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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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维纳斯》已在游艺剧院上演了到第三十四场。此刻,第一幕刚刚演完。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镶着镜子的蜗形脚桌子前面。桌子两边,各有一扇角门。斜对着通往化装室的走廊。她独自一人在对镜端详,用手指轻抹眼角。镜子两侧的煤气灯发出强光,把她烘得暖洋洋的。
“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进来问道。他穿着瑞士海军上将制服。佩戴长剑,脚下一双大马靴,头插一大撮翎毛。
“你问的是谁?”西蒙娜只管干自己的,对着镜子呲牙裂嘴,察看自己的唇型。
“王子。”
“我不知道,我要上场了……噢,他该来了。他每天都来的呀!”普律利埃尔走近桌子对面的壁炉,炉里烧着炭火。两盏煤气灯照得亮晃晃地。他抬眼看看左右两边的座钟和晴雨表,上面装饰着帝国时代款式的镀金人面狮身像。随后,他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绿绒椅套经过四代演员的使用已经又旧又黄。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茫然,露出演员等着上场时惯有的疲乏和无奈;
老头博斯克也进来了,脚步蹒跚,咳嗽着,身上披一件黄色旧外套,外套的一个襟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扮演达戈贝尔王穿的镶金边的上衣。他把王冠放在钢琴上,一言不发,跺了好一阵子的脚,神色怏怏,但不失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他双手微微发抖,显然是酗酒的初兆。那又长又白的胡子给他酡红的脸平添了可敬的风采,寂静中,一阵骤雨敲打着朝院子的那扇方形大窗的玻璃,他嫌恶地做了个手势。
“这鬼天气!”他呐呐地抱怨。
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没有动弹。墙上挂着四五幅风景画和演员韦尔涅的肖像,被煤气灯的高温熏黄了。半截石柱子上放着鲍狄埃的胸像,眼神茫然地瞪着前方,他曾是当年游艺剧院的光荣。有人大声嚷嚷,那是方唐。他穿着第二幕的戏装,扮成一个时髦公子,浑身上下从衣服到手套全是黄色。
“喂!”他一面挥舞着手一面喊,“你们不知道吧?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
“真的?”西蒙娜问,她微笑着走过去,似乎被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大嘴巴吸引了,“那么你的圣名是阿喀琉斯了?”
“不错!……我要叫人通知布隆太太,第二幕演完就送香槟酒上来。”
铃声在远处响了好一会儿,悠长的声音慢慢地减弱,然后又猛地响起来;铃声停息后,有人在楼梯跑上跑下地叫喊,最后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第二幕上场!……”随着喊声的移近,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男人经过演员休息室的每个门口时,使足气力,尖声地高叫:“第二幕上场!”
“真了不起!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说道,他似乎充耳不闻那个叫声,“祝你好运!”
“我如果是你,就叫咖啡馆送香槟酒来。”老博斯克慢腾腾的说。他坐在绿丝绒长椅子上,头靠着墙壁。
西蒙娜说,应该让布隆太太得点好处。她拍拍手掌,脸色通红,那目光想吞掉方唐。方唐戴着山羊面具,眼鼻和嘴巴不停地转动。
“啊!这个方唐!”她低声说,“只有他才这样生龙活虎!只有他才能够这样!”
演员休息室朝着后台走廊的两扇门大开,一盏高处照下来的灯光把黄色墙壁照得雪亮,墙上飞快地闪过人影,有穿戏服的男人;有半裹披肩的女人;第二幕的群众演员;他们都是在“黑球”咖啡馆的低级舞场里跳化装舞的。走廊的另一端,听得见演员们踏着五级木板楼梯上场的脚步声。高大的克拉莉丝飞奔而过,西蒙娜叫唤她,她回答说立即回来。果然她立即回来,她穿着虹神的薄紧身衣,披着像片彩虹的披巾,冷得直打哆嗦。
“真要命!”她说,“天气并不暖和,我却把皮袄留在化装室里了。”
她站到壁炉前面烤她的大腿,紧身衣闪耀着鲜亮的玫瑰色。她接着又说:
“王子已经来了。”
“啊广大家都惊异地叫起来。
“是的,我刚刚跑去就是想一睹他的丰仪,……他坐在右边台口的第一个包厢里,跟星期四那天一样。嗯?一星期之内,他是第三次来看戏。这个娜娜,她真有福气……不过,我敢打赌,他不会再来了。”
西蒙娜张开嘴正要说话,演员休息室附近又发出一声叫喊,把她的话盖住了。催场员在走廊里尖声吆喝:
“开场锤敲过了!”
“来过三次,这有点不像话了。”西蒙娜等吆喝声过去,接着说,
“你们知道,他不愿到她家去,而是把她带到他那里去。听说他为此付了很高的代价。”
“当然喽!要进城去呢!”普律利埃尔刻薄地咕哝了一句,他站起身,朝镜子瞥了一眼,看看镜中这个被包厢观众喜爱的美男子。
“敲过了!敲过了!”催场员在各层楼的走廊里一路喊着,声音逐渐远去。
方唐知道王子与娜娜第一回幽会的经过,就给这两个女人讲述这件事。他俯下身,压低声音描绘某些细节,紧紧贴在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忍不住放声大笑。老博斯克还是神情漠然,无动于衷。这类风流逸闻已经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抚摩着一只缩成一团、怡然自得地在长椅上睡觉的大花猫,他还把它抱在怀里,像痴呆的老国王那样慈祥和蔼。那猫拱起背,嗅他的白胡子,大概讨厌那上面的胶水气味,又跳回到长凳上蜷缩着身子睡觉了。博斯克依然静默沉思。
“不要紧,我要是你,便叫咖啡馆送香槟来,那儿的酒好,”方唐话音刚落,他突然对他说。
“开场了!”催场员声嘶力竭地喊,“开场!开场了!”
叫声回荡了一会儿。奔跑的脚步声随之传来。走廊上的门突然大开,涌进一阵音乐声和远处观众的嗡嗡声。门又关上了,垫了软木的隔音门扉砰然一响。
演员休息室重新落人沉闷而寂静的气氛里,观众的掌声如在百里之外。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一直在谈论娜娜。这个人哪,从来都是慢慢吞吞的,昨晚她又误了场。这时,一个高身材的姑娘把头伸进来,两人立刻煞住话头,那姑娘见摸错了门,便一溜烟地向走廊另一端奔去。她是萨丹,她戴着帽子,披着面纱,俨若出门访客的太太。“一个漂亮的十足婊子!”普律利埃尔轻声嘀咕,一年来,他常在游艺剧院的咖啡厅里见到她。西蒙娜告诉大家,娜娜怎样认出萨丹是她在寄宿学校时的老朋友,又怎样喜欢上她,缠着波尔德那夫,因而得到初次登台的机会。
“哈,晚上好!”方唐伸出手去,和刚进来的米侬和福什里握手。
老博斯克把手指尖伸给他们,那两个女人正和米侬拥抱。
“今晚的场子还可以吧?”福什里问。
“嗨!太棒了!”普律利埃尔答着,“你没瞧见他们怎样捧场的!”
“我说,孩子们,”米侬提醒他们,“该你们上场了吧?”
是的,等会儿该上场了。第四场才有他们的戏。只有搏斯克站起来,凭着老演员的直觉。他估计接台词的时候到了。催场员正好这时出现在门口。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姐!”催场员喊道。
西蒙娜急急披上一件镶边皮袄走了出去。博斯克不慌不忙,找到自己的王冠往头上一扣,用手按了按,然后曳着长袍,蹒跚地走去了,嘴里嘟嘟哝哝,像被人无端打扰,满脸的懊恼。
“你最近的那篇专栏文章写得真好,”方唐对福什里说,“不过,你为什么说演员都是爱虚荣的呢?”
