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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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和伯爵躺在铺着威尼斯花边床单的大床上,直到半夜一点,钟还没有合眼。伯爵发了三天脾气,终于在这个晚上回来了。照明灯发出幽幽的光,催人人睡。温暖而潮湿的气味引逗着肉欲的蠢动。镶银饰的白漆家具隐隐约约地泛出素白。惟幔拉拢,床铺淹没在黑暗中。只听见一声叹气,接着是一个吻声,打破了沉寂。娜娜从被子里钻出来,光着腿坐在床沿。米法的头仰在枕上,仍呆在黑暗中。
“亲爱的,你相信仁慈的上帝,是不是?”她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她神色严肃,离开了情人的搂抱,脸上露出对神灵的恐惧。
从早上起,她就叫唤有点不舒服。她忽然想到死和地狱,她自知这些念头愚蠢,但又排遣不了,使她罩上了痛苦的阴影。在一些夜晚,她像孩童一样害怕起来,种种恐惧的幻想令她大睁双眼,辗转难寐,恶梦索绕。她接着说:
“你说,我死后能上天堂吗?”
说完,她打了一个寒战。伯爵听见她午夜提出这么古怪的问题,很惊讶,他觉得他那天在教堂的悔恨又苏醒了。娜娜的睡衣溜到肩际,头发披散。她扑到米法的胸脯上,紧紧地搂住他,嘤嘤啜泣起来。
“我怕死……我怕死……”
伯爵好不容易才挣脱她的厮缠。他担心这个紧贴着他的女人对死神的畏惧传染他,使他也害怕起来。他只好劝慰她,以后行为上多加检点,总会得到上帝的宽恕的,何况,她身体很好。娜娜摇摇头,她对谁也不曾伤害过呀,她一直挂着圣母像,她于是把红丝线系着带在之间的圣母像取出来给他看。只是,有预言说,凡是未经结婚而与男人同居的女人,统统都得打入地狱。她早年读的教义学到的一些内容,零零碎碎地重现脑际。要是能明确知道死后怎么样就好了!从来没人死后带消息回来,既然如此,神甫们说的都是蠢话,我们又何苦自寻烦恼?话虽如此说,她还是虔诚地吻吻带有体温的圣母像,仿佛这才能驱除死神和死亡引起的恐惧。
她甚至去洗手间也要伯爵陪着。即使门开着,她也不敢在里面呆一分钟,怕得簌簌发抖。米法上床躺下来,她还在卧室里转来转去,查看每一个角落,轻微的声响都令她颤抖。她在镜子前面停下来,于是她又像往日一样,对她的默默注视起来。但一看见自己的、腰肢和大腿,她更加恐怖了。她用双手久久摸索脸上的骨头。
“人死了,模样便变得丑陋了。”她沮丧地说。
她用力挤压双颊,睁大眼睛,收缩下巴,想看一下死后是什么样子。她带着这张鬼脸让伯爵瞧,说道:
“你看我,死后脑袋会变得很小的。”
伯爵很不高兴:
“你疯啦,快上床吧。”
伯爵忽生幻觉,仿佛看见她躺在坟里,经过百年长眠,化成一堆白骨。他赶紧双手合十,叽叽咕咕地祈祷了一段经文。最近,宗教信仰又把他征服了,发作起来便神志昏乱,心力交瘁,手指骨节扳得嘎嘎作响,嘴里不停地唤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他软弱的叫喊,尽管他明知上帝会降罪于他,打人地狱接受惩罚,却又无力自拔。娜娜上床时,发现伯爵用被子蒙住头,满脸惊恐,指甲抓进胸口的皮肉里,双目瞪视空中,似乎在寻求天国。娜娜哭了,两人搂在一起,牙齿抖得咯咯地响。两人都像走火人魔似的,在愚蠢的妄想中挣扎。这种情况已非止一次,只是今晚透着古怪。她不再害怕的时候,忽然联想起一件事,便绕着弯子试探伯爵,是否收到萝丝寄出的信?但伯爵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仅仅是恐惧,没有别的,他连自己做了王八还浑然不觉呢。
米法离去两天之后的一个上午,他突然来了,他可是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来的。他脸色铁青,两眼通红,他似乎还在与内心的巨大矛盾斗争着。佐爱此时也正心慌意乱,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现象。她向他奔过来,喊道:
“啊呀!先生,你来得正好!太太昨天晚上几乎没死去!”
伯爵问起详情,佐爱说:
“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太太小产了,先生!”
