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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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十点钟,娜娜尚在睡眠中她住在奥斯曼大街新建的一幢大楼的三楼。房东把各门分租给单身女人让她们成为头一批住户。一个从莫斯科来巴黎过冬的富商,把娜娜安置在这里,替她预付了半年的房租。她一个人独住一个套间,觉得太大了些,家具也不齐全。几张豪华而庸俗的桌椅,配上从旧货商那儿买来的老古董——桃花心木的独脚小圆桌,冒充意大利铜器的锌制枝形烛台等,给人一个不伦不类的感觉。说明这个妓女当初曾被第一个爱过她的男人抛弃,后来又落到下三滥的情人们手中,说明她踏人社会就遭遇艰难,仰人鼻息。曾经做过生意,亏了本,又借不到钱,甚至被房东撵逐娜娜俯卧在床上,的双臂紧抱着枕头,因困倦而苍白的脸庞埋在枕头里。这儿只有卧室和盥洗室叫本区一家地毯店装修过。凭窗帘下透人的一缕光线,看得见红木家具,灰底大蓝花锦缎的帷幔和椅子。在这间昏昏欲睡的潮湿的房间里,娜娜从梦中蓦地醒来,仿佛发现身边无人而诧异。她一望侧旁的枕头,枕间还留着被人头压扁的痕迹和余温。她伸出手去,摸索到床头电铃的开关,按了一下。
“怎么,他走了吗?”她问进来的女仆。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走了,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因为太太很累,他不想惊醒太太,他吩咐我告诉太太,明天他再来。”
女仆佐爱一面说,一面打开百叶窗,一片阳光射了进来。佐爱皮肤黝黑,深棕色的头发扎了许多小头带。,青白的狗般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扁鼻,厚唇,黑眼睛骨碌碌转动。
“明天,明天,”娜娜道,尚未睡醒。“明天是他该来的日子吗?”
“是的,太太,保尔先生是逢礼拜三来的。”
“啊,不行,我记起来了,”她大声说,坐了起来,“所有安排都更改了,我本来想今早告诉他的……他要是礼拜三来,一定会碰上黑炭头的,我们就麻烦了。”
“太太没早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佐爱低声咕哝,“以后太太要是更改日期的话,最好吩咐一声,好叫我心里也有个数。这么说,老吝啬鬼星期二不再来了?”
她们俩私下里总是尖刻地用绰号称呼付钱的这两个客人为“老吝啬鬼”,“黑炭头”。“老吝啬鬼”是圣德尼郊区的商人,生性悭吝,“黑炭头”是自称伯爵的瓦拉几亚人,付钱从不定期,而且钱也有股怪味。达格内要求安排在“老吝啬鬼”的第二天,因为商人早上八点钟左右必须回家,这位少年就躲在佐爱的厨房里,等他一走,便溜进来,占了他的热被窝,和娜娜厮混到十点钟,然后起来办他的公事。娜娜和他,认为这样安排很合适。
“糟糕!”她说,“今天下午我写信通知他……如果他收不到我的信,明天你拦住他,别让他进来。”
这个时候,佐爱在室内走来走去,谈昨夜的成功。太太多有才华,唱得多好!啊!现在太太用不着发愁啦。
娜娜一只手肘支在枕头上,微微点一点头。她衬衣滑落,鬓发蓬松,披在肩头上。
“你说的也许不错,”她低声说,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我怎么等得及呢?今天我就要应付各种各样的麻烦事……看门人今早又上来了吧?”