“对呀,老弟,你为什么这样说?”米侬嚷道,用他粗大的手掌朝记者瘦弱的肩膀上一拍,记者几乎没被拍扁。
普律利埃尔和克拉莉丝极力忍住笑;一段时间以来,幕后的二个插曲把剧院里的人都逗乐了。米侬对妻子的任性妄为十分恼火。他见福什里给他们家庭带来的利益,只不过是一种效果值得怀疑的广告宣传,更是心里窝火。他想出报复的法子,就是用表面的亲热令记者难堪。当他在后台见到福什里,就对他拍拍打打,似乎因过分的热情而出此举动。福什里在米侬这个彪形大汉旁边,显得又瘦又小,为了避免同萝丝的丈夫闹翻,只好强装笑脸,忍受米侬巨灵之掌的重重拍打。
“哈!好小子,你侮辱了方唐,”米侬说,继续演这场喜剧,“当心!一,二,膨!打中了胸口!”
他一腿跨前,来了一个冲刺动作,给了福什里一击,后者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克拉莉丝向大家眨眨眼,示意萝丝来了,正站、在休息室的门槛上。萝丝已经把这一幕一览无遗。她径直向记者走过去,就像没见到她的丈夫似的。她穿着娃娃戏装,双臂裸露,踮起脚尖,向福什里送上前额,就如小孩为了得到父母爱抚而撅起嘴唇一样。
“晚上好,宝贝,”福什里说着,亲亲热热地吻了她。
这就是萝丝给他的补偿。米侬似乎不介意福什里吻自己的老婆,因为在剧院里此举甚属寻常。他掠了记者一眼,兀自笑起来。福什里肯定要为萝丝的这一放肆行为付出高昂的代价。
走廊里,隔音门开了又关,暴风雨般的掌声响彻休息室。西蒙娜演完戏下来了。
“哎!博斯克老爹演得精彩极了!”她大声嚷,“王子笑弯了腰,和观众一起拍手叫好,就像是雇来喝彩的人那样起劲……喂,你们认识台口包厢里坐在王子身边的那位高个子先生吗?真是一个美男子,英姿勃勃,蓄着一脸好看的须髯!”
“哦,那是米法伯爵,”福什里答道,“我知道,前天,王子在皇后那儿请他今天吃晚饭,饭后就带他来剧院了。”
“哈!原来是米法伯爵,奥古斯特,我们认识他的岳父的,是的?”萝丝对米侬说,“你知道,就是那位舒阿尔侯爵,我到他家里唱过歌……正好,他今晚也来了。我看见他在包厢后排,这老头……”
普律利埃尔插上那撮翎毛,回过头来招呼她:
“喂!萝丝,上场吧!”
她没把话说完,就跑着跟他走了。这时,戏院的门房布隆太太抱着一大束花从门口走过。西蒙娜开玩笑地问是不是送给她的。布隆太太没答话,只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这个娜娜,都快被鲜花淹没了!不一会儿,布隆太太又折回来,递给克拉莉丝一封信。克拉莉丝冲口骂了一声又忍住了,又是这讨厌鬼埃克托尔写来的!硬是死缠着她不放!当她知道这位先生还在门房等她时,她尖叫起来:
“告诉他,我演完这一幕就下去……我去给他两耳光。”
方唐赶快过来,急道:
“布隆太太,你听我说……听着,布隆太太……幕间休息时拿六瓶香槟酒来。”
这时,催场员又急喘吁吁地过来了,像唱歌似地催促道:
“全体演员上场!……该你了,方唐先生!快!快!快!”
“是,是,我这就去,巴里约老爹。方唐答,有点不知所措。
然后,他追上布隆太太,再叮咛一遍:
“记住了,嗯?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送来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付钱。”
西蒙娜和克拉莉丝拖曳长裙窸窸窣窣的响着走了。一切复归沉寂。走廊的门再次沉闷地关上之后,在静悄悄的休息室里,又听得骤雨敲窗的声音。巴里约,这个脸色苍白的小老头,在剧院做催场员已有三十个年头;他走到米侬身边,热情地把打开的鼻烟盒递给他。他不停地在楼梯,在休息室的走廊来回奔走,让人家用一下他的鼻烟盒,以此得到一分钟歇息。还有那位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没有叫到。娜娜一向我行我素,对罚款根本不当回事,想误场就误场,突然,他停住脚步,愣住了,喃喃道:
“咦!他来了,她居然准备好了……大概她知道王子驾临吧。”
娜娜果然出现在走廊里,穿上女鱼贩子的戏服,手臂和脸涂得白白的,眼睛下面抹得通红。她没有进休息室,只向米侬和福什里点点头。
“你们好!”
只有米侬握了握她伸出来的手。娜娜大模大样地继续走她的路,女服装员跟在她后面,不时弯下腰给她整理裙子上的褶子。在服装员后面压阵的是萨丹。她尽量表现的规规矩矩,但心里早已不胜厌烦。
“斯特涅泥?”米侬突然问。
“斯特涅先生昨天动身到卢瓦雷省去了,”巴里约回答,他正要回到舞台上去,“我想他是要在那儿买一幢乡间别墅。”
“哦!对了,我知道,那是为娜娜买的。”
米侬沉下脸来。这个斯特涅,他以前曾许过愿,要买一座公馆给萝丝的!算了,犯不着结冤家,重新找机会就是了。米侬担着心事,他一直不愿放弃,他在室内踱来踱去。现在只剩下他和福什里,记者感到疲乏,在大沙发椅躺下,闭目养神,米侬每次走过他身边,都要扫视他一下,每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米侬根本不屑于打他,没人欣赏这场面,何苦白费劲?扮演吃醋丈夫,以此取乐,他也觉得太无聊了。福什里暂免拍打也暗自高兴,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两眼朝亡,从睛雨表一直望到挂钟。米侬踱至鲍狄埃的胸像前面,心不在焉地望着它。然后转身走到窗前。窗外的院子就如黑糊糊的洞口。雨停了,室内一片沉寂。炉内的炽炭和煤气灯的火焰使这静寂更显深沉。后台没有一点声音。楼梯和走廊静悄悄的。这是剧终之前令人窒息的平静。而台上的全体演员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演唱,戏已接近尾声。空荡荡的休息室却在“嗡嗡”的闷钝声中沉沉人睡。
“哼!这些混蛋!”突然响起波尔德那夫沙哑的吼叫声。
他刚到门口就破口大骂两个群众演员,这两个演员傻得差点在台上跌倒。他看见米侬和福什里,就向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一件事:王子提出要在幕间休息时到娜娜的化装室向她表示祝贺。波尔德那夫领米侬和福什里往舞台方向走去,遇见了舞台监督。
“给我处罚费尔南德和玛丽娅这两个窝囊废!”波尔德那夫余怒未消,说道。
他冷静下来,用手帕抹抹脸,恢复高贵父亲的尊严,接着说:
“我去迎接王子殿下。”
幕在热烈持久的掌声中降落,排灯熄灭,舞台昏暗,演员马上如鸟兽散,演员和群众演员急急退回休息室。布景工人迅速撤景。西蒙娜和克拉莉丝仍留在舞台后面,悄悄地交谈。演出的时候,她们趁没有台词的空隙商量了一件事:克拉莉丝经过缜密的考虑,觉得还是不见埃克托尔为好。埃克托尔始终犹疑不决,是否放弃她而去跟嘉嘉相好。她托西蒙娜去对他说,不能这样死缠着一个女人。西蒙娜答允了。
于是,戏服未卸的西蒙娜披上皮袄就走下那座狭隘的旋转梯,梯级上满是油垢,墙上也湿漉漉的,楼梯通往门房门房位于演员专用梯与经理专用梯之间,左右两边由玻璃隔板封闭着,就如一盏透明的大灯笼,里面点着明亮的煤气灯。一个书架堆满信笺和报纸。桌上有几束待送的鲜花,旁边是一堆被人遗忘了的脏盆子和一件女式旧衬衣,女门房正房正在那里补扣服。在这间凌乱肮脏的小室里,却坐着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楚楚,坐在四张铺着草垫的旧椅上,一副耐心而又无奈的样子。每当布隆太太带着答复从楼梯下来时,他们便猛地转过头去。她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小伙子,他快步奔往前厅,在煤气灯下展开来看,可他看到的依然是几句老话:“亲爱的,今晚不行,我已有约。”他的脸发白,这话他在此地不知读过多少次了。埃克托尔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椅子上,在桌子和火炉之间;他似乎决定在这过夜,然而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他赶快把长腿缩了回去,因为正有一窝小黑猫亲热地围着他,而那只母猫蹲在一旁,黄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
“咦,是你,西蒙娜小姐,有事吗?”女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把埃克托尔叫出来。可是女门房不能马上应命,她在楼梯底下,在一个像壁柜似的地方开了小酒吧,幕间休息时,群众演员下楼来喝上两口。现在有五六条大汉,穿着“黑球”咖啡馆的奇装异服正在那里喝酒,他们口干舌燥,时间又紧,催得布隆太太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柜里点着灯,看得见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块搁板,上面是几瓶开了封的酒。这个存放木炭的角落,门一开,立刻就有一股浓烈的酒味飘出来,混杂着小室里的残羹剩菜的气味和桌上鲜花扑鼻的香味。
女门房打发了那几个顾客,问道:
“你是说,你要找的是那边那个棕发的小个子吗?”
