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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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突然失踪了,又一次销声匿迹,不知去向,据说逃到野蛮的地方去了。临走之前,她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大拍卖,把房子、家具。珠宝、甚至化妆晶和内衣裤全部卖个精光,一扫而空。五天的拍卖收到六十万法郎以上。巴黎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娱乐剧院演出的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的梦幻剧里。这是身无分文的波尔德那夫人大胆推出的,她在这出戏里又与普律利埃尔和方唐同台演出,她扮演一个样子好玩的角色,一个具有威力而不说话的仙女。戏里她只有三个造型姿式,但却是全剧最精彩而最具吸引力的部分。这次演出大获成功,于是一向热衷于宣传的波尔德那夫,贴出更多的巨幅海报,引起了巴黎人的强烈兴趣。可在一个晴和的早晨,听说娜娜已在前一天离开了巴黎,大概是到开罗去了。起因仅仅是她和经理拌了几句嘴,经理稍有忤触,她便拂袖而去了。她的不告而别全是一个太富有的女人的任性行为。再说,这也是她早巳向往的,她想去看看土耳其人。
几个月过去了,她渐渐被人遗忘。当她在我们所熟悉的这些太太先生们中间提及她的名字时,各种离奇的传闻便不胫而走,每个人都有她的消息,可是消息又互相矛盾,简直不可思议。有人说,土耳其总督了她,住在深宫,统治着两百名奴隶,随心所欲地砍他们的人头取乐。有人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跟一个高大肥胖的黑鬼厮混,陷入肮脏的热恋,在开罗狂饮纵欲,把自己毁了,最后金钱散尽,连睡衣都没剩下一件。半个月以后,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在俄国遇见过她。于是大家编造了神奇的故事,说她成为王子的情归,连有什么样子的钻石都说得一清二楚,诸如戒指、耳环、项链,大得罕见的串珠、一顶王后那样的皇冠,仅中间镶着的那颗稀世钻石就有大拇指那样大。消息出自何处谁也说不清楚。娜娜隐退到辽远的国度去,但仍像一个满嵌着奇珍异宝的偶像,放射出神秘的光芒。现在人们提起她来,都隐隐怀着一股敬意,再也不夹着轻蔑的笑声了,她在野蛮人中间居然也照样发了大财!
七月的某天晚上,将近八点钟的时候,露茜在圣奥诺莱郊区街上,正要从马车上出来,瞥见卡萝莉娜从家里出来,去附近一家商店买东西,便连忙叫住她,说:
“吃过晚饭没有?你有空吗,……咳,亲爱的,跟我走吧,娜娜回来啦。”
卡萝莉娜立刻跳上马车,露茜接着说:
“你知道,亲爱的,当我们在这里闲聊的时候,娜娜也许已经死了。”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卡萝莉娜惊叫起来,“她在哪儿?怎么死的。”
“在大饭店……死于天花……唉,说来话长啦。”
露茜吩咐车夫赶马快跑。马车沿着皇家街和各条大街飞驰,途中,露茜把娜娜的遭遇,用不安的语调告诉了她。
“你简直想象不到到……娜娜一下子忽然从俄国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和那位王子吵了架……她把行李存放在火车站,自己赶到姑妈家里,你还记得那个老东西吧。唉!她扑到孩子身上,孩子出了天花,第二天就死了。娜娜与姑妈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她给姑妈寄过钱,可老东西说一个子儿也没收到。好像孩子就因为没有钱治病才死的。其实那还不是照顾不好的缘故?娜娜扭头就走,跑到一家旅馆,正要去取行李,刚巧遇见了米侬。她突然感到身上寒颤想呕吐。米侬把她送回房间,答应帮她去取行李……你说怪不怪?莫非他们事先约好的?可是,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呢:萝丝听说娜娜孤零零地躺在陈设简单的旅馆里,激起义愤,立刻哭着跑去照料她……你还记得吧,她们过去是彼此仇恨的啊,简直是针锋相对的冤家!可是,亲爱的,萝丝叫人把娜娜抬到大饭店,说至少也得让她死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娜娜已经在那里躺了三天,已危在旦夕啦……这都是拉博德特告诉我的。我要去看看她……”
“是的,是的,”卡萝莉娜极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我们上楼去看看她。”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大街上车辆和行人挤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勒住马。就在这一天,议会表决通过对德宣战。人们如潮水般涌向街头,人行道上也挤满了群众。玛德莱教堂后边,夕阳沉没在一片血红的云层后面,晚霞返照在高处的窗户,像火焰般的艳红。暮蔼四合、黄昏令人沉悒、惆怅,大街已隐没在夜色里,路灯尚未在黑暗中如星星般闪烁。群众往前行进,远远人声鼎沸,越来越响亮。一张张苍白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眼珠。惊慌和不安激荡着人们的心。
“瞧,米侬在那儿,”露茜说,“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的。”
米侬站在大饭店宽大的门廊下,神色不安地望着街上的人群。露茜刚开口,他便不耐烦的嚷道:
“我怎么知道!都两天了,我硬是没办法把萝丝从楼上拉下来!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简直是愚蠢。她如果染上这个病,落得一脸麻子那才好看呢!那我们就倒霉了!”
