机家,而交际花之类的女人,也比正经妇女多。这是特殊组合的群体,秉赋了各种天才,却又为恶习所污染,脸上呈现同样的疲乏和狂热。
由于表弟的发问,福什里就把专门留给报馆和俱乐部的几个包厢指给他看,又把戏剧批评家的名字一一告诉他。其中一个瘦子,神情冷峻,嘴唇薄而狞恶;他特别指出另外一个胖子,面孔和善,正倚在他邻座一个年青姑娘的肩上,用父爱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住了口,因为他看见埃克托尔向着对面包厢里的几个人打招呼。他愕然了。
“怎么!你认识米法·德·布维尔伯爵?”
“是的,我们是老相识了。”埃克托尔回答,“米法家有一处产业与我们家的产业毗邻,我常常到他们家去,伯爵与他的太太,岳丈德·舒阿尔侯爵坐在一起呢。”
看见表兄不胜惊愕的表情,他很得意。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他谈得更详细了:侯爵是政府的咨议员,伯爵最近被任命为皇后的侍从长官,福什里拿起望远镜向着伯爵夫人望去,只见她肌肤丰满洁白,棕色头发,眼睛黑而且美。
“幕间休息的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福什里说,“我见过伯爵,但我很想参加他们家里每礼拜二的招待会。”
“嘘!嘘!”的喊叫声从最高几层的楼座发出。序曲已经开始了,还有观众在入场,迟到的人使得整排的观众不得不站起来让他过去,包厢的门砰嘭的响着,甬道上有人大声的争执,交谈声不绝于耳,有如日暮归巢的麻雀的喧噪。场内乱纷纷地,脑袋乱晃,手臂乱挥,坐下的想法子坐得舒服一点,一些人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坐下!坐下!”的呼喊从昏暗的正厅后排爆发出来。全体观众情绪激动,大家总算即将一睹大名鼎鼎的娜娜了,巴黎为她颠倒了一个礼拜了。说话的嗡嗡声逐渐低下来,轻下来,偶尔有几声含糊的声音。就在窃窃低语开始平息悄悄的叹息消逝之时,明快活泼的乐音突然从乐池奏响,奏的是华尔兹曲,节奏荡冶夹着戏谑,观众听来如被搔到痒处,微笑起来。坐在前几排由剧院雇来捧场的人,使劲地鼓掌。幕开了。
“你看!”没停过嘴的埃克托尔说,“有个男的和露茜坐在一起呢。”他盯着二楼右侧的边包厢,卡萝莉娜和露茜坐在前面,后边还可以望得见卡萝莉娜的母亲那张威严的脸,和一个高个儿男子的侧脸,满头美丽的金发,一身毫无瑕疵的衣裳。
“你一定要看一看,”埃克托尔再三催促表哥,“那里坐着一个男的。”
福什里这才把望远镜移向右包厢,马上又转过头来:“哦,是拉博德特。”他低声说,毫不介意的样子,大家对于这个男人的出现都认为是理所当然,不足挂齿似的。
观众从他们的身后吆喝:“不要说话!”他们只得停止谈话。现在,整座大厅静止不动。从乐池到楼座,那一大片人头,从下往上排到最高处,像一道斜坡,都把身子挺直注视着台上。《金发维纳斯)的第一幕是古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发生在奥林匹斯山。场上出现用纸板画就的奥林匹斯山,山后画着云彩,右边摆着众神之主朱庇特的宝座。最先出场的是虹神伊利斯和司酒神加尼梅德,他们在一群侍从的帮助下,一面合唱一面布置诸神会议的座椅。捧场的那班人又突然地喝起采来,观众还有点儿茫然,就等着往下看。埃克托尔已经给克拉莉丝·贝尼鼓掌了,她是经理波尔德那夫的“小娘们”之一,扮演虹神伊利斯,穿着淡蓝色衣服,一条七色的宽大披巾系在腰间。
“你知道,她把衬衣脱了才系这带子的呢。”埃克托尔对福什里说,声音大得四周的人都听得见,“今早我们看着她试装,要不,胳臂下面和背脊就看见衬衫了。”