“不,别胡说!”西蒙娜说,“是火炉旁边的瘦个子,你的母猫正在嗅他的裤子的那一个。”
女门房把埃克托尔叫到前厅。其余的继续乖乖地等着,忍受着窒闷的煎熬。那几个群众演员沿着楼梯在喝酒,扯着沙哑的嗓子在说笑打闹,都带有几分酒意了。
舞台上,波尔德那夫正冲着布景工发火。他们动作太慢,简直是故意捣乱,好让一块屏风背景之类砸到王子头上。
“拉上去!拉上去!”工头吆喝。
终于,布景幕布拉上去了,舞台畅通无阻了。一直盯住福什里不放的米侬,瞅空又重施他的伎俩。他用长臂挟住福什里,喊道:
“当心!这根柱子差点砸到你身上啦!”
他把福什里推来搡去,使劲摇撼,然后把他掼在地上。布景工哄然大笑。福什里气白了脸,嘴唇哆嗦,正待发作。这时,米侬又装出老好人的模样,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几乎没把他拍成两截,嘴里不停地说:
“我这是关心你的安全,真的……哎呀,如果你遭遇不测,我可惨了!”
这时,有人低声叫喊:“王子!王子!”人们的目光转向剧场门口,可是只看见波尔德那夫壮圆的背和肥胖的脖子随着不断地点头哈腰而弯下去又鼓起来。接着,王子出现了。他魁梧,结实,金黄色的胡子,白皙红润的皮肤,一副强健而风流倜傥的派头,裁剪极其考究适体的礼服显露出发达的四肢。尾随在后的是米法和舒阿尔侯爵,剧场的这个角落很暗,这一群人淹没在移动着的巨大的暗影中,波尔德那夫对王后的儿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极尽殷勤小心,装出受宠若惊的激动样子,用发颤的声音,不住地说:
“请殿下走这边……殿下请当心,请殿下赏光,随我来……”
王子不慌不忙地,饶有兴味地放慢脚步,观看布景工操作。他们刚把照明灯放下来,这排灯用铁丝网罩着,挂在高空,射出大片光芒照耀着舞台。米法从来没有到过剧场的后台,感到十分惊奇;他觉得不自在,还有点儿嫌恶和恐惧。他举头仰望舞台上空吊布景的地方,那儿还有照明灯,灯火都捻小了,好像一簇蓝色的小星星在空中闪烁。空中乱七八糟的,全是布景架、粗细不一的绳子、横梁和幕布。幕布在空中展开,宛如晾晒着的大幅床单。
“放!”工头猛地大喝一声。
兰子关照伯爵当心,因为幕布在下降了。现在正装第三幕的布景,这是埃特纳山的山洞。一些人把桅杆插进滑槽,另外一些人把靠在后台墙上的木框拿过来,用粗绳捆在桅杆上。舞台尽头,为了取得火神灼热的锻铁炉能发射出火光的效果,照明工人装了一个灯具撑架,上面点着许多罩着红玻璃的灯头。这儿是一片纷繁杂乱,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忙乱,实际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安排好的。唯独负责揭示台词的人在慢慢地踱步,活动腿脚。
“殿下太赏脸了,”波尔德那夫连连哈腰,“敝院狭小,但我们尽力而为……现在,请殿下屈尊随我来……”
米法伯爵已经向化装室的走廊走去。舞台上一个相当陡的斜坡着实令他吃了一惊,因为脚下的木板是活动的。从槽缝可以看见下面煤气灯在燃烧;一派地下生活的情景:深邃而黑暗,人的声音与空气的吹动,从地下升上来,就像空谷传音似的。当他往上走时,一个意外情景使他停了下来。两个小妇人,穿着第三幕的戏装,在帷幕的孔眼前谈天。其中一个往前探着的身子,用手指把孔眼抠大,为的是往台下看得清楚一点,她在观众席里寻觅熟人。
“我看见他了,”她突然嚷起来,“呀!瞧他那副嘴脸!”
波尔德那夫气极了,真恨不得朝她的踹一脚。王子却微微一笑,他听到这句话显得愉快,兴奋。他温柔地注视着那个根本不把王子殿下放在眼里的小妇人,而她却放肆地嘻笑着。波尔德那夫赶紧请王子跟他走。米法伯爵汗津津的,摘去了帽子。最使他难受的,是令人窒息的空气,又闷热又挤塞,还有混杂了煤气的臭味,布景的胶水味,黑暗角落的脏臭味……走廊里,更是催人欲呕的各种气味冲鼻而来,那都是从化装室散发出来的。伯爵经过楼梯间下面的时候,他向里面扫了一眼,被突然释放出来的强光和炽热,弄得颈背灼热而大吃一惊。上面,脸盆声、笑声、喊声和砰砰嘭嘭的开门关门声响成一片,透出一股女人的气味,化妆晶的麝香味混合着头发难闻的气味。伯爵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脚步,像逃似的走了。他从火热的洞口,窥视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皮肤微微战栗起来。
“咳!戏院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德·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像回到自己的家似的兴奋。
波尔德那夫终于来到走廊尽头娜娜的化装室门口。他不慌不忙地把门打开,自己闪到一边,毕恭毕敬地说:
“殿下请进……”
突然,有个女人惊叫一声,只见娜娜裸着上半身闪到一块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拭身子的服装员举着毛巾愣在那里。
“唷!你们这样闯进来太不像话了!”里面的娜娜喊道,“别进来,你们看,是不该进来的!”