两个女人认认真真盘算起采。娜娜欠了三期租金,房东已扬言要查封财产抵债了。此外还有各色债主。马车老板,洗衣妇,裁缝,卖煤的,以及其他,这些讨债的每天上门,赖在前厅的长椅上不走,尤其是卖煤的更为可怕,踏上楼梯便大吵大嚷。然而,使娜娜最揪心的还是她的小路易,她十六岁那年生的男孩子。她把他寄养在康布叶附近村于里的乳娘家中。那女人硬要三百法郎,才肯让她把儿子领走。自从上次探望过孩子之后,她心里一直被母爱煎熬,为不能实现计划而悒悒不欢。其实她的计划很简单,只要付清那乳娘的欠账,把孩子接回来,交给她的姑母列拉太太,姑母住在距离不远的巴蒂诺尔,她就可以随时探望了。
佐爱劝说太太,何不把自己的需要,干脆向“老吝啬鬼”和盘托出。
“唉!我早就把什么全告诉他了,”娜娜叫起来,“他回答我说,他的债务太多,每年只能给我不超过一千法郎的数目。黑炭头呢,这会儿手头正紧,我看他是赌光了。至于可怜的咪咪,他还要别人借钱给他呢。股票跌价,把他弄得一贫如洗,连买花送给我的钱都拿不出了。”
她们说的是格达内。娜娜醒来之后,在懊丧的心情中,便毫无保留地对佐爱倾吐心事,佐爱对这类心腹话亦已习以为常,并且每次听后都很同情。承太太看得起她,推心置腹地相待,她也就乐意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了。而且,她很喜欢太太,不惜辞掉布朗斯太太那份工作来服侍她,天晓得,后者是否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想把旧仆弄回去呢!她可是远近闻名,不愁找不到雇主!但她愿意留在这儿,即使处在艰窘的情况之下,她也不动摇,因为她坚信太太必定前程远大。最后,她向娜娜提出忠告,女孩儿家总难免做出糊涂事来。这回,可要擦亮眼睛喽,男人们只想着玩玩女人,寻寻开心罢哩。唉,太太就快拨开乌云见青天喽。只要太太说句话,便能打发债主,得到急需的钱。
“可惜你这些话不能给我弄到三百法郎,”娜娜说,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里,“我今天就要这笔钱,我连一个能给我三百法郎的人都不认识,实在够蠢的了。”
她转着心思,她原想打发姑母列拉太太到康布叶接孩子,今早她正等姑妈。愿望遇阻,昨晚一炮而红的喜悦便冲淡了许多。那么多男人向她喝彩,竟没一个能给她三百法郎!而且她也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钱。上帝啊!她怎么这样的不幸!她柔肠百转,总也丢不开她的小宝贝——他那对眼睛简直像小天使的,湛蓝湛蓝的,他已呀呀学语,会稚嫩地喊“妈妈”了,多好听的声音,简直叫人乐死了。这时,大门的电铃响了,铃声急速。佐爱进来神秘兮兮地悄声道:
“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佐爱见过多次,只是她装做从来不认识她,并且装做完全不知道她跟穷愁的女人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特里贡太太。”
“特里贡!”娜娜喊道,“瞧,真的,我倒把她忘了,领她进来。佐爱领进来一个高身材的老妇人,头上垂着卷发,那神气像是拜访诉讼代理人的伯爵夫人。佐爱退了出去,每逢有男人来,她总是这样水蛇般地溜出房间,其实这回她倒可以留下来。不过,特里贡甚至连坐一下都没有,只交换了简短的几句话。
“今天我给你找了个人,你要吗?”
“要,多少钱?”
“四百法郎。”
“几点钟来?”
“三点钟。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定了”
特里贡就转而谈天气,天气晴朗,该出去走走的。她还有四五个人要找呢。她看看小记事本,便告辞走了。剩下娜娜一人,她松了一口气。她感到双肩有点寒意,又钻进被窝去,那样子就像一只怕冷的懒猫。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想着明天给小路易穿得漂漂亮亮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睡意重袭来,昨夜缠绕着她的经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又在她的脑中回荡,像持续着的伴奏,安抚她的疲劳。到了十一点钟,佐爱把列拉太太领进房里,娜娜在酣睡中听见声音,马上就醒了,叫道:
“是你呀,今天你要去康布叶跑一趟。”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姑母说,“十二点二十分有一趟火车,我还赶得上搭这班车。”
“不行,我要过会儿才有钱,”娜娜伸伸腰,挺挺胸脯,“你先在这儿吃午饭,看情况如何再说。”
佐爱拿来一件晨衣。
“理发师来了,太太,”她低声说。
可是娜娜不想到梳妆室去,她亲自冲外面呼唤:
“进来吧,弗朗西斯。”
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推开门,向娜娜道过早安。娜娜从床上伸出的大腿,不慌不忙地伸出手臂,示意佐爱替他2把晨衣的袖子穿上。弗朗西斯也很随便,并没转身回避,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站在那里等着。等她坐下,他往她的头上梳第一下的时候,他讲话了:
“太太还没看报吧,《费加罗报》登了一篇好文章。”
他把那份报买来了。列拉太太戴上眼镜,站在窗前,把那篇文章朗声读出来。每读到吹捧的词句,她便宪兵般挺直腰杆,吸一吸鼻子。这文章是福什里离开剧院后写的评价,全文占了两栏,字句辣。他诙谐地调侃娜娜的演技,对她的女性美却无限赞赏。
“绝妙的好文章!”弗朗西斯一再说道。”
娜娜听到文章嘲笑她的嗓音,毫不在意,这个福什里是个好人,她一定要报答他写这篇评论的美意。列拉太太又把它念了一遍。她突然说,男人的腿胫上都有魔鬼!这话究竟隐含什么意思,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肯再解释。弗朗西斯把娜娜的头发梳好,盘个髻他鞠了一躬,说:
“我还要留意晚报的。我还是照旧五点半钟再来,对吧?”
