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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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米法本来要到娜娜那里吃晚饭,临时因为皇宫召唤,就在夕阳西下之时特意去她家告知。屋里犹未掌灯,仆人们在厨房里大声说笑。米法轻悄悄上了楼梯,两旁的彩绘玻璃窗在炎热的黑暗中熠熠发光。到了楼上,他轻轻地推开客厅门。客厅天花板上,一抹落日余辉正在消逝;红色的帷幔,深而宽的坐榻,油漆的家具,连同上边的刺绣、铜器和瓷器,全已在黑暗中沉睡。黑暗像流水一样,慢慢地淹没了每一个角落,牙雕和金属的光泽一齐消失。昏黑中只有一团白色十分清晰,那是一条展得很宽的白裙子。只见娜娜伸开四肢,仰面躺在乔治的怀里。这可是百口莫辩的事实,伯爵发出一声窒息的钝叫,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娜娜跳起来,忙把他推进卧室,好让乔治溜走。
“进来,”她惊惶地低声说,“听我向你解释……”
像这样措手不及的被米法突然撞破,她十分恼火。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客厅里,而且门是开的,她可从采没有这样盂浪过。说来话长,乔治对菲力浦嫉妒得发疯,和他大吵了一场,然后搂着她的脖子哭得十分伤心,她也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满心里可怜他,于是便顺从了他的要求。只是这么一次。她真糊涂,竟和这个小孩干了蠢事,他被母亲管束极严,不给一个子儿,他连一束紫罗兰都买不起送给她。谁知仅此一次,偏让伯爵撞个正着。真是倒霉透了!这都是好心肠的结果啊!
她把伯爵推进卧室,里面黑乎乎的。她伸手摸到按钮,气呼呼地按铃叫人送灯来。这都是朱利安的错!他要是早在客厅里点上灯,就不会发生这件事。这全是可恨的黄昏使她没了主意。
“我求你啦,我的宝贝,消消气吧。”佐爱送灯进来之后,娜娜央告说。
伯爵两手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眼睛瞪着地板,刚才看见的情景把他弄傻了。他没有力气喊得出来,他仿佛被冷水兜头泼下,浑身瑟瑟发抖,就像看到了令人恐怖的东西一样。他这种无言的可怜相拨动了娜娜的心弦,她尽力地安慰他:
“得啦,我认错还不行?我的行为很不好,你看我不是后悔了吗?这事令你不高兴,我感到很难过。算了吧,你就大量一点,宽恕我吧。”
她柔媚地蹲在米法脚边,用求恕的目光探究米法的眼神,想知道他是否憎恨她。米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了一点。娜娜更加温柔了,庄重而恳切地补充了最后一条理由:
“你要明白,亲爱的,人与人之间要互相沟通,我可不能拒绝我那些可怜的朋友们呀。”
伯爵心软了,但坚持要把乔治打发走。同时他的所有幻想也消失了,他不再相信她对他忠实的誓言了。娜娜还是会再次欺骗他的。
然而,他有生理上的需要,胆子又小,担心没有娜娜会活不下去,他不得不屈服,继续维持这段痛苦的爱情生活。
这是娜娜一生中,在巴黎最为辉煌,风头最劲的时期。她在遍地邪恶中独树一帜,她炫耀穷奢极侈的豪华生活但又藐视金钱。她恬不知耻地公开扫荡一家家的财富。她的寓所有如一座炽热的熔炉,她不断上升的便是炉中的烈焰,只要她轻轻一吹,黄金顷刻化为灰烬,随时被风吹散。如此疯狂的挥霍真是世所罕见。这座大房子仿佛建筑在深不见底的龙潭之上,一个个男人,连同他们的所有一切,财产和,甚至姓氏,都统统吞没在潭底,连一点粉末都不留下。这妓女有鹦鹉的嗜好,喜欢吞食胡萝卜,炒杏仁,喜欢咀嚼肉食,每月的伙食费高达五千法郎。厨房里,浪费和贪污骇人听闻,一桶桶葡萄酒如水流失,一张张账单经三四个操纵者便增加了几倍。维多莉娜和弗郎索瓦在厨房里大权独揽,他们把肉肴浓汤拿回去请亲戚家人,还经常呼朋唤友在厨房里任意吃喝。朱利安向供应商要回扣,三十个苏的一块玻璃朱利安却要他们给他加上二十个苏。查理则吞噬喂马的燕麦,虚报大数,而且从前门进,后门卖出。全家都在贪污盗窃,如同攻陷一座城池之后的洗劫,其中尤以佐爱最狡黠,她善于伪装,外忠内奸,掩护别人的盗窃贪污,从中渔利,大饱私囊。然而,下下的诈骗还不如浪费之甚,隔夜的饮菜全都倒掉,食物多得叫仆人生厌,玻璃杯沾满了糖,煤气灯日夜不熄,墙壁都烤裂了,还有不负责任,人为破坏和意外事故造成的损失;更加速了本来就有许多嘴巴吞噬的这个家庭的败落。而楼上太太那里,东西毁坏得更加触目惊心:上万法郎一条的裙子,穿了两次,就被佐爱拿去卖了;珠宝首饰经常不翼而飞,仿佛化成粉末漏走了;胡乱购买东西,什么最时髦就买什么,第二天就遗忘在角落里,或是扫到街上去。见到昂贵物品,娜娜就非买不可,因此她身边经常扔有残花和摔碎的贵重小摆设;她兴之所至,以一掷千金为乐事。她手里没有完整的东西,不是弄碎便是凋残或污脏;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是撒满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碎片、脏布和石块。大肆挥霍之后便是大笔要偿付的帐单,欠帽子店两万法郎,洗衣店三万法郎,鞋店一万二千法郎;马厩吞了她五万法郎;六个月的功夫,她欠下时装店十二万法郎。拉博德特替她估计,她每年的开销大约要四十万法郎。这一年,她并没有扩大开支,但竟高达一百万法郎。她自己也为这个巨额数字吓了一跳,怎么花掉的她也闹不清楚。一批又一批的男人,一车又一车的金子,也填不满这极度奢侈糜费、风雨飘摇的公馆下面的无底洞。
然而,娜娜并不满足,忽然动起心思要把卧室重新装饰一番,她已经拟定了方案:卧室的四壁赭红色的丝绒,上面缀以银扣子,边角饰以金钱流苏,使卧室就像一个帐篷。她想,这样布置一定是既华丽又优雅,而且还能衬托她白里透红的好肌肤。卧室是放床的,所以床必须眩目迷人。她盘算着造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床,像宝座,又像神坛,让巴黎所有的男人都俯伏在床前,参拜她至高无上的。这张床必须纯粹用金子和银子锻造而成,上边镶嵌大宝石,细工的银格子上是金制玫瑰花;床头有众多爱神,笑欣欣地从花丛中探出头来,仿佛在床帷的幽暗处窥视男欢女爱的情景。娜娜委托了拉博德特,后者给她请来了两个金银匠。他们着手绘画图样。这张床价值五万法郎,这可得米法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娜娜。
使娜娜大惑不解的是,金钱如江河一样从她的涌进来,但她却常常缺钱花。有时,她竟为了几十个法郎而大伤脑筋,逼得向佐爱借,或者自己设法去赚。不过,每当绝望而采取极端手段之前,她总要先在朋友们身上去弄,用开玩笑的态度,叫男人们把囊中所有,即使是几个苏,也搜刮一空。三个月以来,被她掏得精光的主要是菲力浦。他和她打得火热,所以每次来都要把钱包放下才走。不久,她更肆无忌惮地向他借钱,每次借两三百法郎,不会太多,用来还欠款的利息或应付紧迫的债务。菲力浦七月份委任上尉司库,每次娜娜向他借钱,第二天便送上门来,同时向娜娜道歉,说自己手头不太宽裕,因为他的妈妈于贡夫人对儿子们的经济,控制得特别严厉。三个月下来,她屡屡借贷的小笔款项已累积到上万法郎。上尉虽然照旧嘻笑自若,可是人却日渐消瘦,有时心神恍惚,脸上掠过苦恼的暗影。但只要娜娜抛来媚眼,他立刻神魂失颠倒,春心荡漾。娜娜待他娇柔多情,偷偷吻他,弄得他沉迷忘返,有时纵欲狂欢,令他更难以自拔,一有机会便溜出兵营,牢牢地拴在娜娜的裙带上。
娜娜宣称她的教名叫黛莉丝,圣名瞻礼日是十月十五日。这天晚上先生们纷纷前往送礼。菲力浦上尉也送一份礼物给她,是一个古老的德国细瓷金架糖果盒。当时,娜娜刚刚浴罢独自呆在梳妆室,只穿一件宽大的红白相间的法兰绒浴衣,正在观玩桌子上的礼物。她因为要拔一个水晶瓶的塞子,已经把瓶子弄破了。
“啊!你太好了!”她对菲力浦说,“你送什么来?给我瞧瞧……
你真是个孩子,花钱买这种玩意!”
她埋怨菲力浦,既然手头不宽裕,何必买这么贵重的礼物。但见他把钱全花在自己身上,心里倒也喜滋滋的。事实上,也只有花钱才能感动她,认为这是爱的证明。她说着话,一边玩赏那个糖果盒,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看看它的结构如何。
“小心,”菲力浦嗫嚅道,“这东西容易打碎。”
娜娜耸了耸肩膀。他以为她的手像粗人那么笨拙吗?突然,盒盖掉到地上摔碎了。她怔住了,盯着地上的碎片,喊道:
“哎!打碎了!”
接着,她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挺有趣似的。这种笑是神经质的,和小孩子喜欢毁坏东西的笑,是同样的无知而讨嫌。菲力浦心头火起,这个可恶的女人,根本没有体会他为了买这件礼物费尽心机。娜娜看他神色不对,便尽力忍住了笑。
“哎哟,这可不是我的错……原来就有裂缝了,这些老古董,就很少结实的……这不过是个盖子,你没看见它掉下去跳得多好玩吗?”说完她又大笑起来。小伙子虽然竭力克制着,眼泪却流了出来。
她立刻温柔地搂住她的颈脖。
“你真傻!我不是照样爱你吗?要是我们什么也不打碎,商人不是没有生意可做了?一切东西做来就为的是要破的……你瞧这把扇子,不就是用胶水粘住的!”