观众席上轻微骚动。萝丝·米侬上场,她饰演月神狄安娜。她没有角色所需要的窈窕身材,也没有角色的花容月貌,又黑又瘦,倒像丑陋的巴黎野小子,可是,她看来却有点魅力,有点迷人,仿佛这才足以给她所扮的角色一个嘲弄。她一上场,唱的曲调和歌词离奇得几乎让人喷饭。唱词全是抱怨战神马克斯移情别恋,追求爱神维纳斯,她唱得颇为传神,有不少轻佻的暗示,使观众的心如有热流穿过。她的丈夫和斯蒂涅并肩坐在那里,嘻嘻地发笑。观众喜爱的男演员普律利埃尔扮演的将军出场了,全场观众哈哈大笑,因为他扮演的同狂欢节里出现的滑稽的战神那样相似,头上插一根大羽毛,拖一把长至肩的剑。他对月神狄安娜厌倦了,嫌她太嚣张。于是月神发誓要监视他,要报仇。他们的二重唱以滑稽可笑的蒂罗尔山歌调作为结束。昔律利埃尔唱得特别精彩,他的歌声像被惹恼的大雄猫的吼叫。他既然是走运的青年男主角,不免有些可笑的自负,这会儿他挺神气地转动眼珠向台下溜来溜去,惹得包厢里的女士们尖声笑起来。
接着的几场戏沉闷乏味,观众冷静下来。直至老演员博斯克饰演的笨蛋朱庇特头顶硕大的王冠上场,与天后朱诺为了厨娘报的账目发生争执,观众才快活了一阵。可是一连申天神的出场:海神、地狱神、智慧女神和其他神几乎把剧场效果全破坏了。大家有点不耐烦了,嘈杂的低语逐渐提高,都在场子里东张西望起来。露茜向拉博德特嫣然含笑;德·旺德夫尔伯爵从布朗斯肥大的肩膀后伸出脖子;福什里用眼角**米法夫妇;伯爵神色凛然,似乎不谙剧中所指何事,伯爵夫人似笑非笑,眼神迷茫,若有所思。
在不妙的气氛里,雇来捧场的人突然大鼓其掌,而且极有规律,就如一队士兵放的排枪,大家都转过头来向台上望,娜娜该出场了吧?这个娜娜真叫人好等。
司酒童和虹神引来一队凡人,他们是有身份的财主,被妻子欺骗的丈夫,他们向万神之主控告爱神维纳斯,说她煽动他们的妻子的欲火而至偷汉。他们的合唱声调悱恻而天真,时而静默,静默中满含不打自招的意味,十分可笑。场内传开了一句戏谑:“这是王八大合唱呢,王八大合唱。”观众觉得这话说得妙,大喊再来一次。合唱队员头脸可笑,观众觉得王八的称谓倒很恰切,尤其是其中一个胖子,脸圆团团的如天上的大月亮。这时,火神怒气冲天闯进来,他来寻找溜走三天的妻子。合唱队向着这个王八们的神祗,重新申诉他们的怨愤。火神这个角色由方唐扮演,他是颇有演丑角才能的滑稽演员,且有创造性。饰演的火神像乡村的·铁匠,头套火红的假发,走路一瘸一拐的,光着的臂膀上刺着被箭射中的几颗红心。一个女观众失声高叫:“啊唷!他真丑!”女士们不禁笑了,都拍起掌来。
下面的一场似乎拖沓冗长。朱庇特没完没了地召开诸神会议,商讨受骗的王八们的诉状。娜娜迄今犹未露面!莫非剧院老板故意安排她演压轴戏?一再拖延的等待把观众惹恼了,谈话的声音又起来了。
“情况不妙呢,”米侬幸灾乐祸,喜形于色,对斯蒂涅说着,“你等着瞧吧,她一出场观众准有好一顿臭骂!”
就在这个时候,台后边的云霓冉冉散开,维纳斯出场了。娜娜的个子高大而丰满,远超于她十八岁的年龄,金发披肩,镐素仙装,施施然地走下来,走到台边的栏杆,妖媚地一笑,然后唱起那段主题曲:“幕色降临,维纳斯徘徊游荡……”
唱到第二句,观众诧异地面面相觑。莫不是经理波尔德那夫在开玩笑,还是他故弄玄虚?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离谱的唱腔,如此拙劣,的歌喉。她的经理倒是说对了,唱得就和喷射器一样!她甚至不懂在台上该如何投手举足,两手僵直地前伸,身子东摇西晃,动作既不自然又欠雅观。观众大倒胃口,后座和廉价座的观众已经大喝倒采、吹口哨了。这时,前座却有人用小公鸡般的嗓子,高叫:“太美了!”全场观众四处探索,原来是那个逃学看戏的中学生,俊俏的少年。一双美目睁得圆圆的,一看见娜娜,兴奋得两颊通红,当他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更加涨得满脸绯红了。坐在他旁边的达格内笑眯眯地看着他,观众哄然大笑之后,气氛轻松了,忘了吹口哨,喝倒采。那些戴白手套的年青绅土们,被娜娜全身的曲线迷住,都把身子往后一靠,也痴狂地鼓起掌来。
“对极了!说得妙极了!好哇!”
