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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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个月,即十二月的一个夜晚,米法伯爵在全景胡同徘徊,那天晚上,天气和暖,一场骤雨,胡同里塞满了躲雨的行人店铺之间人山人海,一个挨一个,缓慢而艰难地行走着。街上灯火倒映在玻璃窗上,像耀眼的流水。白色的灯泡、红色的灯笼、蓝色的透明画、成排的煤气灯、巨大的钟表和扇子模型,用火光围着,仿佛在悬空燃烧似的。在橱窗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店铺里色彩缤纷的商品,珠宝店的金饰,糖果店的水晶器皿,时装店里的浅色丝绸,都透过澄亮的玻璃橱窗放出光芒。在这一片五颜六色,色彩纷呈的招牌中,有一个令人触目的深红大手套,从远处看,很像被砍下来的血手紧系在黄色的袖口上。
米法慢慢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扫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踱回来。狭窄的小巷里,潮湿闷热的空气化成了明亮的蒸汽。雨水从雨伞滴下来,沾湿了石板地,一路上只听见脚步声不休不歇,却听不见有人说话。他那沉静的脸被煤气灯照得一片青白,惹得和他擦肩而过的行人忍不住盯他一眼。为了逃避这些好奇的目光,伯爵站在一家文具店前面,十分专注地鉴赏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球里浮现出风景和花卉。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想的是娜娜,她为什么又要撒谎?早上,她写信给他,叫他晚上别来打扰她,借口是小路易生病,她要在姑妈家过夜照顾他。但他不相信,跑到她家里去,从看门女人那儿得知娜娜上剧院去了。他觉得奇怪,因为新上演的这出戏里没有她的角色。为什么她要撒谎呢?她到游艺剧院会干什么呢?
一个行人撞了他一下,他竟毫无知觉,他又走到一个摆着小玩艺的橱窗前,出神地注视里面的记事本和雪茄烟盒,所有东西的角上都印着一只模式相同的蓝燕子。娜娜一定变心了,刚从乡下回来的那阵子,娜娜把他迷得发狂,她吻遍他的脸,吻他的颊髯,像猫一般柔媚,并发誓说,他是她最喜爱的小狗,最心疼的小男人。他不再害怕乔治了,乔治被他妈拘在丰代特乡下了。剩下胖子斯特涅,他有意取而代之,但又不敢明说。他知道斯特涅又陷入极度的经济危机,在交易所濒于破产,现在紧紧攥住朗德盐场的股东,企图从他们身上榨出最后一笔款来。每逢在娜娜家里与斯特涅相遇时,娜娜便向他作合理解释:斯特涅为她花了一大笔钱,她不愿意把他像条狗似的轰出门外。再说,三个月来,伯爵沉迷在温柔乡里,神魂颠倒,除了占有她,别无奢望。由于他性的觉醒很迟,乍尝滋味便如馋嘴孩子贪吃那样强烈,顾不上虚荣和妒忌了。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娜娜待他不如以前温存了,再也不吻他的胡子了。他为此不安。他自忖是否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因为他是个对女人了解甚少的男子。虽然他觉得已经竭尽了全力满足她的一切。早上那封信又浮上他的心头,想起她编的谎言,她只不过是想晚上到剧院里去而已。人群又推搡了他一下,他穿过胡同,站在饭馆前面,脑子里却在苦苦思索,下意识地盯着拔了毛的百灵鸟和橱窗里的一条大鲑鱼。
最后,他从眼前的景物中惊醒过来,他抖擞精神,抬起眼睛,发现时间已将近九点。娜娜就要出来了,他要叫她说出实话。接着,他又往前走,一边想起往日他到剧院门口接她时,曾在这儿度过的夜晚。这里的店铺他都熟悉,能辨出它们的气味来。纵然弥漫了煤气的气味,他也能嗅到俄国皮革呛人的怪味,从巧克力店的地窖冒出来的香草味,从香水店敞开的大门里飘出来的麝香味。他不敢在女店员面前驻足,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带着笑意注视他,似乎认识他是熟顾客。有一阵,他像在研究商店上面的那一排小圆窗,似乎现在才第一次见到。他又来到大街上,呆呆地站了一分钟。大雨已歇,毛毛细雨却没有止,冷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上,使他稍为清醒了一些。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如今她正在马贡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德·谢泽尔夫人从秋天起病重住在那儿。马车在泥泞中奔驰,这样恶劣的天气,乡下该更难受了吧。突然,他心里一阵焦躁,钻进闷热的胡同里,在人丛中大步流星地穿行。他蓦然想起,如果娜娜起了疑心,她会穿过蒙马特尔走廊溜走的。
于是,伯爵便守在剧院门口。他不想在胡同口等待,怕被人认出来。这地方是游艺剧院走廊与圣马可走廊的交接处,是一个阴晦的角落,全是些昏暗的小店铺,一家门可罗雀的鞋店,几家家具店,家具灰尘厚积,还有一间烟雾腾腾像在昏睡的阅览室,里面那盏带罩的灯,整晚都发出引人入睡的绿光。在这个角落里聚集着,只有喝醉了酒的布景工人,衣衫褴楼的群众演员,再有就是衣冠楚楚的先生,在耐心地踯躅、等候。剧院门前孤零零一盏煤气灯,罩着粗糙的灯罩,光亮仅及门口,米法曾想找布隆太太打听娜娜的下落,又担心娜娜得知他来找的风声,会从另一门口跑掉。因此他又继续踱起来,打定主意;等到剧院关铁门,把他轰走为止。这种情况已发生过两次,一想起回家孤眠独宿,心里很不是滋味。遇上不戴帽子的姑娘或衣服肮脏的男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便踱到阅览室门前,从粘贴在玻璃窗上的两张广告中间向里面张望,每次都是老样子:一个小老头独自一人,直挺挺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边,在绿色的灯光下,用被映照得发绿的手,捧读一份也是发绿的报纸。在差几分钟就到十点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先生,戴着大小合适的手套,高大英俊,一头金发,他也在剧院门前踱来踱去。两人相遇时,都以狐疑的目光瞟一眼对方。伯爵一直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接处,那儿挂了一面大镜。他从镜里看见自己严肃儒雅的模样,不禁又羞愧又不安。