她抄起一把绢扇,一撕两半。这下子,她兴致大发,她跟着来一场大破坏,为了表示她蔑视所有礼物,干脆过过瘾,把它们全部敲碎,并以此证明没有一样东西是结实的。她空虚的眼发出冷冷的光,双唇微启,露出皓齿。及至一切砸成碎片,她双颊泛红,重又狂笑起来,一边拍打桌子,一边像个淘气的小女孩乱嚷:
“全完了!什么也不剩了!全完了!”
菲力浦于是也兴奋起来,把她推倒,拼命吻她的胸乳。娜娜紧紧贴住他的肩膀,任凭他摆弄,她觉得十分畅快,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她使劲搂住他,亲呢地对他说:
“喂,小心肝,你明天一定给我送两百法郎来,真烦人,面包店的一张账单使我烦透了。”
他一听,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他在她的额上最后吻了一下,说了一句:
“我试试吧。”
一阵沉默。娜娜起来穿衣服,菲力浦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一会儿,他走到她身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娜娜,你应该嫁给我。”
这个想法令她觉得滑稽可笑,她笑得连裙子都系不住了。
“我可怜的宝贝,你犯什么傻,是不是我向你要两百法郎,你就向我求婚呀?绝对不行。我太喜欢你啦。这是多么傻的一个问题!”佐爱进来替太太穿鞋子,他们就不再谈这事。女仆早已看见桌上破碎的礼物,问太太要不要收拾一下,太太吩咐全部扔掉,佐爱便用围裙兜住拿走了,到了厨房,大家挑拣一番,分掉了。
这天,乔治不顾娜娜不许他再上门的禁令,又偷偷溜进来,弗朗索瓦明明看见他,但仆人们都想看看女主人处于窘境的笑话。乔治直溜到小客厅,突然听见了他哥哥的声音,便停住脚步,站在门后。于是里面的一切,包括亲吻和求婚,他一一听见了。一阵恐怖感使他浑身冰凉,脑里一片茫然,痴痴地离开了,一直走到黎塞留街,回到母亲寓所,进入自己的卧室,他才伤心地痛哭起来。这一次,什么真相全明白了。娜娜扑在菲力浦的怀里的景象不断浮现眼前。他觉得这是的行为。他略微平静之时,一股妒火又燃烧起来,他爬在床上,咬着床单,污言秽语地咒骂,骂不尽心头之恨。他就这样熬过了一整天。他声称头痛,把自己反锁起来。到了夜晚他更难熬了,噩梦连连,杀人的念头不时涌现。如果他哥哥也住在这里,他早就一刀宰了他。天亮之后,他才恢复理智。觉得应该死的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只要有公共马车轻过,他就往窗外一跳完事。然而,将近十点钟的时候,他又走出门去,走遍巴黎,在一座座桥上徜徉,最后心里产生一个难以抑制的渴望,非要再见娜娜一面不可。也许她一句话就可’以拯救他。三点整,他走进维里埃大街的那座房子。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把于贡夫人的心击碎了:昨天晚上,菲力浦被捕入狱,罪名是贪污联队公款一万二千法郎,三个月来,他陆续挪用小笔公款,伪造单据掩盖亏空款项,希望不久可以填补上去。由于管理委员会的疏忽,舞弊行为一直没有被人发觉。儿子犯罪的消息使老太太大为惊吓,之后她愤怒地大骂娜娜,她知道菲力浦与娜娜有来往,并为此焦虑不安,生怕他出事,所以才老住在巴黎。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竟会闹出这么可耻的事来。现在她埋怨自己,当初不该把钱控制得太死,仿佛儿子的犯罪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跌坐在一张沙发里,两足发软不能动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不能为儿子活动一下,只有在这里坐以待毙。可是,她忽然想起了乔治,心里稍得安慰。她还有乔治呢,他可以去奔走的,兴许可以救救他们母子。于是,她决定不向外人求助,她不愿意家丑外扬。她拖着麻木的双腿上了楼,满心以为她终于还有一个儿子孝顺她。可到楼上一看,乔治的卧室是空的,门房告诉她,乔治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这房间预示着另一灾祸的魅影,床单满是牙痕,证明这个人多么痛苦,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带着死气的椅子倒在一堆衣服里。乔治一定是在那个女人家里。于贡夫人擦干眼泪,鼓足气力,跑下楼梯。她要她的两个儿子,她要去讨还自己的两个儿子。
从早上起,娜娜就被烦恼困扰着。首先是面包商九点钟就拿着帐单来了,欠款只不过一百三十三法郎,但住宅豪华如同皇室的娜娜居然付不起。面包商已来过二十几次,从他拒绝赊账的那天起,娜娜就光顾别的店了,这更使他光火。如今连仆人们都觉得他有理,支持他。弗朗索瓦说,如果不大闹一场,太太是不会付钱的,查理也给他出主意;叫他闯上楼去,好叫她还清这笔微不足道的欠账;维多莉娜则劝他等一等,等到有位先生和她在一起谈得正欢的时候闯入去,钱准能弄到手。厨房成了热闹场所,在这里,供应商们把这屋子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些仆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能一口气谈上三四个钟头,把太太剥皮亮底,什么全公之于众。只有侍应总管朱利安装出维护太太的样子,说不管怎样,她还是很漂亮的人物,众人笑骂他和太太上过床,于是他自命不凡地笑而不答。厨娘很恼火,恨不得变成一个男人,往这个令人恶心的女人的唾两口。这次弗朗索瓦使坏,没有通报女主人便让面包商在大客厅等候。吃中午饭时,娜娜下楼来,与他撞个正着。娜娜接过账单,叫他下午三点再来。面包商满口脏话,骂骂咧咧地走了,发誓说下午一定要把钱还清不可。
这一场讨债气得娜娜食不下咽。这回一定要把面包商打发走。其实,她已经不止十次准备好这笔欠款,可每次没等他来又随手花光了,不是买了鲜花,就是捐给了一位老警察。她本来指望菲力浦送钱来,谁知至今连影子也不见。偏偏昨天晚上她还花了一千二百法郎,给萨丹买了好几条裙子和衬衣,弄得手头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快到两点钟时,娜娜正着急,拉博德特来了,带来新床的图纸,她顿时忘了忧愁和烦恼,乐得手舞足蹈。她十分好奇地俯在客厅的桌子上,仔细研究那图纸,拉博德特一点一点地给她说明:
“你看,这就是床身,中间有一束盛开的玫瑰,还有花蕾和花朵编织而成的花环;叶子用金绿色,玫瑰花用金红色……这是床头的设计图,银制床架上面安放一圈小爱神在圆轮上跳舞。”
娜娜欣喜至极,插话道:
“瞧!角上这个小把戏,耸在半空,多滑稽,是不是?他笑得多么发坏!个个眼神都显得邪气!你知道,亲爱的,在他们面前我可不敢干风流勾当!”
娜娜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金匠说,世上没有一个王后睡过这样的床。然而,有个难题颇费踌躇,拉博德特给她看了两种床腿的设计图,一种是船形的,另一种是拟人形的,一个蒙着轻纱的夜女神,被人身羊足的农牧神揭开她的轻纱,露出光彩照人的。拉博德特又说,如果她选这一种床腿,金银匠打算把夜女神雕成与她本人一模一样的形象。听到这个奇妙的构思,娜娜喜欢得脸色都发白了。
她想象着自己成为银塑像,想象着温馨淫冶的黑夜。
“当然,你仅仅露出脑袋和肩膀,静坐一回让他们描摹就行了。”拉博德特说道。
她坦然地望了他一眼。
“何必这样……既然是艺术晶,雕刻家怎样描摹我都不介意。”
娜娜选择了人形床腿,就这么定了。德博德特又叫住了她:
“等一等……这得增加六千法郎。”
“这有什么关系!”娜娜纵声大笑,说,“难道那个小笨蛋没有钱吗?”
她在熟人中总是以“我的小笨蛋”称呼米法伯爵,其他男人向她问起他时,也不作别样称呼:“昨天晚上你见到你的小笨蛋了吗?…‘哎呀!我以为在你这里找得到他呢!”这称呼既亲呢又随便,可是她还不敢当面这样叫他。
拉博德特卷起设计图,最后又告诉她,两位金银匠答应在两个月内,即在十二月廿五日左右交货。下星期雕刻师就来给夜女神制造模型。娜娜送他出门时,想起了那个面包商,突然问他:
“对了,你身上有两百法郎吗?”
拉博德特恪守自订的戒律,就是绝不借钱给女人。每逢女人向他借钱,他一律如此回答:
“没有,姑娘,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要不要我去找你的小笨蛋?”
娜娜说不用。两天前,她已从伯爵那里要了五千法郎。然而,她马上后悔不该拒绝,因为面包商即接踵而至。他悻悻地往前厅的长凳上一坐,扯起嗓子骂娘。这时才两点半钟,娜娜在二楼听见他的骂声,她的脸色发白,尤其使她难受的是仆人们都在背后窃笑,笑声一直传到她的耳中。车夫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弗朗索瓦无缘无故穿过前厅,向面包商作鼓动性的一笑,然后赶紧去向大家报告情况。谁都不把太太放在眼里,屋里回响着他们的嘲笑声。她觉得自己很孤立,仆人们瞧不起她,冷观她的一举一动,用污秽的诽滂作践她。她想向佐爱惜一百三十二法郎,最后又打消了念头。她已经欠了佐爱的钱,她自尊心极强,不想冒险碰她的钉子。她情绪激动,返回卧室,对自己大声说:
“算了,算了,娜娜,你这个姑娘,还是靠你自己吧,唯有你的是属于你的,最好利用你这个本钱,那比忍受侮辱强得多。”
她没叫佐爱,自己找衣服换了,匆匆忙忙的要去找特里贡。这是她在最艰窘时的最后手段。她是抢手货,老鸨婆常来求她去,她每次接受或者拒绝,取决于手头是否缺钱花。她看似富比王侯,而往往囊空如洗。现在家庭收支日见困难,特里贡那里便成了她的财源,每回总能拿到五百法郎。她对出卖早已习以为常,就像穷人进当铺一样。
她刚出卧室,猛不防和乔治撞个满怀。他正站在小客厅的中央,她没留意他脸白如蜡,眼内出火。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说:
“啊!是你哥哥派你来的吧!”