他一想到萝丝会失去她的美貌,心里就冒火。他已经断然把娜娜丢过一边,不去插手她的事。可是,他一点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糊涂去为别人冒生命危险。这时福什里穿过马路走过来,他也是心里焦急来打听消息的。这两个男人推来推去,怂恿对方上楼劝萝丝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几乎亲如一体了。
“她还是那样,亲爱的,”米侬说,“你应该上去,强迫她跟你下来。”
“得了,你说得倒轻巧,老兄!”记者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上去呢?”
随后,露茜向他们打听娜娜住房号码,他们就求她叫萝丝下来;不然,他们就要发火了。但露茜和卡萝莉娜并没有马上便去,她们瞥见方唐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蹓跶。他见人们一个个表情古怪,觉得很有趣。他听说娜娜病倒在楼上,他装出多情的样子,说:
“可怜的姑娘……我得去看看她……她得了什么病?”
“天花。”米侬道。
方唐已向院子迈了几步,听说是天花,连忙缩回来,打了个寒噤,咕哝道:
“哎唷!这可怕的病!”
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方唐五岁时差点儿传染上这个病。米侬说,他一个侄女就是得天花死的。福什里就更清楚不过了,他脸上还带着天花留下的痕迹,他指着鼻梁上方的三个麻点叫大家看。米侬趁机又鼓动他上楼,说这病不会得两回的。福什里猛烈驳斥这种说法,举出好几个病例,痛骂医生们胡说。这时,露茜和卡罗莉娜见街上群众越来越多,觉得十分惊异,便打断他们:
“快看,快看!这么多人!”
夜色渐浓,顷刻之间,远处的路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扒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依稀可见;树底下,人流每分钟都在增加,从玛德莱到巴士底,已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巨流。马车只能慢慢地向前移动。密密的人群中发出闷雷似的回响。人们都是渴望加入群众队伍而步行来的,人人情绪激昂。突然,人群往后闪开,出现了一队戴工人帽、穿白色工装的人,喊着有节奏的口号,像铁锤敲打铁砧一样雄浑有力: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一林去!打到柏——林去!”
群众疑虑、茫然地望着他们,但仿佛参加军队阅兵似的,已经受到这种壮烈情景的感染和激励
“啊,好呀,上战场送命去吧!”米侬带有哲学意味地低声说。方唐却认为这很壮烈,说他要去从军。敌人已经打到边境,所有国民都应当奋起保卫祖国。他摆出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发表演说时的姿势说了这些话。
“喂!你跟我们一同上楼吗?”露茜问他。
“哎呀,不!”方唐答道,“去惹上可怕的病吗?”