十点钟了。米法突然想到,要知道娜娜是否在化装室里,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他登上三级台阶,穿过那个粉刷成黄色的小前厅,然后从一扇只用插栓掩着的小门溜进院子,这院子又暗又潮像在井底,四周是臭哄哄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和女门房堆在那儿的花草,两堵开了许多窗的墙,窗口灯火通明。楼下是道具窗户,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右边和楼上是演员化装室。这些窗口就像井壁上的炉口,在黑暗中张着大嘴。伯爵一眼就看见了二楼娜娜的化装室亮着灯,他立刻心花怒放,满怀舒畅起来。忘乎所以地踩在粘呼呼的污泥中,嗅着巴黎这种老声子后院里的秽臭。水滴滴答答地从一根破裂的水管往下滴。布隆太太的窗口射出一线煤气灯光,把一块长满青苔的路面和被污水浸蚀的墙根以及堆满垃圾的角落洒上了一片黄色的光影。角落里还有破旧的水桶和破瓶碎缸,破锅里一支旧长矛竟长出绿芽。一个窗上的插销响了一下,伯爵吓得连忙逃开。
娜娜就要下来了。他踅回阅览室。夜明灯幽幽地照着,小老头依然没有动,他的侧影落在报纸上。伯爵又踱起步来,他走得远了些,穿过宽敞的走廊,沿着游艺剧院走至费岛长廊,这儿又冷又黑,阒无一人。他又往回走,经过剧院门口,转过圣马可走廊,壮着胆子一直走到蒙马特尔,在那儿,一家杂货店的切糖机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可是转到第三个圈,他担心娜娜从他背后溜走,于是便丢掉了人类的一切尊严,同那位金头发的先生一起站在剧院门口,互相交换了亲善谦恭的眼光,但仍带一丝疑虑,也许对方是个情敌亦未可知。幕间休息的时候,几个布景工人出来吸烟斗,粗鲁地撞到他们身上,两人也没敢哼声。三个头发蓬乱、衣衫肮脏的高个子姑娘走出门口啃苹果,满地乱扔果皮、果核。两位先生低着头,忍受她们放肆无礼的目光和不堪人耳的粗言秽语,这些烂污货故意推推搡搡地撞他们,以此为乐。
就在这时,娜娜走下三级台阶。她一看见米法,她的脸色变白了。
“啊!是你。”她吃惊地说。
正在耍弄他们的那几个群众女演员认出是娜娜,吃了一惊,赶紧肃立一旁,满脸惶恐,宛如做了坏事的仆妇被女主人撞见一样。那位高大的金发先生闪到一边,他放了心但又有点沮丧。
“好吧,挽我的胳膊吧,”娜娜没好气地说。
他们挽着手默然走开,伯爵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盘问她,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娜娜急急地说了一大串:八点钟的时候她还在姑妈家里,后来,见小路易病好多了,便到剧院来看看。
“剧院有什么重要事吗?”他问。
“是的,有一个新剧本,”她迟疑一下才回答,“他们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感觉到紧挨着他的温软的玉臂,使他浑身酥软,忘了久等的焦灼和苦恼。他唯一忧虑的是得到了她却守不住她。她为什么要到自己的化装室来,明日再设法了解。娜娜似乎心神不定,显然有什么心事,试图平静下来,好拿个主意。转过游艺剧院走廊的拐角,她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停了下来。
“瞧!”她低声说,“这扇子真漂亮,镶着贝壳,又缀着翎毛。”
接着,她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问:
“你打算陪我回家喽?”
“当然,”他惊讶地说,“你的孩子不是好多了吗?”
她后悔刚才编的谎言。也许小路易的病又发作了呢,她说想回巴迪诺尔看一看,可当他说要陪她去时,她就不再坚持去了。有好一会儿她气白了脸,这是女人被人逮着而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表情。
她终于没有发作,打算拖延时间,只要在午夜时分摆脱他,那就依然可以照着她的意愿实现了。
“真的,你今晚要打光棍了,”她咕哝道,“你老婆明天早上才能回来,是吧?”
“是的,”米法答道,听娜娜以轻慢的口吻提及伯爵夫人,他有点不自在。
她接着迫问他火车几点到达,他是否要去车站接她。她又放慢了脚步,似乎被店铺里的货色吸引往了。
“你看,”她站在一家珠宝店前面,“这只手镯真新奇!”
她很喜爱全景胡同。她喜欢巴黎的假首饰假珠宝,镀金的锌质制品,硬纸制的假皮货,这是少女时代留下的爱好。当她经过店铺橱窗时,总是流连忘返,被琳琅满目,光彩俗气的货晶吸引,就像从前,她趿着破鞋在街头流浪时,总是对着巧克力店的糖果看得入迷,或听着隔壁店里的风琴声忘乎所以。她尤其感到兴趣的是那些廉价而夺目的小摆设,诸如核桃壳针线盒,装牙签的小筐,圆形纪念碑式或方尖碑型的寒暑表等。可是,今儿晚上她心绪不宁,对这些玩艺视而不见。被人缠着行动不得自由,她终于感到厌烦了,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很想不顾一切做出糊涂举动来出出恶气。说什么和阔佬轧姘头是最佳投资!为满足她孩童般的任性刚刚吞蚀了王子和斯特涅的财产,可是不知道这些钱是如何花掉了的。她在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套住宅至今还没全部布置好,只有客厅全用红缎子椅套,却又因装饰得过分,家具堆砌太多而显得不协调。当她手头拮据的时候,债主们逼债的狠劲比往日更甚,她总是捉襟见肘,人不敷出,这是她一直不解的事,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节约的模范。一个月以前,她威胁斯特涅,如果他拿不出一千法郎便要把他踢出门去,这老贼费尽心机才弄到这笔钱。至于米法,他是个蠢货,他不懂得应当付出代价,奉献财物,而她不能埋怨他的吝啬。咳!如果她不是每天念叨二十次要好好做人的格言,她一定把这些人统统撵逐出去!佐爱每天早上规劝她,不可太任性。她自己也经常被夏蒙那个尊荣的偶像所迷住,产生一种虔敬的宗教色彩的回忆,而且由于她时时想起,这个偶像便愈显高大,所以,此时娜娜尽管气得发抖,仍克制着,温顺地挽着伯爵的胳臂,在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中间,从一个橱窗走到另一个橱窗。店铺外面的铺石路面已经干了,凉风吹进长廊,驱去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一排排的煤气灯和彩色灯笼以及那把闪耀如烟火的扇子吹得摇摇晃晃。饭店门口,伙计熄灭了球形灯。商店里空荡荡的,却依旧灯火辉煌,女店员纹丝不动地呆坐着,仿佛睁着眼睛人睡了似的。
“啊!这东西真可爱!”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门前时,又往回走了几步,对着一只纯白的瓷制猎兔狗赞叹不已,这狗抬起一条腿,虎视眈眈地盯着隐藏在玫瑰花丛里的一个兔子窝。
他们终于离开胡同,她不想坐马车。她说,天气太好了,而且他们又没什么急事,徒步回去挺有意思的。走到英国咖啡馆门前,她突然提出想吃牡蛎,说是早上由于小路易生病,到现在她还没吃过东西。米法不敢有违,于是要了一个小单间,他还没和她一起公开露过脸呢!他急急忙忙穿过长廊向里面奔去。娜娜跟在他后面,显然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侍者拉开小单间的门,他们正要进去,猛听得邻室传来轰然的笑嚷声,一个男人从里面冲了出来,那就是达格内。
“哟!是娜娜!”他叫了起采。
伯爵一溜烟闪进小单间,门却半开着。见伯爵弓着腰躲开了,达格内眨眨眼,开玩笑地说:
“哎哟哟!你混得不赖嘛,居然到杜伊勒宫找男人了!”