“不是。”小青年答道,脸色更苍白了。
她失望地耸了耸肩。他来干什么?为什么挡住她的去路?她正忙哪,不过她还是回过身来问了他一句:
“你身上没带钱吧,有吗?”
“没有。”
“当然没有啦,我真糊涂!你从来身上就没一个子儿,连坐公共马车的六个苏都没有,你妈不肯给嘛。这就是男人啊!”
说完,她抬脚便走,但乔治一把抓住她,要跟她说几句话。娜娜朝外奔,再三说她没有时间,但乔治的一句话又让她止了步。
“听着,我知道你要嫁给我哥哥。”
哎唷!这可太滑稽了!她猛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算笑个痛快。
“是的,我知道了。”小青年接着说,“可我不答应,你应该嫁给我,我正是为这个来的。”
“怎么?你也来求婚?”她叫起来,“难道你们有家传的毛病,可是,你们休要痴心妄想!这样肮脏的要求我向你们提过吗?你弟兄俩都别指望这个!”
乔治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以前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他接着说:
“那么,你得向我发誓不和我哥哥睡觉。”
“哎!你烦得我够了!”娜娜站起来,她又没好气了,“谈几句还算有趣,可是我忙着要出去……我什么时候高兴就和你哥哥睡觉。我是你包养的吗?你是这里出钱的主人吗?你凭什么干涉我?对了,我是和你哥哥睡了……”
乔治紧紧捏住她的胳臂,几乎把它捏断了。他结结已巴地央求道:
“别说这样的话……别这样说……”
娜娜往他手上猛击一拳,挣脱了他。
“这孩子居然对我动粗了!小东西,你给我滚,马上滚出去,我以前留你是出于善心!完全是我发慈悲!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当你的妈妈吗?我可没有闲功夫去抚养一个娃娃,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乔治听了,全身几乎僵住了,他一动不动蔫了下来。娜娜每句话都狠狠地戳痛他的心,他觉得不如死了好。娜娜根本没注意他痛苦的神情,只图快意,一口气说了下去,把一早上的气恼都发泄出来:“你和你哥哥一样,全不是好东西’!你哥哥答应给我送两百法郎的。呸!让我等到现在,我倒不在乎那一点钱,还不够我买发膏的呢,他离开我的时候竟面有难色呐!你想知道吗?告诉你吧,就是由于你哥哥失信,我现在马上要出去,找个男人赚五百法郎来。”乔治听了这话,脑里登时一片混乱,他拦在门口,双手合十,语不连贯地哭着央告:
“啊!别去!别去!”
“我不去不行,难道你有钱吗?”娜娜说。
没有,他没有钱。如果能弄到钱,他豁出命去也于。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觉得可怜,这样窝囊,这样年幼无知。他哭得瘦小的身躯索索发抖,哀痛欲绝。娜娜终于缓和下来,轻轻把他推开。
“行了,我的宝贝,让我过去,我是不得已呀。理智点,你真是个孩子。这一个礼拜你不是很听话吗?如今我得去想办法了,你好好想一下吧……你哥哥是个成年汉于,我不会跟他说这些,请你千万别让他知道我要干的这事,不必给他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我脾气一来,嘴里就没个遮拦,总是话太多。”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搂过乔治,吻他的前额。
“再见,娃儿,我们俩的事从此完啦,断啦,听明白了没有?现在我可得走了!”
娜娜走了。乔治站在客厅中央,娜娜的最后儿句话犹若焦雷击顶,在他耳畔回响:从此完啦,断啦,他觉得脚下的土地裂开一个墓**,脑子里空荡荡一片,等着娜娜的男人已经消失,只剩下菲力浦躺在娜娜的光身子上面。娜娜不否认她爱菲力浦,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干那事,免得他伤心,由此可见她是爱他的。完啦,真的完啦。他喘着粗气,环观四周,被摧碎心灵的重压窒息着。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在“迷鸟居”里度过的风流快乐的夜晚,他把自己当作娜娜的孩子那些旖旎时光,还有就在这个客厅里偷情的欢愉,这一切都付诸东流,一去不复返了!他太小,没有很快地长大;菲力浦代替了他,因为菲力浦有胡子了。啊!完了,他活不下去了。他的堕落演变为无限的柔情,性的崇拜,整个身心都沉沦下去,难以自拔。再说,哥哥还留在娜娜身边,他的亲骨肉,同胞手足,取代了他的欢乐,这令他妒忌得发疯。完了,他没法子活了。
仆人们看见太太步行出去了,大家更恣意地吵吵嚷嚷。所有的门都敞开,面包商与查理、弗朗索瓦坐在长凳上有说有笑。佐爱走过小客厅时,看见乔治觉得奇怪,问他是不是在等太太。是的,是在等她,他忘了告诉她一件事。佐爱走后,他就开始寻找适合他达到目的的工具,找了半天,只在梳洗室里找到一把尖利的剪刀。这是娜娜修饰用的,如修皮肤,剪短毛。他把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握着剪刀,耐着性子等了一个钟头。
“太太回来了。”佐爱进来说,她刚才一定是在卧室的窗口窥见她的。
公馆里一阵奔跑声,笑声沉了下去,所有的门又全关上。乔治听见娜娜在给面包商付钱,她用简短而粗俗的话将他打发走,便上楼来了。
“怎么,你还在这里!”她一看见他就说,“啊!我们会弄僵的,娃儿!”
她走向卧室,乔治尾随在后。
“娜娜,你肯答应嫁我吗?”
她耸耸肩膀。她不屑作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乔治一手推开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剪刀,使劲向胸膛一插。
娜娜己感到有点不对劲,她转过身,正看见乔治将剪刀刺进胸膛,不由得大怒。
“这混蛋!蠢货!用的还是我的剪刀,还不住手,你这个小流氓,天哪!啊!天哪!”
她骇然。小家伙又往胸膛刺了一刀,两腿一软,便直挺挺地倒在地毯上,横在卧室门口。娜娜吓得尖声叫起来,她不敢迈过他的身子走出去,被堵在卧室里,没法跑到外面求救。
“佐爱!佐爱!快来呀,让他住手,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孩子竟干这种蠢事!他在自杀啦!居然在我家里!谁见过这样的事!”
乔治的样子很可怕;脸无人色,煞白煞白的,眼睛紧闭。伤口几乎没有流血,只有微微一点血迹沾在背心上。
娜娜鼓起勇气,决心迈过他的身子,正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人,吓得她倒退几步,一位老太太从客厅敞开的门口走进来,原来是于贡夫人,不知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满脸的惊恐。娜娜帽子和手套都还没有脱呢,她不断往后退,怕得要命,吃吃地为自己辩护:
“夫人,这与我无关,我向你发誓……他要娶我,我不答应,他就自杀了!”
于贡夫人身穿黑衣,满头银发,脸色惨白,一步步慢慢走过来。在车上时,她没有考虑乔治,一心只惦着菲力浦犯的过错。她想:娜娜这个女人也许肯向法官作些辩词,把法官们打动的,所以特地赶来求娜娜替儿子做一个有利的见证,楼下的门全开着,于是便径自进来了。她的腿力不胜,正在犹豫是不是上楼去,忽然听见恐怖的叫喊,便循声找上楼来,只见一个男子倒在地上,衬衣上有血迹。这是乔治,她的另一个儿子。
娜娜呆呆地重复道:
“他要娶我,我不答应,他就自杀了。”
于贡夫人没有哭喊,她俯身去看。一点不错,这是她的另一个儿子乔治。她一个儿子颜面丧尽,另一个儿子自杀了。她并不感到意外,她这辈子全毁了。她跪在地上,忘了本身的存在,也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凝视着儿子的脸,用手摸摸他的胸口,听听是否还在跳。她感到儿子的心脏还在跳动,她轻轻叹息,这才抬起头,打量这个房间和这个女人。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失神的眼里闪出一团怒火,一声也不响,神情严厉,大睁着眼狠狠盯住娜娜,后者籁籁发抖,隔着乔治的身子,继续申辩道:
“我可以发誓,夫人!他哥哥如果在这里,他可以作证的……”
“他哥哥盗用公款,进了监牢。”做母亲的冷冷地说。
娜娜愣住了,一时透不过气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自杀,一个贪污公款!这一家子都疯了不成?她不再极力为自己辩护,仿佛她不是这家的户主,竟由着于贡夫人摆布了。仆人们终于跑上来了,老太太坚持要他们把昏死过去的乔治抬到楼下她的马车里。即使儿子在搬动的过程中死掉,她也不愿意让他停留在这所房子里。娜娜惊愕地瞪着仆人们把可怜的乔治,抬手抬脚地搬下楼去。母亲这时已筋疲力尽,扶着家具,艰难地跟随在后。她的至爱的儿子都幻灭了。到了楼梯下,她禁不住恸哭起来,她转回身子,两次失声叹道:
“唉!你给我们带来多少祸害,你给我们带来多少祸害!”