大饭店前面的一张长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用手帕掩着脸。福什里一来就向米侬打眼色,示意他注意这个人。那人一直坐在那里,不错,他一直没动过。记者把露茜和卡萝莉娜也叫住,指给她看那个人。这人偶然一抬头,两个女人认出了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原来是米法伯爵,他正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一个窗户。
“你们知道,他从今天早上起就坐在那里了。”米侬说,我早上六点钟就看见他坐在那里,一直没动过……他从拉博德特那里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用手帕捂住脸……每隔半小时,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打听楼上那个病人好一点没有,然后又回去坐下……当然喽,那房间不洁净,无论爱得多深,他总不想找死吧。”
伯爵抬起眼皮,他好像对四周发生的事情全无感觉。毫无疑问他不知道宣战这回事,既没有感觉到四周有一大群人,也没有听到有一大群人的声音。
“瞧:他走过采了,”福什里说,“你们看看他要干什么。”
伯爵果然离开长椅子,走进高高的门廊下。门房早巳认识他这个脸孔了,不待他开口再问,就不耐烦地说:
“她死了,先生,就在刚才。”娜娜死了!这对大家都是一个打击。米法默默地坐回长椅上,依然用手帕捂住脸。其他人则发出惊叹声。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了,又一队人走过,一边走一边高喊着: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娜娜死了!真是可惜,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米侬叹了口气,心里轻松了,萝丝终于要下来了。大家感到一阵寒意。方唐默想着一个悲剧角色,耷拉着嘴角,眼珠子朝上翻,满脸的哀戚。福什里虽然喜欢说说风凉话,这时也有些伤心,用牙嚼咬他的雪茄。两个女人还在大为感慨。露茜最后一次见到娜娜是在娱乐剧院,布朗斯也是在《仙女梅侣新》那出戏里最后一次看见她。啊!她演得真出色,她出现在水晶岩洞口时真迷人!这几位先生也一定记得当时的情景。方唐扮演公鸡王子。旧话重提之后,他们便进而谈那出戏的细节,谈个没完。她坐在水晶岩洞里,她装饰非凡,丰满的多有魅力!她一句话也没说,原来有的一句台词也被删掉了,因为说了话反倒显得多余。她不用说一句话,只凭本人的形象就风靡了观众。她的身段举世无双,她的肩膀、大腿、腰肢,真是无以伦比。这样一个绝妙佳人居然死了,真是不可思议!娜娜在戏里,上身只穿一件紧身衣,下身只系一条金腰带,前后两部分,几乎全是裸露的。她周围全是玻璃做的岩洞,光灿灿的;钻石似的瀑布飞泻而下,一串串闪耀的珍珠夹在拱顶的钟乳石之中放射光芒;周.圉是透明的,喷涌的泉水被宽宽的电光斜照着,衬配着娜娜的雪肤金发,她简直就像一轮红日处在中间。在巴黎人的印象里,她永远是这个样子,光彩夺目地高踞于水晶世界的中央。这可不对劲啊,竟让她染上这种病死去!她这个时候的模样一定挺好看吧!
“多少欢乐一场空!”米侬伤感地说,他不愿意美好而有用的东西就这样失去。
他探询两个女人是否还想上楼去。当然,她们要上去,好奇心驱使她们非上去不可。正在这时,布朗斯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对群众堵塞了行人道十分气愤。听见娜娜死去的消息也大为惊叹。三个女人向着楼梯走去,裙子发出一片沙沙的响声。米侬跟在她们后面,大声叮咛:
“告诉萝丝,我在等着她。叫她马上下来,别忘了!”
“她们不知道,这病初起和完结的时候,传染是最可怕的,“方唐对福什里说,“我认识一个实习医生,他肯定说,人死之后这段时间最危险,因为尸体释放出毒气……她这样匆匆了结一生真使我遗憾;我本来想和她握握手诀别的。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记者说。
“是啊,有什么用呢?”另外两个人也跟着说。
人越来越多。店铺窗口射出的光线和煤气灯颤动的闪烁,在两道人流上移动,无数的帽子黑压压地如波涛起伏。人们的情绪更加激昂,许多人跑上去跟在穿工装的队伍后面,汹涌的人潮吞没了大街,喊声此起彼伏,从千万个喉咙里进发出顽强的粗暴的怒吼: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五楼的那个房间,每天房租十二法郎。萝丝当初订这样一间房,原求即体面又不奢侈,因为生病的人是不需要排场的,房间挂的帷幔印着大花朵的路易十三式的布料,家具是一般旅馆常用的桃花心木做的。红色的地毯装饰着黑色的叶丛。房里是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悄悄耳语打破这寂静。这时,走廊传来人声。
“咱们一定走错路了,茶房说向右拐的……这房子简直像兵营!”