娜娜看见全场哄笑,她站着,一点也不生气,亲切自然,很快就与台下沟通了。她眨眨眼,仿佛自己也承认她演戏的本事不济,实在不值几个子儿,但还不要紧,她有别的本事。她向乐队指挥扬一扬手,示意:接着奏下去,我的老伙计!她开始唱第二段:
“夜色深沉,维纳斯走过……”
依然是那副酸涩的歌喉,但现在这个声音搔着观众的痒处,撩得他们的身于微微震颤。娜娜依然浅笑着,樱桃小口,红得鲜亮,两行贝齿,晶莹如玉,澄蓝的大眼,秋波潋滟。唱到略为生动的诗句时,她动情地翘起鼻子,粉红色的鼻孔一起一伏,两颊绯红。她还是只会东摇西晃,可是观众不再认为难看了,恰恰相反,男人们都举起望远镜来细瞧。唱到后来,她已中气不足,她心里清楚很难支持到底,于是她不慌不忙地猛一扭腰,把薄裙下浑圆的一撅,张开胳臂,把身于往后一挺,高耸的乳峰就上下地颤动。顿时掌声雷动。她倏地转身往台后走去,把颈背呈献给呆瞪着眼的观众,颈脖披垂着红棕色的头发,像某些动物的茸毛。掌声更加狂热了。
这一场的结尾更平淡冷清。火神要扇维纳斯的耳光。诸神召开会议,决定去凡间做一番调查,满足王八丈夫们的请求。月神狄安娜窃听了维纳斯和战神的情话,发誓要在凡间永远监视他们,另外还有一场戏,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扮演小爱神,人家无论问她什么问题,她总是回答:“是的,妈妈;不是的,妈妈。”声音可怜兮兮的,手指头捅着鼻孔。朱庇特大为恼火,摆出主人的威严,把小爱神关在小屋子里,罚她把“我爱”的动词变位背二十遍。观众较赞赏结尾的大合唱,合唱团和乐队配合协调,都很精彩。幕落之后,雇来捧扬的人虽然拼命鼓掌,希望引着观众要求演员谢幕,但是全场观众已经站起来,纷纷向着出口走去了。

人群在座位之间践踏着,挤拥着,同时在交换着意见。大家的感觉是:“实在不像话。”
一位批评家说,剧情必须大大地削减。然而,这场戏是无关紧要的,人们谈得最多的倒是娜娜。福什里和埃克托尔最早挤了出来。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遇见斯蒂涅和米侬。这条走廊狭窄而低矮,有如矿井里的坑道,只有几盏煤气灯照着。他们在右边楼梯脚站了一会儿,有扶手拦杆护着,可以不受拥挤。廉价座位的观众穿的笨重的长靴,在下楼时发出踢托踢托的响声,黑色衣服如一道水流经过,一个女服务员使劲遮护着一把椅子,那上面堆着许多衣服,生怕被群众挤落。
“我一定见过她!”斯蒂涅一见福什里就嚷道,“我敢说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想也许在卡西诺俱乐部,当时她喝得烂醉,被人搀着。”
“我不十分记得在哪儿见过了,”记者福什里说,“和你一样,我一定见过的……”
他压低嗓门,笑着加了一句:
“也许在老虔婆特里贡家里吧。”
“见鬼!原来在这么一个脏地方!”米侬悻悻然地说,“观众对台上偶然出现的妓女竟这样欢迎,真叫人恶心。以后舞台上就没有正经女人了。我非禁止萝丝登台不可。”
福什里不禁微笑起来。楼梯上沉重的鞋声并没有停止,一个戴鸭舌帽的矮个子男人,拖长腔调喊道:
“哎呀呀,她是一团肥肉,咱们捞着吃得啦!”
走廊里,有两个青年,头发仔细烫过,衣着整齐,翻下来的白领,正在那里争论着。其中一个反复说:“下贱!下贱!”可没说出理由;另外一个再三反驳:“精彩!精彩!”他也不屑说出理由。
埃克托尔觉得娜娜不错,他大胆说出,如果她再把嗓子练练,那就更好了。斯蒂涅本来不在意他们的议论,现在似乎恍然大悟,认为无论怎样,必须等等再说,说不定下面几幕会一败涂地呢。观众虽然认可,但还未被打动。米侬发誓说这出戏一定不会演到结束,娜娜就给观众轰下台。福什里和埃克托尔离开他们向吸烟室走去的时候,米侬挽起斯蒂涅的手臂,紧靠他的肩,附耳低语:
“你去看看我妻子的第二幕的服装吧,老朋友,实在下流呢!”楼上的吸烟室里,三盏水晶吊灯灯火通明。那表兄弟俩站在门外犹豫片刻才进去,因为从打开着的两扇玻璃门可以看见整整一条走廊,人流如潮,此来彼往,如两股小河不停地流动。可是他们还是进去了。里面坐着五六堆人,正在热烈交谈,一面指手划脚,讨论着这出戏,中间往往夹着激烈的插嘴,打断了话头。其余的人在随意转悠,脚后跟在打蜡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左右两边,在仿玉的大理石柱之间,妇女们坐在红丝绒长椅上,带着慵懒的神色,似乎室内的暖气使她们疲软了,懒洋洋地看着过往的人流。背后高悬的镜子映出她们的发髻。屋子尽头,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靠着酒吧间的柜台,喝着果子汁。
福什里到阳台去透一透气,埃克托尔本来在饶有兴味地鉴赏挂在柱子上,镜与镜之间的女演员照片,此时亦随着他走到阳台去。剧院前面的灯光已经熄灭,阳台又暗又冷,他们以为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却见右边的门洞里,有一个青年正凭栏吸烟,烟头在黑暗中闪出一星红光。福什里认出青年是达格内,两人热烈握手。
“亲爱的,你在这儿干什么?”记者福什里问,“你怎么藏到角落里来了?你可是从来在首场演出都不离开前座半步的呀!”
