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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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大早起,佐爱就把整层楼交给了一个大饭店的侍应总管来负责安排。他是布列邦大饭店派来的,带着一班助手和待应。一切宴席所需的物品均由他们供应。诸如夜餐、餐具、玻璃器皿、餐巾、台布、鲜花,甚至椅子和凳子。娜娜碗柜里的餐巾还不到一打。她崭露头角伊始,未及配备日用各项设施,她不屑到饭馆请客,于是决定请饭店的人来家里代做,她觉得这样做更漂亮一些。她要借这次夜宴来庆祝自己演员生涯的巨大成功,以后大家都会谈到她这个盛会的。饭厅太窄,侍应总管把餐桌摆在客厅里,一张长桌上摆了二十五副餐具,未免挤了点儿。
娜娜半夜回到家中,问:“都准备妥当了吗?”
“啊!我不知道,”佐爱粗声地回答,满脸怒气,“谢天谢地,我倒是什么也用不着操心了。他们把厨房和整个套间搅得翻天覆地!
……为此,我和他们争执了一番。还有,那两个家伙又来了。哼,我把他们轰出门去了。”
她指的是先头供养娜娜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商人,另一个是罗马尼亚人。娜娜已决定不再接受他们,她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信心,正如她所说,从此脱胎换骨了。
“简直是一对叮人不放的水蛭!”她咕哝道,“他们下次再来,就吓唬说要报警抓他们。”
说完,她招呼落在后面的达格内和乔治,她在全景胡同演员出口处遇见他们,她就让他们上了马车,一起来了。客人还没来,她唤这两人进梳妆室来,佐爱正给她打扮。娜娜衣裳未换,便匆匆绾起头发,在发髻和胸衣上面别上几朵白玫瑰。梳妆室内堆满了不得不从容厅里撤下来的家具,一堆小圆桌,四脚朝天的沙发和扶手椅。娜娜打扮停当,裙袍却被小滑轮绊住,撕裂了。她怒不可遏地骂开了。她气呼呼地脱下裙子,这是一条白绸裙,又软又薄,简单大方,穿在身上如同一件长衬衣,非常合身。她刚脱下又马上穿上,因为她找不出她更合意的衣服。她几乎要哭了,说自己变成一个捡破烂的女人了。达格内和乔治只好用别针把裂口别起来,佐爱重新给她梳头。三个人在她身旁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小乔治,跪在地下,双手埋在裙子里。达格内安慰她,现在最多才十二点一刻,幸而她省略了许多唱段,匆匆演完《金发维纳斯》的第三场。最后,她平静下来。
“对那些笨蛋来说,我已够抬举他们的了。”她说,“你们看见没有?今晚人头涌涌!……佐爱,我的好孩子,你先别去睡觉,我也许用得着你呢……哎呀!到时候了,客人来了。”
她赶忙奔去。乔治还跪在地上,衣裾扫着地板。达格内盯视着他,他臊得满脸通红。不过彼此还是友好的。他们站在大镜子前面重新结好领带,并且为对方拍净从娜娜身上沽来的白粉。
“人家还以为是白糖呢。”乔治吃吃地低声笑着,像一个馋嘴娃娃。
一个临时打夜工的听差,把客人引进小客厅,那是个小小的房间,只放了四张扶手椅,否则客人挤不进去。隔壁的大客厅传来移动杯盘和银餐具的声音,门下面透出一道亮光,娜娜走进小客厅,看见克拉莉斯·贝努已坐在扶手椅上,她是埃克托尔带来的。
“哎哟!你是第一个客人!”娜娜说,自从演出成功之后,娜娜就对她熟不拘礼了。
“喏,都是他,”克拉莉斯答道,“他老是担心迟到……我如果全信了他的话,我就来不及卸下戏装了。”
埃克托尔是头一回见娜娜,他向她鞠了一躬,恭维了几句,并谈起他的表哥,以过分的礼貌掩饰内心的慌乱。然而,娜娜没有听他的姓名,同他握了握手,便快步向萝丝·米侬走去。她一下子变得高雅起来。
“呀,亲爱的夫人,你太赏脸了!我盼着你的光临哩!”
“应当说,荣幸的是我。”萝丝也十分客气。
“那么请坐吧……啊!我把扇子忘在皮大衣里了。斯特涅,替我找找去,在右边的口袋。”
斯特涅和米侬跟在萝丝后面进来。银行家转身出去,然后带着扇子又回来了。米侬友好地拥抱娜娜,还逼萝丝也这样做。在戏剧界,彼此不是一家人吗?然后他向斯特涅递去眼色,示意他也这样做,后者被萝丝莹彻的目光瞪得心慌意乱,只吻了一下娜娜的手。这时,旺德夫尔伯爵和布朗斯·德·西斯里来了,彼此深深地一鞠‘躬,娜娜殷勤地请布朗斯在一张扶手椅坐下来。旺德夫尔笑着说,福什里正在下面吵架,因为门房不许露茜·史特华的马车进来。他们听见露茜在前厅骂门房是个没有教养的脏货。但是,当听差打开门,她已若无其事地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面抓住娜娜的手,一面自报家门,说她第一眼见她就很喜欢她了,认为她有足以骄傲的天才。娜娜初次当女主人,满心喜悦,她道了谢,又有点不好意思。福什里一来,她便有点心神不定,她瞅个空子低声问他:
“他来不来?”
“他不来,他不愿来。”福什里本来编好一套说辞,把伯爵的拒绝解释得宛转一点,可是被她猝然一问,仓卒间无奈直说了。
看见娜娜变了颜色,他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便赶忙补充了一句:
“他分身不开,今晚他要带夫人赴内政部的舞会。”
“好呀,”娜娜咕哝道,她怀疑福什里没有尽心替她办事,“我的宝贝,我会找你算账的。”
“啊!你尽管说吧,”福什里觉得自尊心受了伤。“我本来就不喜欢干这类差使,你去找拉博德特吧。”
他们互相背过身去,两人都动了气。就在这时,米侬把斯特涅推到娜娜身边。见她身边没有人,便压低嗓子和她说话,态度亲热,就像为朋友拉皮条的人那样,貌似忠诚,说的话却厚颜无耻。
“你知道他想你都快想死了……只是他怕老婆。你会保护他的,对吗?”
娜娜像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她微微一笑,向萝丝和她的丈夫以及银行家分别溜了一眼,然后,对银行家说:
“斯特涅先生,你在我身旁就座吧。”
这时,从前厅传来了笑声和窃窃私语声,夹杂着吱吱喳喳的闲聊声,好像修道院的女生溜到这儿来了。跟着拉博德特走进来,背后是五个女人鱼贯而人,用露茜的刻薄话说,这是他的寄宿生。其中有嘉嘉,穿一套紧身的蓝绒裙袍;卡罗莉娜·埃凯,她依然穿着镶网眼花边的黑丝绒裙袍;然后是列亚·德·奥尔,她照旧穿得怪里怪气的;再就是胖姑娘塔唐·内内,善良的金发姑娘,像奶妈样硕大,人家常为此嘲笑她;最后是矮姑娘玛丽姬·布隆,十五岁,瘦削、顽劣有如野小子,是刚登戏台的新人。拉傅德特把她们一古脑儿塞进一辆车里,她们还在为刚才的捅挤嘻笑不休……见了娜挪,全都闭上嘴唇,握手寒暄,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样子。嘉嘉装得过了头,话都说不清了。塔唐在来的路上,听说娜娜请了六个一丝不挂的黑人侍候夜宴,急于要看看他们,拉博德特斥之为笨蛋,命她住口。
“波尔德那夫呢?”福什里问道。
“哎,你想想,我多么失望,”娜娜嚷道,他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是的,”萝丝·米侬说,“他的脚不小心陷进了活板门,扭伤了,伤得还挺重呢,你们还没见他,把包扎了的腿搁在椅上,怎么地咒天骂地的!”