娜娜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她觉得他很放肆,但能在这里遇见他,她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旧情难忘,尽管他与正经妇女在一起时,假装不认识她,实在可恶。
“你近来可好?”她问,态度挺亲切。
“我准备成家立室了。真的,我正在考虑结婚。”
她耸了耸肩,露出怜悯的神气。但他依然用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道,如果在交易所里赚的钱,仅够给女人买花的话,那简直不叫生活,连体面的单身汉也够不上。他的三十万法郎只花了十八个月。他要实际一点,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女人,像他的父亲一样,将来混个省长当当。娜娜只是笑笑,并不相信他的话。她指指他刚出来的房间,问:
“你和谁在一起?”
“噢,一大帮人,”他说,一阵醉意涌上来,把他刚才的计划又忘了。“列娅正在讲她在埃及旅行的见闻哩。太有趣了!其中有关于洗澡的事……”
他把这些见闻转述给娜娜听,娜娜听着,并不急于走开。后来,他们面对面,靠在过道的墙聊起天来。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面闪耀,墙饰的皱褶里散发出淡淡的厨房气味。房间里的喧闹声,有时他们不得不凑近脸孔才能听见对方的话。每隔二十秒钟,总有一个侍者托着菜盘过来,见他们挡住了路,便请他们让开,他们贴着墙壁让了让,便又谈个不停,也不管顾客们的喧哗和侍者的碰撞,他们若无其事地谈着,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你看。”达格内指了指米法进去的那个小单间的门,轻声说。
两人望过去,那扇门微微的动了动,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一点声响都没有,两人默默地相视一笑,米法独自呆在里面,神气一定很好笑。
“对了,”娜娜问道,“你读了福什里写的关于我的那篇文章吗?”
“读过了,那篇《金苍蝇》,”达格内答,“我没跟你提这事,怕你难受。”
“难受?为什么?他的文章挺长的。”
有人在《费加罗报》发表有关她的文章,她倒很得意。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这份报纸,如果没有理发师作了解释,她还不知道文章说的就是她。达格内偷眼看了她一眼,嘻嘻地冷笑一声。既然她本人都对这文章满意,旁人更该满意了。
“对不起!”一个侍者喊道,手里端着一盘冰奶酪,挤开了他们。娜娜向米法正在等她的小单间走去。
“好吧,再见,”达格内说,“去找你的那个王八吧。”
娜娜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叫他王八?”
“见鬼,因为他是玉八呗。”
她又走回来,靠在墙上,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啊!”她只发出这么一声。
“怎么,你还不知道?亲爱的,他的老婆同福什里睡觉了……这大概是在乡下开始的……刚才我到这儿的时候,福什里才离开我,我猜他们今晚在他家里幽会。他们一定编了个借口。”
娜娜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早就感觉到了!”她一拍大腿说,“上次,在大路上,我只扫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一个正经女人居然欺骗丈夫,而且和福什里这个王八蛋姘居,这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准会教她做出许多好事来的。”
“嘿!”达格内刻薄地轻声说,?她可不是初次尝试,这种事,她可能比他懂得更多呢。”
娜娜气愤地骂了一声。
“真有此事!……什么世道!太肮脏了!”
“对不起!”一个待者手持几瓶酒,分开了他们。
达格内把她拉到身边,握住她的手,用令女人着迷的清朗的嗓音,说道:
“再见,亲爱的……你知道,我永远爱着你。”
她抽回手,微笑了一下,她的声音被雷震似的暄闹喝彩盖住了。她说:
“傻瓜,我们早完了。可这没关系,过几天你来吧,咱们好好叙叙。”
然后,她一脸的庄重,用良家妇女的口吻气愤地说:
“哼!他是王八,这太糟糕了,我是一向讨厌王八的。”
她终于踏进小单间,米法坐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脸色苍白,神情驯顺,绞着双手。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的姗姗来迟:她深受感动,既怜悯他又憎厌他。可怜的人哪!被他那个的老婆骗苦了。她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可是,他也活该,他跟女人在一起时就像个白痴,这是给他的教训。然而,怜悯之心占了上风。她原打算吃完牡蛎便摆脱他,现在又不忍心这么干了。他们在英国咖啡馆呆了将近一刻钟,然后一起回到奥斯曼大街。已经十一点钟了,午夜十二点之前,她会设法好好地把他打发走的。
为了预防万一,她在前厅吩咐佐爱。
“你要看住那一个,他来时,如果这个人还缠住我,你就叫他别弄出声响。”
“可是,太太,我把他安置在哪儿呀?”
“让他厨房里呆着吧,那儿安全些。”
米法在卧室里已经脱掉礼服。壁炉的火烧得旺旺的。卧室依然如故,家具是红木的,墙饰和椅套是灰底大蓝花织锦。娜娜曾两次想换掉它们,第一次想换成黑丝绒,第二次想换成带粉红结子的自缎子。可是她每次都把斯特涅给她更新的钱吃个精光。她凭一时之兴,买了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面,买了一盏水晶玻璃吊灯挂在天花板上面。
他们关上房门,她说:“我一点也不困,我不想睡觉。”
伯爵像个驯服的男人依了她,他不再担心被人看见了,现在只恐惹她生气。
“听你的。”他喃喃地说。
对着火炉坐下来之后,她还是把靴子脱了。娜娜有个癖好,就是对着衣橱的镜子剥光衣服,然后对镜自我鉴赏。她把衣服一件件统统脱去,一丝不挂地久久凝视镜中的,赞赏缎子般光滑的皮肤,线条柔和的腰肢。她显得那样专注,陶醉沉溺于自爱之中。理发师常常撞见这个情景,可她连头都不回过去。米法很生气,她却只觉得诧异。理发师能得到她什么呢?她脱光了不是供人观看的,纯粹是为了自己。
“这天晚上,她为了看得更清楚些,把枝形烛台上的六枝蜡烛全点燃了。她正要让衬衣滑落又停下手来,思忖一会儿,问道:
“你没有阅过《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吧?报纸就在桌上。”
她想起了达格内的冷笑,不禁疑惑起来,如果那个福什里存心底毁她,她必报复。
“据说文章是针对我写的,”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亲爱的,你的看法如何?”