娜娜怀孕已有三个月。她一直以为是月经失调,布塔雷医生却是怀疑,后来明确诊断她是有喜了。娜娜十分气恼,极力把这件事隐瞒下来。她近期表现的神经质的恐惧,忧郁都与此有点关系,她觉得未婚先孕是可耻的事,因此严守秘密。她觉得这是可笑的事故。有损声誉,被人取笑,可不是?真是恶作剧!真是倒霉!她的性器官另有用途,可不是生孩子的,当她寻欢作乐,向四周散播死亡时,偏就怀上了一条生命。难道就不能免除这些干扰,轻松快活的生活吗?这胎儿究竟是谁的她也闹不清,男人们也不会承认这孩子。谁都会觉得他碍事,他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幸福的。
佐爱向伯爵叙述详细的经过:
“快四点钟的时候,太太的肚子突然剧痛起来。我见她在梳妆室很久都没出来,我进去只见她已晕倒在地上的血泊里。真的,先生,她躺在一摊血里,就像被人谋杀了似的……我一看就明白了,我又急又气,她不该瞒我的,幸好乔治先生刚好在场,他帮我把太太扶起来,他听见她是流产也吓懵了,唉,真的,从昨天起,我一直愁得要死!”这座房子里的确一片慌乱。仆人们在楼梯,房内进进出出,跑上跑下。乔治在客厅的沙发上度过一晚。在太太规定接待客人的时间里,是他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来访的朋友们。他惊魂不定,脸色发青他讲述了自己见到的前后经过。斯特涅、埃克托尔、菲力浦以及其他人都来过了。他们刚听了开头一句就惊叫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一定是闹着玩的!随后,他们严肃起来,望着房门,摇摇头,各怀心事,再也不觉得好笑了。一直到半夜,还有十来个先生坐在壁炉前面悄悄交谈,每个人都暗自揣测父亲是不是自己,他们互相谅解,但又像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而尴尬不安。但随后他们也就坦然了,这事与他们毫不相干,是娜娜自找的。这个娜娜真让人吃惊!她居然来这一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溜了,蹑手蹑脚地,似乎这屋里死了人,不便说笑,不如走开为佳。
“先生,你还是上楼看看吧”佐爱对米法说,“太太好多了,她愿意见你的,大夫答应今天上午来,我们正等着他。”
贴身女仆已劝乔治回家睡觉去了,楼上的小客厅只剩下萨丹一个,她叼着香烟,躺在长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此事引起全宅的慌乱,只有她冷冷地睨视着这一切,不时地耸耸肩,说几句挖苦的话。她听见佐爱从她面前经过仍絮絮不休地对伯爵诉说,可怜的太太真是吃尽了苦头。萨丹突然掷地有声地抛过一句话来:
“这才好呢,可以给她一个大教训!”
两个人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萨丹一动不动地依然躺在那里,口衔香烟,瞪着天花板。
“哎哟!你的心肠真好,你!”佐爱说。
萨丹坐了起来,圆睁怒目,向伯爵又掷过那句话:
“这才好呢,可以给她一个大教训!”
说完,她重新躺下,吐出一个个细烟圈,决计不再理会这事。太荒谬,太蠢了!
米法随佐爱进了卧室。室内一股乙醚气味,又温暖又安静,只有偶尔从维里埃大街传来的辚辚车辆声微微打破了寂静。娜娜面无血色的头靠枕头躺在床上,出神地睁着眼睛。看见伯爵,身体没动,微微一笑。
“唉!我亲爱的心肝,”她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
他俯身吻她的头发,她动了情,真诚地谈起了这孩子,仿佛伯爵就是孩子的父亲似的。
“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觉得高兴!我本来渴望生个孩子,我做了许多梦,梦见他酷似你,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不过,也许这样更好,我不想给你留下绊脚石。”
他听见自己是孩子的父亲,不禁吃了一惊,他吃吃地说了几句话,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一只胳膊搁在被子上。这时,少妇才发现他神色不对,两眼充血,嘴唇像发热病似的痉挛。
“你怎么啦?”她问道,“你也病了吗?”
“没有。”他含糊地回答。
她默然地注视着他。她挥手叫正在收拾药瓶的佐爱走开,然后把他拉到身边,又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亲爱的……你泪痕未干,我都看出来啦……好了,说出来吧,你这次来一定是要告诉我什么事情的。”
“没有什么,我发誓没有什么。”他吃吃地说。
他被痛苦噎住了。他不知何以突然来到这个病房。但进来后,感情进发不由得啜泣起来,他把头埋在被子里,竭力压住哭声。娜娜明白了,一定是萝丝发出了那封信。伯爵两肩地哭着,床都给震动了。娜娜由他哭了一会,最后用母性的怜悯口吻,柔声问道:
“告诉我,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点了点头,又是一阵沉默。这间充满痛苦的屋子里,弥漫了沉重的寂静。昨天夜里,伯爵从皇后举行的晚会回家,收到了萨比娜写给她情夫的那封信。他辗转反侧度过了痛苦的一夜,他左思右想,想报仇的办法,终夕失眠。今天一大早就从家里跑出来,强压住宰掉妻子的冲动。走到外边,六月清晨的和风丽日驱散了他一夜的胡思乱想。每逢心绪悒结,他总是去找娜娜倾诉,所以今天他又来了。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慰藉,怯懦得以鼓舞。
“算了,放宽心吧。”少妇一副慈悲的样子,“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便向你揭穿。你还记得吧,去年你曾经起过疑心,幸而我谨慎小心,所以掩饰过去了。事实上你并没掌握什么证据。见鬼,今天你既然抓到凭证,我知道这对你是沉重的打击。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你可得镇静一些,你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失奉尊荣。”
他停止了哭泣。虽然他早已把家中秘事向娜娜谈过,但今天仍被一种蒙羞受辱的感觉噎得说不出话来,娜娜不得不鼓舞他的勇气。哎,别难为情了,她是女人。女人最善解人意,有心事就吐出来好了。他哑声地说:
“你在生病,让你累着有什么好处呢?我今天不该来烦你的,我走啦。”
“不,”娜娜连忙说,“别忙走,也许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只别叫我说话太多,医生嘱咐过的。”
他于是在房里踱来踱去,娜娜问: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要去打那个男人的耳光,我一定要这样!”
她撇撇嘴表示不赞成。
“这可不明智。对你老婆呢?”