“给我带一瓶头油来,再到鲍西埃店里买一磅糖杏仁给我!”她对已经带上门走出去的理发师叫道。
屋内剩下这两个女人,这才想起刚才见面时忘了拥抱,于是在对方的脸颊亲了几个肥吻。那篇评论温暖了她们的心;娜娜本来余倦未消的,现在又陶醉在昨晚胜利的狂热里了。好极了!萝丝·米侬见了报,今天一上午够她受的了!她的姑母从来不去剧场,她说,情绪波动有损健康。娜娜把昨天晚上的盛况细细告诉她。一面沉醉于自己的叙述中,仿佛整个巴黎都被掌声震撼了。她忽然把话停住,笑着问道,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扭着小在金滴街荡来荡去的那阵子,别人可曾料到她会有今天?列拉摇摇头。不,不,谁也没料到娜娜会有今天!姑母一脸严肃的神气,称娜娜做女儿。自从娜娜的生母追随她父亲和外婆去世之后,难道她不就是娜娜的第二个母亲吗?娜娜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列拉太太唠唠叨叨说,以前的事就别提它了,啊!肮脏的过去,旧账何必天天去翻呢。她好久没来看望侄女儿了,因为家里人骂她,说她如果常跟这小贱人来往,自己也得毁了。老天!好像他们说的真有其事似的!她没有迫问娜娜的,她相信娜娜一直清清白白地过日子,现在看见娜娜生活过得不错,对儿子这么慈爱关心,心里很满足,在这个世界上,最要紧的是贞洁和劳动。
“这孩子的爹是谁?”她忽然转了话头,眼里闪着极度的好奇。
娜娜怔住了,迟疑了一会。
“一位先生的。”她答道。
“瞧!”姑母又说话了,“人家都说你是跟那个常揍你的泥水匠生的。找个日子你可得把什么都告诉我,你知道我是不乱说话的!
……放心好了,我会把他当作一个亲生的儿子似的管待。”
她原以卖花为生,现在不再干了,全靠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起来的积蓄六百法郎年金过活。娜娜答应给她租间漂亮的小单元,另外每月给她一百法郎。听见这个数字,姑母乐得手舞足蹈,尖起嗓子对侄女嚷道,既然她已把他们捏在手里了,就要握紧他们的脖子。她说的“他们”指的是男人。说完,两个女人又拥抱起来。欢乐中话题又扯到小路易,娜娜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黯然了。
“真烦人,三点钟我非得出去不可,”她咕哝道,“简直是要命。”
佐爱进来说午饭已备好,她们便往饭厅走去。一个老妇人已坐在桌旁,她帽子也没脱下,穿着一件褐黄色的衣服,色泽昏暗。娜娜看见她坐在那里并不意外,只问她为什么不进卧室来。
“我听见有人讲话,”老妇人道,“我知道你陪客人呢。”
马卢瓦尔太太,举止文雅,样子体面,她是娜娜的食客,给娜娜充当陪人和女伴。列拉太太的出现,使她有点局促,后来得悉是娜娜的姑母,神色才自然了,于是便以甜蜜的微笑相待。娜娜说她饿坏了,一把抓起小红萝卜,不等面包就大嚼特嚼。列拉太太忽然客套起来,说萝卜吃了引痰,她不能吃。佐爱把肉排送上来,娜娜小口吃肉,却大吮骨髓。她不时斜瞟她的女伴那顶帽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帽子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的,我把它改过了。”马卢瓦尔太太答道,她的嘴里塞满了食物。
那顶帽子形状奇特,前边宽大,顶上插一撮高高的翎毛。马卢瓦尔太大有个怪癖,凡是她的帽子都要改装,只有她才晓得什么样式适合她。转手的功夫她能把鸭舌帽改成最文雅的帽子。娜娜买这顶帽子给她,正是为了带她上街时,不再为她红脸,她今看她又改成这个样子,几乎想骂出来,她喊道:
“你总该把它脱下来吧!”