“你不是看见了,为了抽烟嘛。”达格内说。
福什里故意考问他:
“那么好呀,你对新星有何高见?……在走廊里,我听见大家对她贬得很低呢。”
“哼!”达格内说道,“他们都是一些她不屑一顾的男人!”
这就是他对娜娜的才能的评价。埃克托尔俯瞰下面的大街,对面的一家旅馆和一家俱乐部,窗户露出明亮的灯光;人行道上,黑压压一堆顾客坐在马德里咖啡馆门前的桌子周围。时间已经不早了,群众却依然拥挤,人们缓步前行。从儒弗鲁瓦胡同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人群,马路上的车辆排成长龙,人们要等上几分钟才能穿过马路。
“这么多的车辆行人哟!这么热闹哟!”埃克托尔赞不绝口,对巴黎他还是惊异不已。
铃声响了一些时候,抽烟室的人全走光了,走廊里的观众也力口快了脚步。幕已拉开,观众还成群成群地进场,早巳就座的观众,怒视着,让他们挤进位子;每个人各归原座,脸孔又呈欢快的神色,注意力又集中起来。埃克托尔首先把视线射向嘉嘉,他不禁愕然了。刚才还坐在露茜包厢里的男人,现在竟坐在嘉嘉的身边。
“那个男人是谁?”他问。
福什里没看见。
“哦!不错,他叫拉博德特。”他终于也看见了,漫声应道。
第二幕的布景出乎意料,地点在黑球小酒店的低级舞场,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戴假面具跳舞的人们轮流唱着一段曲子,随节拍踏踢脚跟,剧里穿插了观众预料不到的俚俗场面,令观众大开眼界,要求把这个轮唱再来一次。这个神仙歌舞队本要下凡进行调查的,谁知自称熟路的虹神却把诸神错领到这儿来。为了掩饰真面目,于是戴上了假面具。朱庇特化装成国王达戈贝尔,反穿短裤,头戴马口铁做的大王冠。太阳神扮作朗日谋地区的马车夫,女神扮成诺曼底的奶妈,战神穿着古怪服装,活像瑞士海军大将,一上台就引得全场哄堂大笑,再到海神一上台,观众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的扮相更为滑稽。身穿大褂,头戴高高鼓起的鸭舌帽,卷曲的鬓毛贴着太阳**,趿拉着拖鞋,用浓重的怪腔调喊道:
“哎哟哟,一个男人长得俊,就该让他被女人爱慕?”
台下发出“哎”“嗅”的怪叫,女人举扇半遮面。露茜“格格”地笑个不住,卡萝莉娜·埃凯用扇子轻敲了她一下,要她收敛些。
从这时起,这出戏有了转机,大有成功的希望。这个把诸神拉人狂欢节,把奥林匹斯山圣地拖进泥潭,以及对宗教和诗歌等等的嘲弄,观众坦然认为是高雅娱乐,朱庇特成了善良的百姓,战神成了小丑,诸神王朝成了滑稽的组合,军队成了愚蠢的东西。朱庇特突然爱上卑微的洗衣女,并与她共舞热狂的康康舞。西蒙娜饰演洗衣妇,把脚踢到万神之主的鼻子上,怪声怪气地呼叫:“我的胖老爹!”观众爆发出震动屋宇的大笑。他们两个跳舞的时候,太阳神请智慧女神吃一大盘调果汁的酒;海神端坐在七八个女人中间,饱餐她们奉献的糕点。观众紧扣住寓意双关的台词,添上猥亵的理解,本来无伤大雅的台词被池座观众怪声一叫,立刻把原来的意思歪到一边去了。剧院的观众久已没有沉溺在像这样低级的胡闹里,从中得到了娱乐和休息。
剧情就在荒唐胡闹中发展。火神扮成一个英俊的青年,浑身连手套都是清一色的黄装,夹着单片眼镜,依然追求着爱神。爱神后来以渔妇形象出场,头绾手帕,胸脯高耸,乳部罩了两块金灿灿的饰物。娜娜白皙丰腴,饰演臀部发达,嘴唇性感的角色显然十分吻合,因此立即赢得了全场的认可。而萝丝·米侬就被人遗忘了。尽管她扮成可爱的娃娃,头戴柳丝编织的小帽,穿一条平纹细布短裙,用美妙迷人的娇音倾诉月神的幽怨。然而那个娜娜,肥肥的荡妇,拍着大腿,母鸡般地发着咯咯的声音,周身散发出生命的气息,女性的无穷魅力,观众就被这个迷醉了。从第二幕起观众包容了她的一切:举手投足没个准则,唱歌走了调子甚至忘了台词。只要她随便一扭身,一浅笑,立即博得满堂喝彩。只要她拿出看家本领——往上一踢,抬到臀部,池座里的观众就会如点着了火似的,升起热情的狂焰,从头一层往上飞升,直至屋顶。她的跳舞也很成功,舞姿从容,双手叉腰,那神气几乎要把真的爱神抛到道旁的阴沟里。音乐似乎也是专为她而设——配合她低哑的郊区口音,嘶吼的管乐,震颤的小笛子等,使人联想起圣·克卢市集上卖艺的曲调。