波尔德那夫对她的躲避大为不满。
“别躲嘛,亲爱的,不要紧的,”他说,“这是王子殿下,出来吧,别耍孩子脾气了。”
她不肯出来,她还在受惊呢,但已经笑了。于是,波尔德那夫用长辈半恼半怜的口吻说道:
“我的天!这些先生很知道女人是什么样,他们不会把你吃掉的。”
“这可不一定。”王子诙谐地说。
大家都笑了,笑得很夸张,显然为了奉承王子,这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是巴黎式的妙语,波尔德那夫如是说。娜娜没有哼声。帷幕动了动,她是下决心了。这时,两颊涨得通红的米法打量起这间化装室来。这是一间正方形的房间,天花板很低,屋里挂满浅栗色的布料,帷幕用的也是这种布料,挂在铜杆上,在屋子尽头围了一个小单间。两扇大窗户对着剧院的庭院。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有一堵斑斑驳驳的墙,在夜里,玻璃窗在那窗上投下黄色的方块光影。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色大理石梳妆台。台上乱七八糟地摆着水晶瓶、香粉盒之类的东西。伯爵走近穿衣镜,发现自己脸色绯红,额上沁出点点汗珠。他垂下眼睑,站在梳妆台前,那上面搁着脸盆,盆里盛满肥皂水,零乱的象牙小用具,湿漉漉的海绵,他出了好一会儿神。第一回去奥斯曼大街访问娜娜,他感觉到的那种晕眩现在又袭击他了。他觉得脚下厚地毯在发软,梳妆台与穿衣镜旁的灯光的火焰似乎在他的太阳**周围咝咝发响。他害怕自己会在这充满女人味的房间里晕倒。这气味在低而窄的空间显得更浓烈,更炽热。他赶快在两个窗户之间的软沙发上坐下,但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边,他不再去看桌上的玩艺,目光呆滞,想起他房里曾放了一束凋谢的晚香玉,几乎没把他薰死。这种花枯萎时,会散发出人体似的气味。
“快点啊!”波尔德那夫把头伸进帷幕,悄声说。
王子这时正饶有兴味的聆听德·舒阿尔侯爵说话。侯爵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小粉扑,解释怎样扑白底粉。萨丹坐在一个角落里,打量着这些先生。她的脸像处女般纯净。服装员儒尔太太正在准备维纳斯的紧身服。她的年龄很难看出来,脸上布满皱纹,神情木然,就和那些谁也没有见过她们曾经年轻的老姑娘一样。她是在化装室的,灼热空气中,在巴黎最著名的大腿和中熬枯了的。她永远穿那件旧的黑袍,在她那扁平而没有女性特征的胸前,别着密密麻麻的别针。
“请原谅,先生们,”娜娜拉开帷慢,说道,“可是你们猛然一进来,吓了我一跳……”
大家回过头来,她还是没穿什么衣服,只不过把薄沙小胸衣扣上了钮扣,半掩酥胸。这几位先生刚闯进来时,她正匆忙脱去鱼贩子的戏服,脱了一半,衬衣的一角尚未掖进裤里呢。她的双臂直至肩膀都裸露着,乳峰坚挺,显示着这金发的丰腴女人的青春活力。她一只尹抓住帷慢,似乎准备着略受惊吓时立即拉上帷慢。
“真的,我刚才着实吓了一跳,我绝对不敢……”她吃吃地说,装出一副娇怯的模样,脖子红红的,羞涩地笑着。
“得了,得了,大家并没怪你嘛,觉得你挺好的!”波尔德那夫大声说。
她依然做出天真少妇的忸怩,触痒似的扭着腰肢,连声说:
“殿下太赏脸’了……请殿下宽恕,我这个样子接待殿下……”
“是我唐突了,”王子说,“可是,夫人,我抑制不住要来祝贺你……”
娜娜仅穿一条衬裤,从容不迫地从几位先生中间走向梳妆台。众人闪过一旁给她让路。她的臀部肥圆丰满,裤子绷得紧紧的,异常高耸的乳峰在微微颤动,妩媚迷人的笑靥,她向大家致意。突然,她似乎认出了米法伯爵,亲切地向他伸出手去让他吻,又责怪他不该不来参加她的晚宴。王子殿下也屈尊打趣起米法来了;米法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他把她那只刚洒过香水。还有点湿的小手抓在自己滚烫的手中握了片刻,身上微微发抖。伯爵刚在豪饮善食的王子家里饱食了一顿,两人都有了酒意,但仍矜持庄重没有失礼。米法为了掩饰内心的骚动,只想出一句关于房间里太热的话。
“我的天!这儿真热!”他说,“夫人,你在这样的温度下怎么呆得下去?”
他们正要就这话题谈下去,化装室门口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波尔德那夫拉开铁格窥视孔韵木板看时,原来是方唐,后面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胳膊下面都夹着酒瓶,手持酒杯。方唐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掏钱买了香槟酒请客。娜挪用目光向王子探询。这何须问得!王子不想妨碍任何人,他很欢迎他们进来。可方唐不待同意已经进来了。他口齿不清,一再重复说:
“我不是吝啬鬼,我掏钱买香槟酒……”
突然,他瞥见王子在场,他原先并不知道他在这里。他愣住了,但很快灵机一动,露出滑稽而郑重的样子,说道:
“达戈贝尔国王在走廊外面,请求与王于殿下干杯。”
王子微笑,大家觉得怪有趣的。可是,化装室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只得挤一挤啦;萨丹和儒尔太太被挤到墙边,紧挨帷慢,男人们挤在半裸的娜娜四周。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戏服。普律利埃尔摘下瑞士海军司令帽,因为帽顶的大翎毛会被低矮的天花板碰掉。博斯克穿着紫色外套,戴白铁皮王冠,醉得站立不稳,他死劲撑着,向王子行礼,俨然一个君王接见邻国王子。酒杯里斟满了酒,大家碰了杯。
“为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庄重地说。
“为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加了一杯。
“为维纳斯干杯!”方唐叫道。
王子煞有介事的,举了举酒杯,彬彬有礼地连施三礼,轻声说:
“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他仰脖一饮而尽。米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跟着干杯了。大家神情肃穆,如在宫廷。在煤气灯的热气下,假戏真做地演了这出滑稽剧,把舞台搬到这儿来了。娜娜忘了自己仅穿一条衬裤,裤子外面还露出一角衬衫,却也扮演起贵夫人,严若维纳斯王后,打开小小的房间迎接国宾。她一句一个王子殿下,恭恭敬敬地行着大礼,把戏中人物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视为君王和伴君的大臣。而这个真正的王子,王位的继承人,居然在一群化装的假神仙当中,在一些蹩脚演员、妓女、服务员、布景工人以及女人的男人当中泰然自若,这种离奇荒诞的怪现象,竟没有人觉得可笑。这情景倒引发了波尔德那夫的奇想,如果王子肯在《金发维纳斯》的第二幕像这样客串一次,那他的票房收入一定高得无法估计。
“喂!现在把我的小娘儿们都叫下来,如何?”他不再拘谨执礼了,喊道。
娜娜不肯。但她也放肆起来,化装得怪模怪样的方唐吸引了她。
她用身子碰碰他,贪婪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吞进肚里,就如孕妇因妊娠反应想吃些适口的东西一样。突然,她亲怩地对他说:
“呃!斟酒呀,你这大傻瓜!”
方唐又往杯子里斟满了酒,大家喝了,重复着刚才的祝酒词:
“为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爱神干杯!”
娜娜打个手势请大家安静。她高举酒杯说:
“不,不,该为方唐干杯!……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为方唐干杯!为方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举杯,向方唐表示祝贺。王子见这个少妇死盯住方唐,便向这个丑角致意。
“方唐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王子殿下的礼服下摆扫着身后的大理石梳妆台。这房间像寝室又像小浴室,脸盆和湿海绵冒出水汽,香味夹着酒的微微酸味。王子和米法伯爵把手抬高,避免碰到夹在他们中间的娜娜,他们略一动弹,就会触及她的和。儒尔太太一滴汗也没有,木然地一旁等待。而萨丹目睹王子与衣冠楚楚的先生,居然和戏子们一起讨好一个女人,她感到惊诧,原来上流社会的人也不是那么干净的。巴里的老爹在走廊里摇铃了。他来到休息室门口,看见三个男演员仍穿着第二幕的戏装,不禁急了。

“哎呀,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请你们快点……观众休息室那儿的铃已经响过了。”
“得了,”波尔德那夫不急不躁地说,“让他们等好了。”
举了几次杯,酒尽了,演员们上楼换装去了。博斯克把刚才浸到酒里去的胡子取下来,令人可敬的胡子去掉之后,他的醉汉面目毕现无遗,脸色憔悴发青,完全是一个贪杯的老戏子。他在楼梯脚下用嘶哑的嗓子在跟方唐谈论王子:
“嗯?我给他的印象很深吧?”