“不,谢谢,”老妇人一本正经地说,“它不碍事,戴着帽子我一样吃得很舒服。”
完肉排,上来一道菜花,再就是剩下来的冷鸡。每一道菜上来,娜娜都撇撇嘴,嗅一嗅,不动盘里的东西,只吃点果酱便把午饭打发了。
饭后甜食吃了很长时间。佐爱没撤去盘碟就把咖啡端上来。这几位太太只把盘碟推开去便喝咖啡了。大家的话题总离不开昨夜的盛况。娜娜卷了烟抽着,一面仰靠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佐爱靠在碗橱边稍作休憩,大家要她讲讲身世。她说她是贝西人,母亲以接生为业,生意不佳。她自己先是在牙医家干活,以后又去帮一个保险公司的代理人,但是这两家她都觉得不称心。然后,她不无自负地一一说出她做女仆所伺候过的太太的名字。佐爱提到这些女人,认为是因为雇用了她才有好运气的,否则一个个都要闹笑话。比方说,布朗斯太太有一次正和奥克塔夫先生偷情,老家伙忽然回来了。你猜怎么着?她假装晕倒在客厅里,老家伙吓了一跳,慌忙跑去厨房给她找一杯水,于是那汉子便乘机溜了。
“她真好,真的。”娜娜津津有味地听着,不禁赞叹道。
列拉太太跟着说:“我嘛,我可是饱经风霜喽……”
她凑到马卢瓦尔太太身旁,也把一些心里话说了出来。两个太太把糖块浸浸白酒,然后放到嘴里去。马卢瓦尔太太习惯听别人的秘密,关于自己的事情则讳莫如深。人家说她的经济来源很神秘,便是她独自住的房间,也从来没有人能进去。
忽然,娜娜生气了。
“姑妈,别动那些刀子,你知道,那是会叫我触霉头的!”列拉太太刚才不经意地把桌子上的两把刀子交叉,摆成了十字架的形状。娜娜并不承认自己迷信。所以,如果打翻了盐瓶她不在乎,她也不忌讳礼拜五,可是刀子却就非同小可了,那可犯了她的大忌,因为从来都是很灵验的。她打了一个呵欠,万分无奈地说:
“已经两点钟了,我该出门了,真讨厌!”
两个老妇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个女人摇摇头,没说什么。是的,人难免有不顺心的时候。娜娜又把椅子往后斜靠下去,再点起一支香烟。另外几个紧抿嘴唇,识趣地一言不发。
“我们玩一会儿牌,等着你回来。”马卢瓦尔太太打破沉默,“这位太太会打百分吗?”
列拉太太当然会,而且很精。佐爱已经出去了。她们撩起桌布盖住脏碟子,往前推了推,马卢瓦尔太太正要取出食柜抽屉里的纸牌,娜娜说,如果她能替她写一封信,那是很感谢的。娜娜讨厌写信,而且她会写错字。可是马卢瓦尔太太却很擅长写情意绵绵的信。她到房里找来信笺,桌上胡乱放着一瓶廉价墨水,一支生锈的羽毛笔,信是写给达格内的。马卢瓦尔太太用一手漂亮的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底下就是通知他明天不要来了,因为不方便来,接着加上一句:“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或近在咫尺,我的心每时每刻都与你同在。”
“在结尾写上‘一千遍地吻你’。”她轻声说。
列拉太太对她写的每一句话都点头赞赏,眼里放光,她对人家谈情说爱的事情饶有兴味,她有一种冲动,也想加进几句去。她露出一副含情脉脉的神色,柔声说:
“一千遍地吻你的美丽的眼睛。”
“妙极了!‘一千遍地吻你的美丽的眼睛’。”娜娜重复说。两个老太婆很是欣然自得。娜娜按铃叫来佐爱,吩咐她把信送下去找个听差送去。佐爱正和剧院的听差谈话,那人是给娜娜送赠券和排演日程的。娜娜叫把那人带进来,叮嘱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送给达格内。然后她又问了他一些话。“啊!是的,波尔德那夫可高兴啦,观众已经预订下八天的票啦,太太你不知道,从今早起,多少人在打听你的住址!”听差走后,娜娜说,她出去至多半个钟头,如果有人来找,佐爱招呼他们等着。话未说完,门铃响了,来人是债主,马车老板。他坐在前厅的长椅上不走,那人那天空闲无事,准备就这么泡着。
“鼓起劲头来!”娜娜喃喃自语,任困倦不断袭来。她打着呵欠,又伸懒腰,满脸的无奈,“现在我可得走了。”
然而,她仍然磨蹭着,看着姑妈打牌,姑妈欢声宣称她拿到了四张“爱司”一百分。娜娜手托下巴,全神贯注的看牌。钟敲三点时,她惊跳起来。
“妈的!”她粗鲁地喊道。
马卢瓦尔太太正在算她的纸牌。她温和地劝娜娜:“亲爱的,你最好马上跑一趟,把事情办完吧。”
“快点去吧,”列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你四点钟之前拿钱回来,我还可以赶上四点半的火车。”
“啊!可不能再托延时间了。”她低声说。佐爱用十分钟的时间帮她穿好裙袍,戴上帽子。打扮得好不好也无所谓。她正要下楼,铃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卖煤的,好极了,他可以和马车老板作伴了,这样两个人都不会寂莫了。她怕被绊住,便绕道从后梯走了,她常常如此,只要撩起裙子就行了。

“一个女人只要是好母亲,她的过错就全都可以原谅。”马卢瓦尔像在说格言。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老太婆。
“我得了八十分了,四个国王。”列拉太太说,她已人了迷。
于是两人沉缅在没有终了的牌局中
餐桌还没撤去食具,饭菜残存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混杂在一起,屋里弥漫了蒸汽般的浊雾。这两个妇人又把方糖蘸着白酒送到嘴里,她俩边嚼边玩,过了二十分钟,第三次铃声又响了。佐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像老熟人似的把她俩推着走。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呆在这里。如果客人不断上门,我需要所有房间招待他们……去吧,去!去!”