“别急,让我想想。是401号,401号房……”
“哎!是这边……405,403……我们快到了……啊!终于找到了,4011……到了,嘘!嘘!”
声音沉下去,有人咳了几声,大家定了定神,随后,房门慢慢推开了。露茜走了进去,卡萝莉娜和布朗斯跟在后面。她们才一进门便停住了脚步,屋里已有五个妇女。嘉嘉仰靠在惟一的红丝绒面的伏尔泰式扶手椅里。西蒙娜和克拉莉丝站在壁炉前,与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莱娅闲聊。而在门的左边,靠近床的地方,萝丝坐在一个装木柴的箱子过沿,凝视着隐在床帽阴影里的尸体。所有妇女都戴着帽子和手套,像是来访的客人。只有萝丝没有戴这些,她三昼夜没合过眼,两颊苍白,面临着这突然的死亡,她神情呆滞,两眼红肿,不胜悲痛。五斗柜角上,一盏带灯罩的灯,明晃晃的投射在嘉嘉的身上。
“唉!真悲惨!”露茜握住萝丝的手悄声说,“我们还想赶着来跟她告别呢。”
她扭过头,想望娜娜一眼,可是灯放得太远,她又不敢把灯移近。床上躺着一堆灰色的东西,勉强看得见的只有那红色的发髻,还有灰森森的一团脓疱,那大概就是脸了。露茜又说:“自从那次在娱乐剧院见过她,以后再没见过。当时,她在水晶岩洞里。”
听了这话,萝丝才从麻木中清醒过来,说:
“唉,她现在变了样子了,她现在变了样子了……”
说完,她又陷入沉思,一动不动,不再说话。她们现在可以看看她吧。三个女人走近壁炉边那几个女人那里。西蒙娜和克拉莉丝正在低声谈论死者的钻石首饰。真有这些东西吗?谁也没见过,也许是谣传吧。可莱娅一个熟人见过的。嘿,都是顶大颗的。而且,还不止这些,她还从俄国带回许多珍贵东西,如乡花衣料,名贵的小摆设、全套的金餐具,甚至还有家具呢!是的,亲爱的,整整五十二件行李,有的是巨大的板箱,满满装了三节车厢!这些东西全寄存在火车站,了。唉,真是时乖运蹇,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打开便命丧黄泉了,另外,她还有许多钱,好像有一百万呢。露茜问,这些遗产归谁继承呢?远房亲戚,多半是那位姑妈。那个老东西可大发横财了。她还一点都不知道,娜娜执意不让通知她,儿子的夭折使她对姑妈怀恨在心。说起这个孩子,女人们都摇头叹息,记起在赛马会上见过他,一个病怏怏的小不点儿,像个小老头似的不动不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他在九泉之下会快活得多。”布朗斯说。
“唉!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啊!”卡萝莉娜加上一句,”活着也没多大趣味。”
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漫了哀伤的气氛。她们害怕起来,久呆在这里闲聊真有些傻气。可是她们都想见一见她的遗容,所以谁也没有离开。天气很热,玻璃灯罩把灯光反射在天花板上,像一轮明月。屋子里的其余部分,淹没在带着潮气的黑暗中。床下放着装满石炭酸的深底盘子,散发出淡淡的气味,临街的窗户,窗帘不时给风吹得鼓起来,街上传来沉闷的嘈杂声。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吗?”露茜问道,她一直凝望着挂钟上雕刻的图案,那是三位恩惠之神,一丝不挂,像歌剧里的舞女微微笑着。嘉嘉仿佛惊醒过来。
“是的,当然喽!……她死的时候我正在这里。我告诉你们,她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全身不停地抽搐……”
楼下的阵阵口号声打断了她的话。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露茜感到气闷,把窗子完全推开,倚窗而望。外边清风拂面,繁星满天,令人神清气爽。四处窗口灯火辉煌,煤气灯照得那些金字招牌闪闪发光。楼下,情景更为有趣,人行道和大街上,在乱糟糟的一串串的马车当中,人潮如涌,滚滚向前。手提灯和街灯交相辉映,喊着口号走过来的队伍手举火把;一片红光从玛德莱那边移动过来,像一条火龙穿过人流,火光在人们头顶扩散,远远看去,仿佛什么地方着了火。露茜不觉看得呆了,忘了身在何处,叫道:
“你们快来!……从这窗口看出去,多么有趣!”