又有两段歌应观众要求重唱了一遍。开幕时的那首华尔兹舞曲,即那首节奏放荡的华尔兹又演奏了一遍,然后送走了诸神。扮成农妇的天后朱诺,很机智地把朱庇特和他的洗衣妇抓住,并扇了他的耳光。月神无意中撞见爱神维纳斯和战神暗订幽会,连忙把他们约定的时间地点告诉火神,火神大叫着:“我自有对付的办法!”以下的情节似乎不甚清楚。诸神下凡调查以二拍子快舞为结束。接着是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摘下了王冠,他声称:凡间的小娘们都是可爱的,犯错的全是男人。
幕落,在全场一片呼啸的喝彩声中,有几个声音狂热地吼叫:“全体演员出场!全体演员出场!”
于是幕又拉开了,演员们手牵着手出现在台上。娜娜和萝丝·米侬并肩站在中央向观众行礼致谢。观众鼓掌,雇来喝彩的人欢呼,然后剧院里的人逐渐散去。
“我必须去拜候米法伯爵夫人。”埃克托尔说。
“对了,你给我介绍介绍,”福什里回答,“然后我们再一起下去。”要走到二楼包厢可真不易,过道楼梯都很拥挤。在人堆中要前进一步,必须侧着身子,用手肘开路。那位肥胖的批评家背靠铜制煤气灯下面,正在发表对这出戏的评论,面前围了一圈专心聆听的人。有人悄声说出他的名字,又有传言这位批评家在观戏时也和一般观众那样发出放肆的大笑。然而,现在他却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地大谈什么品味和道德来了。稍远一点,一位薄嘴唇的批评家,他充满善意,但言辞带着变了质的牛奶那股味,酸溜溜的。
福什里的目光通过门上的圆洞,搜索着每一个包厢。德·旺德夫尔伯爵拦住他,问他找谁。知道了这表兄弟俩找米法夫妇之后,便指一指七号包厢,他就是从那儿出来的。然后他弯下身来神秘兮兮地对记者悄声道:
“我说,亲爱的,这个娜娜,肯定就是我们有一天晚上在普罗旺斯街角看见的那个……”
“不错,正是她!”福什里嚷道,“我说我见过她的嘛!”
埃克托尔把表哥介绍给米法·德·布维尔伯爵,伯爵反应冷淡。小过,伯爵夫人听见福什里的名字,抬起头来,用很得体的话赞扬这位专栏作者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文章。她斜倚在红丝绒栏杆上,优雅地半转双肩,微侧着身子。他们聊了一会儿,万国博览会也谈到了。
“那一定是很美的,”伯爵说,四方而端正的脸上,保持着端肃的神气,“今天我参观了练兵场……很令人赞叹。”
“据说博览会不能如期开幕,”埃克托尔鼓起勇气说,“那里还乱七八糟的呢。”
伯爵肃容正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一定会准备就绪的。这是皇帝的旨意。”
福什里兴致勃勃地叙述他有一次跑到那个地方找一篇文章的题材,差点困在正在兴建的水族馆里。伯爵夫人微微一笑。她不时地往楼下的剧场溜一眼,抬起戴白手套的手臂,缓缓地轻摇扇子,那白手套很长,遮过了肘弯。
大厅里的观众几乎已经走光,灯光使人昏昏欲睡。正厅前座有些男士在看报纸,太太们十分安闲地在接见来问候的客人,好像在她们家里似的。吊灯下听见有密友间的窃窃私语,幕间休息人们往来走动,扬起的微尘使得灯光如在雾中。每一道出入口都有男人们挤着,争分夺秒地去找那些还坐在位子上的女人谈谈话,他们先在门口伸出脖子张望,露出衬衫上的白色胸口。
“下礼拜二,请你光临舍下。”伯爵夫人对埃克托尔说,然后又约了福什里,后者鞠了一躬。
对这出戏大家没再提起,娜娜的名字也不再提及。伯爵骄矜太过,神态庄重,好像他在参加立法会议。他只解释他所以来这里是为了岳父喜欢看戏。他的岳父,德·舒阿尔候爵,刚才为了给这两位客人让座位出去的,现在又回来了。他挺着衰迈的高大身躯,从宽沿帽子下面露出松弛而白皙的脸孔。他的眼睛滑溜溜地盯住每一个过往的妇女。
伯爵夫人发出邀请之后,福什里觉得再接着谈这出戏,就未免不识相了,于是起身告辞,埃克托尔随后也出来了。他看见金发拉博德特在旺德夫尔伯爵的包厢里大模大样地紧靠着布朗斯·德·西维里,两人亲密地交谈。
“哎,你瞧,”他赶上表兄,说,“这个拉博德特,什么女人都认识,他现在又跟布朗斯在一起了。”
“那是当然,”福什里若无其事的说,“你真是少见多怪,人家会对你怎么看呢,我亲爱的?”