大家都为此表示遗憾,席上没有他,这顿夜宴就没味了。既然这样也只好算了。于是大家开始谈起别的事情。蓦地,一个粗嗓门在大声咋呼:
“为什么!什么!你们就这样葬送我么?”
有人惊叫一声。众人回头去看,恰恰正是波尔德那夫来了。这个彪形大汉,直着一条腿站在门口,倚着西蒙娜·卡比萝的肩。她是他现在的姘头。这小姑娘受过教育,会弹钢琴,会说英语,一头金发,楚楚动人。她娇弱的身躯被波尔德那夫重重压着,腰都直不起来了,但却依然笑盈盈的,一副温顺的样子。波尔德那夫看见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俩身上,便干脆摆出姿势,在门口站了几秒钟。
“嗯?我没法子不爱你们呀,”他接着说,“说真的,我是怕闷,才对自己说,还是去一趟吧,瞧瞧……”
但是他用一句脏话打断了自己的话:
“妈的!”西蒙娜走快了一步,碰痛了他的伤腿,他猛地推了她一把,她还是不住地笑着,俯下俏脸,犹如一匹怕揍的牲口,用尽全力来搀扶他。众人一面欢呼,一面奔过来帮忙。娜娜和罗丝·米侬推来一张扶手椅,波尔德那夫一坐下去,另外几个女人推过一张扶手椅,给他搁腿。所有在场的女演员都自然地上来吻他。他还在不停地叹气,抱怨。
“妈的!妈的!……幸亏我的肠胃还结实着呢,不信他们等会儿看好了。”
别的客人也都到了。屋里挤得不能动弹。从大客厅传来争吵声,待应总管气呼呼地在骂人。杯盘碗碟的碰撞声倒是停止了。客人全到齐,怎么还不上菜?娜娜不耐烦了,她命乔治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这时她看见又过来几个客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不禁愕然。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有点慌了,便问波尔德那夫,米侬,拉博德特,他们也说不认识。她问旺德夫尔,他这才突然想起来,这帮年青人是他昨晚在米法家招来的。娜娜谢了他。很好,很好。只是,大家得挤一挤。她请拉博德特叫人多添七副餐具,后者才出去。听差又带进来三个人。不行,这就太可笑了,肯定挤不下了。娜娜不高兴了,她摆出傲慢的神气,说道,这是不合乎礼仪的。但当她看到又来了两个人,她倒笑了起来,她觉得太滑稽了,真是活该!能怎么挤就怎么挤吧。全体客人除了嘉嘉和罗丝坐在沙发上,波尔德那夫独占两张扶手椅,其余全都站着。屋里一片嗡嗡之声,低声地谈着,夹着轻轻地呵欠声。
“喂,姑娘,”波尔德那夫问道,“该入席了吧?客人不是都到齐了吗?”
“嗯,是啊,说得对,人已经到齐了!”娜娜笑着回答。
她环视室内,笑容忽敛,好像意外地发现少了一个她从未提起过的客人,还得等一等。儿分钟过去,客人们发现他们当中多了一位高大的先生,仪表堂堂,一把好看的白髯。最奇怪的是没有人看见他进来,他大概是从卧室溜进小客厅的,卧室的门一直半掩着。大家一阵沉默,然后是耳语。旺德夫尔伯爵一定认识他,因为两个会心地握了握手。女人们询问旺德夫尔,他只是笑而不答。卡萝莉娜·埃凯低声打赌说,那是一位英国爵士,明天便回英国结婚去了,娜娜与他很有交情,并曾接待过他。这话在女人群中传开。只有玛丽亚持异议,她声称认识他,那是德国大使,证据就是他经常和她的一个女友睡觉。而男人们只用简单几句话就对他作了判断。他看上去像是个上流人物,今晚的筵宴可能就是他付账。管它呢,只要夜餐好吃就行!大家正在揣测,待应总管打开大客厅的门。这时,人们已经把白髯老者撂在脑后了。
“夫人,请入席吧。”
娜娜挽起斯特涅的胳膊,似乎没注意那个老者伸出胳膊的动作,后者只好独自一人随在后面进去。队伍次序事先没有安排,男女来宾乱哄哄地涌进餐厅,对这种不拘礼节的现象还开着市俗的玩笑。大客厅的家具已全部撤走,从屋子的这一头到另一头,摆了一张长桌子,桌子还嫌不够长,刀叉都紧挨在一起了。桌子上有四个枝形大烛台,每台十支蜡烛,照得餐具闪闪发亮。其中一副烛台还镀了金,两边饰有花束。这些奢华都是饭店式的派头,碗碟上有一道烫金细线做点缀,而没有设宴主人姓氏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银餐具因洗涤过多而黯然无光;水晶玻璃器皿也是市面上容易配齐的货色,就如一个暴发户摆酒庆祝乔迁之喜,而又诸事尚未备妥。客厅里缺一盏枝形大吊灯;烛台上的蜡烛太长,灯花没有分好,火光淡黄,照着盛着水果、蛋糕和果酱的高脚盘、平底盆和缸子。
“请坐,”娜娜说,“大家随意就座……这样更有趣些。”
她站在桌子正中,她把斯特涅让到她的左边,众人陌生的老先生在她的右边。客人们刚坐下,就听见小客厅有人骂娘。原来是被人遗忘了的波尔德那夫,他正使劲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骂,一边叫唤西蒙娜:“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居然跟着大家一起溜了。”女人们满怀怜悯的跑过去。由卡罗莉娜、克拉莉斯、塔唐·内内、玛丽娅·布隆搀扶着走进来。为了安顿他,大家又折腾了一番。
“让他面对娜娜,坐在桌子中央!”有人喊,“波尔德那夫坐中央!由他主持晚会!”
女人们把他搀到餐桌中央坐下,另找一张椅子给他搁腿,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腿平放在椅子上面。这不打紧,他可以侧着身子吃的。
“他妈的,”他呐呐地抱怨,“到底是不灵便!……哎,我的小猫咪们,爸爸靠你们照管喽。”
他的右边是萝丝·米侬,左边是露茜·斯特华,她们答应照料他。现在大家都坐好了。旺德夫尔坐在露茜与克拉莉斯之间;福什里坐在萝丝·米侬和卡萝莉娜·埃凯之间。桌子的另一边,埃克托尔赶忙坐到嘉嘉身边,不理会对面克拉莉斯的招呼;米侬紧跟着斯特涅,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布朗斯,他的左边是塔唐·内内,再过去就是拉博德特。最后坐在长桌两端的是西蒙娜、莱娅、玛丽娅等青年男女。达格内和乔治也在其中,两人越来越亲热,笑着注视着娜娜。
还有两个人没有位子可坐,男人们开玩笑说,可以让他坐在膝盖上。克拉莉斯的臂肘被挤得动弹不得,便对旺德夫尔说,只好靠他喂了。而那个波尔德那夫呢,不但用了两张椅子,还占了不少地方!大家又作了一番努力,终于坐下来了。不过。正如米侬叫嚷的,他们活像一桶装得满满的鲱鱼。
“伯爵夫人芦笋酱,德斯里那克清炖肉汤。”侍者托着盛满肴馔的盆子,在客人背后来回走着,嘴里轻轻报着菜名。
外面响起一阵喧哗,是抗议和愤怒的吵叫声。门一下子开了。
闯人三个迟到者,一个女的,两个男的。啦!不行,这几个人实在太多了,娜娜坐着不动,眯着眼辨认来者,看是否认识的人。女的是路易斯·德奥莱娜。两个男的却是从未见过。
“亲爱的娜娜,”旺德夫尔说,“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海军军官,德·富卡蒙先生,是我邀请来的。”
富卡蒙落落大方地欠一欠身,加上一句:
“我又冒昧地带来一个朋友。”.