她没有再说别的。娜娜痴坐在那里,依然戴着手套和帽子。马车已经离去,房子又沉浸在寂静之中。她一动不动,茫然无措,脑子里仍盘旋着刚才发生的惨象。一刻钟之后,米法伯爵来了,发现她呆坐不动。她见到米法,松了一口气,于是絮絮不休地向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悲剧,不止二十次地复述着每一个细节。还捡起带血的剪刀,比划着乔治的自杀动作给他看。她的目的在于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你想一想,这难道是我的错吗?你如果是个法官,你会判我的罪吗?我当然没有叫菲力浦去贪污公款,也没逼这个小倒霉蛋自杀,在整个事件中,我是最不幸的。他们自己跑到我家里来干蠢事,给我添了许多麻烦,反过来倒拿我当坏女人看待。”
她说着哭了起来,浑身软绵绵的,心里苦楚,十分悲伤。
“你好像不以为然,你问佐爱好了,这关不关我的事,佐爱你讲给先生听听……”
女仆从梳妆室端来一盆水,拿出一块毛巾,正在那里趁血迹未干,把地毯擦干净,已忙了好一会儿。
“唉,先生,”她说,“太太是冤枉的,她够可怜的了!”米法还在发呆,这件祸事使米法大为震惊,周身冰凉。他想着那为儿子哭泣的母亲。他了解那位母亲的高尚心灵,想象到她一身丧服,孤零零地凋谢在丰代特的情景。可是,娜娜更加颓丧,乔治身带刀伤倒在地上的惨状,使她哀伤欲绝。
“他是那么可疼,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你知道,亲爱的,如果你生气,我可得抱歉。我喜欢这个宝贝!我无法控制自己……而且,这对你也没什么影响了。他已经不在了。你该放心啦,今后再也不会撞见我们俩……”
这最后几句话使自己又伤心又后悔,伯爵反倒安慰起娜娜莱。
得啦,得啦,应该坚强些,她说得对,这不是她的错。娜娜止住哭,对他说:
“听我说,你马上去打听一下他的消息,我要你马上去,现在就去!”
米法拿起帽子,就去打听乔治的消息去了。三刻钟后,他回来了,看见娜娜焦灼地倚窗等待,便站在人行道上,仰头大声告诉她,小家伙没有死,甚至有可能救活。娜娜一听,马上高兴得又唱又跳,觉得人生是美好的。这时,佐爱洗了半天地毯,还是洗不干净。她不断看着那块血迹,每次经过总唠叨说:
“你看还是擦不掉,太太。”
那个淡淡的红血痕,在地毯的一朵玫瑰花纹上显得分明,刚好在卧室门口,像用血画的杠杠,将门封住。
“没关系!”娜娜心情愉快,说道,“人们走来走去,自然会踩掉的。”
第二天,米法同样把这件事忘了。他坐着马车回黎塞留街的时候,曾发誓再也不登这个女人的门了。他认为菲力浦和乔治的不幸,是上天向他发出的警告,预示着他也终归毁灭。可是,于贡夫人痛哭失声的惨状以及那孩子伤重高烧的样子,都不足以使他坚守誓言;这次事变的一刹那间的恐怖,过后只剩下扫除了情敌之后的快慰。这个年轻而富有魅力的情敌,一向使他嫉恨恼怒。如今他排除了障碍,可以独占娜娜了,这是一个不曾有过青春的男人的热情。他爱娜娜,渴望单独占据她的一切,只让他一个人听她说话,一个人抚摸她,甚至一个人挨她的骂。他的柔情是超肉欲的,近乎纯洁的感情,是一种唯恐失去,放心不下的爱恋,他梦想将来有一天,他同娜娜跪在天父面前,接受赎罪和宽恕。现在,宗教不断在他心灵深处扩大。他又参加了宗教活动,每当苦闷之时,他就去神前忏悔,领圣体了。经过悔罪,心灵得到安慰。他的神师允许他消耗,于是他每天去堕落一次,然后又虔诚地向天主求恕。他天真地把自己经受的痛苦作为苦行向天主奉献。他是个感情严肃而深沉的信徒,却疯狂地陷入一个妓女的肉欲之中。不得不登上受难地,爬上十字架。他最痛苦的是这个女人水性杨花,屡屡对他不忠。他不能容忍与别的男人一道分享她,他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愚蠢多变,他所要的是天长地久,终身不渝的爱情。当初娜娜是发过誓永不变心的,他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出钱养她的。只是他发现她在说谎,根本不能忠心不二,就像天性驯良的动物一样;容易随着过路人走人歧途,轻率地献身于朋友,她生来是要脱去衣服才活得下去的。
一天早晨,米法看见富卡蒙在一个不正常的时候从娜娜卧室钻出来,他便和娜娜吵了一次。娜娜对他的醋意早已厌烦,于是马上勃然大怒。在此之前,她已多次表现得很温顺,就以米法撞见她和乔治鬼混的那晚来说,原是她首先低声下气,自己认错的,而且百般柔顺体贴,甜言蜜语,才熨平他的恼怒。不过,他一直冥顽不化,对女人一点也不体谅,屡屡干预她的行动,终于惹得她撒起泼来。
“是的,没错,我的确和富卡蒙睡了。怎么样?嗯?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我的野汉子!”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他“我的野汉子”。她的恬然自白,令米袄几乎闭过气去,他攥紧拳头,娜娜几步走到他的面前,两眼逼视着他。“闹够了吧,喂?……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请你出去……我不能让你在我家里大吵大闹……你别糊涂,我是需要充分自由的。我爱跟谁上床就跟谁。我就是这样做的……你马上拿定主意,接受或不接受,不接受,你就滚出去!”
她走过去把门拉开。可是他没有走。这是她把他抓得更牢的办法。为了一点点原因,只要几句话不合,她就脸色一沉,厉声逼他作出抉择。而且话说得很难听;哼!她随时可以选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只不知选哪一个才是;男人嘛,要多少有多少,到处都有,而且不像他这样笨头笨脑,不识情趣,他们个个身壮力健。他于是低下头去,逆来顺受,等待她需要钱用的时候,自会变得温柔起来。到时,她千娇百媚,柔情款款,而他也把不快丢之脑后。一夕风流足以抵偿整整一个星期的折磨。米法与妻子和解之后,家庭生活反而更难于忍受。福什里又掉人萝丝的情网里去,抛弃了伯爵夫人;四十来岁的伯爵夫人,正处于情热如焚,不耐寂寞的年龄阶段,她疯狂地追求别的男人,如饥似渴的在这座府邸里卷起旋风般的时髦生活。艾丝泰勒自从结婚以后就没和父亲见过面。这个平庸无奇的姑娘,突然变成一个意志坚强的妇人,独断专横,格达内一见她便身颤股栗,也跟着妻子皈依了天主教,陪她去做弥撒。岳父为了一个娼妓而毁了全家,他感到非常愤慨。只有韦诺先生仍然对伯爵和蔼可亲,觑准机会引导他改邪归正。他为此还上了娜娜的家,两处都常走动,并一直露出笑脸。米法在家里感受到的是痛苦、烦恼与羞耻,逼得他宁愿到娜娜那里去。
不久,娜娜和伯爵的关系只有一个“钱”字。有一天,伯爵正式答应给她一万法郎,可是到了讲定的日子,他却两手空空地来了。两天来,娜娜给了他多少温情,爱抚,可他竞自食其言,浪费了她两天的殷勤,她立刻大怒,竖眉瞪眼地发作起来:
“你没弄到钱啊!……那么,我的野汉子,你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吧!快滚!真是个大混蛋!你还想吻我呢!听着,没有钱就什么也别指望!”
米法解释说,钱后天就可以送来。娜娜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我的欠帐怎么办?他们会扣押我的财产,而你却这样耍弄我……你认清楚一点,你以为我爱你的脸孔吗?像你这副尊容,只有舍得花钱,女人才肯忍受……我凭上帝发誓,那一万法郎你今晚不给我送来,你就连我的小指头尖也别想吮一下……我说的话算数,我要把你打发到你老婆那里去!”
当天晚上,他送来了一万法郎。娜娜送上嘴唇,让他长长地吻着,他整整一天的烦恼算是得到了补偿。娜娜最讨厌的,是米法时刻不离左右,她向韦诺先生诉苦,请他把野汉子带回伯爵夫人那里去。难道他们夫妻和解是虚话吗?她后悔多管闲事,结果仍摆脱不了他的纠缠。她发作起脾气来,就把利害关系忘了,发誓要不择手段治他一下,让他再也不敢迈她家的门槛。可无论她拍着大腿向他吼叫,还是唾他的脸,米法总是陪不是,赖着不肯走。为了钱,争吵不断发生。她粗暴地向他要钱,为了一点点钱破口大骂,表现出可憎的贪欲,她一再冷酷地提醒他,她完全是为了钱才跟他睡的,绝对没有其他成分。和他睡觉一点味道也没有,宁可和别人睡,她心里爱的是别人,而最大的不幸就是非靠他这种混蛋来供给金钱不可。现在连宫廷里也不想要他了,外边已经传说要命他呈递辞呈了。皇后说:“他太叫人讨厌。”这话一点不错。娜娜每次骂他,最后一句便是:
“听着!你太叫人讨厌!”