她松开手,衬衣滑了下去,裸地站着等米法把文章读完。米法慢慢地细阅福什里那篇题为《金苍蝇》的专栏,写的是一个姑娘的故事。她的祖辈四五代都是酒鬼,贫困和酗酒代代相传,败坏了她的血液,使她的性功能严重失控,异常。她在郊区和巴黎街头长大,又高又美丽,丰腴,如同牛粪里的一朵花,她是在乞丐和被社会抛弃的下层人当中成长的,她要为这个阶层复仇。她把在这个阶层发酵的腐烂堕落之风侵蚀着贵族阶层,并使之随同她一起腐烂。她变成了大自然的一种盲目的力量,一种有破坏性的酵素,她在不知不觉地把巴黎在她两条雪白的大腿中间腐化而解体,如同主妇们每日搅动牛奶那样搅得巴黎不得安宁。文章结尾,作者把她比作苍蝇,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光闪闪的苍蝇,从路旁的弃尸上吮吸毒素,嗡嗡地叫着,飞舞着,发出宝石般的光辉,从窗口飞进王宫,落到男人们身上,就把他们毒死。
米法抬起头,呆呆地瞪视炉火,出了神。
“怎么样?”娜娜问。
米法没有回答,似乎想再读一遍专栏文章。一阵寒意从他的发根流入肩膀。这篇文章写得马虎,句子不连贯,用词不准确,夸张、兀突。然而,他如被当头棒喝,受到震动,突然唤起了几个月来他不愿意去想的一切。
他抬起眼睛,娜娜正沉醉在自我欣赏的狂热里。她扭转脖子,仔细察看右腰上的小黑痣。用小指头抚摩它,身子尽量往后仰,让它更突出明显些。她大概觉得它长在这个部位又有趣又好看。接着,她又研究起其它部位来,看得极为有味。似乎又萌发了孩童时代的不良的好奇心。她每次看着自己,她都从心里发出惊叹,她像少女初次发现自己发育那样又惊又喜。她慢慢张开双臂,展现她那丰满的维纳斯的上身。她弯下腰,细审自己的背面和正面,停下来看看胸部的侧影和大腿那种摄人心魂的轮廓。最后,她兴致勃勃地扭起肚皮来,两膝分开,左右摇摆,扭动腰肢和臀部,活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米法瞠目结舌地盯着她,.觉得她简直可怕。报纸从他手中掉下来。他彻底地看清她的真面目,同时也瞧不起自己。的确,三个月来,她已经把他腐化了,被料想不到的污垢一直侵蚀到髓里。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在腐烂。他突然意识到这邪恶造成的祸害,发现了这种毒素的破坏性,他自己中了毒,家庭被毁,社会的一角哗啦啦地:坍塌了。然而,他抗拒不了,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尽力提醒自己嫌恶她的。
娜娜停止了扭动。她抬起一条胳膊搁在脑后,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头往后仰,臂肘分开。他看见她两目微翕,樱唇半启,脸含荡意。金黄色的发髻已经散开,像母狮的鬣毛披盖在背上。她挺脚凸肚,显出结实硬挺的腰和,缎子般光滑的皮肤,发达的肌肉,一条美妙的曲线从她的臂肘笔直地流到足尖,只有肩膀稍突,腰微凹,显出一点波峰。米法定睛从上到下地细观这个娇俏动人的侧影,浑圆的在烛光下面闪着绸缎般的光泽。他想起以前他对女人的厌恶,想起《圣经》里骚臭的妖怪,娜娜身上长满了橙黄色的绒毛,毛茸茸如披丝绒。而她的兽性突出在她母马般的臀部和大腿上,深深的裂缝两旁那肉感地隆起的部分,给性蒙上了撩人的纱幕。她就是金色的野兽,是一股盲目的力量,仅凭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烂。米法着了魔似的一直怔怔地望着她,他无法克制,只好合上眼不再去看。但这怪兽仍在黑暗中呈现,而且更高大,更可怕,更迷人。现在,这怪兽要永运出现在他的眼前,附在他的里了。
娜娜蜷缩成一团,四肢似乎因激动而掠过一阵颤栗。她双眸湿润,尽力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好像是为了更好地嗅身上的气味。接,着,她松开双手,让它沿着身体往下滑,一直落到乳峰并紧紧地捏住它。她挺起胸脯,沉醉在自我抚爱中,她摸遍全身,脸颊左右轻擦肩膀,她的嘴在自己身上煽起了。她撮起嘴唇,久久吻着两腋旁的肉,又向镜子里的娜娜微笑,亲吻。
米法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她的自娱加倍勾动了他的**,突然,他刚才的各种念头像被狂风一扫而空,他猛地冲过去,把她拦腰抱住,按倒在地毯上。
“放开我,”她大叫,“你弄痛我了。”
他自知已被击败,他明知她愚蠢、下流而且虚伪,即使她有毒,他还是要占有她。
“啊1真讨厌!”他扶她起来时,她悻悻地说。
她很快平静下来。现在,他该走了吧。她换上镶花边的睡衣,坐在火炉前的地上,这是她最喜欢坐的地方;她又提起福什里的那篇文章,米法含糊其辞地敷衍她,避免发生争吵。她说她抓住了福什里的一个把柄。她好久没有做声,考虑用不会使他难堪的方法打发他,因为她毕竟是个善良的姑娘,更何况伯爵是个王八,想到这一点,她软下心来。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要等你的太太回来喽?”
米法两眼朦胧躺在沙发上,四肢软绵绵的,他点了点头。娜娜脸色严峻地望着他,心里琢磨着。她盘起一条腿,压住微皱的睡衣坐在那里,双手握住一只脚,机械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她问。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
“哦!你的妻子可爱吗?你们相处得好吗?”