“噢,很好,很好,”娜娜说,“请坐……嗳,克拉莉斯,请往后挪一下。你们那儿太宽了……对啦,只要挤一挤,总能腾出地方来……”大家再挤紧一些,富卡蒙和路易斯在桌边的小角落勉强坐下,可他的朋友却远离刀叉,只有从人缝里伸出手去才能取到食物。侍者撤去汤盆,送上小兔肉灌肠烧块菰、巴马奶酪拌通心粉。波尔德那夫一句话惹恼了所有的客人,他说他曾打算带普律里埃尔,方堂和老博斯克来这儿。娜娜板起脸孔,冷冷地说,她会“好好地”接待他们的。如果她想邀请她的同事,她自己会去请的。不请哗众取宠的人来。老博斯克总是喝得糊糊的;普律里埃尔太自负,至于方堂,待人接物让别人受不了,一开口就叭啦呱啦的,专讲蠢话。再说,你们也知道,这一类脚色和这些先生们在一起总是不合适的。
“对,对,一点不错。”米侬说。
这些先生们围桌而坐,穿着礼服,打着白领带,衣冠楚楚,举止得体。他们脸色青白,疲乏更添几分优雅。老先生动作稳重,笑容含蓄,仿佛在主持外交官会议,旺德夫尔像在米法夫人府中一样,对身旁的女客彬彬有礼。这天上午,娜娜还对姑妈说,男客们是再难找到更好的人了。全都是宝贵中人,总之,是些豪客,了不起的人物。至于女客们,也都是令人赞羡的。像布朗斯,列娅,路易斯几个,是穿礼服来的;只有嘉嘉穿着袒胸低领的衣服。而且胸背露得多了一点,以她的年纪,本应一点不露才好。现在,大家都坐定了,笑声和戏谑声渐渐低了下来。乔治觉得他在奥尔良的小市民家里,参加过的几次晚宴,要比这里的开心得多。在这里,大家几乎都不交谈,男人们互不认识,只是互相打量,妇女们也安安静静的,这是乔治最为惊讶的情景,他原以为他们一见面便热烈拥抱的!他觉得他们是在假装正经!
下一道菜上来,是香波尔式莱茵河鲤鱼、英国式狍子脊肉。这时,布朗斯大声说:
“露茜,亲爱的,星期天我遇见你的奥里维了……他长得真高哟!”
“那还用说,他十八岁了呢,”露茜答道,“我可不能不认老啦……昨天他回学校去了。”
她儿子奥里维是海军学校的学生,她每次提起他都感到自豪。
于是大家都谈起孩子来了。女人们都动了感情。娜娜道出内心的极大快乐:她的娃娃小路易,现在由她的姑妈照顾,每天上午十一时许,姑妈带他来见面;她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和卷毛狗“吕吕”一起玩。看到他和小狗钻到被子里面的样子,她都快笑死了。她没想到小路易现在变得这样调皮了。
“嗨!昨天,我也整整乐了一日!”轮到萝丝·米侬说了,“你们想象一下,我到寄宿学校接夏尔和亨利,他们缠着要我答应晚上带他们去看戏……得到许可便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小手欢呼:‘我们去看妈妈演出喽!我们去看妈妈演出喽!哈,那股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米侬得意地笑了,父爱的温情使他的眼睛湿润了。
“看戏的时候,”他接过去说,“他们可有意思了,像大人似的严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萝丝,像要用眼睛把她吞下去,还问我,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子光着大腿……”全桌人都笑起来。米侬的脸上,发出做父亲的骄傲自豪的光辉。他疼爱孩子,心里只想着如何以忠诚的老管家那样,精密严格地管理萝丝在戏院和别的地方挣来的钱财,并使之增大。娶她的时候,他在一家咖啡馆当乐队指挥,萝丝在那里唱歌,他们热烈相爱。今天,他们成了好朋友。两人作出这样的安排:她尽其所能,充分发挥她的才华和美貌的作用,而他呢,放弃了小提琴,专心一意协助妻子,获得演员和女人两方面的成功。没有比这更实际,更协调的家庭了。
“大儿子几岁了?”旺德夫尔问。
“亨利九岁,”米侬答道,“嗨!他长得可结实哩!”
接着,他跟斯特涅开起玩笑来,因为他不喜欢孩子,他不着痕迹地对斯特涅说,如果他做了爸爸,他就不会这样愚蠢地糟蹋他的财产了。他一面说,一面越过布朗斯的肩膀窥伺银行家,看他与娜娜的动静。却瞥见萝丝和福什里十分亲密地谈话,他不由得着恼了,萝丝该不至于花费时间干这种傻事吧。她若果真如此,他会出面干预的。
他伸出戴着钻戒的漂亮的手,吃了一块狍肉。
关于孩子的话题还在继续。埃克托尔因为坐在嘉嘉旁边而心神不安。他问起她的女儿,说他在游艺剧院曾有幸见她们母女。莉莉身体挺好,但她还是个大孩子呢!莉莉满十九岁了,他很为惊异,觉得嘉嘉更可敬了。他问她为什么不带莉莉一起来。
“啊!不,不,绝对不行!她死活要离开寄宿学校,出来还不到三个月……我本想立即把她嫁出去……但她太爱我了,我只好领她回家。唉,这完全违反我的意愿。”
谈到女儿的归宿时,她不断地眨着眼睛,蓝色的眼皮和焦黄的睫毛也不断闪扑。她到这把年纪了,还要继续接客,甚至供可以做她的孙子的男人取乐。这样看来,结一门好亲事比干甚么都牢靠。,她说着,把扑了粉的宽大肥厚的肩膀朝埃克托尔的身子斜靠过去。后者不禁满脸绯红。
“你知道吗?”她低声说,“如果她要走这一条道,那可不是我的错……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古怪!”
