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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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马特尔区维虹街五楼的一个小套间里。娜娜和方唐邀了几个朋友来过三王来朝节,大家吃点心,谁在点心中吃到蚕豆,便交好运。他俩迁入新居才三天,这也是欢庆乔迁之喜的酒宴。
他们原先并无同居的打算,在蜜月的新鲜劲儿和冲动中突然作出这决定。就在她怒骂伯爵和斯蒂涅,恶狠狠地把他们轰出门的翌日,娜娜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崩坍了。她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的债主们会涌进她的前厅,干涉她的卖笑生涯,扬言要拍卖屋内的一切家具,如果她仍然意气用事的话。为了夺回一些家具,势必要大伤脑筋,争吵不休,她宁愿把现有的一切都扔掉。此外她已住腻了奥斯曼大街的住宅。这几间漆成金色的大房间实在难看死了。与方唐打得。火热之际,她渴望拥有一个明亮的寝室,这曾是她从前做卖花姑娘时的憧憬。那时,她只希望有一个带穿衣镜的红木衣柜,一张挂蓝色棱纹布的床。于是,两天之中,她卖掉了她所能弄出来的一切,如小摆设和珠宝首饰等,带着一万法郎逃之夭夭,甚至没和看门人打声招呼,就如潜水人或者逃亡者,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这样一来,男人们便不能来缠她了。方唐很好,他不违拗她的意愿,她要怎样就怎样,完全是她的好搭档。他手头也有七千法郎左右,他答应把这笔钱和娜娜的一万法郎合起来用,尽管人家说他吝啬。他们认为这是一笔成家的可靠资金。从此,两人都从这笔储金里取款使用。在维虹街租了两个房间,购置了家具,像老朋友似的分享一切。同居的初期,小日子过得很甜蜜。
三王来朝节的晚上,列拉太太带着小路易第一个到来。方唐还没有回来,列拉太太没有讳言她的担扰:看着侄女放弃了发财机会,她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啊!姑妈,我多么爱他哟!”娜娜嚷道,双手抱在胸前,做了个漂,亮的动作。
这句话对列拉太太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她的眼睛湿润了。
“你这话倒是真的,”她坚信不移地说,爱情高于一切!”
房间太雅致,她呼呼咋咋的赞声不绝,娜娜领她参观了卧室,饭厅,一直看到厨房。房间不是很宽敞,但重新漆过,换过墙纸,阳光亮灿灿地照了进来。
列拉太太把小路易留在厨房里,看女佣人烤母鸡,自己拉娜娜留在卧室,她要和侄女讲几句心腹话,因为佐爱找过她。佐爱出于对女主人的忠诚,义无反顾留在原来的岗位上。太太以后会付工钱给她的,她用不着担心。佐爱在奥斯曼大街那乱七八糟的旧居里应付债主,体面地撤退,抢救出一些劫后残存的东西。她回答债主们,太太出门旅行去了,对太太的地址守口如瓶。她怕被人跟踪,甚至不敢到太太的新居。然而,今天早上,她跑到列拉太太家去了,因为发生了新情况。昨天晚上,债主们又来了,有地毯商、煤炭商,还有洗衣妇,他们提出债务可以缓清,甚至还可以借太太一大笔钱,只要太太回旧居来,不做傻事。姑妈转述了佐爱的忠告,还说肯定有一位先生在幕后出点子。
“我绝不会那样做的1”娜娜愤激地说,“这些买卖人真卑鄙!难道他们以为我会卖身还他们的债?……你知道,我宁可饿死也不会欺骗方唐!”
“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列拉太太说,“我的侄女心地太好了。”
娜娜得知她的别墅“迷鸟居”被卖掉了,而且是拉博德特用贱价为卡萝莉娜·埃凯买去,十分恼火。她对那帮人特别气愤,尽管她们装模作样,其实她们是真正的婊子。哼!是的,她比她们任何一个都要高贵!