如今,她已是肆无忌惮,重新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她每天都要去湖畔走走,结识了一些人。妓女在这里公然拉客,大摇大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转悠。第一流娼妓更是在卖弄独具的媚笑和耀眼的奢华,炫示着自己,公爵夫人们互相递眼色,暗示这个女人就是娜娜;资产阶级太太们,竞相仿效她帽子的式样,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经过时,引得一大串的马车都停下观望,其中有权势人物,有控制整个欧洲的金融大亨,有用肥胖的指头扼着法国咽喉的内阁大臣。娜娜属于布洛涅森林区的上流社会,在这个社会占有卓越的地位,她名扬各国首都,凡是到这里来的外国人都先要问起她。这群人里面的显赫人物,都被她狂热的放纵淫冶所迷惑,她仿佛成为民族的骄傲和最富刺激的享受,她还有许多一夜恩情,露水夫妻的故事,她经常出没于各大饭店,各国大使馆的职员络绎不绝地来找她。她和露茜,卡萝莉娜,玛丽亚经常与一些法语说得很蹩脚的先生们共进晚餐。他们花了钱还被人戏弄,约会的节目也可笑,一玩就玩得极为困倦,结果连摸也没摸到她们一下。她们把这种约会叫做“去开开心”。玩完之后,她们怀着对他们的蔑视,愉快地回家,躺在心爱的情人怀里,度过剩余的良宵。
娜娜只要不让米法看到那些男人,米法也就佯装不知道。但日常生活中的丢脸的小事,往往使他难堪。维里埃街的这座公馆变成了地狱,疯人院,每天都有可憎的是非纠纷,娜娜甚至和仆人干起仗来。有一阵,她对车夫查理很友好,每次去餐馆吃饭,都要叫侍者送啤酒出来给查理;遇到交通堵塞,查理与公共马车夫吵架时,她觉得有趣,便坐在车厢里欢快地和他聊天。可是,有一阵子,她毫无理由地骂他混蛋,为干草、麸糠、燕麦和他吵个不休,她虽然爱牲口,却也觉得自己的马吃得太多,于是,有一天算账的时候,她指责车夫偷盗;查理听了大怒,开口便骂她臭婊子,连马匹也不如,因为马不会随便跟谁睡觉。娜娜也用粗鄙的话回骂,伯爵不得不把他们劝开,并且把车夫辞退了,这是仆人们溃散的开始。维多莉娜和弗朗索瓦也因娜娜的钻石被盗一事离开了。朱里安也自动离开了。据传是先生因他和女主人睡觉,给了他一大笔钱请他走的。听差的住房里每个星期都有陌生的脸孔,这里像个荐人馆的过道,一些社会渣滓在这里换来换去,每个人都赚上一笔。只有佐爱仍留在这里,永远干净利索的样子,只要钱没存够,她还要继续混水摸鱼,以实现一项酝酿已久的计划。

这些还只不过是明处的烦恼。伯爵还不得不敷衍满身尘污的马卢瓦太太,陪她打纸牌;他得忍受列拉太太,听她的唠叨,以及小路易的呻吟烦扰。这个孩子不知是哪个父亲留下的坏血统,成天病病歪歪的。他的痛苦远不止此,一天晚上,他在门后听见娜娜气忿忿地对贴身女仆说,她被一个自称是美国阔佬的骗子骗了。那人倒是个漂亮男子,说在国内拥有几座金矿,原来是个坏蛋,趁她睡着时偷偷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个钱,反而带走一卷卷烟纸。伯爵听了气得白了脸,蹑手蹑脚下楼走了,只装没听见。可是另一次,他想佯装不知都不成,娜娜和咖啡音乐厅的一位男中音歌手一见钟情,后被抛弃,她痛不欲生,泡了一杯火柴头喝下去,人没有死成却大病了一场。伯爵不得不照顾她,耐着性子听她讲爱情故事;她涕泪交流地发誓以后再也不迷恋任何男人了。她骂男人是猪,瞧不起他们;可是又不能忘情,身边总要有个心上人围着她转,她陷溺于莫名其妙的变态的畸恋之中,寻找强烈的刺激,使疲惫不堪的焕发一点活力。佐爱无意在此久留,也不再卖力了,公馆里的管理便更加混乱了。弄得米法连推一扇门、拉一下窗帘,或开一个衣柜都不敢了。叫人铃也拉不响了。房间里到处有男客,随时互相碰撞。进房间要先咳嗽一声。有一晚,理发师刚给她梳好头,米法出去两分钟,吩咐仆人套车,等他转身回来,差点儿就撞见娜娜搂着弗朗西斯的脖子。她一离开他,她就狂荡地不管什么场合,穿着睡衣还是礼服,便和男人交欢取乐起来,回到伯爵身边时,满脸还透出兴奋的酡红。可是,一和伯爵接触;也就觉得厌烦,简直是活受罪!
可怜的伯爵饱受醋意的折磨,他只有看见萨丹在她身边,心里才踏实一些,他倒巴不得她们两个搞同性恋,把那些男人挤走。可是娜娜对萨丹也是和对伯爵一样不忠实,同性恋愈演愈烈,连路边的野鸡也在收罗之列,有时她乘车回家,忽然淫兴大发,见到路边有个脏稀稀的野鸡,也把她叫上车,带回家里,玩够之后塞点钱让她离开。她经常装扮成男人,跑去妓院,欣赏那些的场景,以此消磨烦闷的时光。萨丹因为经常被她冷落,非常生气,和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萨丹把她制伏了,娜娜不得不尊重她了。米法甚至企图和萨丹结成联盟,代他说话,他不敢说的便怂恿萨丹出面。萨丹曾两次强逼她的心上人与米法和好,他表示感谢,对她十分敬重,殷勤,萨丹稍有暗示,他便赶快识趣地让开。只是这种联盟很难持久,萨丹也是个把持不住的疯女人,发作起来把一切东西都摔个粉碎,为了爱和怒,闹个天翻地覆,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半死不活。她的肤色一直都很好看,脸蛋也漂亮,佐爱常在背后挑拨她,拉到角落里嘀嘀咕咕,似乎要网罗萨丹为她干事,实现她俏悄在进行着的宏图大计。
然而,米法有时也有奋起反抗的时候。他容忍萨丹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也容忍了不知出处的一帮子男人,穿梭般地出入于娜娜的卧室。可是他发现其中竟有他同阶层的人,甚至是熟人时,他就按捺不住怒火万丈了。娜娜向他承认与富卡蒙睡过觉时,他又怒又恨,觉得小伙子对他的背叛实在罪该万死,要去找他决斗。可是又不知到哪儿找决斗的证人,于是他去和拉博德特商议。后者听了愣住了,然后大笑起来。
“为娜娜去决斗?哎唷!我高贵的大人哪,全巴黎都会笑死的。为娜娜跟人动武,这太可笑了。”
伯爵铁青了脸,恶狠狠地说:
“那么,我要在大街上打他的耳光。”
拉博德特再三劝他,开导了一个钟头。打耳光也会使这件事变成丑闻,所有的人当晚就晓得你当街打他的真正原因,那一记耳光马上成为各家报纸的笑料。拉博德特最后说:
“不可以这样做,那会闹笑话的。”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戳在他的心窝上。他连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决斗都不可能,会成为笑话。他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爱情竟是如此不幸,严肃的感情竟然成为荒谬的笑料。这是他最后的反抗;但毕竟被说服了,后来,看着那些朋友和其他的男人川流不息地到娜娜家里,他也只好付诸无奈了。
几个月里,娜娜贪得无厌地把这些男人一个个吞掉了。为了维持穷奢极侈的生活,她的需索与日俱增,有加无减,一口就能把一个男人吞了下去。她第一个吃掉的是富卡蒙,他仅仅支持了不到半个月。他在海上漂泊了十载,积攒了三万法郎,本想离开海军,去美国作点经营。他虽然一向谨慎甚至有点吝啬,然而这次也被征服了,他倾其所有,甚至在金融期票上签了字,把自己的前途作了孤注一掷。等到娜娜把他撵出门外时,他已经囊空如洗了。娜娜倒也仁慈,劝他再回海上去。生气是没用的,他既然没有钱,他们的关系当然无法继续下去,他必须通情达理,明白这一点。一个倾家荡产的男人,就像一个熟透的果子,从她手中跌落地上,在泥土里烂掉。
接着,娜娜又扑向斯特涅。她对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把他当成一个下作的犹太人,似乎对他怀着本能的仇恨,存心要报复他。斯特涅又肥胖又愚蠢,她把他掀翻在地,一啃两块肉,恨不得一下子把这个普鲁士人干掉。斯特涅抛弃了西蒙娜,他在海峡的庞大经营计划濒于破产。娜娜用疯狂的浪费加速了他的崩溃。斯特涅最后还挣扎了一个月,在财政上耍弄手段,创造出一些奇迹。他在欧洲开展了各种各样的宣传活动,印海报、登广告,发说明书,他到最遥远的地区去赚钱。他的全部积蓄,包括投机所得和一个个从穷人那里刮来的小钱,统统都填进了娜娜那个无底洞里。他在阿尔萨斯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炼铁厂,那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工人们满身煤黑,流着臭汗,肌肉紧张,骨头格格作响,他们日以继夜的拼命干活,实际上都是为了满足娜娜花天酒地的挥霍。她好比熊熊烈火,把斯特涅投机得来的利润和工人们辛勤劳动的收获都化为灰烬。这一次,娜娜彻底榨干了斯特涅,连骨头也不剩下,只留得一副臭皮囊,流落街头,连骗人的本钱也没有。他的银行倒闭的时候,一想到要被控便吓得发抖,话也说不出来。他被宣告破产了,这个曾经操纵千百万法郎的银行家,如今听见钱这个宇,就会惊惶失措、窘迫如孩童。有天晚上,他在娜娜家里,哭着请她借一百法郎,准备支付女仆的工钱。娜娜看见这个搜刮了巴黎二十年的可怕家伙,居然落到如此下场,觉得又可悯,又开心,她给了他一百法郎,说:
“你知道,我送你这笔钱,是因为这太有意思了……不过,听我说,我的孩子,你老啦,不能靠我供养你,你得另外找点事干干啦。”紧接着,娜娜又瞄准埃克托尔身上开刀了。他本来醉心虚荣,为使自己更时髦,更惆傥风流,早就盼望接受娜娜毁掉的光荣,以便名扬巴黎,两个月之内,他的名字会见诸报端。他继承的遗产是土地、牧场、森林和庄园。他很快地把这些物业一一卖掉。娜娜一张口便吞掉几十公亩。在阳光下摆动的树叶,成熟了的大片麦田,九月金黄的葡萄园,深及牛膝的牧草,都投入了无底洞,从娜娜手里消耗净尽;甚至他钓鱼的小河,石膏矿和三处磨坊,也全部一扫而光。娜娜像一支入侵的队伍,又像一大群蝗虫,所到之处,足以把一个省劫掠无遗。她的小脚踏过的地方皆化为焦土。她一个一个农庄、一片一片牧场地吃着埃克托尔继承的所有遗产,样子是那么悠闲,自然,就像在两餐饭之间,嚼食糖衣杏仁一样。一天晚上,埃克托尔只剩下一小片树林了,其实这真不值得她张嘴去啃,可是她也轻蔑地把它吞掉了。埃克托尔一脸的傻笑,吮着手杖顶上的圆球。他债台高筑,连一百法郎的年金收入也没有了,他只好回到乡下去找那个性情古怪的叔叔共同生活了。不过,这算得了什么?他已经是巴黎的风流人物,《费加罗报》已经两次登过他的姓名。他的瘦脖子从假尖领中间伸出来,身子挤在太短的上衣里,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学着鹦鹉似的惊呼乱叫,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活像个没有情感的木偶,娜娜见了就忍不住揍他几下。
这时,福什里又来了,是他表弟带他来的。可怜的福什里,如今有个家了。他抛弃了伯爵夫人之后,落到了萝丝手里。她以他的合法太太自居,米侬反而成了她的管家。这位新闻记者以主人的身分在萝丝家里落户,但常常对萝丝撒谎,只是欺骗时倒是非常小心,凡事谨慎,像个好丈夫一样,因为他也想最终有个归宿。娜娜在他身上的胜利,是占有了他,而且吃掉了他借朋友的钱创办的一份报纸。她并没有张扬她占有福什里的胜利,照旧与他秘密来往,但心里却暗暗得意,谈到萝丝,总说她是个“可怜的萝丝”。那份报纸在两个月内给她带来不少好处。她把所有外省的订报费完全拿去;从专栏到戏剧新闻栏都加以操纵,编辑部的同仁被她搞得无所适从,经理部闹得混乱解体。她突发奇想,要在她的公馆一隅建造一座避寒花园,所需费用吞掉了印刷所。在她,只不过是开一场玩笑而已。米侬知道此事之后,大喜过望,赶忙找到娜娜,问她是否可以把福什里完全转让给他。她即责问他是不是拿她寻开心:一个靠写文章和剧本为生的穷小子,谁会要他!这种傻事,只有可怜的萝丝那种才女才肯干。说完,她疑心顿起,生怕米侬背后搞鬼,回去把这番话说给他老婆听。福什里既然除了给她做做广告,已无实际价值,索性撵走了事。不过,福什里也曾给她留下愉快的回忆,他们一起有趣地戏弄过埃克托尔。当初,如果不是想着愚弄那个蠢货会有无穷乐趣,他们也绝不会再度聚首的。他们故意当着他的面接吻拥抱,用他的钱肆意挥霍,打发他去巴黎郊外买东西,然后两人在屋里取乐;等他回来又讥笑影射他,使他摸不着头脑。一次,她受新闻记者的怂恿,打赌说要打埃克托尔的耳光。当晚,她果然掴了他一个耳光,接连又打了几下,她觉得好玩极了,而且正好用自己的行动表明男人是多么怯懦。她叫他“挨打佬”,经常命他过来挨巴掌,打了几下,她的手掌就发红了;觉得还不过瘾。埃克托尔苦着脸,蠢蠢然地笑,眼里却噙着泪水。他认为这是一种亲呢的表示,因而受宠若惊,觉得娜娜实在是个非凡女子。一天晚上,他挨了几个耳光之后,太太兴奋起来。
“你知道吗?嗯,”他说,“你应该嫁给我,咱俩在一起一定非常快活!”