餐桌四周骚动起来,侍应忙得不可开交。汤菜上完,正菜端了上来;那是元帅夫人鸡、酸辣汁鳎鱼脊、肥鹅肝片。侍应总管开头只吩咐侍者给客人倒的都是默尔索酒,现在才捧出尚伯坦红葡萄酒和列奥维尔酒。在撤换酒肴餐具的轻微的碰击声中,乔治越来越感到惊讶,他问达格内,这些女人是不是都有了孩子。达格内觉得他提的问题可笑,便详细告诉她们的情况。露茜·斯特华的父亲是英裔加油工人,在火车站北站打工。她今年三十九岁。长着一副马脸,可人挺可爱,患有肺结核,却总是死不了。在这群女人中数她最出色,接待过三个亲王和一个公爵。卡萝莉娜·埃凯在波尔多出生,父亲是小职员,因女儿出卖的丑行而活活气死。她很走运,母亲是很精明的妇人。最初还骂骂女儿,但经过一年的考虑,便与女儿言归于好,她指望女儿积攒一笔钱。女儿二十五岁,表情冷落冰霜,但长得标致,被公认为众花之魁,她的身价从不变动。母亲办事很有条理,管账头头是道。她住在女儿楼的上两层的狭小住所里,管理家务,还在家里开设缝纫工场。至于布朗斯·德·西维里,真名叫维克琳娜·布杜,老家在亚眠附近的村庄,人长得漂亮,但愚蠢,爱讲大话。她自称是将军的孙女,不承认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俄国人很喜欢她,因为她丰满。然后,达格内简单地说了其他几个女人的情况:克拉莉丝·贝努,被一位太太从海滨圣奥滨带到巴黎当女佣,可女主人的丈夫把她推进了妓院;西蒙娜·卡比罗斯是圣一安托纳郊区一个家具商的女儿,曾在一所大寄宿学校读书,预备毕业后当教师;玛丽娅·布隆,路易丝·维奥列娜,以及列亚·德·奥尔,全都是被逼流落巴黎街头当妓女的。塔唐·内内的身世更不用提了,她在赤贫的香槟省牧牛,直至二十岁。乔治一边听,一边瞧瞧被说及的那个女人。达格内在他耳边的粗俗而露骨的叙述,使他既骇异又兴奋。与此同时,侍应在他身后,正恭敬地,不厌其烦的报着送上来的菜名:
“元帅夫人鸡……酸辣汁鳎鱼脊……”
“亲爱的,”达格内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乔治,“别吃这鱼,夜间吃鱼没一点好处……喝列奥维尔酒吧,你会满意的,这酒的后劲没那么大。”
从烛台上窜起的袅袅热焰,从传递着的菜盘里升腾的蒸汽,在屋内弥漫开来,三十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侍应们往来奔走,应接不暇,滴得地毯上尽是菜汁、油渍,然而这顿夜餐吃得并不热闹。女人们小口小口地呷酒,各人碟里的肉剩下一半。只有塔唐·内内例外,狼吞虎咽地全吃光了。在夜深时分,胃的功能被打乱,胃口自然不佳。娜娜身边的那位老先生,什么莱都不吃,只喝了一点肉汤;他默默地对着面前的空碟子,向四周扫了一眼。有人抑制了几个呵欠,有人合上眼皮,脸色发白。用旺德尔夫的话说,这种宴会总是累垮人的,要吃得开心,就不能这么正儿八经的。如果认真讲究礼节,讲派头,那还不如赴上流社会的宴会,那里反而觉得不会这么乏味呢。如果不是波尔德那夫大声嚷嚷,骂骂咧咧的,大家恐怕都睡着了。这个家伙,伸直伤腿,神气活像苏丹国王,由两旁的露茜和萝丝伺候吃喝。她们顾不上自己,一心一意地照料他,喂他吃东西,给他添菜斟酒,而他仍然怨这怨那。
“谁来给我切肉?……桌子离我几里远,我够不到呀。”
西蒙娜不时站起来,走到他的背后,给他切肉和面包。所有女人都关注他的吃喝,把侍者叫回来给他添上肉肴,把他的嘴巴填得满满的。西蒙娜替他揩嘴,萝丝和露茜替他换餐具,他觉得惬意了,终于露出高兴的神色,说:
“这就对了!姑娘……这是妇道人家的本分。”
客人们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便又聊起天来。吃完桔子冰糕,侍应又送上两道菜,一热一冷,热的是里脊炒菱白,冷的是冻汁珠鸡。娜娜看见客人们意兴阑珊的样子,很是生气,便声音琅琅地说:
“你们知道吗,苏格兰王子已命人订了一个包厢,准备参观博览
会时观看《金发维纳斯》呢!”
波尔德那夫嚼着满嘴东西,说道:
“我很希望所有的王子都来看这个戏。”
“星期天波斯国王要来呢。”露茜说,
于是萝丝谈起国王的钻石。国王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上面满了宝石,熠熠生辉,璀灿夺目。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眼里闪着贪婪的光,伸长了脖子,纷纷列举其他将要来访的国王和皇帝。她们梦想着被这些帝王突然相中,付给她一大笔度夜钱。
卡萝莉娜侧过身子问旺德夫尔:
“告诉我,亲爱的,俄罗斯皇帝有多大年纪了?”
“哎,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伯爵笑答,“告诉你,你可别胡来。”
娜娜假装受到冒犯。这话似乎太刺人了。有人低声抗议。布朗斯详细地叙述意大利国王。她在米兰与他有一面之缘;他长得一点也不英俊,可他有的是女人。福什里说意大利国王不能前来,布朗斯十分扫兴。露易丝和列亚对奥地利皇帝则情有独钟。突然小玛丽娅冒出一句话:
“普鲁土国王像一根老干柴!……去年我在巴登,总见他和德·俾斯麦伯爵在一起。”
“哎!俾斯麦,”西蒙娜打断她的话,“我认识他……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昨天我也是这样说的,”旺德夫尔叫起来,“但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
像在萨比娜伯爵夫人家里一样,大家又谈了俾斯麦好一会儿。旺德夫尔依然旧调重弹。此刻,人们恍如置身米法家的客厅,只是女客们不是昨日的那一批。话题又转到音乐上去。然后,富卡蒙随口提起整个巴黎都在议论的那个姑娘出家的事。娜娜很感兴趣,非要了解这个德·富日莱小姐的详细情况不可。唉!可怜的小姑娘,就这样子被活活地埋葬了!但如果是神召,又能怎样呢?女人们都动了侧隐之心。乔治却因再次听见这故事而很不耐烦,于是向达格内打听娜娜的私生活。这时,大家的话题很自然又扯到俾斯麦伯爵。塔唐·内内凑到拉傅德特的耳畔,问他俾斯麦是谁,她怎么没听见过。拉博德特冷淡地给她讲了有关俾斯麦的耸人听闻的故事:此人专吃生肉。他在自己的巢**附近见到女人时,就把她背回去,所以他四十岁时,便生养了三十二个孩子。
“四十岁就生了三十二个孩子!”塔唐信以为真,惊呼道,“他的样子该不止四十岁吧?”
众人哄然大笑,她才知道人家在捉弄她。
“你们真混!我怎么知道你们是闹着玩的?”
嘉嘉却在琢磨博览会的事,像在座的妇女的心思一样,她跃跃欲试。旺季来了,外省人和外国人都将蜂踊而至巴黎。博览会之后,如果事情顺当,她也许拥有足够的资本退隐到儒维希那儿去,把她盼望已久的一幢小楼买到手。
“我能怎么样呢?”她对埃克托尔说,“一无所有……要是还有人看上我就好啦!”
嘉嘉变得柔和起来,因为她感到小伙子的膝盖正压在她的膝盖上。他的脸涨红了。她呢,嗲声嗲气地一边说话,一边瞟了他一眼。心里在掂量他的份量,他是个普通小人物,但她也不能太挑剔了。于是埃克托尔拿到了她的地址。
“你瞧,”旺德夫尔悄声对克拉莉丝说道,“嘉嘉正在抢夺你的埃克托尔呢。”
“我才不希罕他呢!”克拉莉丝说,“这小子很蠢……我已经有三回把他轰出门去了。你知道的,我嘛,看见后生家迷恋老太婆,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恶心!”
她停了来,悄悄地指了指布朗斯。夜宴开始,布朗斯就侧着身子,故意挺起胸脯,显露双肩给那个与她相隔三个座位的老先生看。
“亲爱的,她也不要你了。”克拉莉丝说。
旺德夫尔淡然一笑,作了个手势,表示他不在乎。当然,他不会阻止可怜的布朗斯的好事。他更感兴趣的是斯特涅在全桌人面前露出的丑相。大家都知道这个银行家的风流轶事。这个可怕的德国犹太人,在生意场上得心应手呼风唤雨,双手创造了数百万资财,但一旦爱上一个女人,他便变得愚不可及;而且什么女人他都要。在戏台上亮过相的女人,他更是非弄到手不可,不惜任何代价购得。他对女人的狂热嗜好使他两度破产。正如旺德夫尔说的,青楼女子洗劫他的钱箱是替道德报仇。他在朗德盐场做成一宗大买卖,恢复了他在交易所的权威。六个星期来,米侬夫妇也在紧紧咬住盐场不放。不过,许多人私下里打赌说,吞下这块肥肉的不会是米侬夫妇,娜娜已经张开她雪白的牙齿了。这回斯特涅又一次掉到陷阱里去了。只要靠近娜娜,他便神魂失据,茶饭无心。只要娜娜开个价,他没有不应承的。但她偏不着急,逗着他玩,不断地把笑声送进他毛茸茸的耳朵里,看着他肥厚的脸在微微地痉挛而大为开心,如果米法伯爵这个吝啬鬼像约瑟夫那样坚决不受诱惑,那时再来拴住这个银行家,也还一点都不迟呢。

“你要列奥维尔酒还是要尚伯坦酒?”一个待应把头伸进娜娜和斯特涅中间,小声地问,而这时他正在跟娜娜说悄俏话。
“嗯?什么?”斯特涅蒙了,吃吃地说,“随便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旺德夫尔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露茜,这女人一旦被人挑唆,舌头便刻毒异常,心肠也狠。米侬今晚的行为惹恼了她。
“你知道吗,是他拉的纤,牵的线。”她对旺德夫尔说,“他又想故伎重演,把以前对小容基耍的伎俩再来一次……你还记得吧,容基就是嫖萝丝的客人,又看上了牛高马大的洛尔……米侬帮洛尔勾上了容基,然后又哄着容基回到萝丝的怀抱,像是夫妻串谋的把戏……可是,这一回,这一招可不灵喽。娜娜才不肯交还人家借给她的男人呢。”
“米侬这是怎么啦?这么死盯着他的老婆?”旺德夫尔问。
他俯过身去细瞧,发现萝丝对福什里卖弄风骚,他顿时明白他的邻座露茜何以怒气冲冲了。他笑着又说:
“见鬼!你吃醋啦?”