三个人趴在窗口,兴致勃勃地往下看。有时,树木档住她们的视,线,火把消失在树叶丛中。她们想望一眼留在楼下的那几位先生,但一个突出的阳台挡住了旅馆的大门;她们仅看得见米法伯爵,他还坐在那里,用手帕捂住脸,像个黑色的包袱,被扔在长椅子上。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女人跳下车,露茜认出是玛丽娅,一个胖男人跟在她后面下了车。
“原来是斯特涅那个老贼。”卡萝莉娜说,“怎么他们还没有把他遣回科隆去啊?……我倒要看看他进来时是什么表情。”
她们转过身来。十分钟之久,玛丽娅才进来,而且是一个人,她两次走错了楼梯。露茜觉得奇怪,问了她,她答道。
“他呀!哼!你以为他会上来吗?肯陪我到门口就算难得了……下面差不多有十二个男人,都在那里抽雪茄呢。”
果然,那些先生们都聚集在楼底下。他们闲逛到这儿,是想看看大街上的情形,遇见之后彼此打个招呼,听说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死讯,表示了一点惊叹。随后便扯起政治和战略问题来。波尔德那夫、达格内、拉博德特、普律利埃尔以及其他几个人也采了,聚在门口的人更多了。大家在听方唐大谈他五天即可攻克柏林的作战计划。
玛丽娅站在死者床前,感到一阵难过,她和别的女人说过的一样,喃喃地说:
“可怜的宝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娱乐剧院舞台上的水晶岩洞里……”
“唉!她的模样变了,她的模样变了……”萝丝带着凄婉、优郁的苦笑重复着那句话。
又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塔唐·内内,另一个是路易斯。她们在大旅店找了二十分钟,向一个又一个茶房打听,转来转去地跑了三十层楼,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房。所以,一进来她们便倒在长椅子上,累得顾不上问死者的事。她们在旅店撞见许多慌慌张张想赶快离开巴黎的旅客,这些人全都被战争的恐怖和大街上的火热场面吓得乱作一团。就在这时,邻室传来一阵响动,有人在推铁衣箱,撞得家具咚咚直响,同时还有外国人的说话声,那是奥地利来的一对年轻夫妇。嘉嘉说,娜娜咽气的时候,那对夫妻互相追逐,玩得可欢哩。由于两个房间只隔了一道锁着的门,所以他们捉到对方时发出的欢笑声和接吻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走吧,我们该走了,”克拉莉丝说,“反正我们还魂无术,久留无益……你走不走,西蒙娜?”
她们从眼角瞟一下床上的尸体,可是两脚却钉住不动。他们轻轻拍了拍裙子,准备离开了。露茜独倚窗口,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喉头发紧,这极度的忧伤似乎是从那些怒吼的人们传来的。持火把的队伍仍不断经过,汇成簇簇火团。人群伸展到远处,没人黑暗之中,像是一群夜间被驱往屠场的牲畜。黑压压的人流,发散出令人晕眩的感觉,使人联想起即将来临的大屠杀,恐怖感从心底升起。群情激昂高涨,不顾一切地往前涌,声嘶力竭地叫,要越过天际那道黑墙。向着未知的目标冲去。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露茜转过身来,背靠窗台,脸色十分苍白。
“慈悲的上帝啊!我们怎么办?”
女人们摇了摇头。她们神情严肃,担心时局不知如何变化。
“我吗,”卡萝莉娜胸有成竹的说,“我后天就到伦敦去。妈妈早巳到了那里,给我准备了房子……我当然不想留在巴黎任人杀戮。”
她的妈妈是个小心谨慎的女人,早就把家中所有钱财转移到国外去了。谁也不敢预料战争的结局是怎么样。玛丽娅对这种做法很气愤,她是个爱国者,她说要跟着军队走。
“你真是个胆小鬼!是的,如果人家接受我,我一定改换男装,用枪去打那些普鲁士猪猡!……即使战死又怎么样?那样死才有价值呢!”