“我要诉诸法律,我现在有了真凭实据。”
“这根本不中用,我亲爱的,甚至是愚蠢的……你知道,我绝不能让你这样做。”
她用衰弱的声音,沉着地断言决斗和诉讼,不但无用而且有损名誉。如此一来,他将成为报纸的爆炸新闻的人物,连续一周被人哄传谈论。这无异于以他的整个生活、安宁、皇宫里的显赫地位、他的门第姓氏作孤注一掷,这一切又所为何来?徒然予人笑柄罢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米法嚷道,“我非得报仇不可!”
“我的宝贝,”她说,“像这类事情如果不能当场抓获,是永远也报不了仇的。”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不是个胆小鬼,但觉得娜娜言之有理。他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自怜自愧的怒火渐渐减弱。接着,娜娜又开门见山地说了一番话,给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苦恼的原因吗?那就是你自己也对不起你太太呀。你该不是无故不在家过夜吧,嗯?你太太自然会起疑心的。那么,你又怎能责备她呢?她会对你说,是照着你的榜样做的,你只好闭口无言了,所以,亲爱的,你跑到我这儿气得跺脚,而不在家里杀死那对男女,也就是这个缘故了。”
米法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娜娜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令他心神昏乱,沮丧无言。娜娜停住话,喘喘气,挣扎着说:
“唉,我累极了,一点气力也没有,扶我躺高一些,我一直往下滑,头太低了。”
他扶她躺高一点,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舒服些了。然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离婚案最是耸人听闻,伯爵如果为此打官司,必有一场热闹让人作笑料。他难道想象不到,伯爵夫人的律师必然提到娜娜,让巴黎人大感兴趣?什么都会揭露出来,公诸于世——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住宅和她的生活方式。啊!千万使不得那样的宣扬她可受不了。有的下流女人也许巴不得他这样做,借此机会成为传媒焦点。但她首先考虑的是伯爵的幸福。她拉他到身边,搂住他的颈脖让他的头和她靠在一起,紧贴着脸,柔情脉脉地耳语:
“听我的话,宝贝,你得跟你太太和好。”
米法很生气,这绝对办不到!这念头想一想都得气死,这太可耻了。然而,娜娜仍耐心地柔声劝说着。
“你得跟你太太和好,听见没有?你总不愿意让天下人指责我,是我把你从家里勾引出来的吧?那我就声名狼藉了,人家会怎样看我呢?我只要你发誓永远爱我就够了,因为你当初去找另一个女人的时候……”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米法连连吻她,拦住她的话,一再劝慰道:
“你疯了,这是不可能的!”
“要这么办,必须这样,”娜娜又说,“我会明白道理的。归根结底,她总是你太太。这与你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相好是两回事。”
她叨叨不绝地劝说着,给他以善意的建议。甚至还提到了上帝,使他有如静听韦诺先生的劝恶从善的训诫。可娜娜并没有说要伯爵和她断绝关系,而是劝伯爵兼收并蓄,平分秋色,在老婆与情妇之间充当好人,保持和平共处的局面。在实际生活中,拨乱求治,安枕酣睡。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爱情,他依然是她的心上人。只是,他不能来得太勤了,把一些良宵让给伯爵夫人就是了。娜娜说得喘不过气来,她调了调气息,缓声道:
“总而言之,你如果照办,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心里会舒服些,你也会更加爱我。”
娜娜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头靠着枕头,脸色更加苍白了。
伯爵不想让她太累,静静地等着。整整过了一分钟,娜娜才睁开眼睛,喃喃地说:
“还有,钱怎么办呢!你逞一时之气去打官司,到哪儿去弄这笔钱?拉博德特昨天还来催那笔借款呢?至于我,什么都缺,如今已没有一件衣服可穿啦。”
说完,她又合上眼,像死了似的。一阵愁云掠过米法眉梢。眼前的种种打击,使他暂时忘却了难以应付的金钱问题。那十万法郎的期票,她明确答应照付,但拖延一次之后又过了许久。拉博德特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把一切责任诿诸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为银钱上的事和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这笔钱是非还不可的,伯爵不能拒付自己亲笔签署的票据。除了债务之外,加上娜娜提出的各种新的需求,伯爵自己的家庭开支也很庞大。伯爵夫人从丰代特回来之后,忽然十分讲究起排场来,追求奢侈享受,大肆挥霍,把府邸装饰一新,重新布置摆设,花了五十万法郎改造米罗梅尼街那座旧公馆,对此人们颇多非议。此外,服饰也十分考究华丽,大笔大笔地花钱如流水,而且毫不在乎。有两次,米法试图过问一下,钱是怎么花掉的,但伯爵夫人微微笑着,神情怪异地盯着他,吓得他不敢再问,生怕她把真相捅破了。他接受娜娜的意见,同意达格内为婿,主要是想把女儿的嫁资减至二十万法郎,并减免其它杂项,而全由小伙子承担,能结上这门亲事,对小伙子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了。
目前的燃眉之急是马上筹措十万法郎应付拉博德特。一周以来,米法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办法,而这办法在他是出于无奈的,羞于启齿的。那就是卖掉博尔德那座豪华的花园住宅。但那是伯爵夫人的伯父遗赠给她的,约值五万法郎。根据遗嘱条件,要出卖必须有伯爵夫人的签字,而夫人如想出让,也必须得到伯爵的许可。昨天晚上他终于下了决心,准备和妻子计议一下签字的问题,谁知突然发生了这件事。一切都完了。此时此刻,他焉能忍受与太太的妥协!他觉得妻子与人通奸的丑事比什么都严重。娜娜的意思他很清楚。他对她凡事都坦诚相告并听从她的意见。他的窘境以及打算让夫人签字的事也都和娜娜说了。
娜娜似乎并不坚持。她没有睁开眼睛,伯爵叹了一口气,让她慢慢思考。她没提达格内的名字,问: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星期二订的婚约,五天之后举行婚礼。”米法回答。
她依然合着双目,似乎在暗夜中说话。
“那么,我的宝贝,好自为之吧,我嘛,我是要让大家都过得快活的。”
米法握住她的手,温言温语地抚慰她。好的,看看再说,她目前最重要的是好好保养。米法的气消了。这间沉静温暖而弥漫着乙醚气味的病房,终于抚平了他的心绪。他心平气和,只希望享受温馨和安宁了。他靠着温暖的床,受着病妇发烧的热度感染,他想起了与她共度的欢乐,因屈辱而发作的火气熄灭了。他俯下身子,紧紧搂住娜娜。她神色虽然不变,唇边却露出一丝微妙而胜利的笑意。布塔雷大夫进来了。
“怎么样?这可爱的妞儿好一点了吗?”医生拿他当做她的丈夫,亲切地对他说,”见鬼!你怎么竟让她谈话啦!”