埃克托尔确有此意,他早就暗自筹划他和娜娜结婚,想使巴黎大大震惊。娜娜的丈夫,嗨!多么潇洒风流!居然独占群芳之首!可惜,他只落得挨娜娜一顿臭骂:
“哼!我嫁给你!想得倒美!我如果打算嫁人,早就嫁了,而且那个人一定比你强二十倍,我的小果果……有成堆的男人向我求婚呢。不信你跟我一起数数看:菲力浦、乔治、富卡蒙、斯特涅,已经四个了,其他你不认识的男人还多着……他们都唱同一个调子。我都不敢稍示亲热,否则他们会大唱:‘你嫁给我好吗?你嫁给我好吗……’的聒絮不休了。”
她说到激动处,不禁怒气勃发:
“哼!绝对办不到!难道我生下来就是为嫁人的吗?你睁开眼看看清楚,我如果让一个男人老在我背后盯住我,我就不是娜娜了,再说,嫁人这玩艺,也太叫人恶心了。”
她吐口水,打呃,仿佛看见了脚下的脏物似的。
某天晚上,埃克托尔失踪了。一周后,人们才知道他回乡下去了,住在他爱采集植物标本的叔叔家里,帮他贴标本,并准备娶一位平庸而信神的表妹为妻。娜娜没有为他流一滴泪,她对米法伯爵说:
“喂!小野汉子,你又少了一个情敌!你今天该很开心吧,他倒是认真的,居然想娶我,他只有滚蛋了。”
米法变了脸色。娜娜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一边摸弄他,一边故意刻毒地挖苦他:
“你担心的,不就是不能娶我吗?当这些人向我求婚时,你躲在角落里发脾气……你现在不能,得等你的老婆伸腿死了才行。到那时,你一定迫不及待的跑来,伏地哭求我答应嫁你,外带着叹息呀,发誓呀,流泪呀!那多精彩呀。我的宝贝,你说是不是?”
她的声音轻柔甜蜜,装出十分亲热的样子他。米法深受感动,红涨双颊,不断地回吻她。娜娜嚷道:
“他妈的!他真的有这个念头,我竟猜中了!他盼着老婆死呢!……好哇,这太可恶了,他比别的男人更混蛋!”
米法已经向别男人退让了。现在唯一想的是维持自己一点残存的尊严,在这里的仆人和熟人中间保留一个主人的地位,称他先生,视他为娜娜的正式情人,因为他出的钱最多。他的爱情愈来愈强烈,他目前的地位,连微笑全都是高价买来的,等于被抢掠,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他付出的代价相等的回报。他受着害病似的煎熬,令他痛苦不堪。他每次进入娜娜的卧室,总得把窗户打开一阵,让别人留下的气味放出去,这里有浑身毛茸茸的男人和黑人的气味,还有雪茄的烟味,呛得让人窒息。这间卧室简直变成通衢要道,男人们随便进出,跨过门坎时,谁也没有留意门口那块血迹。只有佐爱对那块血污耿耿在心,她是喜欢洁净的女人,见污迹犹存很不舒服。每次经过,总要嘀咕几句:
“真怪,总是踩不掉它,来的人这么多,还是老样子。”
娜娜已获悉乔治和母亲回到丰代特,身体逐渐康复的好消息。
她平静地回答佐爱:
“咳,没啥,时间长了自然就消失了。现在不是被人踩淡了许多么?”
的确,富卡蒙、斯特涅、埃克托尔、福什里这些先生,每个人的鞋跟都带走了一些血迹。米法和佐爱一样忘不了它,总是不由自主地盯它一眼,仿佛从血痕的淡化上看出有多少男人进来过。他对这块血迹隐隐怀着恐惧,每次都是猛地大步跨过去,似乎它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一条的胳膊。
可是,每当他一进人卧室,头就晕乎乎,人也醉醺醺,把什么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乌七八糟的男人,横在门坎的血迹,一切都忘了。但出到户外,走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往往会因羞愧和气愤而流泪,发誓以后再不登这个门了。可是,只要门帘一放下,他便又筋骨**,似乎整个身体都溶在房间暖洋洋的气氛里,浑身舒泰,觉得被的饥渴挤压着,充满了死也要追求快感的蠢动。他进入教堂时,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跪在圣坛前便浮起诚敬神秘的感觉;在娜娜的卧室,他也产生同样的感觉,陶醉在风琴奏出的赞美诗和圣香的缭绕烟雾中。这个女人像暴烈的天神,嫉妒而专横地控制着他,使他终日战战兢兢,他只能享受片刻的欢娱,继之却是几倍时间的可怕折磨。他在娜娜面前,就和在教堂似的,呢呢喃喃地祈祷,一阵阵的绝望,同样感到自卑,像个遭天谴的造物,被碾碎在出身的泥泞中。他的和灵魂的渴求全都混和在一起,从他内心的深处爆发出来,在他的生命树上开出一朵花。他听从爱情和信仰的力量摆布,这力量足以转动全球,使他失去主宰,无论他的理智怎样挣扎,他都跳不出娜娜的这间卧室,在这里,他如痴如狂,在全能的性的领域里,颤巍巍地沉沦下去,正和他会在广袤的不可知的天堂里面迷失自己一样。
娜娜发觉他变得自卑,她的虐待狂便越发得到满足。她生来是要糟践一切的,毁坏之后还要玷污而后快,她那纤纤玉手到处留下可怕的痕迹,并使毁坏的东西腐烂变质。米法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还模模糊糊地记起那些以苦行赎罪的圣徒,他们被恶虫所吞,然后又吞恶虫的排泄物。他心中装着这种形象,所以就拿自己供她去作践,游戏。有时,娜娜留他在卧室里,把门关上,让他做男人的各种下流动作,供她取乐。最初,他们一起开玩笑,她轻轻打他几下,命令他做古怪可笑的事情,学小孩咿哑不清的腔调,要他一次又一次学说一句话的末后几个字:
“照着我的样子说:呸!宝宝才不在乎呢!”
他很听话,按着她教的发音,照样说一遍:
“呸!宝室才不在乎呢!”
有时,她穿着内衣,爬在兽皮地毡上装狗熊,吼叫着转过身来,做成要吃的样子,轻咬他的腿取乐。然后她站起来说:
“现在轮到你了……你装得一定不如我像,我敢打赌。”
这个嬉戏实在迷人。娜娜装狗熊时,露出雪白的肌肤,垂下红棕色的头发。米法哈哈大笑,也爬在地上,一边吼叫一边咬她的腿肚子。娜娜装出害怕的样子,急急往后逃。
“喂!我们都是野兽,对吗?”娜娜最后说,“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丑,我的宝贝!假如皇宫里的人看见你这副模样,会怎么样?”
不过,这类小游戏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倒不是娜娜残忍,她依然是个好心肠的女人,而是有一阵淫欲的暴风在紧闭的卧室里越刮越猛。使他们头脑昏乱,狂热地想象着肉欲的欢乐。他们往日因虔信天主而恐怖的不眠之夜,如今却化成兽欲的饥渴,于是发疯似的用四肢爬行,吼叫,咬人。有一次,米法正装狗熊,娜娜突然使劲把他向前一推,米法撞在一件家具上。看到他前额鼓起一个大包,娜娜不由得哈哈大笑。从此,她把对埃克托尔进行试验的兴趣,又实施到米法身上,她把伯爵当牲口,在后面抽他,踢他。
“吁!吁!往前走!你这匹劣马,快着点走!”