他不做声,然后有些尴尬地说:
“你知道,我求过你永远别提这些事。”
“哟!为什么?”她生气,嚷道,“我不会吃掉她的,谈谈罢啦。亲爱的,所有的女人都是一路货……”
她突然住了口,生怕说漏了嘴。只是她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神气,因为她自以为是很善良的。这可怜的人啊,对他宽容一点才是。一个调皮的念头掠过脑海,她笑嘻嘻地打量他,说:
“我说,我还没告诉你,福什里散播的关于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毒蛇!我并不恨他,他的文章还过得去。可他实在是一条毒蛇!”她越笑越欢,松开腿,爬着过来,把胸脯压在伯爵的膝盖上。
“你想想,他一口咬定你娶老婆的时候还是个童男……嗯?你那时真的还是童男吗?……此话当真?”

她用目光逼他回答,并抓住他的肩膀摇晃,要他坦白实情。
“当然是的,”他神色庄重,终于回答了。
听了这话,她又跌坐在自己的脚上,爆发了一场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住用手拍他。
“不可能,这太稀奇了,全世界也找不出来,你真是怪人!我可怜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男人如果不懂得干这事,那真是太好笑了!哎哟,我要能看看你那时的样子……干那事还顺利吧?噢,说点来听听!求求你,说吧。”
她百般盘问他,要他说出细节。她疯笑着,发出一阵阵大笑,前仰后合地乐不可支。衬衣滑下来又撩上去,熊熊的炉火把皮肤映成金黄,伯爵一点一滴地把新婚的情景都说了出来。他渐渐觉得坦然,自己也认为可笑,他用文雅的字眼,叙述“他是如何破身的”。他还有点羞耻感,说话还是注意分寸的。娜娜来了兴致,又絮絮不休地追问伯爵夫人的情形。她长得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伯爵如是说。
“哦,行啦,”他怯怯地咕哝,“你无须吃醋的呀。”
娜娜收敛笑容,坐回原先的位置,背向炉火,两手合抱膝盖搁着下巴,然后庄重地说:
“亲爱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木头似的,可不像话。”
“为什么?”伯爵惊讶地问。
她摇头晃脑,像讲课似的造作一番,纡尊耐心地解释。
“你看,我,我就晓得其中缘由……好吧,小乖乖,告诉你,女人不喜欢木头,她们嘴里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明白吗?但她们的想法多得很。迟早她们会偷情别恋的……就这样,我的宝贝。”
他好像还没听懂她的活。她进一步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似的,出于好心,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是个王八之后,这秘密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的天!我说的尽是与我无关的事。我之所以要说这些,是因为希望大家都幸福……我们只是闲谈,对吗?喂,你可得坦坦白白地回答我的问题。”
她住了口,换了个位置,因为火烤疼了她的背脊。
“呃,炉火好烫,我的背都快焦了……等等,我要烤烤肚子……这能治病!”
她转过身来,盘腿坐下,就着炉火烤胸脯。
“喂,你不再和你老婆睡觉了吧?”
“是的,我向你发誓,”他生怕惹出口舌,赶忙说道。
“你以为她真的是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
“你就为了这个才爱我的?说呀,我不生气的。”
他又点点头。
“很好!”她下结论道,“我早就猜着了。啊!你这可怜的小狗!……你认识我的姑妈列拉吗?她来的时候,让她给你讲讲住在她对面的那个水果商的故事……你想想,那水果商……妈的!这炉火真热,我得转个身烤烤左边了。”
她把左腰向着火时,又生出调皮的念头来了。看见自己的在炉火的映照下又肥腴又红润,不由得兴奋起来,像个十足的傻瓜似的开起自己的玩笑来。
“呃,我多像只肥鹅,啊!真像,像只烤叉上的鹅……我转呀转的,我用自己的原汁烤着自己。”
她大笑起来。外面传来人语和关门的声音。米法愕然,用目光询问她。她收起笑声,神色有点不安。一定是佐爱养的那只猫,这该死的畜牲把什么都砸破了。午夜十二点半了,她怎么还有心思为这王八的幸福着想?现在另一个男人已经来了,应该尽快把这一个打发走了,越快越好。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陪着小心问道,见她情绪很好,他十分高兴。
但她急于要打发他离开,脾气突然变了,态度也粗暴起来,再顾不上说话的轻重了。
“啊!是的,我说的是水果商和他的老婆……亲爱的,他们从不碰对方,没有!……他老婆对那事是很在乎的,而那个木头却不解风情……结果他以为她是木头,便到别处和婊子鬼混,他尝到了种种下流的甜头,他的婆娘呢,也和比她丈夫聪明的男人鬼混……彼此不沟通,结局往往如此,我对这事很清楚!”
米法终于明白她影射的是谁了,他脸色苍白,想叫她住口,但她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你别拦我!……如果你们不是没有教养的男人,你们就会在太太面前表现得和在我们面前一样好了。如果你们的太太不是蠢驴,她们会想方设法看住你们,不让你们来找我们的……这一切,都是教养的问题……小乖乖,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掂量掂量吧!”
“不要说良家妇女,”他冷冷地说,“你对她们不了解。”
娜娜一听,猛地站起身来。
“我对她们不了解!……但你的那些良家妇女根本谈不上干净二字!不,她们不干净!我就不相信你能找到一个敢像我这样亮出身子让人看的良家妇女……真的,你的那些良家妇女让我好笑!你不要逼人太甚,让我说出事后懊悔的话来。”
伯爵的反应是咕噜了一句粗话。娜娜气白了脸。她默默地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字一句的问道:
“如果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会怎么办?”
他做了个威吓的动作。
“那么,如果是我欺骗了你呢?”
“唔耸耸肩,含糊应道。
娜娜其实本无恶意,谈话一开始,便注意克制自己不要当面骂他是王八。她希望让他心平气和地把说出来。但最后,她被激怒了,她按捺不住了。
“那么,我的小乖,”她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来我家做什么……你烦了我两个钟头了……找你的老婆去吧,她正在跟福什里干那事哩。是的,一点不假,他在泰布街,普罗旺斯街的街角……你看,我连地址都给了你了。”
看见伯爵像遭了猛击的牛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洋洋得意说道:
“良家妇女混进我们这群人里头抢我们的相好了!……良家妇女也真有德行!”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已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见他气得说不出话,浑身哆嗦,她不禁心软而泪下,后悔极了。她一边蜷缩在火炉前烤右边的身子,一边安慰他:
“亲爱的,我向你发誓,我原以为你知道这事。不然,我不会讲出来的,而且,这也许是谣传。我并没说这是真的,是人家告诉我的,大家都在议论,但这能证明什么?……呀,得了,你不该烦恼,我要是男人的话,才不在乎呢!女人嘛,你看,不管她们社会地位是高还是低,都是一路货色,全都是。”
她诋毁女人,包括自己在内,使他受的打击不那么重,但他根本不听她的,也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他一边顿足,一边穿上鞋和礼服,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会步,然后,他仿佛终于找到了房门,憋着一腔怒火,夺门而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走好啊!”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还是大声地说,“人家同他说话呢!我还费尽唇舌安慰他呢!我首先改变了态度,我也道歉得够了!……因此,是他在惹恼我!”