医生是个年轻的美男子,专门为花柳丛中的风流娘儿们治病。他性情潇洒,喜欢和这些女人开开玩笑,朋友似的谈天说地,但绝不和她们上床。他的诊费奇昂,而且不准拖欠,但随叫随到。娜娜恐惧死亡,每周都要请他两三回上门,惶恐地把一点点小毛病告诉他,他便一边治病,一边说些逗趣的闲话,讲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所以女人们都很喜欢他。不过娜娜这一回的毛病非轻,情况有点严重。
米法退出卧室,内心怔忡不安。他看见娜娜病态恹恹的样子,充满了怜惜之情。他正待离开,娜娜打个手势叫他过来,伸出额头让他吻吻,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悄声说:
“记住我叫你去办的事,快回去与你太太和好,不然我就恼了,我们的关系就完啦!”
伯爵夫人急于在星期二给女儿签订婚约,以便把这座重新装修,油漆尚未干透的房子投人使用,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已经发出五百份请柬,遍及各方面的亲朋好友。吉期的早上,装饰商还在钉帷馒。直至晚上九点,建筑师还陪同伯爵夫人到各处检查、指点。这是洋溢着春天魅力的一次盛会。六月的夜晚,天气温暖宜人,大客厅的两扇门大开,舞会一直扩展到花园的沙径。伯爵偕夫人站在门口迎接第一批来宾。客人们一进门,顿觉眼花镣乱。想想从前那间客厅吧,记得冷若冰霜端坐在里面的米法伯爵夫人吧。那间古老的客厅,摆着第一帝国式样的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发黄的丝绒帷幔,天花板也是潮乎乎的。现在呢,金色的油彩细工,在高高的七星灯台照耀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辉。大理石楼梯的扶手精雕细镂。客厅内部更是极其华丽,四壁是热那亚丝绒挂毯,天花板蒙着大画家布奢的巨幅装饰画,这是建筑师花十万法郎从唐皮叶尔古堡买来的。枝形吊灯和水晶壁灯照映着一面面镜子和名贵的家具,更呈现一片辉煌富丽的景象。萨比娜从前常坐的那张长椅,那张惟一的红缎椅子,彼一时显得软柔柔的很不协调,而此一时,它的柔靡仿佛扩大了,伸展到整座房子,使满屋里弥漫了闲逸、淫乐的气氛,就如壁炉里燃旺的火焰在煽起人们热烘烘的肉欲一样。
客人们已经在跳舞。乐队设在花园里,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面,正奏着华尔兹舞曲,轻松柔媚的节奏,随着阵阵夜风飘进客厅,柔柔地在空中回旋。花园里的彩灯,披照着朦朦胧胧的园子,看上去扩大了许多。草地的边沿搭起一座紫色帐篷,里面设有酒肴台。乐队演奏的舞曲,正是《金发维纳斯》中那段风靡一时的妖治的华尔兹,其中搀着调笑的声音。声波浸透这座古老宅邸的四壁,反弹出震颤的余音。仿佛外界吹来的之风,将这古老豪宅的传统一扫而光,把米法家族以往的生活,把长久睡眠了整个世纪的荣誉与宗教信仰扫荡无遗。
伯爵母亲的老一辈故交,按照惯例依然呆在老地方,躲在壁炉附近,浑身的不自在,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自成一个小圈子。杜·戎克娃穿过饭厅进来时,觉得一切全陌生了。尚特罗夫人仰视天花板,它的高闳使她惊异。不久,这个小圈子里就出现了刻薄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们看,”尚特罗夫人悄声说,“要是老伯爵夫人看见这个场面会怎样?搞得这么奢侈辉煌,到处是人声鼎沸!这简直是败坏门风嘛!”