现在,娜娜的化装室里只剩下王子、伯爵和侯爵。波尔德那夫跟着巴里约走了。他吩咐巴里约在通知娜娜之前不许敲幕锤。
“先生们,对不起了,”娜娜说。她又继续涂抹双肩和脸部,她对这两个部位特别注意,因为在第三幕要出场。
王子和候爵在长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只有伯爵仍站着。令人窒息的闷热更增加了他们的醉意。萨丹见这些先生同她的女友关上房门.便识趣地退到帷幔后面的一只箱子上坐着等待,心里却是烦透了。而儒尔太太则目不斜视地,安详地来来去去,不哼一声。
“你的圆舞曲唱得真妙。”王子说。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但讲的句子都很短,而且经常停下来,娜娜也不能回答每一句问话。她用巴掌把冷霜抹到两臂和脸上,然后用毛巾涂上油彩。有时候,她没照镜子,却笑吟吟地向王子频送秋波,手仍在涂抹油彩。
“殿下太宠我了。”她轻声说。
候爵目不转睛地盯着娜娜,觉得很是赏心悦目。后来,他也说话了:
“呃,”他说,“乐队不能伴奏得轻一点吗?乐声盖过你的嗓音,这是不可饶恕的过失。”
娜娜没有搭讪。她拿起小粉扑,小心翼翼地轻扑着,身子往前倾,向着镜子细细端详。她弯得那么厉害,浑圆的高高撅起,衬裤绷得几乎胀破,臀部的轮廓十分清晰。她轻扭,表示对侯爵的恭维一个回应。
大家无话可说。儒尔太太发现娜娜的右裤腿上有一道裂缝,就从胸口取下一枚别针,跪在地上,替她拾掇。娜娜似乎不知道此人的存在,仍在扑粉,并小心地不让粉落在颧骨上。这时,王子说,如果她往伦敦演唱,整个英国都会为她鼓掌喝彩的。娜娜报以妩媚的一笑。她左边的脸蛋被厚厚的白粉涂得雪白。然后,她收起了笑容,现在要涂胭脂了。她凑近镜子,用指头在小瓶里蘸了胭脂,抹在眼睛下面,轻轻地抹开,一直抹到太阳**旁边。这几位先生保待着恭敬的静默。米法伯爵一直没有开口。他不禁回想起他的青年时代。他小时候睡觉的那个房间冷冷的。到了十六岁,每晚临睡前总要吻吻他的母亲,并把这冰冷的吻带进梦乡。有一次,他从一扇半掩着的门前经过,瞥见女仆在里面擦身子,从青春期直至结婚,这是唯一使他内心骚动的回忆。后来,他结了婚,太太严格地履行妻子的义务,而他却因为笃信宗教,对夫妻之道有一种厌恶和反感。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老了,依然对肉欲的快感一无所知。他屈从于严格的宗教教规,按照箴言和道德规范打发日子。现在,他突然闯进了女演员的化装室,面对着裸的女人。他连妻子是怎样穿吊带袜都没有看见过,现在却目睹一个女人最肉感的细节,他的整个身心都在抗拒。从什么时候起,娜娜逐渐闯进他的生活,这使他恐惧。他想起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从童年起就不断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相信有魔鬼。他隐隐觉得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她的,她的,都充满了邪恶。他警戒自己一定要把持住不受诱惑,他懂得如何抗拒,如何自卫。
“那就一言为定了,”王子说,他随随便便地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你明年到伦敦来,我们会热情接待你,使你再也不想回法国……喂,亲爱的伯爵,你对你们的美人儿不够重视,我可就要把她们全抢走了。”
“他才不在乎呢,”侯爵挪揄说,他在熟人中说话往往失之草率,“伯爵本身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了这话,不禁好奇地望着伯爵,使米法极为不快。但他立即为自己的反应惊讶了,生起自己的气来。为什么在这个婊子面前,被人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就会局促不安呢?他真想打她一顿。就在这时,娜娜的眉笔掉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他也急忙跑过去捡,两人的气息交流在一起,维纳斯松散的头发垂拂在他的手上。他感到一阵亢奋,夹杂着一丝忏悔,这是一个正在犯罪的天主教徒的亢奋,而因害怕下地狱而变得更加强烈。
这时,门外传来巴里约的询问:
“太太,我可以敲开幕锤了吗?观众等得不耐烦了。”
“等一会儿,”娜娜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把眉笔在一个黑罐里蘸了蘸,然后,鼻子紧贴着镜子,闭上左眼。轻轻地用眉笔描睫毛间的眼皮。米法站在她的背后,从镜子里看见她浑圆的双肩,掩在红色暗影里的酥胸。他虽然努力克制自己,但眼睛总离不开她的脸庞,她低垂美目更见俊俏,两个酒涡似乎盛满了。等到她闭上右眼,用眉笔去描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已被征服了。
“太太”催场员气急败坏地又叫了起来,“观众在跺脚啦,他们会把座位砸了的……我可以敲开幕锤了吗?”
“嘘!”娜娜不耐烦地说,“敲吧,我不管……如果我没有化好妆。那就让他们等着去吧。”
她平静下来,转身笑着对他们说:
“真的,我们想谈一分钟也不行。”
现在,她的脸和手臂都已化妆完毕。她用手指在唇上涂了胭脂。米法更是神魂颠倒了,他被邪恶的香粉和胭脂的诱惑得心猿意马,体内充溢着放纵的。他只想占有这个涂抹了的青春少妇,这个唇太红,脸太白,眼圈涂得太黑而显得更大的,灼灼如火的双眼,仿佛为情而憔悴的少妇。娜娜到帷幔后面脱去衬裤,换上维纳斯的紧身裤,然后无所顾忌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伸出两只胳膊,让儒尔太太给她穿上爱神的短袖紧身衣。
“快点!观众生气了!”娜娜低声说。
王子眯缝着眼,内行地观赏她高耸的胸脯的曲线,侯爵则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米法不敢正视她,目光移到地毯上。爱神终于化妆完毕,眼睛清亮而有神。她匆匆从胸口那取之不竭的针垫上取下几个别针,把爱神的紧身衣别好,她枯瘦的手不时触到娜娜丰满的却,似毫无感觉,对同性的视而不见。
“行了!”娜娜说,朝镜子最后瞟了一眼。
波尔德那夫气咻咻地奔过来,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啦,我这就去。”娜娜说,“真是大惊小怪!平时总是我等人家。”
几位先生走出化装室,但并没有告辞,因为王子刚才表示要在后台看第三幕的演出。只剩下娜娜一个人时,她环顾室内,显得十分诧异。
“她去哪儿了?”她问。
她找的是萨丹。她在帷慢后面发现了坐在箱子上的萨丹。萨丹拖长了声音答道:
“有这么多男人在场,我当然不想碍手碍脚啦!”