走廊里不像先前那样挤了,福什里正要下楼,却听见露茜·斯特华在唤他。她在最里边坐在包厢的门口,她说包厢里边又热又闷,所以带着卡萝莉娜·埃凯母女占了宽敞的走廊一角透透气。三个人嘴里嚼着糖衣杏仁。一位女领座员正和她们亲热地攀谈。露茜对着新闻记者嚷起来:“你真是个漂亮人物!到楼上来看别的女人,就不来问问我们是不是口渴!”接着,她又转了话题,
“你知道吗,可爱的孩子,我觉得娜娜挺不错的。”
她本想留他在她的包厢里同看最后一场戏,但他赶紧溜了,只答应散场后在戏院门口等她们。在剧场门前,他和表弟点燃了香烟。从剧院台阶上走下来的人群堵住了人行道,把逐渐沉寂的大街上的晚风吸了进采。
这时候,米侬把斯蒂涅拉进游艺剧院的咖啡室。看见娜娜获得成功,他热情地谈论起她来了,一边用眼角瞟着银行家斯蒂涅。他对银行家了如指掌,曾两次帮助他欺骗萝丝,银行家过后觉得内疚,又追求起萝丝,而且重新忠实起来。咖啡室里,顾客挨挤不开,一些人站在那里,匆匆喝完便走。几面大镜子把人们照成黑压压的一片,把这间狭小的店堂和三盏吊灯,以及仿皮的座椅,铺着红地毯的螺旋楼梯,都因镜的折射而阔大无比。斯蒂涅坐在第一室的桌边,这个小室有一面整个敞开到大街,时令未到,门窗拆得稍早了些。福什里和埃克托尔经过这儿,银行家招呼他们进去。
“陪我们喝一杯,好吗?”
可是有一个念头把他的心占满了,他很想叫人送一束鲜花给娜娜。终于,他把咖啡室一个熟识的茶房叫来。米侬两道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他一时慌了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他熟稔地叫着茶房的名字:
“奥古斯特,去买两束花,吩咐女领座员在合适的时候给两位女主角送去,知道了吗?”
小室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姑娘,她背靠镜框,呆然木立,对着面前喝光了的空杯出神,似乎等人不着而怅惆失意。她一头天然卷曲的银灰色秀发,处女般纯净的脸庞,绒般的眼睛温婉而纯真。她穿一件褪色的绿绸裙袍,头上戴一顶圆帽。夜晚风寒,她的脸色苍白。
“咦,萨丹在这儿。”福什里悄声自语。
埃克托尔向他打听这姑娘。哦,原来她是街上一名私娼,算不了什么。她颇有些流氓习气,人们爱逗她胡扯一阵寻个开心。福什里于是扬声问:
“萨丹,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我他妈的烦透了,”她漫不经心地应道,依然呆然木立。
四个男人乐了,大笑起来。
米侬劝大家不必着忙,第三幕的布景总得要二十分钟。表兄弟俩喝完啤酒就要上去,他们觉得有点冷。米侬双肘支在桌上,盯着斯蒂涅的面孔说道:
“嗯?我们说好了,就到她家去,我给你介绍……这件事你我知
道就行了,我的太太也不必知道。”
福什里和埃克托尔回到座位,瞥见第二排包厢坐着一个衣着典雅外貌俊美的女人,陪着她的是个样子严肃的男人,埃克托尔认得他是内政部办公室主任,曾在米法家会过的,福什里也认得那女人是罗贝尔夫人:口碑甚佳的正经妇人,她的情夫只有一个,而且永远是这个令人尊敬的男子。
他们转过身来。达格内正向着他哥俩微笑。娜娜获得成功,他也就无须藏藏掩掩的了。他在走廊里,人们还向他祝贺哩。他身旁的逃学少年,一直没有离开座位,他对娜娜的倾倒已到了沉迷的地步。他想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女人,涨满的化为热流冲到脸上,染成一片通红,他把手套机械地扯下来又套上去,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听见邻座谈论娜娜,他大着胆子问:
“请恕我冒昧,先生,演戏的那位女人……你认识她吗?”