她心里窝着火,两只手使劲挠着发痒的大腿。她打定了主意。
“呸!滚他的!他做了王八,这可不是我的错!”
她把全身都烤遍了,觉得暖烘烘的,然后钻进被窝,按铃叫佐爱把在厨房里等着的另一个男人带进来。
屋外,米法怒火满腔地走着。刚下过一阵暴雨,地面泥泞,他几乎滑倒。他下意识望望天空,煤烟色的云片在月亮前面奔驰。此时,奥斯曼大街行人寥寥。他沿着歌剧院的建筑工地,专拣阴暗处行走,嘴里嘀咕着不连贯的话。这婊子撒谎,她捏造这套谎言实在愚蠢、残忍。他刚才应该把她的脑袋踩个稀巴烂的。总之,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再也不想见她碰她了,否则他便是一个十足的懦夫。他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啊!这的妖怪,蠢笨如。鹅,烤得也像鹅。竟然诬蔑他四十年来所尊崇的一切!月亮穿出云层,皎洁的光芒倾泻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他害怕了,绝望地叫出声来,犹如陷入无垠的空虚里,彷惶惊恐。
“我的上帝!”他喃喃地说,“完了,一切都完了。”
大街上,迟归的行人脚步匆匆。他竭力要平静下来,这婊子胡谄的事又萦绕在他发烫的脑子里。他想分析事情的真伪。伯爵夫人早上该从德·谢札尔夫人的城堡里回来,确实,她完全有可能在前一天夜里回到巴黎,在那个男人家里过夜。现在他记起他们在丰代特庄园居住时的一些细节了。一天傍晚,他偶然在树丛下撞见萨比娜,她惊惶得话也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现在不能到他家里去呢?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完全属实,而且是顺理成章必然发生的事。当他在婊子家里脱衣服之时,也正是他老婆在姘头的卧室里脱衣之时,没有比这更简单、更合乎逻辑的了。他一边推理,一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可他感觉已陷入了不断扩大的肉欲的困扰里,而且蔓延到四周,征服了整个世界。一些辣的画面追逐着他。的娜娜,突然使人想起的萨比娜。在这个幻象中,这两个女人同样荒淫无耻。他踉踉跄跄,差点被一辆出租马车撞倒。几个卖笑女子从咖啡馆里出来,浪笑着用臂肘碰他。他的泪水忍不住又哗哗地涌了出来。他不愿被人看见,便钻进一条没有灯光的罗西尼街,在四周无人的街上,沿着沉睡的房子,孩子般地哭过去。
“完了,”他声音暗哑,“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太伤心了,只好靠在一扇门上,把脸埋在被泪水沾湿的手中。一阵脚步声吓得他赶快走开,他又羞愧又害怕,见人便躲,就像个夜游人,不安地晃荡。碰到人时,他便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唯恐人家看出他抽搐的肩膀而猜测他的家丑,他从船舱街走至蒙马特尔郊区街,街上的亮光使他吃了一惊,又踅了回来。就这样,他在这一带居民区,专挑黑暗的角落,走了将近一个钟头。他心里有个目的地,他下意识地在复杂迂回的路上耐心地走着,最后,他来到一条街的拐角,抬起头来,他到了。这儿就是泰布街与普罗旺斯街交接的角落。他本来五分钟便能走到的,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心痛万分,竟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到。他记起上个月的一个早晨,他曾来过这儿,他上楼到福什里家,感谢他为杜伊勒利宫的舞会写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伯爵的名字。福什里住在底层和二楼之间的夹层。有几扇方形小窗,被一家店的大招牌半掩着。左边的最后一扇窗,窗帘没有遮严,一道强光射了出来,只看见半边窗户。他定睛盯住这束光线,静观它的动向。
月亮已沉人漆黑的天空里,外边下着冰冷的细雨,圣三会教堂的钟已敲了两点。普罗旺斯街和泰布街明亮的煤气灯淹没在远远的黄色雾气中。米法呆立不动。那就是福什里房间,米法记得房间里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靠里放一张路易十三时代的床。台灯大概在壁炉上面靠右边。他们现在肯定上了床,因为窗前不见人影。灯光如守夜灯静止不动。他凝视着那灯光,心里却在打主意:他去按门铃,不管看门人的叫喊,他要一直冲上楼去,用肩膀撞开门,向床上搂抱着的两个人扑过去,当场把他们抓住。他忽然想起自己没有携带武器,怔了一下,然后,他决定用手掐死他们。他仔细考虑了他的计划,觉得还是等一等,看看有什么证据,有什么迹象,掌握了真凭实据再动手。这时,如果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他便马上按铃。可是,如果弄错了呢,他的心凉了。他怎么办呢?他又迟疑起来。他的妻子不可能在这个男人的房里,这想法太可怕了。他仍然呆立不动,等了这么久,视线有点迷茫,躯体渐渐麻木,浑身疲惫无力。
又是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只好离开他躲雨的门角。
等警察消失在普罗旺斯街时,他又走回来,身上湿漉漉的,冷得直打哆嗦。窗口灯光仍亮着。这次,他要走了,此时,灯前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不断有影子在窗口晃来晃去,明明房里有人走动。他又站在人行道上,胃里像火烧似的难受,现在,他要弄清是什么人。窗口晃过胳膊和大腿的侧影,一只巨手端着水壶的侧影在那里晃动。这一切他看不分明,但他似乎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他掂掇着,它似乎是萨比娜的发髻,可颈脖似乎粗肥了些。这个时候,他已失去辨认能力,为不能确定而焦灼,胃疼更剧烈了,他紧靠门上,以求减轻痛感,身上却像个穷汉似的瑟瑟发抖。不管怎样,他的目光就是不离那窗口。他的愤怒慢慢地变成道德家的想象:他幻想自己是个众议员,在议会慷慨陈辞,谴责放荡荒淫的社会风气,疾呼灾祸降临;他重写了福什里关于《毒苍蝇》的文章,而且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罗马帝国末期的这种伤风败俗的腐朽习气蔓延下去,社会就再也不能生存了。这样想着,他心里好受了一些。窗口上的影子消失了,他们大概又上了床。他呢,依然盯住窗口,伫候着。钟敲三点钟,他不能离开。大雨如注,他便躲进门口的角落里,双腿溅满了泥泞。行人已经绝迹。他固执而愚蠢地死盯那个窗口,眼睛似被这光灼痛,不时地合上一会儿。人影曾两次晃动,重复同样的动作,也是端着巨大的水壶。两次都恢复了平静,那灯光依然如守夜灯似的发出沉静的幽光。这些影子使他更加无法确定。这时,一个念头蓦地涌上心头,他冷静了些,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须在门口等妻子出来就行了,他当然认得出萨比娜,这办法再简单不过了,又不会闹出笑话便可把事情弄个明白。他呆在这儿就行了。扰乱他心绪的各种感觉中,现在只有要知道真相的隐约的愿望。躲在门角落里他厌烦、困倦了,为了提提神,他就试着计算他还要等多少时间。萨比娜九时左右到达车站,那就是说,他还要等约摸四个半钟头。他有的是耐心,想到他在夜里要茫茫无期的守候,倒也有趣,于是他决定坚持下去。