“吃醋!”露茜怒不可遏,说,“好呀,如果她想勾搭福什里,我情愿让给她。他值几个子儿……每星期一束花,还不一定有……你看,亲爱的,这些戏子全是一路货。我知道,福什里为娜娜写了一篇文章,萝丝气得哭了一场。你明白吧,她也想要一篇文章,她要拿身子去换,哩……我马上就把福什里轰出大门,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她住了口,对身后提着两瓶酒的侍应说:
“我要列奥维尔酒。”
然后,她压低声音又说:
“我不想大吵大闹,我不是这号人……可是这婊子太自负了。我要是她的丈夫,非狠揍她一顿不可……哼!她不会捞到好处的。她不了解我的福什里,这家伙更卑鄙,他靠着与女人姘居往上爬……都不是什么好货!”
旺德夫尔再三劝慰她,波尔德那夫因为萝丝和露茜没有理会他又发起火来,大声嚷叫,说她们想让爸爸饿死渴死。他这一咋呼反倒活跃了晚会的气氛。夜餐再拖延下去,谁也不再吃喝了;碟子里的意大利式牛肝菌和蓬巴杜脆皮馅饼算是浪费了。上肉汤的时候,客人已经开始喝香槟酒了,酒意满脸,人们逐渐兴奋,有点失态了。女人们双臂支颐,趴在桌上,对着狼藉的杯盘,男人们拉后椅子以求宽松一些。男人黑色的礼服和女人淡色的短上衣夹杂在一起;女人斜倚半露的。光滑如缎的香肩。太热了,桌上烛光愈加昏黄、黯淡,不时有蜜黄色的秀项低垂,头发便像雨丝般披了下来,云鬓上的钻石发扣光芒四射,辉映着高耸的发髻。席间衣香鬓影,打情骂俏,戏谑嘻笑,秋波荡漾,皓齿闪耀,透明的香槟酒杯映出摇曳的烛光。有人扯高嗓门开玩笑,得意处指手划脚,话题杂乱,答非所问。客厅这厢的人呼叫另一厢的人,而噪音最大的却是侍应,他们把这儿认作饭馆的走廊,挤来挤去,一面送上冰淇淋和甜食,一面拖长腔调吆喝菜名。
“孩子们,”波尔德那夫喊道,“你们可别忘了明天还要演出……当心,香摈酒别喝过量了!”
“我呀,”富卡蒙说道,“五大洲四大洋什么千奇百怪的酒我都喝过……嗨!有的酒极名贵,有的烈酒能烧死一个结实汉子!嘿!我喝不醉,一点事也没有,我试过,就是醉不了。”
他脸色透青,神色沉静,冷冷地仰靠在椅背上,不停地喝酒。
“不管怎样,”路易丝咕哝道,“别喝了,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如果后半夜还要我照顾你。那才可笑呢。”
露茜的两颊醉得酡红,像肺病患者;萝丝眼眶湿润,水汪汪的更觉妩媚;塔唐吃得太多而糊糊,自个儿笑话着自己的愚蠢;其余几个,如布郎斯,卡萝莉娜,西蒙娜,玛丽娅,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争着讲述自己的事儿。与马车夫吵架,去乡下野餐的计划,情郎被抢又迷途知返等等错综复杂的故事。乔治身边的一个后生,意图抱吻列亚,挨了她一记耳光,并怒斥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乔治喝得酩酊大醉,痴痴地望着娜娜,他激动兴奋,正犹疑着要不要把心中翻滚着的念头付诸行动,这念头便是钻到桌子下面,爬过去,像只小狗似的,蹲在娜娜的脚边。谁也看不见他,他会乖乖地蹲伏不动的。列亚央求达格内制止那个后生,达格内命令那个后生放尊重点,乔治听了顿时伤感起来,以为达格内指桑骂槐,叱责的是他,觉得自己又蠢又可悲,真不知如何自处了。达格内却跟他开起玩笑来,迫他灌了一大杯水,还问他,既然三杯香槟酒就能使他醉倒在地,那么,如果他单独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又该怎么办呢?
“喂,听着,”富卡蒙又说,“在哈瓦那,当地有一种用野生浆果酿的酒,喝了它就像吞了火似的……可是有一晚我喝了一升多,啥事也没有……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有一次,在科罗曼德尔海岸,土人给我们喝了不知是什么酒,大概是胡椒搀和劣质烧酒吧,我喝了也没事,我是喝不醉的。”
有一阵子,坐在他对面的埃克托尔的脸孔令他不快,他冷笑几声,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嘲讽埃克托尔。后者已是醉得昏天黑地,坐立不安。他紧靠着嘉嘉,忽然疑心人家拿走了他的手帕,执意要找回来不可,他询问邻座,弯下腰在桌底下和客人们脚边乱找,嘉嘉再三劝他不听。
“我真混,”他喃喃道,“手帕的角上绣了我的姓名缩写字母,爵号标志……丢了可就惹麻烦了。”
“喂,法拉莫瓦萨先生,拉马法瓦兹先生……”富卡蒙大声叫道,他觉得把埃克托尔的姓氏乱拚一通挺开心的。
埃克托尔发火了。他结结巴巴地摆起他的祖先来,声称要用水壶砸烂他的脑袋。旺德夫尔只好出面干涉,他劝埃克托尔,说富卡蒙一向喜欢逗乐子。这时,大家果然都在笑,怒容满脸的埃克托尔又乖乖地坐下来,他表哥命他吃点东西,他像个听话的小孩似的吃了几口。嘉嘉又把他搂在怀里,只是仍不时用阴郁不安的目光扫视着客人,一直不忘找他的手帕。
这时,富卡蒙有意卖弄风趣,又去攻击远在桌子那一端的拉博德特,露易丝竭力制止他,叫他住嘴,她说他每次戏弄别人,到头来倒霉的却是她。可他又得意洋洋地出了新招,戏称拉博德特为“太太”,而且一直重复地叫,十分开心。而后者却很能克制,每次听见都耸耸肩,说:
“闭上你的嘴,亲爱的,你太无聊了。”
但富卡蒙仍不罢休,甚至莫名其妙地骂拉博德特,后者不再理他,却对旺德夫说道:
“先生,叫你的朋友闭嘴……我可不愿意发火。”
富卡蒙曾与人斗殴过两次,但人们仍对他相当客气,并受到欢迎。可是,现在大家都群起而攻之了,而且说他的不是。另一方面,也被他逗笑了。不过诙谐归诙谐,可不能破坏今晚雅兴呀。旺德夫尔清秀的脸上刹时铁青,命令富卡蒙不准以女人的称呼侮辱拉博德特。其他几个男人,米侬斯特涅,波尔德那夫,也都齐声呼喝,把富卡蒙的声音压了下去。唯有娜娜旁边那位被人遗忘了的老先生,不动声色,保留着做岸的神情和疲乏的微笑,黯淡的目光睨视着这混乱的残局。
“我的小猫咪,我们就在这儿喝咖啡,行不?”波尔德那夫说,“这儿很舒服。”
娜娜没有立即答话。从夜宴一开始,她就失去作为女主人角色的感觉,这帮人咋咋呼呼使唤侍应,肆无忌惮的讲话,旁若无人,好像在饭馆里似的。她也晕头转向,忘了是在自己的家里,只顾得上照应胖子斯特涅,弄得他神魂颠倒,就差没有中风。这个丰满的金发女人,脸上挂着撩人的媚笑,听着胖子的表白,当他有所要求时,她推却了。她喝了香摈酒,双颊绯红,朱唇湿润,秋波盈盈。只要她的双肩撒娇地一耸,回眸时,脖子上丰腴的肉微微鼓起,银行家就抬高一次价钱。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耳旁缎子般柔滑娇嫩的皮肤,心痒难搔,差点没有发狂。这时,娜娜被人打扰,这才想起她的客人们,于是赶快装出亲切的神情,表示她懂得待客之道。晚宴快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沉醉了,香摈酒完全把她醉倒了。这使她十分恼火,心里忽然涌满了激怒:这些女人居然在她家里胡闹,简直是往她脸上抹黑!哼!她洞若观火!露茜眨着眼睛,怂恿富卡蒙攻击拉博德特,而萝丝、卡萝莉娜和其他女人则在挑逗这些先生们。屋内一片喧哗,听不见别人的说话。这算什么意思?岂不是说,在娜娜家里夜宴可以肆行无忌,任意妄为?好吧,有他们好瞧的。她虽然醉了,也还是她们当中最帅,最有风度的女人。