“萨比娜真是疯啦,”杜·戎克娃太太道,“你们看见她站在门口的模样吗?呶,在这儿就看得见,她把所有的钻石首饰全戴上啦。”
她们全站了起来,远远地打量着伯爵夫人和伯爵。萨比娜一身纯白裙袍,镶着极美的英国花边,显得比以前年轻了,快活了,她洋洋自得于自己的美貌,脸上带着自我陶醉的微笑,与她并肩站着的米法,相形之下显得苍老多了,脸色有点发灰,不过他也微微带笑,神态安详、庄重。

“你们试想一下,他当初是多么严厉的一家之主,”尚特罗夫人又说道,“没有他的准许,休想添一件小家具!可是,曾几何时,现在是萨比娜主宰一切了,米法反而退为她的眷属了,你们记得吧,那时她怎么也不愿装修客厅,现在却把整幢房子全翻修了。”
她们忽然住了嘴,因为谢泽勒夫人正进来,后面跟着一群年轻的男士。她着了迷似的,啧啧赞叹着:
“啊!美极了!多精致呀!多高贵的品味呀!”
她向身后的年轻人喊道:
“你们说,不是吗?这些古老的大屋,只要一经修理,就特别漂亮,非一般可比……瞧,变得都认不出来啦,简直是十六世纪的豪华派头呀,萨比娜终于可以接待宾客啦。”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声音,议论起这门令许多人惊诧的婚事。爱丝泰勒刚刚走过去,身穿玫瑰红丝绸裙袍,依然是从前那样苍白、扁平、沉默,一副处女的神气。她顺从地接受了达格内的求婚,不喜也不愠,还是那样冷冰冰,瘦削而苍白,就像冬夜里人们看见她往壁炉添柴的模样。为她而办的宴会,这灯光,鲜花,音乐,就一点也没能打动她的心弦。
“这个浮浪子弟真幸运,”杜·戎克娃夫人说,“什么出身?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留神,他来了。”尚特罗夫人低声说。
达格内一眼望见于贡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连忙走上前去挽起她的胳膊,满脸是笑,显得分外亲切,似乎他这次的好运,亏她暗中相助似的。
“谢谢,”于贡夫人在壁炉边坐下来,说,“你看,这还是我坐过的老地方。”
“你认识他吗?”达格内刚走,杜·戎克娃夫人忙问于贡夫人。
“当然认识,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乔治很喜欢他……咳,他出身是个极高贵的门第呐。”
这位好心的老太太发觉周围的人对达格内不怀好感,于是替他辩护,说他的父亲当年很受路易·菲力浦王的赏识,当过省长,直至死在任上。他本人也许有点放荡,有人认为他是败家子。不过无论如何,他有个叔父是大财主,早晚会把财产全归他的。然而,夫人们都摇头,于贡夫人自己也有点发窘,只好再三赞扬他家的好名声。她感到疲乏,抱怨她那两只腿累得发痛,说她在利什留街那座房子住了一个多月了,要料理许多事情,忙个不停。她那慈详的笑容里掠过一丝忧郁的暗影。
“不管怎样,”尚特罗夫人说,“爱丝泰勒本来可以结一门更好的亲事。”
乐声骤然响起,四组跳舞即将开始,人们纷纷涌向客厅的两边,让出当中的地方来。漂亮的衣裙,混杂在男人深色的晚礼服中间,飘忽掠过,明晃晃的灯光把珠宝照得闪亮,白翎毛在颤动,百合花、玫瑰花争妍斗艳。天气已经很暖,女人们裸露双肩,从轻罗软缎的华服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沉浸在欢快的乐曲声中。从敞开的门望去,客厅两侧的房间里坐着一排排女客,脸上含着倩笑,两眼闪着光辉,她们轻摇扇子,故作矜持。,客人不断地到来,听差站在门口,朗声通报姓名。男客们慢慢移步,竭力为自己的女伴挪出地方;女人们挽着男伴的胳臂,目光探索着空座位。到处挤满了宾客,带钢圈的宽裙子互相碰得叮哨作响。在狭窄的角落,花边,裙结堵塞了通道。女人们似乎生来就惯于适应这种神摇目眩的拥挤场合,她们客气地容让,不慌不忙,依然保持优雅风度,彬彬有礼。那边花园里,喜欢离开窒闷的大客厅的一对对男女,沿着草地边,在威尼斯纱灯的玫瑰色光辉下,随着舞曲的节奏翩翩起舞,裙影飘忽,摇曳多姿。音乐穿过林间而来,显得轻柔而遥远。
斯特涅在酒菜台子前喝香槟酒时,遇见了富卡蒙和埃克托尔。
“这简直漂亮得过了,”埃克托尔打量着镀金尖头杆支着的紫色帐篷说,“这叫你觉得是在一个艳俗的市集里……对吧?就是艳丽得俗气的市集!”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装出嘲弄一切,不同世俗的模样,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认真对待的。
“可怜的旺德夫尔,要是还活着回到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富卡蒙喃喃道,“还记得他过去在壁炉前烤火的那副无聊样子吧。真没想到呀,所以不该讪笑人家。”
“旺德夫尔,咳,不必提他吧,他是个失败者!”埃克托尔轻蔑地说道,“他以为是惊世骇俗的壮举,其实是自欺欺人!现在根本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旺德夫尔已经一笔勾销啦,完蛋了,埋葬了!这杯酒祝下一个人的健康吧!”
斯特涅和他握手时,他又说:
“你们知道,娜娜刚才也来啦……啊!伙伴们,她这一进门可真端庄大方,与众不同。最先,她吻了伯爵夫人;当新郎新娘走过来时,她向他们祝福,又对达格内说:‘听着,保尔,如果你今后再去找别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什么!那场面你们没看到?嘿!棒极了!非常漂亮!”