突然,那道灯光熄灭了。这本是很简单的事儿,但对他却是预料不到的灾祸,使他心绪紊乱而且焦躁不安。显然,他们在熄灯上床了。半夜时分这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他为此恼火,因为这黑乎乎的窗再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又凝视了一刻钟,他觉得累了,离开躲雨的门口,在人行道上来回踯躅,并不时抬头望望那个窗户,就这样漫步到五点钟。窗房还是毫无静。他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似乎看到有人影晃动。他感到极度的疲乏,全身麻木,竟忘了自己在街角等什么了。他不时被石块绊脚,猛地一震,惊醒过来,打个冷战,不知身在何方。既然这些人已经睡下,还有什么值得他担忧的,何必管他们的闲事呢?夜色深沉,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的。一切感觉,直至好奇心都已消失,他想结束窥探,找个可以抚慰自己的去处。街上越来越冷,难以忍受。他两次拖着脚步离开这儿,又走回来,他终于走远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他沿大街走下去,没有再回头。他颓然走过一条条街。他走得慢,迈着同样的步子,沿着墙根往前走,鞋跟发出响声。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移动,走到这盏煤气灯下,影子变大了,走到另一盏灯下,影子又变小了。这对他是一种催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后来也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只记得踯躅了几个钟头,仿佛在一个马戏场里兜圈子。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铁栏栅上,双手握着栏杆,他没有摇撼,只是极力张望胡同里的情景,满怀激动,但他没看什么,空寂无人的长廊里漆黑一片。从圣马可街吹来的风带着地窖里的湿气扑面而来。他执拗地呆在那里。接着,他从梦境中醒来,不禁怔住了,自问在这种地方,脸贴铁栏杆,心中如此痛苦,以至栏杆在他的脸上印上痕迹,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于是他又失望地游荡起来,凄凄惶惶,孤孤独独,仿佛被人遗忘在这一片黑暗里。
天终于亮了。冬夜过后的灰暗的黎明,在巴黎泥泞的街面显得如此凄凉。米法回到正在修建的大马路上,马路位于新歌剧院建筑工地旁边,灰泥地路面被雨水一浸,再被车轮辗过,变成了烂泥塘。他不看路,只顾往前走,滑了一下,又用力走稳。天色大明,巴黎苏醒了,一队队清洁工和第一批上早班的工人给他添加烦恼。他一副仓皇狼狈的样子,帽子湿透,浑身泥水,大家都惊诧地望着他,他躲进铰手架中,迟迟不敢露面,脑里一片空白,就只觉得自己十分悲惨。于是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神灵的思想,祈求超凡得到安慰的念头使自己也吃了一惊,是他预料不到的,兀突的事情,这念头使他想起了韦诺的样子。韦诺肥胖的小脸和满口烂牙似在眼前。几个月来他因为羞愧而避免见到韦诺,后者感到很伤心,如果米法去敲他的门,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韦诺一定十分高兴。过去,上帝待他慈悲为怀,只要稍有不快,生活中稍有挫折,他便走进教堂,跪下来,让渺小的自己匍伏在万能的上帝脚下。祈祷之后,他又精神振奋地走出来,准备放弃人间的财富,唯求灵魂的得救和永生。可是现在呢,只有下地狱的恐惧降临在他的身上时,才偶然进一次教堂。种种淫乐侵入他的身心,对娜娜的迷恋也干扰他皈依宗教的虔诚。所以现在会想到上帝,自己反而感到惊异。在他的脆弱的人格分崩离析,濒于毁灭之时,为什么他没有立即想到上帝?
于是,他艰难地走着,去寻找教堂,他已记不起教堂在那儿了,早晨改变了街道的面貌。他转过安丁河岸街角,隐约看见圣三教堂后面的钟楼掩在晨雾里,许多白色的塑像俯视着枝叶凋零的花园,仿佛有无数瑟瑟发抖的维纳斯分布在枯黄的树叶中。他登上宽大的石阶,累得站在门廊直喘气。然后他走进去。教堂很冷,取暖设备昨夜已经熄灭,高大的拱顶沾满从窗隙渗进来的蒸汽,教堂的两侧黑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影。在朦胧的暗处传来拖沓的鞋声,是几个教堂执事带着睡意未退的不快在走路。他魂不守舍的撞在一堆乱放的椅子上,满腹苦楚地跪倒在水盆旁边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他双手合十,在脑子里搜索祈祷词,整个身心渴望在**中奉献出来。可是他只见两唇翁动心已飞往别处,又到了一条条的街上,走着走着,似乎被一种不可抗拒的鞭子抽打着停不下来。他念念有词重复道:“啊!上帝啊,救救我吧!我是你的创造物,求你别抛弃我,他接受你的裁判!啊,我的上帝!我热爱你,别让我死在你的敌人的打击下吧!”没有回答,黑暗和寒冷包围着他。远处旧鞋拖地的声音不断,干扰了他的祈祷。空寂的教堂只有这种烦人的声音。早晨的教堂阒无一人,也没有打扫,更没有做早弥撒的人群暖和空气。于是,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膝盖发出格格的声音。上帝并没有出现。为什么要扑到韦诺先生的怀里哭泣?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米法不知不觉又走回娜娜的住所。在门外,他滑倒了,眼泪几乎涌了上来,他并非对命运伤心,只是觉得虚弱和不适。他太累了,浇了太多的雨,他冻坏了。想到要回他米罗梅尼街的阴暗的家去,心里更是凉透了。娜娜家的大门尚未打开,他只好等到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满脸含笑,身上已感受到这小窝的温暖了,在这里,他可以伸展四肢,美美地睡一觉了。
佐爱开门一见是他,现出吃惊和不安的神色。太太昨晚头痛得厉害,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可以去看看太太是不是睡着了。佐爱溜人房间,他一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与此同时娜娜跳了出来,衬裙也来不及穿,光着脚,披头散发,睡衣经一夜的,又皱又乱,有几处还被撕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嚷道,气红了脸。
她怒气冲冲地奔出来,原想亲自把他轰出门去,但一见他那副可怜而绝望的模样,她又动了恻隐之心。
“哎呀!我可怜的小狗,你真干净哪!”她的口气温和了一些,“出什么事了……嗯?你捉奸去了,却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相?”