布朗斯听了很不以为然。
“不要骂普鲁士人!……他们和所有国家的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不像你们法国男人就知道追逐女人……我的一个思客——普鲁士小伙子被他们驱逐出境了。他是很有钱又温柔体贴的好小伙子,根本不会伤害他人。这种作法真丢人,连我也被毁了……记住,谁也别指责人家,否则我就去德国投奔他去!”
她们正在拌嘴,嘉嘉沮丧地哀叹:
“这下子完啦,我的运气真坏,我在汝维西买了一幢小楼,款子付清还不到一星期。天晓得我为筹那笔钱费了多少心机!丽丽也不得不出一把力……现在宣战了,普鲁士人打进来准会把一切烧光……我都快老了,叫我怎么再从头干起?”
“算了!”克拉莉丝说,“我才不管什么战争不战争的,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正是,”西蒙娜说,“打起仗来一定挺有意思……说不定坏事变成好事哩。”
她含有深意地一笑。塔唐和路易斯同意这种看法。塔唐说,她和军人享受过花天酒地的开心日子,嗨!都是些好小伙子,为女人舍得拼命的。她们说话的声音太高了,坐在床前木柴箱子上的萝丝轻轻“嘘”一声;示意她们安静点,她们怔住了,斜眼望了一下死者,似乎这一声“嘘”是从帐幔的暗处发出来的,房里立刻变得死一般沉寂;这空落落的寂静使她们意识到旁边还躺着一具僵尸。这时,外面又传来群众的怒吼: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于是,她们又把娜娜忘了。莱娅家里本来组织了一个政治沙龙,路易·菲力浦时代的一些大臣,经常聚集在她那里抨击时弊。这时,她耸耸肩,低声说道:
“这场战争是个大错误!流血屠杀是那么愚蠢的行为!”
露茜一听马上就替帝国辩论。她同皇室的一个亲王姘居过,所以她为皇室说话,就像是自己家庭的事情。
“话可不能这样说,亲爱的。我们不能再任普鲁土人继续侮辱了,这场战争关系到法兰西的荣誉……叼!我可不是为那个亲王才这样说。那是个吝啬鬼!你们想,一到夜里,他上床的时候,就把钱藏在靴筒里;我们玩牌的时候,因为我有一次闹着玩,抓走了他的赌注,他以后便总以豆子代替钱来下注了……可是,我不能因为这就不讲公道话。皇上做得对。”
莱娅带着超越于人的神气摇摇头,像在重述重要人物的讲话似的,提高声音说道:
“这回完蛋了。他们住在深宫大院里,什么事也不会做,为人民唾弃。法国早就应该把他们逐出宫外了。他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在场的女人猛烈地反击她。她这是怎么啦?这么疯狂的反对皇上?现在不是国家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吗?如果赶走皇帝,巴黎再也不能玩乐享福啦。
嘉嘉十分愤慨,生气地说:
“给我闭嘴!简直是胡说八道……我呀,我经历过路易·菲力浦时代,那是全国遍布乞丐和穷鬼的时代,亲爱的。后来就接着搞了个二月革命,呸!他们那个共和国,简直就是臭不可闻的把戏!二月之后,我穷得几乎饿死!如果你们经历过那个时期,你就会跪倒在皇上面前,因为他是我们有恩之父,是的,有恩之父……”
大家劝她平静下来。可是她的**未减,接着又说:
“啊!我的上帝啊!保佑皇上打胜仗吧!保佑我们的帝国永存吧!”
大家都同声祈祷。布朗斯承认她常为皇帝点烛致敬。卡萝莉娜迷恋过皇帝,整整两个月,每天在皇帝可能经过的地方徘徊,可惜没能引起皇帝的垂青。其他女人都愤怒地攻击共和党,说应该把他们歼灭在前线,使拿破仑三世在打败了敌人之后,再安安稳稳地统治全国,让人民享受幸福生活。
“俾斯麦那个坏家伙,也是一个大流氓!”玛丽娅说。
“我以前还见过他呢!”西蒙娜嚷道,“早知有今日,我一定在他的酒杯里下毒药。”
可是,布朗斯因那个普鲁士情人被逐一事耿耿于怀,竟敢于为俾斯麦辩护,说他也许并不坏,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嘛。
“你们知道,”她补充道,“她崇拜妇女呢。”
“这关我们什么事?”克拉莉丝说,“我们不会想拥抱他吧,嗯?”