她准备告辞,娜娜一把拉住她。真是的,波尔德那夫不是应允雇用她了么!演出结束便可谈妥的。萨丹犹豫,这儿她适应不了,但她还是留了下来。
王子沿着小木梯下去时,剧院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古怪的声音,好像是压低嗓门的咒骂声和斗殴踢踹的声音。这起事端把准备上场的演员吓得呆住了。说来话长,原来,刚才米侬又向福什里动手动脚了,假装亲热地拍打这个记者,这还不算,他又玩了一个新花招,用手指弹福什里的鼻子,说是给他赶苍蝇。当然,这把演员都逗乐了。米侬得意忘形,兴犹未尽,竟又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而且是结结实实的一掌,分量不轻。这一回,他做得太过分了,当着众人的面,福什里下不了台,更是忍无可忍,于是两个人认真动起火来,脸色铁青,充满仇恨,你死我活地扭打起来。他们在布景架后扭作一团,滚来滚去,骂对方是王八,拉皮条的货。
“波尔德那夫先生!波尔德那夫先生!”舞台监督气急败坏,喊着跑过来。
波尔德那夫向王子说了声“失陪”,便跟着舞台监督走了。他认出在地上厮打的这两个人时,气得直跺脚。这两个混蛋真会挑时候,王子殿下正好在布景的那一头,而全场观众也会听见的!更糟的是,萝丝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这时正是该她上场,火神已念了台词,只等她接词了。但萝丝只顾目瞪口呆地看着丈夫和情夫在她脚边打滚,卡脖子,揪头发,互相踹踢,礼服上沾满灰尘。他们挡住了她的去路;搏斗中,福什里头上那顶该死的帽子向舞台飞去,幸好布景工眼急手快,挡住了。台上的火神只得信口胡诌了些噱头,哄住观众们,然后又念了那句台词,可萝丝仍呆若木鸡,盯着地上两个男人。
“别看了!”波尔德那夫在她耳边气呼呼地喝道,“快!上台去!
……这不关你的事!你误场了!”
萝丝被他一推,跨过两个躯体,来到台上,在明晃晃的脚灯的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她不明白他们为了什么要在地上滚着厮打,她浑身哆嗦,脑袋嗡嗡地响,却不忘进入角色,脸上露出坠人情网的月神狄安娜的迷人笑容,向前台走去,唱出二重唱的第一句,声情并茂,观众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哄堂喝彩。这时,后台两个男人仍在拳打脚踢,一直滚到舞台的边沿,幸而音乐把他们撞击布景架的声音盖住了。
“我操你们的姐姐!”波尔德那夫怒火冲天,他终于把他们拉开了。“你们怎么不回家去打呀?你们明知我最讨厌人家打架的……
你,米侬,乖乖给我站到舞台左边去;你呢,福什里,你站到右边去,要不,我就赶你出去……听到了吗?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否则我不准萝丝把你们带到这儿来。”
他回到王子身边,王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娜娜披着皮袄,站着等上场,一边跟那几位先生闲谈。米法走上来,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看一眼舞台上的演出。舞台监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走得轻点。舞台靠后吊布景的地方十分安静,但闷热异常。整个后台,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着,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都悄悄低语,踮脚走路。管灯光的工人守着装置复杂的煤气阀门。一个消防员靠着撑架,探头探脑地窥视台上演出。拉幕布的坐在高处的一张凳子上,安安份份地守在那儿,他不知道台上演什么戏,只等铃声一响便拉绳子。在这闷人的空气中,在轻轻的脚步声与窃窃耳,语中,台上演员的声音在这儿听来显得异样,特别的响亮和虚假。更远处,从乐池之外,是一片混沌的人的气息,有时膨胀,汇集成喧哗、哄笑和鼓掌声。这里虽然看不见观众,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即使静寂时亦是如此。
“这里好像有个风口,”娜娜突然说道,她把皮袄拉紧一些,“巴里约,你去看看。我敢打赌,一定有人开了一扇窗……这儿真能把人冻死!”
巴里约发誓说他亲手把门窗都关上了的,也许窗玻璃有些被打碎了。演员们总是抱怨有过堂风。煤气灯的闷热加上冷风的吹袭,正如方唐所言,这儿真是患肺炎的好去处。
“你们也穿件袒胸衣试试看。”娜娜生气了。
“嘘!”波尔德那夫低声制止她。
舞台上的萝丝有一段唱词唱得十分传神美妙,观众的唱采声压倒了乐队的伴奏。娜娜住了口,沉下了脸。这时,伯爵不经意地走进一条天幕后的过道。巴里约拉住他,告诉他那儿有空隙,观众会看见的。他只好从背后和侧面看布景。框架后面被厚厚旧海报糊得严严实实的,舞台的一角有一个埃特娜岩洞,深陷在银矿里,尽头处是火神的锻铁炉。悬挂着的照明灯把涂了色彩的金属片照得恍若烈焰腾腾,红色和蓝色的玻璃边光灯交叉射出光芒,更增锻铁炉熊熊燃烧的效果;第三层放着几排煤气灯,把黑岩石的岩层照射得轮廓分明。扮演天后的德鲁亚老太太就坐在那儿的微斜的活动门窗上,她的四周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宛如节日之夜放置在草地上的小油灯,把她照得睁不开眼睛,闭目等待入场。
后台一阵小**动,正在听克拉莉丝讲故事的西蒙娜,脱口呼叫:
“瞧,特里贡老板娘来了!”
果然是她来了,她鬓角垂着卷发,依然是一副伯爵夫人拜访诉讼代理人的模样。她径直向娜娜走来。
她们匆匆交谈了几句,娜娜说:“不行,现在不行。”
老太婆佛然不悦。普德里埃克刚好走过,同她握了握手。两个群众女演员钦佩地注视她。特里贡迟疑片刻,招手叫西蒙娜到面前,简短地交谈几句。
“好吧,”西蒙娜最后说,“半小时以后。”
西蒙娜正要回化装室,布隆太太又拿着许多信件上来,递给她一封。波尔德那夫压低嗓门,怒声指责女门房不该放特里贡进来。这个老鸨!偏偏在王子殿下来这里的时候出现,实在丢脸。布隆太太在这家剧院干了三十年,尖刻地回敬他:他怎么知道?特里贡和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有交易,波尔德那夫本人不也是常碰见她的么,也没说什么呀。波尔德那夫喃喃地咒骂时,特里贡正一声不响很注意地盯着王子,从她的眼神显出她阅人不少,很能估计男人的身份。她的腊黄的脸上,闪亮了一丝微笑。她慢慢地从那些对她怀有敬意的小妇人当中走出去了。
“马上就来,嗯?”她回过头来,又叮咛了西蒙娜一句。
西蒙娜有点沮丧。信是一个小伙子写来的,她原许他今晚见面。她匆匆涂了一张字条交给布隆太太:“亲爱的,今晚不行,我另有约会。”她担心小伙子还是会等她。第三幕没有她的戏,她想不如自己立刻就去见他一面,她请克拉莉丝先去看看。克拉莉丝要在第三场的结尾才上场,于是她下楼去了。西蒙娜暂时回她俩共用的化装室。
在布隆太太的小酒吧,一个扮演冥王的演员在独自喝酒。他披一件大红底绣金色火焰的长袍。门房的这小买卖一定很兴隆,因为这楼梯下面地窑式的小洞,被涮杯子水泼得湿漉漉的。克拉莉丝撩起她虹神的战袍,以免拖在油腻腻的梯级上面。走到楼梯转弯处,她放轻脚步,伸出头向门房里面扫了一眼。她嗅觉灵敏,那个笨蛋埃克托尔不是仍然坐在桌子和火炉之间的那张椅子上吗?他在西蒙娜面前装作走开了,然后又回来。这屋里总是挤满先生们,他们戴着手套,服装整齐,一副又驯服又耐心的样子,互相冷冷地打量。桌子上只剩下脏碟子,布隆太太刚把最后几束花分送完毕,只有一朵掉在地下的玫瑰花已经干枯了,落在缩成一团睡觉的黑母猫旁边。几只小猫在先生们的腿间欢蹦乱跳,嬉戏追逐。克拉莉丝真想把埃克托尔轰出门外,这呆子不喜欢动物,由此可见他的人。他缩起臂肘,唯恐碰到那只母猫。
“他会缠住你的,当心!”爱开玩笑的冥王一边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嘴。