两个人张着嘴听他说,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埃克托尔洋洋自得,觉得自己也棒极了。“你们不相信这是真的吗?喂,笨蛋,这桩婚事还是娜娜促成的呢。再说,她也算得上是米法家的成员呀。”
于贡兄弟走过来,菲力浦叫他别再说下去。于是,几个男人就闲谈起这桩婚事来。乔治对埃克托尔很生气,因为他不该编造故事。娜娜确是把一个旧情人介绍给米法做女婿。只是,要说她昨天晚上还和达格内睡觉,那可不是真事。富卡蒙耸了耸肩,说有谁知道娜娜什么时候跟什么人睡觉呢?这一句话可把乔治激恼了,他冲口答道:“我知道,先生,”弄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大家同意斯特涅说的,这类事乱七八糟,谁也搞不清。
饮食帐篷里逐渐进来许多客人。他们让出地方,但仍聚在一处。埃克托尔涎着脸盯住女人看,就像在马比那舞厅一样。他们在花园的一条小径尽头,意外地发现韦诺先生正在和达格内密谈,大家都很惊异,马上开起玩笑来。他一定是让达格内忏悔,教他怎样过新婚之夜的!之后,他们回到客厅的一个门口。客厅里,一对对男女正随着波尔卡舞曲,在四面站着的男人中间旋转,摇摆,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烛焰闪烁跳动着。长裙随着舞曲旋转,卷起阵阵小风,驱散了水晶吊灯散发出来的热气。
“哎!他们挤在里面可够热的!”埃克托尔喃喃道。
他们从花园神秘的暗影里冒出来,向室内瞅了一下。发现德·舒阿尔侯爵,但见他站在一旁,高高的身材,耸立在周围那些裸露肩膀的妇女之上。他脸色苍白、神情冷峻,一副卓越、尊贵的表情,满头是稀疏的银发。他对米法玷污他的名声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恨,早就宣称与米法断绝一切来往,永远不踏进这座公馆的大门。这天晚上他之所以屈驾光临,是因为外孙女的再三请求。不过,他不赞同这一桩婚姻而且大肆攻击,认为统治阶级不该屈从现代淫乐的堕落作风,对下层阶级作可耻的让步,而造成本阶缉的解体。
“唉!完蛋啦,”杜·戎克娃夫人向坐在壁炉旁的尚特罗夫人耳畔悄语,“都是那个婊子迷惑了这个可怜的男人……想想吧,这个心灵高贵的绅士,当初是多么虔诚的皈依上帝的!”
“看来,他已把家产全败光了,”尚特罗夫人接着说,“我丈夫手里有他一张借据,他现在就住在维里埃大街的那座公馆里,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事,我的天!我也不能原谅萨比娜也这样把钱向窗外乱扔,虽然你们也得承认他做了许多令萨比娜伤心的事……”
“她不光是扔钱呐!”杜·戎克娃夫人抢着说,“实际上,我就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要闹到什么地步。两个人一起胡搞,这个家败得更快,他们已经陷进泥坑里了呀,亲爱的!”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走来坐在她们的身后,仿佛急于躲开不让人看见似的。他弯下身来低声说:
“为什么要失望呢?到一切都似乎无望的时候,上帝就会显灵了。”
这个家他曾经支配过,现在眼看它的败落,他却显得心平气和。自从在丰代特庄园住了几天之后,他就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改变现状,只好默然地听之任之。伯爵对娜娜的狂热,福什里的大胆闯人,甚至爱丝泰勒和达格内的婚姻,这些事随它去吧。他更神秘、更听天由命了。他心里怀着一种希望,能够再去支配年轻的达格内。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在大大胡搞一气之后,必然会有个大大的转变,上天到时候就会显灵的。
“我们这个朋友,”韦诺低声接着说,“他始终怀着最富宗教信仰的感情。关于这一点,米法给了我最美好的证明。”
“那么,”杜·戎克娃夫人说,“他首先应该跟他妻子和好。”
“毫无疑问。他们言归于好已为期不远。”
于是,两位老太太又就此事盘问起他来。韦诺又变得谦逊了。
“这个,”他说,“得由着上天的安排。”他惟一的愿望,是把伯爵和夫人重新拉在一起,避免公开闹笑话。人们只要遵守社会礼仪,宗教方面是可以宽恕他的过失的。
“说实在的,”杜·戎克娃夫人说,“你早应当阻止米法和这个浪荡子结这门亲事。”
小老头脸上浮现深为惊诧的表情。
“你们弄错了。达格内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清楚他的思想。他急于改过图新,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爱丝泰勒会让他改邪归正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好了。”
“哼!凭爱丝泰勒吗,”尚特罗夫人轻蔑地嘀咕,“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个人意志,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韦诺先生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不再作解释,他闭上眼睛,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于是,他又消失在女人裙子后面,默然坐在角落里。于贡夫人疲乏而且心不在焉,却也把他们的谈话听进去几句。
这时,舒阿尔侯爵正向她打招呼,她便以宽容的口吻,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两位夫人过于严厉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够苦的了,我的朋友,我们如果想得到别人的谅解,就应该多多谅解别人。”