“她们尽可以吹牛,”她说,“金钱永远不能给她们真正的幸福……而且,你看,我现在太幸福了,我已经忘了这帮人是死是活。”这时,马卢瓦太太进来了,戴一顶古怪的帽子,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形状。大家见了面都很高兴。她解释说,以前的豪华排插使她拘谨,现在她可以不时地来打打牌了。她们再次参观了房间。在厨房里,当着正在给烤鸡浇卤汁的女佣,娜娜大谈节约开支,雇个女佣太花钱,她想自己做家务。小路易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个烤箱。外面传来说话声。是方唐带了博斯克、普律利埃尔来了。现在可以人席了。娜娜第三次领客人参观房间的时候,肉汤已经端了上来。
“呀,孩子们,你们这儿真不错哩!”博斯克不住口地称赞。其实他只是为了讨好请他吃饭的伙计,他对这个所谓“香巢”并不感兴趣。在卧室里,他又大唱赞歌。平时,他视女人为畜牲。哪个男人为这些肮脏的畜牲操心受累,他就十分愤慨,这是他唯一的愤慨,他对世界抱着这种醉汉式的蔑视。
“呀!伙计,”他眨了眨眼睛,接着又说,“你们偷偷地筑了这个‘香巢’……说真的,你们做得对,这儿真舒服。上帝作证,我们会常来看你们的!”小路易骑着扫帚走进来,普律利埃尔不怀好意地调佩道:
“啊!你们已经有了娃娃啦?”
话说得真逗,列拉太太和马卢瓦太太笑弯了腰。娜娜没有生气,还温柔地笑着说:“可惜不是呢。”为了孩子和自己,她宁愿方唐是孩子的爹,但可能以后他们会生一个的。方唐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抱起小路易逗他玩,还学他的口吻说话。
“这没关系,他爱他的小爸爸……小坏蛋,叫我爸爸!”
“爸爸…爸爸……”孩子结结巴巴地叫。
大家摸他,亲他。博斯克不耐烦了,说该入席了,这才是正经事呢。娜娜请求客人们允许小路易坐在她身边。晚饭吃得很快活。博斯克坐在孩子的另一边,他很烦,他要提防碟子不给孩子弄翻。列拉太太也使他讨厌,她情绪激动,讲了不少悄俏话,说有身份的先生还在追求娜娜。有两次,她泪湿的脸,几乎靠到他身上来了,他不得不把她的膝盖推开。普律利埃尔对马卢瓦太太也很没礼貌,一次也没给她递过菜。他心里只有娜娜,看见娜娜紧挨方唐,他觉得酸溜溜的。这一对情侣连连接吻,令人生厌,他们不管请客的习俗,两个人竟紧靠着坐在一起。
“见鬼!吃吧,你们有的是时间!”斯博克嘴里塞满食物,一再对他们嘀咕,“我们走了以后你们再吻不好吗?”
娜娜不能克制,她已经如痴如狂地堕入爱河了‘她脸上红扑扑的,有如处于,满含娇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方唐,用各种呢称叫唤他:“我的小狗,我的小狼,我的猫咪。”每次他给她倒水或递盐,她便俯下身来,吻他的嘴唇、眼睛、耳朵……方唐责备她时,她就灵巧地装出被打的猫那样柔顺、谦卑,偷偷抓住他的手不放,亲了又亲。她非得触摸他的身上某一部分不可。方唐则装腔作势由她爱抚。他的大鼻子因肉欲的快感而一耸一耸的。娜娜这个雪白、丰腴、美貌姑娘的虔诚的爱,使这个山羊嘴脸,滑稽丑陋的男人得意非凡,他也不时回报她一个吻,就如享有一切快乐而显得和气的人那样。
“喂!你们俩真扫兴!”普律利埃尔嚷道,“你给我从这儿滚开!”