他说不出来,活像只挨打的狗。她明白他没有抓到证据,她安慰他:
“你看,是我听错了。我敢发誓,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现在,小乖乖,回家睡觉去吧,你需要休息了。”
他没有动。
“去吧,走呀,我不能留你在这儿……这个时候,你不见得想留在这儿吧?”
“不,我想啊,我们一起睡吧。”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忍住了怒火,但己失去耐心。难道他疯了不成?
“喂,你走吧,”她再一次说。
“我不走。”
于是,她勃然大怒。
“你真讨厌!……放明白点,你让我厌烦透了,找你老婆去吧,是她使你当了王八,现在我把这事告诉你了……喂!我说得够清楚了,你可以放过我了吧?”
米法泪水满眶,合拢双手。
“我们一起睡吧。”
这下子,娜娜气昏了头。她一委屈,呜咽起来,只觉气堵咽喉。他是在侮辱她!他的老婆欺骗他,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出于好心,尽量用委婉的方式启发他,而他却要她承担恶果!不,不行!她的心肠好,但也不至于好到这个地步。
“他妈的!我受够了!”她边骂边捶打家具,“哼!我竭力克制自己,原想忠实于你,……亲爱的,如果我现在说一个字,明天我就会成为富人。”
他抬起头,怔住了。他从没想到金钱这个问题。要是她早有表示,他立即就能使她如愿以偿,他的全部财产都是她的。
“不,现在已经太晚了,”她愤怒地回答,“我喜欢那些主动自觉的男人……不,你不知道,你就是一次付一百万,我也不会要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还有别的事……走吧,否则我不承担任何后果,我会让你倒霉的。”
她带着威胁的神气向他走过去。这个善良的妓女被人引发了激愤时,仍相信自己的威力,相信自己比这些纠缠她的上流社会的男人要高尚得多。突然,门开了,斯蒂涅走了进来。这更是火上加油。她吼叫起来:
“好啊!又来了一个!”
斯蒂涅被她的大喝吓呆了,他停住脚步。与米法相遇,使他懊恼。他最怕解释,为此他避开伯爵已有三个月。他眨巴着眼睛,汕汕地晃着身子,不敢碰到伯爵的目光。他喘着粗气,脸色通红,神色沮丧,就好像一个人跑遍巴黎城,特意赶来报告喜讯,却撞上了意外的麻烦。
“你想干什么?”娜娜粗声问他,但用亲近的称呼,并不把伯爵放在眼里。
“我……我……”斯蒂涅吞吞吐吐地说,“我给你带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
“什么东西?”
他犹豫着。前天晚上,她曾向他表示,如果他弄不到一千法朗给她还债,她就不再接待他。这两天,他东奔西走,终于在这个早上凑足了这个数目。
“这是一千法郎,”他终于说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娜娜已经全忘了。
“一千法郎!”她嚷道,“难道我是要人施舍的吗?……看!我如何看重你的一千法郎的!”
她拿起信封,朝他脸上扔去。斯蒂涅是一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愕然地望着娜娜。米法同斯蒂涅交换了一个绝望的一瞥,娜娜两拳叉腰,吼声更高了。
“喂!你们侮辱我还有完没完?……你,亲爱的斯蒂涅,我高兴你也来了,因为,这下子我可以把你们统统轰出了……好了,全给我滚出去!”
见他们瘫了似的不动,她又说:
“怎么?你们以为我干了蠢事?这有可能,是你们把我烦死了!
……呸!我做好人做够了!我即使干蠢事而死,我也会高兴的!”
他们央求她,让她冷静。
“一,二,你们不走?……那么,你们看看,我已经有人了。”
她猛地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大大的,两个男人看见凌乱的床上躺着方唐。方唐没料到有此一招,两条腿翘得高高的,像头公羊似的仰脸躺在被揉皱的床单上,睡衣敞开,露出一身黑皮肤。他神色自若,因为他在舞台上已训练有素,善于应变。他起初觉得突然,但随之便但然地度过难关:他伸长嘴巴,缩起鼻子,扮了一个鬼脸,下半张脸整个变了样,自称这是扮兔子。他一副淫邪的样子,色鬼的嘴脸。一周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的原来就是方唐,她也像某些娼妓那样,爱上低级丑脚的鬼脸丑态来了。
“看见了吧!”她用剧演员似的姿态指着他说。
米法以前是什么都能忍受的,可是对这种侮辱实在难以忍受。
“婊子!”他喃喃地骂道。
娜娜已走进卧室,听见这句话又走出来,抛出最后一句话:
“婊子?那你老婆呢?”
说完,她返回卧室,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把门闩大声地一扭。两个男人面面相觑,默默无言。佐爱走了进来,她没有赶他们走,反而通情达理地开导他们。她是个明事理的人,认为太太干这种傻事过分了些。但她也为太太辩护:她与这个戏子的关系不会长久,应当等她对这个戏子的热劲过去再说。两个男人一言不发,离开娜娜的住所。到了人行道上,两人同病相怜,格外亲切,默默地握了握手,然后背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米法终于回到座落在米罗梅尼街的公馆,他的妻子也刚刚抵达。两人在宽阔的楼梯上相遇。楼梯两边的墙阴森森的,教人冰冷颤栗。他们抬头对视。伯爵的衣服沾满污泥,脸色苍白,神色慌张,显然是刚从荒淫的地方游荡回来。伯爵夫人像是乘坐了一夜火车疲累至极的样子,站着都能人睡,头发草草梳过,眼皮浮肿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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