马卢瓦尔太太还想打完这一局牌,但佐爱似乎要跳到牌上来,她决定保留牌局,原封不动地移到别处去,列拉太太则把那瓶酒、杯子和糖搬过去。两个女人奔人厨房,在一张桌子的一头坐下来,也不管桌上堆放了几块待干的桌布和盛满洗碗水的水盆。
“我刚才说了,我有三百四十分……轮到你了。”
“我出‘红桃’。”
佐爱回来,看见她俩仍兴致勃勃地打牌。沉默了一会儿,列拉太太洗牌。马卢瓦尔太太问:
“是谁来了?”
“唔,没什么人,”佐爱淡淡地回答,“一个小青年……我原想撵走他,但他长得那么俊俏,嘴边还没长毛呢,蓝蓝的眼睛,女孩子似的脸蛋,我就让他在那儿等了……他死攥着一大束鲜花总也不肯放下来……真该扇他几个耳光,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大概还在中学念书呢!”
列拉太太找来长颈水瓶,往酒杯里兑进水,方糖吃多了渴得很。
佐爱咕哝道,她也要喝一杯,她的嘴苦得像胆汁一样。
“那么,你把他安置在……”马卢瓦尔太太又问。
“哼,就在最里面的那个小间里,没有家具的那间……里面只有太太的一口皮箱和一张桌子,我一般把粗人安排在那儿。”
她往搀水的酒里使劲加糖。铃声又响起,吓了她一跳。他娘的!难道就不让她消消停停的喝点儿了?如果现在就开始铃声不断,那还了得!不过,她还是跑去开门。回来时她见马卢瓦尔太太用目光询问她,便说:
“没什么,一只花篮。”
三个女人彼此点点头表示祝福,喝起酒来。佐爱终于撤去餐具并放到洗碗槽里。门铃又紧接着响了二次。这不算什么,佐爱两次回来,重复她那句带着轻蔑的话:
“没什么,一只花篮。”
两个女人已打完一局,准备打下一局了,趁在牌局之间的空隙,听佐爱描述坐在前厅的债主看见花蓝送来时的神气,都笑了起来。
太太回来会发现连梳妆台上都摆满了花。可惜花这么贵,却换不出十个苏来,这些钱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我呀,”马卢瓦尔太太说,“要是巴黎的男人们把每天送花给女人的钱都送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相信你的话,你是不难满足的。”列拉太太嘀咕道,“你只要有买针线的钱就够了。……亲爱的,我摸了四个‘王后’,六十分。”
四点差十分了,佐爱很惊奇,不明白太太为什么在外面逗留那么长的时间。平时,太太不得已,非得下午出去的话,她总是草草敷衍了事便回来的。马卢瓦尔太太却认为,人不可能总是随心所欲的。列拉太太也说,生活中难免遇到麻烦事,最好的办法是耐心等待。她的侄女儿姗姗迟归,那一定有事耽搁了,对不?再说,在这儿呆着,一点也不难受,厨房里挺舒服的。列拉太太手里已经没有“红桃”了,就掷出一张“方块”。
门铃又响了。佐爱回来时,激动得红涨两颊。
“我亲爱的,这回是那个胖子斯蒂涅!”她手扶门框,把声音放低了说,“我请他到小客厅里啦。”
列拉太太并不认识这些人,于是马卢瓦尔太太便给她谈这位银行家。他是不是要抛弃萝丝·米侬了?佐爱点点头,她知道一些真相。可是,她又要去开门了。
“真倒霉!”她回来时嘀咕道,“黑炭头来了!我再三跟他说,太太出门了,他不听,径直跑进了卧室……我们原定让他今晚来的。”
四点一刻了,娜娜还不见回来。她会干什么呢?她可真糊涂啊。
又送来两束花。佐爱腻烦了,她看了看是否还有咖啡剩下。是的,这两位太太准把咖啡喝光了,可以提神嘛。她们蜷缩在椅子里,由于一直反复地用同一个动作玩牌,已经困得昏昏欲睡了。钟敲四点半了。
太太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们低声地猜度起来。
突然,马卢瓦尔太太高兴得忘乎所以,大声嚷:
“我得了五百分!……王牌大顺子!”