“是的,有点认识。”达格内含糊地答道,很有些惊讶,疑心。
“那么,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达格内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提这样的问题,又是冲着他达格内问的!
“不知道。”他冷冷地回答。
说完他立即侧过身去。金发少年自知出言莽撞,脸更红了,十分狼狈。
开场的铃声又响了,女领座员穿梭于人群中,动作麻利地把保管的衣物送还原主。雇来捧场的人对着布景便已大鼓其掌。这一幕的布景是埃特那山岩洞,里面像一座银矿,山洞两壁上下像新铸的银币那样闪闪发光。山洞里是火神的铸炉,熊熊火焰如落月的余辉。从第二幕起,月神狄安娜与火神已经商量好了,火神假称出门旅行,留个机会给爱神和战神幽会。然后剩下月神一个人,爱神就出现了。全场观众都震颤了。娜娜一丝不挂!她脱得那样大胆,她对于自己的的摄人力量有十分的信心。她轻裹一块薄纱,然而,她浑圆的双肩,坚挺的乳峰,肥大的双臀,丰腴的大腿,白如水沫的肌肤,在薄纱下全都依稀可见。爱神刚从水波中出来,除了发网,没有任何遮饰。娜娜举起双臂,在脚灯的照耀下,她腋下金黄色的细毛,台下都能看见。观众都噤住了,没有掌声,忘了发笑。男人们身体前倾着紧瞧,脸皮紧绷,嘴发干,心跳气喘,似乎一阵使人发软的轻柔的风荡漾在剧场里。忽然,台上这个女人,像一个跳跃着的肉弹,满含疯狂的威力,引起人们急渴的性的妄想,她把欲的神秘世界之门敞开了。娜娜依然笑吟吟地,但这笑,是吞食男人的女妖般的狞笑。
“我的天!”福什里对埃克托尔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时候戴着羽毛军盔的战神,急匆勿来到幽会地点,结果落到两个女人中间。这场戏,普律利埃尔演得很细腻。月神狄安娜爱抚着战神,打算在交给火神之前作一次最后的努力。爱神维纳斯百般向他献媚,情敌当前格外卖力。战神左拥右抱享受着柔情蜜意,怡然自;得,心满意足的表情,普律利埃尔演得维妙维肖。最后,一段三部大合唱结束了这场戏。这时,一个女领座员出现在露茜的包厢里,向台上抛掷了两大束白丁香花。掌声四起,娜娜和萝丝·米侬向观众行礼致谢。普律利埃尔捡起两束花。池座里有一部分观众扭头向斯蒂涅和米侬所坐的地方微微地笑。银行家满脸绯红,下颌抖动,喉头如有物堵着。
以下接着演的戏,使全场观众都神迷心醉。月神狄安娜怒不可遏地下场。爱神坐在绿茵长椅上,招手唤战神坐在她身边。还从没有人敢上演比这更灼热的场面了,娜娜用双臂搂住普律利埃尔的颈脖,把他拉到她的怀抱里来。此时扮演火神的方堂从山沿里出来,他极力刻划滑稽可笑的愤怒神态。夸张地表现当场捉奸的丈夫的暴怒。他手拿一张铁丝网,把网撒开,就像渔夫似的往下一兜,爱神和战神于是尽装人网中,被紧紧地裹住动也不能动,但这对情人仍然紧抱不放。
嗡嗡嘤嘤的议论声逐渐扩大,像长长的一声叹息。好些人拍手,所有望远镜全对准了维纳斯。娜娜一点一点地控制了全部观众,征服了所有男人。
从她的身上冒出一股荡漾的春情,犹如禽畜春情发动一样,散布开去,气息越浓,弥浸了整个剧场。到了这个时候,她一点点的细微动作都足以撩拨起欲火,她的小指头动一动,男人就浑身**。男人们弯下腰去,颤动着,仿佛有看不见的琴弓从身上划过,男人们的肩上,似乎被某个女人的柔发轻轻拂着,又像被女人吐出来的暖烘烘的热气,吹得飘飘荡荡几欲飞升。福什里看见前面那个逃学少年,已被之火烧得坐立不安。他再看看德·旺德夫尔伯爵是何模样,只见他脸色煞白,紧抿双唇。又看看胖子斯蒂涅,他的脸涨得发紫,几乎接近中风昏倒的边缘。拉博德特惊讶地用望远镜往台上睥睨,像马贩子鉴赏一匹壮实的母马。然后再看看达格内,他的两耳血红,兴奋得左摇右晃。过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好奇地回头望去,米法夫妇的包厢所见,使他愣住了。伯爵夫人和平常一样,脸色依然苍白而严肃;坐在她身后的伯爵,腰挺得笔直,张大嘴巴,脸上涨着斑斑点点的赤色,紧挨他身边坐在黑影里的侯爵,那一对色的眼睛,变得像猫眼一样,闪着金色的磷光。观众屏声敛息,汗涔涔流下,头部昏沉。三个小时以来,人们积聚的气息烘暖了剧场的空气,混和着人体的气味。空中的浮尘停在吊灯下凝滞不动,越来越浓重。人们在疲倦与兴奋的夹攻下,心潮荡漾,情思缠绵,都有些昏然欲睡的感觉。娜娜面对这些如痴如醉的观众,这些在戏近尾声时倦怠与紧张交集下挤在一起的一千五百个人,凭借她那一身白如大理石的肌肤和,赢得了胜利。她那天生富于性感的特质,足以摧毁拜倒在她脚下的人,而本身却毫发无损。