有时,米法装成一只狗,她把自己洒了香水的手帕,往房间另一间远远抛去,命他叼回来,他就得用手和膝盖爬过去,用牙齿咬住手帕,把它叼回。
“去叼回来,凯撒!听着,如果你偷懒,我可要罚你的!不错,凯撤!真乖,竖起后腿!”
米法喜欢屈居厮仆,当牲口更是其乐无穷。他渴望再卑贱一点,叫道:
“打得再重一些……汪汪!我是疯狗,打呀!”
娜娜一时高兴,有一天晚上要他穿着皇室侍从的朝服来见她。
于是,他佩上宝剑,戴着帽子,穿着白裤和镶金线绦子的红呢礼服,一排密密的纽扣,左襟上挂一把象征性的钥匙,全副尊荣的服装,整整齐齐地来了。娜娜一见,笑得前仰后合,把他好一顿嘲弄。尤其那把钥匙,她对它的用途做出种种猥亵的解释。对于这套显赫的官服毫无敬意,肆意地戏弄、贬低。她摇他,拧他,对他大叫:“呸!滚出去,皇室侍从!”又踢他的。这一脚踢的是皇宫,踢在高踞在人民之上、威风凛凛的陛下身上。这是她对社会的看法,是报复,是来自世代遗传,本能的家族仇恨心理。她命皇室侍从脱下官服摊开在地上,叫他往官服上跳,往官服上吐唾沫,他都一一照办了。她又命他践踏镀金的肩章,鹰徽、勋章,他也一一遵命做了。于是一阵劈啪乱响,一切全踩个稀巴烂,没留下一样完整的东西。娜娜把大臣打得粉碎,就像打碎玻璃瓶或糖果盒一样,然后变成垃圾,变成街角的一堆污泥。那两个制床的金银匠没有按期交货,直到一月中旬才把那张床送来。米法这时正好到诺曼底变卖他剩下的最后一点财产。可是娜娜马上就要四千法郎使用。他本来要再过两天才回来,这样只好交易一办妥即提前赶回,连自己的家门也没进,就直奔娜娜这边来。钟正响十点。他有钥匙可以打开通内巷的侧门,他谁也没碰见就径直上了楼。佐爱正在楼上客厅擦铜器,看见他进来,她神色慌张,举止失措,极力找话来打岔:韦诺先生昨夜找了他两次,神情不安,央求太太如果先生先到这里,请务必叫他回家一趟。米法听得莫名其妙,后来他发现女仆神色仓皇,心里忽然涌起积蓄已久的妒火,听见房里有笑声,便朝房门猛力撞去,两扇门扉飞向两边。佐爱耸耸肩溜走了。活该!既然太太不听忠言,就让她自己处理好了。
米法站在门口,瞥见房里的情景,顿时失声大叫:
“天哪!我的天哪!”
这间卧室经过重新装修,十分华丽辉煌,堪与皇宫媲美。茶玫瑰色的丝绒帷慢上的银扣子像灿烂明星,帷幔的颜色近似肉色,每当晴和的黄昏,白日将尽,太白星将升,天空往往呈现这种色调。金黄流苏从房间的四角低垂,护墙板四周镶着金色花边,如同小小火焰,又似披散的红棕色头发,半遮半掩,四壁不至太,却加强了卧室里的淫欲情调。正对着他的是那张镶金嵌银的床榻,闪烁着精雕细镂的光彩。这床犹如宝座,宽大足以让娜娜舒展的四肢;这床是祭坛,一个富丽豪华的古罗马祭坛,与她那魅力无穷的性器官互相辉映成趣。此时,她正以自己的淫具展示在这个祭坛上,裸地,毫不知羞地层列在床上。在她的身旁,在雪白的下面,一个厚颜无耻、衰迈拘楼的老色鬼——德·舒阿尔侯爵穿着睡衣躺在娜娜的怀里。
伯爵合起双手放在胸前,全身颤栗,接连地喊道:
“老天!……我的天哪!”
这么说,床框上那闪烁着的金玫瑰,一丛丛茂密的金叶,都是为候爵开放的;在银制的细工方格上,从浑圆的圈子里,带着**窥视床上的小爱神,也是为他而设的了;床脚那个人身羊足的农牧神,也是为侯爵揭开夜女神身上的薄纱了。那个女神,在狂欢之后,正倦极思睡,它的形象,直至丰硕的大腿,都是以娜娜著名的为模特儿铸成的,这也都是为侯爵而制的了。经过六十年荒淫无度的酒色摧残,侯爵已形成骷髅,躺在娜娜丰满润泽,肤色如雪的旁边,恰似一堆残骸朽骨。他看见房门突然打开,慌忙抬起身子,吓得呆住了。昨夜的,已使他精疲力竭,像虚脱了一样。他吓得话也说不出来,抖抖索索地想逃走,睡衣半披在枯柴般的瘦躯上,一条麻杆似的灰色毛腿袒露在毯子外面。娜娜虽然十分恼怒,见他这副狼狈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给我躺下,钻到被窝里去。”她边说边把他按倒,用被子蒙头盖上,仿佛藏起一堆见不得人的垃圾。
娜娜跳下床把门关上。真不走运,偏又让她的小野汉子撞见了!他来得总不是时候。其实这得怪他,谁叫他到诺曼底弄钱去的?这个糟老头子给她送来了四千法郎,她当然由他为所欲为喽。她把两扇门扉用力一推,喊道:
“活该!这是你的错。谁叫你不敲门就闯进来的?我顶讨厌没有礼貌……哼!够了,你走吧!”
米法被关在门外,呆住了。刚才目睹的情景,像焦雷击顶,把他击昏了。他全身痉挛,战栗不已,从脚底到胸膛而至头顶都瑟瑟发抖。随后,他如一棵被狂风袭击的小树,摇晃几下,膝盖一软跪了下来,骨头格格直响。他绝望地伸出双手,吃吃地说:
“我的天,这太过分了,我再也受不住啦!我再也受不住啦!”
他曾忍受了一切,但是如今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已经心力枯竭,陷入昏茫茫的空虚之中,人和理智全崩溃了。突然,神的灵光似乎召唤着他,他双手高举,寻找上帝,祈求天主:
“啊!不,我太冤了,我不甘心哪!……天主,拯救我吧,把我带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了,再感觉到了……我是属于你的,我的在天之父,收容我吧!”
他不停地祈求,心里燃烧着信仰,恳切的祈祷从嘴里汩汩流出。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韦诺先生,后者看见他对着关紧的门祈祷,觉得十分惊诧。于是,伯爵似乎觉得是上帝本身听到了他的祈求来到了面前。他伸开双臂,扑过去搂住小老头的脖子。他终于哭出声来,抽抽噎噎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叫:
“兄长……兄长……”
他尽情一叫,全身的痛苦顿时减轻了几分。他的泪水淌湿了韦诺先生的脸颊,他一边吻着韦诺先生,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啊,兄长,我多么痛苦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把我带走吧,永远带走……啊!可怜可怜我,带我走吧!”
韦诺先生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称他兄弟。不过,他给米法带来了一个新的打击。从昨天起,韦诺到处找他,准备通知他,萨比娜伯爵夫人因为精神失控,跟一家商场的部门经理私奔了。这可是一件可怕的丑闻,全巴黎都在谈论此事。他见伯爵正被宗教力量所支配,认为正是时候,便把这个家庭的可哀可叹的意外事件告诉了他。伯爵听了反应淡漠,妻子私奔,对他并不算什么,以后再说吧。他惶乱地看看那扇门,这墙壁和大花板,喃喃地恳求道:
“带我走吧……我受不了,带我走吧。”
韦诺先生像领孩子似的把他带走了。从此,米法终于整个属于他了。米法重新严格恪守教规,他的生活已经凋谢了。他向皇室引咎辞职。不久,他的女儿控告他,说她有一位姑母给她留下六万法郎遗产,她本该在结婚时领取的,现在要求他付还。伯爵已经倾家荡产,只靠过去的巨额财产所剩的一点微资度日,娜娜不屑一顾的零星财产则听凭伯爵夫人统统吞没。萨比娜确实是受娜娜的行为影响而变坏的,她任性妄为,加速了家庭的败落。她在外面乱搞一个时期之后又回来了,米法本着基督徒的博大宽恕精神,接受她一起生活。她在他身边成了耻辱的活见证。不过,米法对这些事越来越无所谓,最后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上天把他从那个女人的手里夺了回来,交到上帝的怀抱里。过去,他从娜娜身上得到的快乐,现在他享受的是宗教的慰藉。他依然像过去一样呢呢喃喃地祈祷,忍受失望和屈辱。他经常走进教堂,跪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重新体会从前的快乐,肌肉微微颤动,心灵微妙地震荡,而对于自己生命中说不清的需要,也像从前一样感到满足。
在娜娜与米法决裂的那天晚上,米侬来到维里埃大街,他和福什里已经相安无事,而且还发现自己的老婆在家里养个野丈夫对他有许多好处。比如,可以把琐碎的家务交给福什里去做,依靠他对老婆作积极的监督,使他自己得以专心管理演戏的收入。另外,福什里写剧本的收入又可用于家庭的日常开支;而且他也表现不错,尽量避免无谓的争风吃醋,对萝丝在外面的艳遇,也和米侬一样大度宽容。因此,两个男人互相默契,为他们的合作取得的效益而洋洋得意,他们共拥一个娇妻,相邻而不相斥,各得其所。一切都按常规办,诸事妥贴,两人争相为这个家的幸福多作贡献。这次米侬来找娜娜,就是福什里出的主意,看看能否把她的贴身女仆挖过去。新闻记者认为这位女仆具有非凡的才干。萝丝正为找来的女仆都毫无经验,搞得她常常受窘而大伤脑筋。开门给米侬进来的正是佐爱,他连忙把她推进餐厅。他刚说明来意,她就笑了笑,说,这不可能,她打算离开太太,要自己经营生意,而且她自诩地补充说,每天都有人来请她去,所有太太都抢着要她哩,布朗斯太太肯出重金雇用她。佐爱要经营的是老鸨母特里贡那类行当,这是她早巳筹划成熟了的。她野心勃勃要从这个经营上捞一大笔财产,打算把所有的积蓄全投进去。她大胆设想如何扩大营业,租一幢房子,所有娱乐项目均设备齐全。为此,她曾尽力拉拢劝诱过萨丹。可惜这个小蠢货总是糟蹋自己,这时正躺在医院里,病得快死了。
米侬再三劝驾,说做生意风险很大。佐爱并没说明自己的生意属于何类,只抿唇一笑,好像嘴里含着一块糖,她说:
“奢侈豪华的东西总会畅销的。你知道,我帮别人干活已经太久了,现在我想叫别人帮帮我啦。”
她蔑视地撅撅嘴,样子有点凶。她终于要成为“太太”啦,她为挣几个钱,给这些女人洗了十五年碗,现在她也要用几个钱,让这些女人伏伏贴贴地给她卖力啦。