“别嚷嚷!”佐爱生气地说,“让那些先生听见了好意思吗?”
于是大家静了下来,两个老妇人压低嗓门悄俏争论。这时,从佣人上下的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娜娜终于回采了。人没到,大家已听见她吁吁的喘息声。她进来时,满脸通红,举止粗鲁。裙带也许被扯断了,裙子拖着楼梯,边饰沾上了污水,那是从二楼流下来的脏物。二楼的女仆是个邋遢鬼。
“你可回来了!”列拉太太说,她紧抿双唇,还在为牌局失利而生气。“你让我们等了这么久,你自己倒是满得意的喽!”
“太太也真是的。”佐爱也在一旁说。
娜娜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她们的交相指责更加如火上添油,使她十分恼火。
“嘘!太太,有客人在屋里。”佐爱说。
娜娜压低嗓门,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以为我很快活吗?那家伙缠个没完没了,我真想让你们去看一看……我都快气炸了,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回来时又找不到马车。幸亏路不远,我也管不了许多,便跑回来了。”
“钱拿到了吗?”姑妈问。
“哎!你问得才怪呢!”娜娜答。
她坐在靠炉子的一张椅子上,双腿都快累断了,没等缓过气来,就从胸衣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信封撕了一个大裂口,可见她当时撕得很急。三个女人围着她,盯住信封目不转晴,信封的厚纸又脏又皱,抓在娜娜戴手套的小手里。“时间太晚了,列拉太太。有客人在候着你呢。”佐爱提醒娜娜。
娜娜的怒气又升了上来。客人就不能等吗,等她忙完了再说。
姑妈伸手去拿钱。
“啊!不,不能全拿去,”娜娜说,“三百法郎付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旅费和别的开销,剩下的五十法郎我留着。”
最大麻烦是找零钞。家里连十个法郎都没有。她们也没问马卢瓦尔太太,她身上从来只有搭车用的六个苏。她正无动于衷的听她们说话。佐爱走了出去,说看看她的箱子里有没有零钞;回来时拿来了一百苏一枚的辅币凑足一百法郎。她们在桌子的一头数钱。列拉太太马上走了,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领回来。
“你说屋里有客人?”娜娜问,她一直坐着歇息。
“是的,太太,有三个客人。”
她第一个提起银行家,娜娜撇撇嘴,这个斯蒂涅,难道昨天他扔给她一束花,就以为可以来烦她了吗?
“再说,”她表示不耐,“我腻透了,我不想见他,去跟他说,我还没回来。”
“太太还是想想吧,去见一见的好,”佐爱依然站着,低声劝说。看见女主人又要做蠢事,不由得又急又气。
然后她提到那个黑炭头,他在卧室里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娜娜听了更是恼怒,坚持不愿见客。她谁也不见!谁让她下午接上一个死皮赖脸的客人呢!
“全给我轰出去!我要和马卢瓦尔太太玩会儿纸牌!我宁愿打牌!”