克拉莉丝放弃了跟埃克托尔交涉的念头。她看着布隆太太把西蒙娜的信交给那个小伙子,后者走到前厅的灯下读信。“我亲爱的,今晚不行了,我已有约。”他大概已看惯这类回条,阅后平静地走了。这小伙子还算懂规矩,不像其他人那样,死赖在那间又热又臭的玻璃大灯笼似的房子里。男人这份德行真叫没出息!克拉莉丝厌恶地回到楼上去了。她穿过后台,轻快地爬了三层楼,回到化装室,给西蒙娜报信去了。
舞台后,王子避开众人,单独和娜娜谈话。他一步不离地眯缝着眼向她凝视。娜娜望着别处,却婿然含笑,有时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这时,米法突然一阵冲动,撇下正向他详细解释绞盘和鼓筒的效能的波尔德那夫,走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娜娜抬起头,对他一笑,就如她对王子一样。不过,她一直竖起耳朵,留神台上的演出,随时准备上场。
“第三幕是最短的一幕吧?”王子问,伯爵在场,王子有点窘,只好另找话题。
娜娜没有回答,敛容正色地把双肩一抖,甩脱了皮袄,随在身后的儒尔太太一把接住。
“嘘!嘘!”波尔德那夫轻声制住大家说话。
王子和伯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在深沉的寂静中,传来观众深深的惊叹和隐约的窃窃私语。每天晚上,只要维纳斯以女神的形象一上场,都必然产生轰动效应。米法跃跃欲观,便把眼睛凑近一个洞眼。半圆形的脚灯十分明亮。台下的观众席则一片沉黑,弥漫着一层橙黄色的烟雾;在昏茫的背景下,一排排的面孔呈出不调和的苍白。只见娜娜显得分外夺目,浑身洁白,颀长,把楼上楼下的包厢全都挡住了。他只看见她的背脊,伸直的腰和张开的两臂,同时也看见她脚边那个提示台词者的脑袋,像是斩下来放在地上似的。那是个老头子,一副老实的可怜相。她唱起一首歌来,唱到某些部分,脖子随之扭动,跟着扭到腰肢,腿,直至消逝在足底。最后,在一阵狂风暴雨的喝彩当中,把最末一句唱完,然后弯腰鞠躬,蝉翼似的薄纱就在她的四肢飘开来,她猛一站直,瀑布似的秀发便垂至腰际。伯爵窥见她弯腰时变得更肥圆的,这时正向着他张望的洞眼退过来,他便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舞台的情景他看不到了,只剩下背景的反面和乱粘一气的花花绿绿的旧海报。煤气灯下,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们都集中到人场口和正在打盹的德鲁亚会合在一起,等着终场。博斯克和方唐坐在地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普律利埃尔伸了伸懒腰,没上台已是哈欠连连。所有演员都无精打采,双目发红,急于回家睡觉。
这时,被波尔德那夫限制在舞台右边的福什里,正在倘徉自解,为了掩饰窘态,他缠住伯爵,要带他见识一下演员化装室。米法觉得自己心旌摇荡,越来越把握不住心思,他四处张望,侯爵不在,便尾随记者走了。离开后台,他松了一口气,但又感到若有所失的不安。福什里走在前面,上了楼梯。二层和三层的楼梯口都有木板的矮门。这是破旧的平民住宅区常有的那种楼梯。作为贫济会委员。米法巡视时曾经见过。楼梯没有装饰,破败不堪,漆成黄色,梯级己被踏旧,铁栏杆也被手摸得光溜溜的。每一层的缓步梯边,都有一个挨在地面的矮窗,四四方方有如气窗。挂在墙上的灯笼,燃着煤气火焰,光灿灿地照见这片寒伧景象,灯笼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冉冉上升,凝聚在狭窄的螺旋形的梯道里。
走至楼梯脚下,伯爵又觉得一股子热气落到他的颈脖。这是随着一道光线和声音从化装室飘落下来的女人香味。每上一级楼梯,香粉的麝香味和梳洗水的酸醋味,便兜头兜脸地扑过来,使他心神慌乱。二层楼上,有两条突然拐弯的长廊,长廊两侧有许多漆成黄色的房间。地上的花砖已经松动了,有些已翘了起来。房门标有白色的粗体字号码,有如出租家具,暗娼出没的旅馆房间。伯爵壮着胆子,从一扇半掩的门里瞄了一眼。里面脏兮兮的,好像是村郊的理发店,放着两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被梳子上的油垢弄得发黑的带抽屉的木板桌,一个浑身是汗的大汉,肩上冒着水汽,正在换衣服。隔壁有一个相同的房间,里面一个女人正在戴手套,准备离开;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发卷已垂直了,大概是刚刚浴罢。这时,伯爵听见福什里叫唤他,上了三楼,右边走廊里传来一声怒骂:“他妈的!”原来玛蒂尔德这个邋遢的小娘儿们摔破了脸盆,盆里的肥皂水都流到楼梯的平台上来了。一间化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两个戴乳罩的女人越过走廊;另一个化装室里,一个女人咬住衬衣的边沿,刚一露面又缩了回去。接着,他听见阵阵笑声,拌嘴声和忽起忽落的歌声。透过门缝,可以窥见几处裸露的,雪白的肌肤和浅色的内衣。两个姑娘,嬉笑着互相展示身上的胎记;一个半大的女孩子,把裙子撩到膝盖上,在缝补衬裤;女服装员看见两个男人走过来,赶快拉上布幔。现在是终场前的忙乱时刻,演员们都在加劲擦洗脸上的白粉红脂,在白雾中重新换上日常服装,更加浓烈的腥臭味从门里排放出来。到了四楼,米法已是神魂飘荡,不知身在何方了。群众演员的化装室就在这儿了。二十个女人挤在一起,肥皂和香水瓶一片狼藉,简直像城门检查站的公共大厅。伯爵经过一个关着门的房间时,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洗涮声,像下暴雨似的。他上了最后一层楼,好奇地从开着的窥视孔张了一眼:屋内没有人,在灯光下面,赫然一只便壶,放在地上乱成一堆的裙子当中。这房间是这次参观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再上去是五楼,他几乎窒息了。各种气味,各种热气都向这儿蒸发;黄色的天花板如被火烤过,橙黄的雾包裹着点燃的灯。他扶着铁栏杆歇了一会儿,栏杆有点温热,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品尝着女性的气味,这是他以前不曾尝过的,这气味把他攫住了。
“过来呀!”福什里叫道。他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大家在找你.呢。”
他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化装室,这是克拉莉丝和西蒙娜共用的房间,在屋顶下胡乱盖起采的一个狭长的,墙角倾斜,墙上有裂缝的屋子。日光从高处两个很深的开口射进来。深夜只有灯光照亮。墙上糊着七个苏一卷的墙纸,上面印着爬在绿格上的花朵。两块木板拼凑而成的梳妆台,铺在上面的漆布已被溢出的水染黑。木板下面凌乱地堆放着撞瘪的锌水壶,盛满污水的桶和黄色的粗陶水罐。屋里全是廉价物品,全都用得变形兮兮的,缺了口的脸盆,断了齿的梳子。两个女人匆匆忙忙,漫不经心地卸装,留下的东西随手乱扔,搞得乱七八糟。这地方只不过是临时的歇脚处,她们才不管它脏不脏。
“过来呀,”福什里又用男人在妓女屋内的那种狎呢的口吻呼叫伯爵,“克拉莉丝要吻你呢。”
米法终于进去了。他不觉愣在那儿,他发现侯爵正坐在两个梳妆台中间的一张椅子上。侯爵早已溜到这儿来了。他叉开两只脚,避开水桶漏出来的一滩白色的水。他一副闲适的样子,很会找地方,躲在这个浴池似的,使人窒闷的角落里,混在的妇女中间,肮脏的地方助长了放纵和淫逸,在这里,候爵恢复了活力,精神陡增。
“你跟老东西去呢?”西蒙娜凑到克拉莉丝的耳畔问。
“我才不干呢!”克拉莉丝响亮地回答。
她们的服装员是一个丑陋而轻率的年轻女子,她正在帮西蒙娜穿大衣,听了这话,笑得弯腰,她们推推搡搡,叽哩咕噜了一阵,益发乐了。
“来吧,克拉莉丝,吻吻这位先生,”福什里说,“你知道,他可有钱呐。”
他又回过头来对伯爵说:
“你等着瞧吧,她很听话,她会吻你的。”
偏偏克拉莉丝厌恶这些男人。她恨恨地斥骂在门房里等候的那些混蛋。再说,她急着要上场,他们会使她误了最后一场戏的。无奈福什里挡着门,她不得不在米法的两颊上吻了一下,说:
“这两个吻不是给你的,是因为福什里纠缠着我!”