戏剧即将终场,所有奥林匹斯山的神,在火神胜利的召唤下,列队站在这一对情人的前面,发出又惊又喜的“啊”“嗬”的呼叫。朱庇特说:“我的孩子,你叫我们来看这个,我认为你有点轻浮呢广接着,局面变得有利于维纳斯,虹神又把王八丈夫们领出来,请求诸神之王不要受理他们的申诉,因为自从女人们安分守己呆在家里之后,反而逼得男人们无法忍受,所以男人们情愿太太们去偷汉,自己落得轻松自在。这就是喜剧的主题。于是,爱神重获自由,火神获得分居,战神和月神言归于好。朱庇特为了维持家庭的安宁,把他的小洗衣妇遣送到星座上去了。最后,他们把小爱神从地释放出来,他在里面并没有练习“我爱”的动词变位,而是顾着折纸鸡。王八们跪对爱神唱一首感恩的赞美诗,爱神则笑吟吟地站着。她的姿态,由于是而倍增魔力。就在赞颂的合唱中,宣告剧终。
观众早已站起来,幕落即向出口走去。大家也呼喊剧作者的名字。同时,在雷鸣般的喝彩声中,演员谢幕二次,才算结束了。“娜娜,娜娜!”的喊声疯狂地轰鸣。观众尚未走完,灯光便马上暗了下采,脚灯也熄了,大吊灯也减弱了火苗,长条布套从各包厢落下来,遮盖了楼厅的镀金。刚才还如此燥热,如此喧嚣的剧院,一下子陷入了沉睡状态,发霉的尘土气味升腾起来。米法伯爵夫人站在包厢前等人群散去,她笔直地站在那儿,身上裹着皮大衣,凝视着聚在一起的昏暗人影。
走廊里,观众围住领座员,她们正守着成堆的室外衣服,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记者福什里和表弟匆匆赶出去,想看看戏院出口的情景。沿着前厅,男人们排成长龙,形成一道人墙。从双排楼梯,又,慢慢走下两条绵长的队列,然后接上了人墙,倒也整齐而密集。斯蒂涅被米侬拖着,随着第一批人群溜出剧院。德·旺德夫尔伯爵臂上挽着布朗斯走了。嘉嘉母女正在进退为难之际,拉博德特赶快走上前去,很快给她们找到车子,还彬彬有礼地给她们关上车门。没有人看见达格内走过去。那个逃学少年两颊发烫,决计在演员进出的门口等娜娜,他朝全景胡同跑去,却见铁栅门已经关闭了。萨丹正踯躅在人行道边,故意用裙裾撩拨他,他找人不着正没好气呢,便粗暴地拒绝了她。他眼里噙着失意和懊恼的泪水,在人群中消失了。观众们有一些人正燃起雪茄,哼着“暮色降临,维纳斯徘徊晃荡……”的歌词,四散走远。
萨丹又返回游艺咖啡室前面,茶房奥古斯特给她吃顾客们剩下的糖果。一个胖男人出来,正被欲火烧得难过,就把她带走,一起没人茫茫的黑夜中,大马路逐渐归于沉寂。
仍然不断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埃克托尔等待克拉莉丝。福什里因为答应过露茜,在门口接她们一行三人,所以也在等候。她们来了,占据了前厅的一个角落,米法夫妇神色凛然的走过时,她们笑得很响。波尔德那夫这时推开一扇小门,探出头来,看到福什里,便请求他写一篇评论文章,福什里正式应允了,经理波尔德那夫满头是汗,满脸红光,戏的成功使他陶醉了。
“你这出戏大可上演二百场呢,”埃克托尔恭维他,“全巴黎会到你的剧院排队买票的。”
谁知波尔德那夫却沉下脸来,下巴往上一翘,指着那些前厅挤拥的观众、他们喉咙发干,两眼红火,心里仍被占有娜娜的欲火焚烧着……波尔德那夫指完,激愤地吼道:
“我跟你说过,管它叫我的妓院,你这顽固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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