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真是倒霉透顶,又来一个讨厌的家伙!她不许佐爱去开门,佐爱不听,走出去了。回来时,递给娜娜两张名片,用命令的口气说:“我已经告诉他们,太太马上出来……这两位先生现在在客厅里等着。”
娜娜怒气冲冲弹了起来,正想发作,但瞥见名片上印着的德·舒阿尔侯爵和米法·德·伯维尔伯爵的名字,她平静了卞来。她默忖了一会。
“他们是什么人?”她终于开口问佐爱,“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得老的那个。”佐爱小心回答,不肯多说。
女主人仍用探询的目光盯住她,便又加上一句:
“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句话似乎使娜娜下了决心。她很不情愿地离开厨房。在这温暖的隐遁所,可以聊天,可以尽情地吸着残火上煨着的咖啡香气。她把马卢瓦尔太太撂在厨房里,这位太太正用纸牌占卜,她的帽子仍没脱下,只是为了舒服些,她解开了帽带,带子垂在肩上。
在梳洗室里,佐爱手脚麻利地帮娜娜穿上晨衣。娜娜咬牙切齿战。娜娜很开心,一直笑着。
“先生们,我就这么些钱,我希望下次能多给些。”
他们再找不到借口逗留了,行了礼,向门口走去。他们正要迈出门槛,铃声又响了,侯爵掩不住微笑,伯爵的脸上则掠过一片乌云,脸皮绷得更紧了。娜娜有意拖延片刻,好让佐爱再找个地方。她不想客人们在这里相遇。只是,这一回,她们家可能人满为患了。当她瞥见客厅没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难道佐爱把他们塞进柜子里去了。
“再见,先生们。”她说,在客厅门口止了步。
她的媚笑,她的清澈的目光把他们噤住了。米法伯爵虽然阅历丰富,也不免神魂失控。他需要透一透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目眩头晕,花香和女人香使他窒息。侯爵躲在他背后,确信伯爵看不见他,便大着胆子冲娜娜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送一个眼波。
娜娜回到梳妆室,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她笑得更欢,并嚷叫起来:
“这两个混蛋,他们扒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一点也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滑稽可笑,男人们竟从她手中拿走了钱。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身无分文了。看见信件和名片,怒气又冒了上来。信件犹可恕,都是先生们写来的,昨夜他们给她鼓掌,今天向她求爱来了。至于登门求见的客人们,他们早该滚蛋了。佐爱把他们往各室乱填;她还提示说,这屋子有个最大的优点,每个房间都通走廊。不像布朗斯太太家,要经过客厅才能出去,给布朗斯太太带来许多不便。
“你给我把他们统统打发走。”娜娜任性地说,“先赶走黑炭头。”
“太太,这个人嘛,我早就把他打发走了。”佐爱呲牙一笑,“他只不过想对太太说一声,今晚他不能来了。”
谢天谢地,不来了!她多走运,娜娜拍起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从可憎的苦刑中释放出来。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达格内,这个可怜的猫咪咪,她刚才还通知他星期四才能来呢!快快叫马卢瓦尔太太再写信去!但佐爱说,她像往常一样,悄悄地溜走了。娜娜口里说要派人去找他,可话一出口,她又犹豫了。她实在太累了,能一整夜的安然人梦,真是难得的享受!这念头占了上风,这回她可以清清静静过一宿了。
“今晚我从剧院回来就睡觉。”她贪婪地嘀咕道,“明天中午之前别叫醒我。”
然后,她提高嗓门:
“嗬!现在替我把其他的客人统统赶下楼去吧!”
佐爱站着不动。她不敢直截了当劝谏太太,只是当太太又要任性妄为时,她只能设法使太太借鉴她的人生经验,权衡得失。
“斯蒂涅先生你也要赶走?”她冷冷地问道。
“当然,”娜娜答道,“第一个要赶的就是他。”
佐爱仍站着不动。她要给女主人一点时间考虑清楚。太太从劲敌萝丝·米侬手里把这么富有的在所有剧院里都很著名的先生抢过来,难道不引为自豪吗?”
“快点去,我亲爱的,”娜娜又说。她完全理解佐爱的良苦用心,
“告诉他,他令我讨厌。”
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明天她也许用得着他呢。于是,她淘气地笑着,眨眨眼,像个孩子似的做个手势,大声说:
“总而言之,即使我想要他,最简捷的办法也还是把他踢出门去。”
佐爱显得十分惊愕。她瞪着太太,突然涌起敬佩之情,于是她毫不迟疑的把斯蒂涅赶走了。
娜娜捺住性子等了几分钟,好让佐爱打扫地板。她可没想到男人们会来一个大包围!娜娜探头看看客厅,里面是空的,饭厅也是空的。她放心了。再一个个房间察看,当她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蓦然发现里面有一个少年,他安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面,一声不哼,膝盖上放着一大束花。
“啊!我的天!”她喊起来,“这里面还有一个!”
小青年一见她,便从箱子上跳下来,脸红得像丽春花,他把花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摆弄着,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来。他的年轻,他的窘态,他捧着花的忸怩,这些都使娜娜动了怜惜之心,她呵呵大笑起来。怎么,连孩子也来了?现在,乳臭未退的男人也上她家来了?她亲亲热热地像母亲哄孩子似地,拍拍大腿,戏谑地问道:
“你想找我给你揩鼻涕吗?娃娃?”