米侬要她去通报一声。佐爱告诉他,太太今天情绪很差,然后进去通报。米侬以前只来过一次,里面的情形并不知道。这问挂着戈比兰花毯、摆着餐具柜和银餐具的饭厅使他大吃一惊。他随手推开门,看看客厅和冬季花园,又回到前厅。这压倒一切的豪华气派,镀金的家具,锦缎丝绒的铺设,他越看越羡慕,心里怦怦直跳。佐爱下楼来领他时,主动带他参观了梳洗室、卧室和其他房间。到了卧室里,米侬禁不住心旌神摇,兴奋异常,激动万分。他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这个该死的娜娜硬是把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家虽然岌岌可危,挥霍无度,仆人们大肆搜括,可是堆积如山的珍品足以填平亏空,弥补损失。米侬目睹这座极度豪华的居室,不禁联想起他所见过的宏伟工程。有人曾带他参观马赛附近的一座横跨水渠的大桥,桥的石拱横亘深渊,工程浩大,耗资数百万法郎和十年的艰苦劳动方始建成。他在瑟尔堡也看过一座正在兴建的新港,那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许多起重机悬起大块大块的石头填人海中,千百名工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建造高墙时常有工人被压成肉酱。可是拿他以前所见的工程和这里一比,就显得渺小了。娜娜更能使他振奋。娜娜的丰硕成果使他拜服,正和当年他参加一位炼糖厂老板新居落成的庆祝宴会时的感觉一样。那座新府邸堪与皇宫相伯仲,而建造的资金来源只有一个:食糖。可是,娜娜所靠的来源却是另一种东西:一个可笑的,卑微的小东西,就是她丰腴的玉体上的一个小小的东西,这个隐蔽而美妙的小东西,具有翻江倒海之力。她靠了这件小小东西,不用工人,不用工程师的发明,就震撼了巴黎,在无数尸骨上面建立起自己的财富。
“嗨!他妈的!她那个玩意儿真厉害!”米侬看得人了神,脱口说了这句话,心中无限感慨。
娜娜心情极为颓丧。起初,候爵被伯爵撞破,当时她只感到快意。过后,想起那个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坐着出租马车离去的老头儿,想起被她过分激怒的小野汉子,从此决裂,她心中开始有点怅然若失。后来,她获悉失踪了半个多月的萨丹被罗贝尔太太的嬉戏无度弄病了,正住在拉利布娃医院等死,她吩咐套车,想去见萨丹小娼妇最后一面。这时,佐爱悄悄地走来对她说,她辞工不干了。娜娜顿时如坠深渊,就像失去了家里的一个亲人似的。天啊!佐爱一走,她孤零零一个怎么办?她求佐爱别走;佐爱看见太太沮丧的样子,暗自得意,吻了吻她,声明她不是生太太的气才走的,实在是非走不可,她要去经营生意,感情什么的就顾不上了。这一天,不如意的事一齐来,娜娜心烦意乱,不想出门,彷惶无主地在小客厅里徜徉。正在这时,拉博德特跑来告诉她,有一个好机会,可以买到华丽的花边。言谈间,无意中透露了乔治死亡的消息。娜娜听了浑身冰凉。
“乔治死了!”她叫喊起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去寻找那块淡红的血迹,可是那块血迹终于被众多的鞋底擦掉了。拉博德特索性把详情讲出来。乔治究竟是怎么死的,现在还不清楚,有人说是伤口又裂开,也有人说是自杀。据说,他投入丰代特的一个大水池里自尽身亡。娜娜喃喃道:
“死了!死了!”
她从早上起就被悲哀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如今爆发出来,痛哭了一场,心里轻松了一些。沉重的忧伤挤压着她,拉博德特想安慰她几句,劝她不要为乔治的死过于伤感,她挥挥手止住他,抽泣着说:“不仅仅是他,而是一切,一切都使我难受……我是可怜的……啊,是的,我知道,这回他们又要说我是个下贱女人了……丰代特那个哭儿子的母亲,今天早上在我房门外呼天抢地的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有为了我花光一切,倾家荡产的那些男人,他们都会这样指责我……那就让他们去责骂吧,骂这个畜生吧,我不在乎,我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就如我在他们当中一样:这个臭婊子,人尽可夫,逼死人命,搜刮钱财,制造祸害……”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于是打住话头,躺倒在长沙发上,把脸埋在垫子里。她感受到的周围的不幸,以及她造成的悲剧,一时都汇集成一股热泪,如断线珍珠,纷纷落下。她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低声哭诉着,声音渐渐微弱。
“啊!我好悲惨,啊!我好痛苦!……我受不了啦,憋死我了……人家误解我,攻击我,因为他们比我有力量。可真受不住呀!”她愤怒了,产生了反抗意识,她站起来,擦干眼泪,激动地走来走去。
“我可不能受这个!他们爱说什么随他们说去,反正不是我的错!难道我很坏吗?我把自己的一切全献了出来,我连一只苍蝇都不肯打死!……他们是坏东西,是他们的过错……我给他们献上快乐,是他们找上我的,追在我后面求爱的,如今他们伸腿死了,沦为乞丐了,那都是他们自找的……
说着,她踱到拉博德特面前,拍拍他的肩膊:
“嗯!这一切你都是亲眼看见的,你来说句公道话……难道是我逼他们这样做的吗?他们不是经常互相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地尽出坏招吗?这些人叫我恶心,我不肯同流合污,学他们,怕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想娶我,这个心思多漂亮!不错,亲爱的,如果我答应,我都当了二十回伯爵夫人或男爵夫人了。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头脑清楚。可不是吗?我使他们避免了多少犯罪行为和其他丑行……否则他们会去抢劫、杀人,谋害父母。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们准会去做,可是我没有说……如今,你看我落得什么结果。就拿达格内来说,我促成了他的婚事,当初他穷得叮哨响,是我收留了他不少日子,分文不取,然后帮助他成了亲,获得了地位。你说他怎么样?昨天我碰见他,他却把头转到一边去了。呸!这脏猪,滚一边去!我比你干净得多!”
说罢,她又踱起步来,在一张圆桌上猛击一拳。
“岂有此理,这太不公平了!这个社会真不合理,男人要求女人干这干那,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我与他们干那事,但我一点乐趣也没有,反而觉得很讨厌。这是大实话!请问,这里面难道我有什么责任吗?是的,他们叫我厌烦得要死!如果不是他们把我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早进了修道院,向慈悲的天主晨昏祷告了,因为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哼!说到底,他们为了和我干那事:花了钱又送了命,那是活该!是他们自取其祸,我管得着吗?我一丝责任也没有!”
“也许是这样。”拉搏德特信服地说。
佐爱把米侬带进来,娜娜微笑相迎;她刚才哭了一场,现在己平静下来。米侬激动未已,张口便恭维她的居室布置,娜娜却表示对这幢房子已不感兴趣,她另有打算,日内要把一切都卖掉。接着,米侬为这次来访找了个借口,说是为博斯克组织一次义演,特上门卖票的。老头不幸半身不遂,失去自理能力。娜娜十分同情,买了两张包厢票。这时,佐爱进来说,马车准备好了,娜娜要过帽子,一边系帽带,一边把萨丹的不幸消息告诉他们,未了又说:
“我现在去医院看她……谁都没有她那样爱过我。啊!难怪女人说男人没有良心,这话很对!……谁知道呢?也许我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不管它,我无论如何要去见一见,吻她一次。”
拉博德特和米侬笑了,娜娜不再难过,也笑了。这两个不算在那些男人之内,他们理解她。娜娜扣好手套的钮扣,两个男人默然地注视着她,眼里透出欣赏的含意。娜娜独自站在她的大厦所堆积的珍宝之中,许多男人被击倒在她的脚下。她有如古代的妖怪,居住的领域全是白骨,足踏人的头盖骨。她的周围发生了一宗一宗灾祸:旺德夫尔葬身火海;富卡蒙凄凉地飘泊在遥远的中国海上;破产后的斯特涅如今过着清贫的日子;埃克托尔的妄求虚荣付出了代价;米法一家的悲惨败落;乔治灰白的尸骸,菲力浦昨天才出狱,守在尸骸的旁边。娜娜制造了毁灭和死亡。这只从旧郊区垃圾堆里飞来的苍蝇,带着腐烂社会的酵素,轻轻落在这些男人身上,就把他们一个个毒死了。她做得好,非常公平。她出身于乞丐和穷人的阶级,她总算替他们报了仇,出了气。她的性器官升华成为光轮冉冉上升,照射到甸甸着的倒毙者身上,宛如初升的太阳,光芒波及大大一片屠戮的原野;可是这个屠戮者像一头无意识的美兽,对自己的行为效果一无所知,始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对自己的使命浑然不觉。她依然肥胖,依然丰满,她的身体极其强壮,精神也极其活泼。但是,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不再重视这座房子了。房子太小而且笨拙,里面塞满了她不想再要的家具。一场噩梦罢了。无论如何她必须重新开始,她筹划着某些更美好的东西,因此她要去和萨丹作最后一次的吻别。她身着华服,登车出发,看上去很洁净,健美,容光焕发,仿佛她不是接客的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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