“我的小猫咪,”波尔德那夫又开腔了,“就在这儿喝咖啡吧……我喜欢这儿,我的腿脚也不方便。”
娜娜霍地站起来,在斯特涅和那位老先生的耳边说了使他们瞠目结舌的几句话:
“好极了,这回我可有了教训,算是领教了把一帮下流胚请到家里来的好处了。”
接着,她指着客厅的门,高声说道:
“你们如果需要喝咖啡,里面有的是。”
大家离开餐桌,涌向饭厅,并没留意她在生气。一会儿功夫,客厅里只剩下波尔德那夫,他扶着墙,小心翼翼的往前挪步,一面咒骂那些该死的女人,肚子填饱了,就撇下爸爸不管了。侍应总管大声吩咐手下撤去餐具,侍应们急匆匆地忙着收拾残席,彼此挤撞,动作迅捷一转眼间,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撤去,就像舞台上美幻的布景,舞台主任一声哨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这些客人喝完咖啡还要回到这儿来的。
“见鬼!这儿有点冷呢。”嘉嘉走进餐厅,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餐厅的窗户敞开,两盏灯照亮了桌子,上面摆着咖啡和酒。没有椅子,大家站着喝咖啡。待应们在隔壁的喧哗声更响了。娜娜不见了,可谁也不注意她是否在场。她不在,大家自会照应自己,小茶匙不够,他们便在食橱的抽屉里找。三三两两的自行组合,互相注视,会心地微笑,讲几句意义深长的富于概括性的话。
“奥古斯特,”萝丝对丈夫米侬说,“福什里先生要来我们家吃饭,是吗?”
米侬正在摆弄他的表链,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福什里足有一秒钟。萝丝疯了不成?作为一个称职的管帐人,他要禁止她的无谓挥霍。为了要记者写一篇文章,这次就算了,可是下不为例,得马上关紧大门。不过,他深知老婆的坏脾气,偶尔要迁就一二,顺顺她的意。于是他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答道:
“当然,我很高兴……那就明天来吧,福什里先生。”
正在和斯特涅与布朗斯聊天的霹茜听到了米侬的邀请,便故意提高了声音,对斯特涅说:
“她们全都疯了,其中有一个甚至想偷我的狗……你说,亲爱的,你不要她,难道也是我的错?”
萝丝回过头来,她轻轻地啜着咖啡,脸色惨白地盯着斯特涅,被抛弃的满腔怒火,此刻全凝聚在她的双眸里,她比米侬看得更清楚,企图重演对付容基的故伎是枉费心机的,这类把戏不会一再得逞。活该!她将得到福什里,夜宴一开始,她便已看上他了。如果米侬不高兴,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你不是要打架吧?”旺德夫尔走过来,对露茜说。
“不会,你别害怕。不过,她最好放老实点,否则有她好看的。”
然后,她刁蛮地做了个手势,又叫着福什里道:
“我的宝贝,我家里还有你的拖鞋,我明天叫人送到你的门房那儿去。”
他想开开玩笑,她却一脸王后似的傲气,扭转身子走开了。克拉莉斯背靠着墙,悠然地喝一杯樱桃酒。见此情景,耸了耸肩。瞧,又为了一个男人闹出纠纷来了!两个女人同时和同一个情郎碰在一起,最要紧的不就是把他夺过来吗?这是必然的。以她本人来说吧,如果她愿意,她会为了埃克托尔把嘉嘉的眼珠挖出来的。不过,呸!她可不希罕。此时,正好埃克托尔从她身旁走过,她只对他说道:
“听着,你爱的是早熟的女人!她还没熟呢,你要的该是熟得霉烂的滥污货!”
埃克托尔显得很恼火,他依然焦灼不安……见克拉莉丝嘲笑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别闹了,”他喃喃地说,“你拿了我的手帕,好了,还给我吧。”
“为了他的那手帕,把我们烦得够了!”她嚷道,“蠢东西,我拿你的手帕干什么?”
“哼!”他的疑心未消,“寄到我家里去,败坏我的名声呗!”
富卡蒙正大口大口地喝酒,看着混在女人堆里喝咖啡的拉博德特,发出冷笑,嘴里胡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他是马贩子生的,另外有人说他是伯爵夫人的私生子;没有任何收人,口袋里只有二十五个路易,婊子们的奴才,这小子从来不睡觉。
“从不睡觉!从不睡觉!”他说了又说,越说越来气,“不行,我非要刮他耳光不可。”他用指甲敲打牙齿,敲得格格直响。就在他向拉博德特走过去的时候,他脸如死灰,突然像块大石似的栽倒在食橱前边。他烂醉如泥,瘫倒在地;露易丝大为光火,她早就提醒过他,喝多了会出问题的;这下子,她下半夜就得照顾他了。嘉嘉一边安慰她,一面用经验丰富的女人的目光审视这军官,然后说:“没关系,这位先生将酣睡十二到十五个小时,不会出事的。”于是有人把他抬走了。
“咦!娜娜上哪儿去啦?”旺德夫尔问。
真的,她离开餐桌后就踪影全无了。大家这才想起她,都喊叫她。斯特涅为她感到不安,问旺德夫尔,那位老先生去哪儿了?他也不见了。伯爵安慰他,他刚刚送老先生离开这儿的。老先生是外国人,就不必说出他的姓氏啦,他很有钱,愿意负担今晚的一切费用。后来,娜娜又被众人忘掉了。旺德夫尔突然看见达格内从一扇门里探出头来,向他招手。后者走进娜娜的卧室,看见女主人僵直地坐在那里,嘴唇发白。达格内与乔治站在一旁,沮丧地望着她。
“你怎么啦?”他惊异地问。
她不答,连头也不回,他又问了一遍。
“我怎么啦?”她终于嚷道,“大家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不高兴!”她把涌到嘴边的话都倒了出.来。是的,是的,她不是傻瓜,她看得清清楚楚。晚宴中,大伙儿都轻慢地,讲了那么多下流话,这是蔑视她。这帮臭娘们,哪配和她比高低!总是这样,她越是卖力气,越是招人毁滂!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把这帮下流东西撵出去。她气堵咽喉,泣不成声了。
“你看,姑娘,你醉了,”旺德夫尔说,他用亲呢的语气劝慰她,“你要理智些啊!”