说完她就溜了。米法面对丈人,浑身的不自在,涨得满脸通红。在娜娜的化装室里,在华丽的帷幔和镜子中,他没有强烈的冲动,但在这个污秽、寒伧的顶楼里感受到了。这时,侯爵紧追着要走的西蒙娜后面,絮絮地和她耳语,她却摇头拒绝。福什里一脸坏笑地尾随他们出去。伯爵见屋里只剩一个正涮洗脸盆的女服装员,也只好走了。下楼梯时,他只觉两腿发软。路上他又吓跑了被他撞见的半裸女人,许多房门也赶忙关上。他经过楼层都有卸了装的女人四散乱走,在这个香风氤氲的热烘烘的地方,他看得清楚的只是一只红棕色的大猫,竖直尾巴,背擦铁栏杆窜跳而去。
“真是的,”一个女人哑着嗓子说,“我还以为他们今晚不让我们下场了呢!……这些人真讨厌,一次一次地鼓掌,要我们谢幕!”
戏已演完,幕亦降下。楼梯上急促的奔跑声,喊声,演员们急于卸装,离开剧院。米法走下最后一级楼梯时,看见娜娜和王子沿着走廊缓步而行。娜娜停下脚步,含笑轻语:
“那就这样吧,待会儿见。”
王子转身朝舞台走去,波尔德那夫正在等他。米法眼见只有他和娜娜两人,他受到一股妒火和欲火的冲击,紧跑几步追上了她,猛地在她的后脖吻了一下,吻在柔丝般的金色卷发上。这是对他刚才在楼上被吻的还报。娜娜勃然大怒,正欲扬手打去,一看是伯爵,便娇声笑了。
“哈,你吓了我一跳呢!”
她笑靥如花,含着娇羞、柔顺,满怀意外的惊喜和欣幸。可她今晚和明天都没空,得等待。其实,她也有欲擒故纵之意。她在目光里流露了这个念头。最后,她又说:
“你知道,我自己有房子……是的,我买了一幢乡间别墅,靠近奥尔良,你去过那地方的。这是小宝贝告诉我的,就是小乔治·于贡,你认识他吗?到那儿去看我吧。”
伯爵是个腼腆男人,想到刚才的孟浪行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羞恶之心拘住了他,他温文尔雅地向娜娜鞠了一躬,答应不负所请,之后,他恍若身在梦中似地走了。
他找到了王子。在经过观众休息室门口时,他听见萨丹嚷:
“这老头真下作!给我滚开!”
原来是候爵,他降格以求,缠上了萨丹。可姑娘对整个上流社会厌恶透了。娜娜刚才把她介绍给波尔德那夫,可是,她生怕说出难听的话因而闭上嘴,她觉得十分别扭,急于摆脱这份活罪,加之在后台碰见她的旧相好,就是扮演冥王的补充演员,此人原是糕点师,给过她一个星期的爱情和耳光。她正在等这个旧相好,偏偏遇上不识相的侯爵,误认她是女演员,走来跟她,使她十分恼火。最后,她摆出凛然难犯的正经女人的样子,抛出一句话:
“我丈夫快来了,你等着瞧吧!”
这时,身披大衣的演员们,满脸倦容,一个个离开剧院。男男女女一群群的从小小的螺旋楼梯走下来,黑暗中现出破帽和旧披肩的剪影。舞台上黑漆漆的,值班的消防员提着灯笼,正在四周巡视。波尔德那夫为免王子殿下绕道全景胡同,叫人打开走廊的门,这条走廊从门一直通到前厅。于是,一大群小娘儿们就乘机从这条路溜了出去,庆幸逃过了守在胡同口的男人们。她们你推我拥的,频频回头张望,到了外面才松了一口气。方堂、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则慢条斯理地向外走去,一面嘲笑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在游艺剧院的门廊下徜徉等待,殊不知小娘儿们早就跟她们的心上人在大街上溜达了。克拉莉丝尤为狡狯,她提防着埃克托尔。果然,他还在那里,陪伴着那些坐在布隆太太的椅子上死死等着的先生们。他们伸长脖于,朝人群里探视寻觅。克拉莉丝躲在女伴的身后一溜烟走了。这几位先生眨巴着眼睛,眼睁睁看着一簇簇裙子如旋风般飘到楼梯底,一转眼便不见了。他们白等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免沮丧万分。那一窝黑猫钻,到母猫的怀里,睡在漆布上;母猫则悠然自得,伸开了爪子;那只大红猫,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伸长尾巴,瞪着黄色的眼珠望着溜走的女人们。
“殿下请走这一边,”波尔德那夫在楼梯下,指着走廊说道。走廊里还挤着一些女群众演员,王子跟着娜娜,米法和侯爵跟在他们后面。这是一条狭长的小巷,夹在剧院和邻屋之间,上面是倾斜的屋顶,开着玻璃的天窗,墙壁上沁出一股湿气。铺石板的路面,人走上去发出坚硬的响声,仿佛地下是空的。这里堆满通常放在阁楼里的架物。有一张锯木台,那是门房用来刨布景撑架的;还有一大堆木栏杆,那是晚上放在剧院门口供群众排队用的。娜娜经过喷泉旁边时,不得不撩起衣裙,因为喷泉的水龙头关不紧,流水淹没了石板地。到了前厅,大家互相鞠躬道别。剩下波尔德那夫一个人时,他含有深意地耸耸肩,这个动作是他对王子充满蔑视的反应。
“他也未能免俗,”他简短地对福什里说,并不多加解释。此时,罗丝领着福什里和她的丈夫正从里面出来,她要把他们带回家去给他们调解。
米法孤零零地站在人行道上,王子殿下不慌不忙地扶娜娜上了他的马车。侯爵溜到萨丹和她的旧情人后面,他精神亢奋,盯住这对苟合男女,希望能捞到一点便宜。米法则如滚油煎心,他想走着回家。他已经不再犹豫,一种跃跃欲试的对新生活的追求,取代了他四十载的观念和信仰。他沿着马路行走之时,最后的几辆马车驶了过去,车轮声似乎响着娜娜的名字,在他耳边轰鸣。眼前晃动着许多的女人,娜娜雪白丰腴的,娜娜的魅力已经征服了他,如果今晚他能占有她一小时,他宁愿放弃一切,卖掉一切。青春的火焰,突然在他天主教徒冷漠的心中焚烧起来。他的青春活力终于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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