“是的。”小青年嗫懦的说。
她听了这句话,更乐了。他今年十七岁,名叫乔治·于贡。昨晚他在游艺剧院,现在特意拜访她。
“这些花是给我的吗?”
“是的。”
“那就拿过来呀,傻瓜!”
可是,就在她接花的时候,他突然扑过来吻她的手,那股贪婪的狂热劲儿正是他那个情窦初开的年龄所特有的。为了叫他松手,她打了他一下。这个小青年踉踉跄跄地,连门也找不着了。
娜娜回到梳妆室,弗朗西斯就来给她梳头了。她要到晚上才穿衣打扮。她坐在镜子前面,低着头,由理发师灵巧的双手在头上摆弄。她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佐爱进来,说:
“太太,有个客人不肯走呢。”
“那好呀,让他呆着吧。”她平静地说。
“如果那样,以后会不断有人上门的。”
“哼!叫他们等着去吧,等到肚子饿了,看他们走不走。”
她已经改变主意了。把男人们撂在那儿干等,她才高兴呢。她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不由得乐了。她从弗朗西斯的手底下溜出来,亲自把门插了起来。现在,让他们挤得满满的,他们要来多少人都得挤在一起了;他们总还不敢钻墙过来吧。佐爱可以从通厨房的小门进去。这时,门铃响得更猛了,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又尖又响,很有规律,就像运转准确的机器,娜娜数着铃声,作为消遣。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咦,我的糖杏仁呢?”
弗朗西斯也忘了糖杏仁。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子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娜娜,俨若上流社会的绅士赠送礼品给女友的模样。
可是,每逢结账,他从没忘记把买糖杏仁的开销记上。娜娜把纸袋放
在膝上,开始咬嚼起来,脑袋随着理发师的推动转来转去。
沉默了一会儿,她喃喃道:“真见鬼,一来又是一大群。”
门铃接连响了三次,一下紧接一下。有些铃声较有分寸,像初次表白爱情,带点畏怯;有些则大胆鲁莽,按得铃声大震;有些铃声非常急促,迅猛的激荡波足惊四邻。正如佐爱所说,这是真正的钟乐齐鸣,震动了整个街区。波尔德那夫这个促狭鬼一定是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许多男人。这简直是所有看过戏的观众都来了。
“对了,弗朗西斯,你有五个路易吗?”
他往后一退,他仔细打量她的头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五个路易?这要看什么情况了。”
“啊!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担保……”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慷慨地指指隔壁的几个房间。于是弗朗西斯就借给她五个路易。佐爱乘梳头间歇这一刻,进来给太太化妆。她急着要伺候太太更衣了,理发师却还等着要最后再梳理一下头发。但铃声不断地响,干扰了佐爱的活儿,太太的衣带只系了一半,鞋只穿了一只。佐爱虽然是干活老手,这下子也弄得晕头转向。她把男人们安排在每个所有能利用上的地方,不得不让三四个人安置在一处,这是违反她的惯例的。如果他们互相吞噬,那是自作自受,那倒可以腾出地方来!娜娜把门闩上,躲在里面暗暗好笑,说是听见了他们发喘,他们的样子一定是有趣得很,个个伸出舌头,就像一群狗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这是她昨夜演出成功的继续,这群猎狗跟着她的足迹到这儿来了。
“但愿他们别打破我的东西。”她喃喃道。
男人们呼出的热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她开始不安起来,佐爱领着拉博德特进来,娜娜如遇救星似的大叫一声。他特来告知已为她在治安裁判所结了账一事。她顾不得细听,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吃饭……然后你陪我去剧院,我九点半钟才登台。”
这个拉博德特,他来得真是时候!他从来不要求什么,是女人们真正的朋友,经常为她们解决一些小问题。刚才经过客厅时,他就替她打发了几个债主。再说,那些老实人也不是来付债的,恰恰相反,他们坐着不走,是为了向太太祝贺,并给她提供新的服务。
“走吧,走吧。”娜娜已经穿好衣服,说道。
这时,佐爱走了进来,一个劲儿地嚷:
“太太,我再也不开门了……楼梯上排起了队。”
楼梯上排成长龙!弗朗西斯这个一向装出英国式冷漠的人,这时一面整理梳子,一面也为之忍俊不禁。娜娜挽起拉博德特的胳膊,把他推向厨房。她逃出来了,摆脱掉这一群男人,她真开心,终于可以一个人自由活动,用不着担心遇到麻烦了。
“你还得再送回家,”当他们俩走下佣人出入的楼梯时,她说,“这样,我就安全了……你想想,我想好生睡一整夜,一整夜都属于我。
亲爱的,我现在渴望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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