不,她拒绝他的劝慰,她就要待在房间里。
“也许我是醉了,但我要求人家尊重我。”
达格内与乔治花了一刻钟,恳求她回到饭厅去,她硬是不从。客人爱干什么尽管干什么好了,她太瞧不起他们了,不愿意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她绝不!绝不!即使把她碎尸万段,她也要待在这儿。
“我早该想到的,”她又说,“准是那该死的萝丝捣鬼,难怪我今晚企盼的那个正经女人没有来,必定是萝丝不让她来。”
“正经女人,”指的是罗贝尔太太。旺德夫尔即以名誉向她担保,是罗贝尔夫人自己不肯来的。他听着她说的话,一面正色地争论。他早巳见惯了这类场面,知道如何对付处在这种状态下的女人。可当他试图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时,她挣扎着,怒气更大了。她怎么也不相信米法伯爵不来并非福什里从中作梗。这个福什里真是一条毒蛇,一只醋缸,会算计女人,破坏她的幸福。因为她明明知道,伯爵已经看中她,她本来可以得到他的。
“他吗,亲爱的,你就断了这条心吧!”旺德夫尔不禁失笑,叫道。
“为什么?”她很认真地向,酒也有点醒了。
“因为他已经落到神父手里了。他今天用指尖碰你一下,明天就要到神父那儿忏悔了……听我的忠告吧,不要放走了另一个。”
她不再言语了,沉思有顷,然后站起来,揩擦流过泪的眼睛。然而,当大家想把她领去饭厅时,她仍气愤地表示拒绝。旺德夫尔也不去勉强她,微笑着离开卧室。他才走开,娜娜一冲动,扑进达格内怀抱,不停地说:
“啊!我的咪咪,世上只有你……我爱你,真的,我非常爱你!
……如果我们能永远生活在一起,那就太好了。我的天!女人多么不幸哟!”
这时,她瞥见乔治涨红了的脸。于是,她走过去吻他。咪咪不会和毛孩子吃醋的。她希望他俩永远友好相处。因为,要是三个人能像现在这样,相亲相爱,那该多好啊!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有人在这屋里打鼾。他们循声寻去,发现是波尔德那夫。他喝完咖啡,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睡着了。他睡在两张椅子上,头靠床沿,一条腿伸得直直的。他张大嘴巴,鼻子随着鼾声一下一下地翕动,睡态十分滑稽,娜娜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走出卧室,达格内和乔治尾随着,穿过饭厅,走进客厅,她一边走,一边还不住咯咯地笑。
“啊,亲爱的,”她几乎扑人萝丝的怀里,“你再想象不到多可笑,快过来看看。”
全体女人跟着娜娜。她亲热地牵着她们的手往前拉;她开怀大笑,大家都受了感染,也都笑了起来。她们屏声敛息地鱼贯而进,站在摊开四肢躺在那儿的波尔德那夫的四周,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走出去,爆发了一阵大笑。其中一人叫大家静一静,这时,波尔德那夫的鼾声又传了进来。
将近凌晨四点,餐厅支起一张赌桌。旺德夫尔、斯特涅、米侬和拉博德特四个人坐了下来。露茜和卡罗莉娜站在后面押赌。布朗斯困得直打瞌睡。这一夜她过得不惬意,每隔五分钟就问旺德夫尔,是不是快要走了。客厅里,有人发起跳舞,达格内坐到钢琴前面。,娜娜称她的钢琴为“五斗柜”,她说不要蹩脚的钢琴师,咪咪弹奏华尔滋和波尔卡舞曲,别人叫他弹的,他都能弹。但跳舞也鼓不起劲来,女人们半带睡意地缩在长沙发里聊天。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十一个年轻人成群涌来,在前厅高声谈笑,推推搡搡来到客厅门前。他们刚参加完内政部的舞会,还穿着晚礼服,结着白领带,胸前别着谁也没见过的十字勋章。娜娜对他们吵吵嚷嚷地闯进来十分光火,命厨房里的侍应把这些不速之客撵出去。她发誓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些人。福什里、拉博德特、达格内等男人们,都走上前去,要他们尊重这屋子的女主人。粗话已经出口,揎拳捋袖的,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斗殴。这时,一个满脸病容的金发小个子极力分辩道:
“娜娜,你想一想,那天在彼得家里,在那间红色客厅里……你再想想看!是你邀请我们来的……”
那一天,在彼得家里?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首先,是哪一天?金发小个子说出了日期,是星期三,她记起星期三的确在彼得家吃过晚饭,但她并没邀请什么人,这一点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可是,姑娘,如果你邀请了呢?”拉博德特喃喃道,他也动疑了,
“也许你当时高兴过头了吧。”
娜娜笑了起来,这有可能,她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既然这些先生已经来了,那就进来好了。问题解决了,几个新来的在客厅里找到了熟人。风波以握手言欢而止息。病态的金发小个子是法国名门望族的后裔。这帮人宣称,还有人可能跟着要来。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戴白手套穿礼服的男人不断上门,他们也是从内政部的舞会出来的。福什里开玩笑地问,部长是否也要求来。娜娜气恼地说,部长要去的人家,肯定比不上这儿。她心中藏着一个愿望,她想看见米法伯爵随后而至,他也许会改变主意的。于是她一面和萝丝谈话,一面盯着大门。
钟鸣五下。大家停止了跳舞。只有赌徒们的豪兴不减;拉博德特把位置让给别人,女人们依旧回客厅。客厅里灯光朦胧,灯油已尽,只剩下灯芯在燃烧,火焰映红了灯罩;昏茫的灯光更添了长夜不眠带来的浓重睡意。女人到了这个时刻,常常会萌发一种淡淡的哀愁,胸中块垒,一吐为快。布朗斯谈起她的祖父,据她自称;那是一位将军;克拉莉丝却胡编了一段经历,说一位公爵到她叔叔家打野猪,在那里诱奸了她;两个女人各自看着别处,耸一耸肩,心想,见鬼,这.样的谎话亏她能胡诌出来。至于露茜,她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出身,主动谈了她的青年时代。她的父亲是北方的铁路加油工,每个星期天都请她吃苹果酱馅饼。
“啊!告诉你们一件希罕事!”小玛丽娅·布隆忽然叫道,“我家对面有个俄国人,是个大阔佬,昨天我收到一篮子水果,是满满的一篮子呢!这么大的桃子,这么大的葡萄,总之,是现在这个季节里很难见到的东西……里面还放了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是那个俄国人给的……当然,我把全部东西都退回去了。至于水果呢,我着实有点难舍呢!”