侯爵以为于贡夫人有意影射他,脸上一阵尴尬,但看到善良的老太太的笑容苦涩,他才释然了,说:
“不然,有些错误可是绝不能原谅的,社会所以陷入深渊,正是由于姑息纵容所造成的。”
舞会气氛达于。又一轮四对舞跳得地板微微震荡,仿佛这座古老府邸也被狂欢摇撼得晃动起来。在模模糊糊的乱作一团的人头之中,时时闪出一张女人的脸,随着舞曲旋转,水晶灯射在她雪白的皮肤上,闪亮的眸子上,半张的丹唇上,显得分外娇娆动人。杜·戎克娃夫人说,这种订婚方式简直是胡闹,把五百个人硬塞在连两百人都容纳不下的屋子里,这太荒唐了。与其如此,何不到卡鲁塞广场上举行订婚仪式呢?这都是受新风气影响的结果。尚特罗夫人说,在从前,像这样隆重的仪式都是在家庭近亲当中举行的,可是如今总要请来一大堆不相干的人,连过路的都可以随便进来,挤得水泄不通,似乎不这样,这喜庆晚会就太冷清了。现在的人为了夸耀奢华,竟把巴黎的社会渣滓也请到家里来。家风败坏,日后的腐化堕落,岂不是势在必然吗?这几位夫人抱怨说,到场的客人中,她们认识的不超过五十个。这群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一些姑娘坦胸露肩,恬不知羞。一个妇人穿着缀满厚密的黑珠子的紧上衣,活像一件盔甲。另一个女人穿的是紧紧裹住身子的裙袍,看了觉得别扭。这个季节的应时华服丽裳全在这里展示,出席者包括享乐圈子的人物,只要与女主人有一面之缘的都统统请到,不管是名门贵胄抑或是声名狼藉之辈都同欢共舞,不分彼此。大家的共同目标就是疯狂的追求享乐。屋子里热气在膨胀,但四对舞照样进行,一对对舞伴跳得很有韵律,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伯爵夫人真漂亮!”埃克托尔站在通向花园的门口说,“她比她女儿还显得年轻十岁……对了,富卡蒙,有一个疑问让你来回答,旺德夫尔曾打赌说她大腿没有肉,你告诉我们这是不是真的。”
这种猥亵的问题,几位先生都觉得无聊,富卡蒙有点生气,答道:
“去问你的表哥吧,亲爱的孩子。瞧,他正好来啦。”
果然是福什里来了。他是这个家庭的常客,所以绕开挤塞不堪的门口,从餐厅进来。去年初冬,萝丝再次把他钓上手,他周旋在女演员和伯爵夫人之间,搞得精疲力竭,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其中的一个。萨比娜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萝丝则更有味道。此外,萝丝是真心爱他,就像妻子那样忠诚,使得米侬很恼火。
“听着,我们要你一点情报,”埃克托尔一把抓牢他表哥的胳臂,说,“你看见那个穿白丝绸的夫人吗?”
埃克托尔自从继承了那笔遗产,态度就倨傲不驯起来,经常嘲弄福什里,因为他刚从乡下出来时,受过他许多奚落,总在想报复,一发心头积怨。
“是的,就是穿带花边裙子的那位夫人。”
记者踮起脚尖张望,他还没明白埃克托尔的意思。
“是伯爵夫人吗?”他终于问道。
“一点不错,我的好表哥,我和别人打赌二百法郎。告诉我,她的大腿有肉吗?”
他说完哈哈大笑,觉得他当年问他伯爵夫人是否同什么男人睡觉,被他一顿抢白,如今居然能一泄宿怨,不禁大为快意。可是,福什里一点也不发窘,只是直勾勾地盯住他。
“滚开!你这混蛋!”他耸耸肩,骂道。
随后,他和其他在场的先生握了握手,埃克托尔十分扫兴,反而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否风趣了。大家闲聊起来,自从上次赛马之后,银行家和富卡蒙也都成了维里埃大街的座上客。娜娜的健康逐渐好转,伯爵每天晚上都去问候她。福什里听着大家谈论,心里却别有所思。因为萝丝那天早晨和他吵架,萝丝承认了她已经寄出了那封信。啊,他很可以到他那个尊贵的夫人家里去呀,他会好好受到一番招待的!他经过再三迟疑,今晚终于不顾一切地来了,偏遭到埃克托尔开了那个愚蠢的玩笑,把他弄得心慌意乱,尽管他表面上装得很镇静。
“你怎么了?”菲力浦问道,“你好像有心事。”
“我吗?没事,我刚才正忙活,所以来迟了。”
接着,他以隐蔽的勇气,若无其事的冷静,说道:
“我还没有向男女主人祝贺呢,礼不可缺啊。”
他甚至转向埃克托尔,嘻着嘴说:
“你说是吗?笨蛋?”
说完,他从人群中向前挤去。听差已经不再扯开嗓门通报来宾姓名了,可是伯爵和夫人被刚进来的太太们绊住,还在门口谈话。福什里终于走到他们面前。这边的几位先生站在花园的石阶上,蹑起脚尖想看看这场热闹。他们想,娜娜一定搬弄过口舌的。
“伯爵没有看见他,”乔治悄悄道,“注意,他转过身子来啦……啊,行了。”
乐队又奏起《金发维纳斯》里的华尔兹曲。福什里先向伯爵夫人鞠躬,伯爵夫人笑容可掬,显得愉快而安详。然后,他在伯爵身后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等他转身。这天晚上,伯爵的举止高傲庄严,他高昂着头,摆出贵官大人的派头。等他低下眼睛看到新闻记者时,更加强了一点尊严。两个男人互相望了几秒钟,福什里首先伸出手去,米法也伸出手,两只手握在一起,伯爵夫人站在他们面前,睫毛低垂在微微笑着。这时,华尔兹舞曲继续奏出嘲讽而放荡的旋律。
“他们顺利地和好了。”斯特涅说。
“他们的手胶在一起了吗?”富卡蒙见他们握住不放,很是奇怪。福什里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苍白的脸颊泛起微微的红晕。那间道具仓库仿佛又呈现了,室内光线幽暗发绿,杂乱无章的道具积满尘埃,米法拿着酒杯站在那里,满脸狐疑。
现在,米法不再避讳了,最后的一点尊严也崩溃了。福什里的恐惧感逐渐消失,他松了一口气,看见伯爵夫人坦然的快乐,几乎想开怀大笑。他觉得这个场面很富喜剧性。
“哈,这回真是娜娜来了!”埃克托尔叫起来,他只要自认为有趣,便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她在那边,你们没看见她进去吗?”