“像他这类男人太多啦,”路易斯严肃地说,“这样的恶魔最好敬而远之。”
她们继续争论,把俾斯麦剥了皮,满怀对波拿巴的崇敬,狠狠地踢他一脚。塔唐愤愤地说:
“俾斯麦!提起他我就有气!……啊!我恨他!我以前不了解他!一个人不可能了解所有的人。”“那没有关系,”莱娅作结论说,“这个俾斯麦会狠狠地把我们击成粉末的。”
她的话立刻给大家打断了,人人群起而攻之。喂,什么?把我们击为粉末?是我们要用枪托砸他的脊梁骨,把他打回老家去!你这个坏法国女人,还有好听的话说没有?
“嘘!”萝丝对她们的乱吵很恼火,再次制乒她们。
大家又想起了那具冰凉的尸体,都尴尬地住了口。也暗暗担心传染上天花。大街上,行进的队伍仍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这时,她们刚决定要走,只听见走廊里有人喊:
“萝丝!萝丝!”
嘉嘉诧异地打开门,出去看看,一会儿回来说:
“亲爱的,是福什里,他在走廊的尽头……他再也不肯往前多走一步,他很生气,因为你守在尸体旁边。”
米侬终于把新闻记者催上楼来。露茜还倚在窗口,她探头往外望,只见那几个男人站在人行道上,仰着头,向她用力打手势。米侬气得直挥舞拳头。斯特涅、方唐、波尔德那夫和其他几个男人都伸出两只胳膊,脸上带着焦急责备的神情,只有达格内漠然地站在一旁,两手抄在背后,抽着雪茄,一副置身局外的神情。
“真的,”露茜没有关窗,说,“亲爱的,我答应过劝你下去的……现在他们都在叫我们呢。”
萝丝难过地慢慢离开木柴箱子,喃喃道:“我这就下去,我这就下去,她现在不再需要我了,叫个修女来吧……”
她转过身,想找自己的帽子和披肩,却没找到。她木然地打了一盆水放在梳妆台上,一边洗脸洗手,一边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死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我跟她一向不和睦。咳,你们看,我却痴情起来了……啊!我脑子里乱得很,我甚至想自己也死了拉倒,世界未日似乎快到了……是的,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尸体开始发出难闻的气味。大家呆了这么久都没有留意,这时都惊慌起来。
“走吧,走吧,我的小宝宝们,”嘉嘉不停地催着,“这里不洁净。”
大家向床上望了一眼,然后赶紧走了出去。萝丝在露茜、布朗斯和卡萝莉娜出去之前,四下里打量了一下,想把房间收拾整齐再走。她把窗帘拉拢,觉得点灯不合适,又点燃了壁炉上的铜烛台,移到尸体旁边的床头柜上面。明亮的烛光突然照亮了死者的脸庞。那模样真令人毛发倒竖,都吓得紧跑几步逃了出去。
“啊!她的样子变得多厉害,完全变了!”走在最后的萝丝咕哝道。
她也离开了房间,并把门带上。房间里只剩下娜娜,在烛光的映照下,娜娜仰面躺着,成了一具扔在床垫上的尸骸,一摊脓血、一堆烂肉而已,一个个小脓包侵蚀了整个面孔,一个个连成一片,已经干枯、塌陷,像灰白色的烂泥,又像霉菌附着在不成形状的腐肉上。面孔已分不出轮廓,左眼陷入起泡的脓浆里,另一只眼睛半睁着也已陷塌下去,像一个黑手乎的窟窿。鼻子还流着脓水。嘴巴的一边结了硬痂,把嘴巴扭歪,成了可怕的嗤笑。在这张令人惊怖的秽臭畸形的死亡面具上,那一头秀发仍像阳光那样眩目,像金色波涛倾泻而下。爱神正在腐烂。看来,她从阴沟里和暴弃路旁的死尸上沾染的那种毒素,她曾经用来毒害过一大群人的毒酵,现在都返回到她自己的脸上来,把它也整个地烂掉了。
屋子里空落落的。一股沉悒的劲风从大街刮上来,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本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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