女人们紧抿嘴唇,面面相觑。在她这个年龄,小小的玛丽娅,脸皮居然这样厚!而这样的事竟发生在这类下流女人的身上!她们之间谁也瞧不起谁。她们尤其嫉恨露茜,对她拥有三个亲王更是愤愤不平。自从露茜每天早晨骑马到树林蹓跶,出尽风头之后,所有女人都发了疯似的,纷纷都在骑马了。
天快亮了。娜娜断了指望,这才把目光从大门口收回来。大家心里都有些发腻。萝丝推却了,唱《拖鞋歌》,和蜷缩在长沙发里的福什里喁喁细语。她在等她丈夫,他已经赢了旺德夫尔五十多个路易。一个胸佩勋章的胖先生,一本正经地用阿尔萨斯的乡音朗诵了《亚拉伯罕的牺牲》,他念到上帝发誓的时候,说:“以我的圣名!”而伊萨克总是回答:“是的,爸爸!”不过,谁也没听懂,而且大家认为这个片段没有意思。他们智穷力竭,不知怎样才能取乐,才能通宵狂欢。拉博德特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凑到埃克托尔的耳畔,说某某女人有嫌疑,于是埃克托尔就围着这个女人打转,看看她的脖子上是否系着他的手帕。后来,那帮年青人发现餐柜里还有香槟酒,便又大喝起来。他们彼此呼唤,互相对杯;可是依然免不了消沉的醉意,没精打采,沉闷得欲哭无泪。那个金发小个子,即法国最有名望的一个家族的后裔,绞尽脑汁,苦于找不到新奇花样来耍,后来灵机一动,拿来一瓶香槟酒,全都倒进钢琴里,逗得大家笑弯了腰。
塔唐·内内看见他这番举动,不禁十分诧异,问道:“咦!他为什么把香槟酒倒进钢琴里?”
“怎么!姑娘,你不知道?”拉博德特煞有介事地,“对钢琴来说,没有什么比香槟酒更好的了。香槟酒能使它的音质更美妙。”
“噢!原来是这样。”塔唐恍然大悟地说。
看见大家又大笑起来,她才生了气。她怎知此话是真是假?这些人总爱捉弄她。
情况越来越糟,这毫无疑问。这个夜晚恐怕要以荒唐恣肆而告终了。玛丽娅·布隆在一个角落里和列亚吵架,玛丽娅讥诮列亚跟一些不富裕的男人睡觉。她们骂着骂着,竟口出污言秽语,攻击起对方的长相来了。长相不美的露茜,听了就过来要她们住嘴。长相有什么要紧?身段才重要呢!稍远处的长沙发上面,大使馆的一个随员搂住西蒙娜的腰,一个劲地要吻她的脖子,但西蒙娜又累又困,心绪欠佳,每次都把他推开,口里说着讨厌,又用扇子重重敲他的脸。这些女人不许男人碰自己,不愿被人当做婊子看待。这时候,嘉嘉却抓住埃克托尔,几乎把他拥到她的膝盖上;克拉莉丝夹在两个先生之间,发出吃吃的娇笑声,笑得摇来晃去。钢琴周围,那个愚蠢的游戏仍在继续,他们互相推搡,争着要把自己的那瓶酒往钢琴里倒,这既简单又有趣。
“喂!老兄,喝一口吧……见鬼!这钢琴它渴了!……喏,这儿还有一瓶,全部得喝完。”
娜娜背对着他们,没看见他们的胡闹。她已决定接受坐在身旁的胖子斯特涅了。活该!这都是米法的错,谁叫他不愿意来。她穿一件轻飘飘的、皱巴巴的薄绸裙袍,脸色因薄醉而苍白,眼圈因疲乏而发黑,就这样,她带着良家女子的安详,把自己奉献给了斯特涅。她发髻和衣服上的玫瑰已叶落花谢,只剩下枝梗。斯特涅的手猛地从她的裙子里抽出来,因为他的手误触在乔治别在她裙子上的一枚针上,几滴血流了出来,一滴落在她的裙子上面,留下了污渍。
“现在,我们的契约算是完了。”娜娜郑重其事地说。
天慢慢地明亮了,一道朦胧的曙光凄凄凉凉、忧忧郁郁地从窗口钻了进来。客人开始告辞,这实在是沮丧、不快的溃散。卡萝莉娜因白白浪费了一夜而恼火。她说,如果不想再见到难堪场面,那么现在是走的时候了;萝丝撅着嘴,因为她作为女人的名誉受到了损害,和这些婊子在一起,下场总是如此。她们不懂得什么是得体的举止,刚进社交界便出乖露丑。。米侬把旺德夫尔的钱赢光后,夫妇俩便走了。他们再次邀请福什里翌日到家吃饭,但没有理会斯特涅。露茜拒绝记者送她回家,还高声赶他到他那个“下三流女戏子”那儿去。萝丝转过身来,咬牙骂一声“臭婊子!”米侬推她到外面,请她住口。每逢女人之间吵架,米侬总是像个有经验的、比她们高明的父辈。露茜跟在他们后面,独自昂首而行。接下来是埃克托尔,他病了,抽抽搭搭地哭,像个小孩似的,他呼唤克拉莉丝,后者早和那两位先生走了。嘉嘉只得扶他回家。西蒙娜也走了,只剩下塔唐,列亚和玛丽娅,拉博德特主动提出送她们回去。
“我一点也不困!”娜娜一再说,“得找点什么事做做才好。”
她透过玻璃窗望一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墨黑的乱云在翻滚奔驰。这是清晨六点。对面,奥斯曼大街的另一边,房屋仍在沉睡之中,露水濡湿的屋顶在微熹中显出了轮廓。静寂的马路上,走过一群清洁工,木鞋踢托踢托地响着。面对着巴黎这个凄凉的早晨,一股少女的柔情漫上她的心头,她突然向往起乡村,田园以及对柔和与洁白的恋慕来。
“你想你应该做点什么?”她回到斯特涅身边,说道,“你陪我到布洛湟树林,我们喝牛奶去!”
她像孩子般快活,还拍起手来。没等银行家回答她。跑过去披上皮大衣。银行家自然没意见,他实在也很无聊,想找点消遣。客厅里除了斯特涅,还有那一班后生,他们把酒杯里的酒倒进钢琴里,正说要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伙伴得意洋洋地奔过来,手里拿着最后一瓶酒,那是他从厨房里找到的。
“等等!等等!”他喊道,“一瓶查尔特勒酒!这酒能使官恢复健康……现在,孩子们,咱们溜吧。我们都是些傻瓜。”
梳妆室里,娜娜不得不把佐爱唤醒,她缩在椅子上睡着了。煤汽灯还亮着。佐爱冻得簌簌地抖,帮女主人戴上帽子,穿上皮大衣。
“好了,总算办成了,你要我办的事我办了。”娜娜因为主意已定而松了一口气,有股要倾诉心事的冲动,于是也不跟女仆论等级了,以,“你”相称,“你说得对,不如找这个银行家。”
女佣睡眼惺松,神色阴郁。她咕哝说,太太前一天就该作出决定了。她随娜娜进入卧室,问她该拿那两个怎么办。一个是波尔德那夫,一直在打呼嗜,一个是乔治,他偷偷溜进来,脑袋埋在枕头里,后来睡着了。现在正像小天使一样微微地打鼾。娜娜回答,让他们睡去。可她一见达格内,心又软了下来。他一脸幽怨,可怜兮兮地在厨房里窥伺着她。
“听我说,我的咪咪,你应该理智一些,”她把他搂进怀里,吻他,爱抚他,“一切都没有变,你知道,我爱的永远是我的咪咪……不是吗?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向你发誓,我以后对你只会更好。你明天来吧,我们安排一个时间……快,像你爱我那样拥抱我……啊!抱得紧点,再紧点!”
然后,她挣脱出来,找到斯特涅,想到要去树林喝牛奶,便又高兴起来。现在,人去楼空,只剩下旺德夫尔和那个挂勋章在朗诵《亚拉伯罕的牺牲》的人。他们两个被钉在赌桌旁,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天已大亮。布朗斯躺在长沙发上假寐。
“呀!布朗斯在这儿”娜娜叫起来,“亲爱的,我们要去喝牛奶……走吧,回头再到这儿找旺德夫尔。”
布朗斯懒洋洋地站起来。这下子,银行家通红的脸气得发白,胖姑娘会碍手碍脚的。可是两个女人已经把他夹在中间,挽住他的胳臂,连声说:“我们要他们当着我们的面挤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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