“住嘴,你这混蛋!”菲力浦低声呵斥。
“我告诉你,那确是娜娜!这段华尔兹是为她而奏的,她当然到了。她帮忙他们夫妇言归于好,真见鬼!怎么?你们没有看见她?
她把我表哥福什里,我的表姐夫人和她的丈夫一齐搂在怀里,叫他们亲爱的小猫呢。这些葛藤帐叫人恶心。”
艾丝泰勒走了过来,福什里向她道喜。她穿着玫瑰色的连衣裙,僵直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沉默孩子的惊讶神情,望了望福什里又悄。悄地睃父母一眼。达格内也和记者热烈握手。他们都含着微笑聚在一起。韦诺先生溜到他们的后面,用满意的目光望着他们,心里充满了虔诚的柔情,为他们的和睦而高兴,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
欢畅、放荡的华尔兹曲仍在继续。气氛出现了新的。像海涛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府邸。乐队的小笛吹出更高的颤音,小提琴送出徐徐的低吟。在水晶枝形吊灯的照耀下,热那亚丝绒帷幔和金碧辉煌的彩绘,仿佛散发着蒸蒸热气,照耀如同白昼的灯影下飞舞着微尘。人群被四周的镜子一照,加上闹喧的人声,仿佛人数骤增了几倍。一对对舞伴揽着对方的腰肢,从许多坐着的太太们面前飞旋而过,在客厅里旋转,地板晃动得更厉害了。花园中,威尼斯彩灯耀眼的红光,似乎远处着了火,映照出在小径尽头漫步的影子。墙壁抖动,灯影如雾,公馆的每个角落似被一场最后的大火在熊熊焚烧,家族古老的尊荣,正在噼呖烧碎。从前在一个四月的晚上,福什里曾在这里听到玻璃摔碎的声音,那时刚开始出现欢乐的苗头,未免还有点羞涩,后来渐渐地愈演愈烈,直至发展到今晚的盛大场景。现在,裂缝在增宽而至蔓延了整座公馆,预示着它不久的坍陷。陋巷贫民的家徒四壁,是由于酗酒、没有面包,把钱花光而导致家庭破灭的。而在这里,却是华尔兹的靡靡之音敲响了一个古老家族的丧钟的,连同长期积聚的财产一齐化为灰烬。无形的娜娜的柔软肢体在跳舞者的头顶,把腐朽的种子播进他们的阶级里去,用她呼出的气息飘散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和着音乐的靡靡旋律,像酵素一样渗透上流社会的肌体,促使它们走向毁灭。
在教堂举行婚礼的那天晚上,米法进入夫人的卧室。他有两年没来过。伯爵夫人很吃惊,本能地往后退,脸上却露着一直挂着的似醉的微笑。米法很忸怩,吃吃地说不出话来,伯爵夫人趁机数落了他几句。不过,他们谁也不打算贸贸然地向对方作决定性的解释。他们假装认为互相宽恕是出于宗教上的需要。他们彼此默契,暗许双方保持自由。上床以前,伯爵夫人还在犹豫,于是他们就谈起家事来。伯爵首先提出卖掉博尔德庄园,她立刻就答应了。他们双方都急需钱用,卖出的钱对半分用。这样他们的和解终于完成。米法尽.管还有几分内疚,但终觉心头轻松下来。
这天下午,将近两点钟的时候,娜娜正在午睡,佐爱大着胆子敲她的房门。窗帘低垂,屋内幽暗寂静,窗外吹来软软的微风。这些天娜娜已经坐起来,可以走动了,只是身子仍感虚弱。她睁开眼睛,问:
“谁来了?”
佐爱正要回答,达格内已经闯了进来自报姓名。娜娜在枕头上支起身子,遣开女仆,说道:
“怎么,是你!今天可是你结婚的大喜日子……出什么事了吗?”他站在卧室中央,一时看不清光线幽暗的环境,过了一会,才走到娜娜身边。他穿着礼服,颈系领带,手戴白色手套,连声说:是呀,不错,正是我……你不记得了吗?”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达格内只好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坦白了来意:
“哎,请接收吧,我谢大媒来啦一我来献上初夜的童贞。”
他站在床边,娜娜伸出的胳膊把他揽在怀里,笑得浑身发颤,几乎笑出了眼泪,她觉得他太可爱了。
“啊唷!这个咪咪,多么有趣!你居然记住这件事,我早就忘了!
这么说,你是出了教堂就溜到这儿来了。真的,你身上还有圣香味呢……吻吻我,使点劲,我的咪咪!来吧,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啦。”
幽暗的卧室仍残存淡淡的乙醚味,他们柔媚的笑声忽然停止。一股强烈的暖风掀得窗帘鼓了起来,大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由于时间匆促,他们交欢之后戏谑几句便分开了。冷餐酒会结束后,达格内马上偕同妻子出发度蜜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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