他推开方唐,把自己的餐具换了过去,坐到娜娜身边。大家一阵欢呼,鼓起掌来,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方唐装出沮丧的样子,摆出、火神哭求爱神的古怪表情。普律利埃尔马上向娜娜大献殷勤,在桌子底下碰娜娜的脚,娜娜踹了他一下,叫他安分些。不,她当然不会和他睡觉的。以前她因为他的脸蛋漂亮,对他有点好感,现在,她讨厌他了。如果他再装作捡餐巾捏她一把的话,她就把玻璃杯扔到他的脸上去了。晚会过得还是愉快的。大家很自然谈到游艺剧院。波尔德那夫这混蛋怎么还不死?他的心脏病又发作了,痛得不得了,路也走不动。昨晚排练的时候,他还不住地骂西蒙娜呢。他要是死了,艺员们不会为他流泪的!娜娜说,如果他来请她演戏,她会断然拒绝。她还说她再也不会演戏了,剧院及不上她的小家。方唐呢,新戏里没有他的角色,正在排练的戏里也没有他,于是他也吹嘘他的幸福和自由,晚上和他的小猫咪跷起脚烤火,共度良宵。
大家分吃了三王点心。蚕豆落在列拉太太那里,她把它放进博斯克的杯里。于是大家叫嚷:“国王喝酒!国王喝酒!”娜娜在众人欢快的喧闹声中,走过去搂住方唐的脖子,一边吻他,一边在他耳畔悄语。普律利埃尔带着美男子的微笑生气地叫道,说他们这样违反了游戏规则。小路易躺在两张椅子上睡着了。将近午夜一时,大家才告辞,一边下楼一边大声喊再见。
连着三个星期,这对情人的日子过得确实消魂。娜娜仿佛又体会到她第一次穿绸袍时的欢欣惊喜的心情。她深居简出,品尝着清静简朴生活的乐趣。一天,她大清早亲自下楼到拉·罗什富科市场买鱼,与她从前的理发师弗朗西斯不期而遇。他仍是老样子,穿戴整齐,上好的料子做的内衣,无可挑剔的礼服。而她却穿着晨衣,头发蓬乱,足踏旧鞋,这副模样被他在街上撞见,她觉得丢脸。但他很有分寸,显得更有礼貌,也没问什么,装作以为太太出外旅行。“咳,太太这次决意出门旅行,使得多少人伤心呀!大家认为这是一种损失。”娜娜出于好奇,忘了刚才自己的狼狈相,向他打听情况。市场人多拥挤,她推他到一家住户的门口,与他面对面站着,手里拎着小菜篮。她这一走,大家有什么议论?我的天!请他理发的太太们议论纷纷,说东道西的,总之,引起了轩然大波。斯蒂涅呢?斯蒂涅先生处境很不妙,如果他再做不成一笔买卖,最终就有好戏看啦。达格内呢?啊,他很好。他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娜娜回首前尘未免有感于怀,她张了张嘴,还想问米法的近况,却又欲言又止。弗朗西斯会意地一笑,主动说了出来。至于伯爵先生,说起来可怜,太太走后,他痛苦极了,仿佛灵魂在受煎熬,凡是太太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找过。最后,米侬先生遇见他,把他带到了家里。这消息使娜娜笑了一阵子,但笑得很勉强。
“哦,原来现在他和萝丝在一起了。”她说,“弗朗西斯,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看,这个伪君子!他已养成习惯了,连一个星期都熬不住啦!他还对我发誓,除了我,他再不去找别的女人了!”
她心里气极了。
“他是我不要才剩下来的,”她接着说,“让萝丝捡去好了!哦,我明白了,因为我抢走了她的那个混蛋斯蒂涅,她要报复我……把一个被我踢出门外的男人勾引到自己的家里,也真够狡猾的”
“米侬先生说的可不一样。他说,是伯爵先生赶你……是的,他说的更难听呢,是伯爵一脚踢在你的……”
娜娜登时气白了脸。
“嗯?什么?”她叫起来,“他踢我的?……这谣言也太过分了吧!事实上,我的宝贝,是我把这王八踢下楼去的!他是王八,你要知道这个。他的伯爵夫人和许多男人私通,甚至包括那个无赖福什里……米侬到街上为他的丑老婆拉客,他老婆太瘦了,没人要!……多卑鄙啊!”
她气噎咽喉,停下来喘气。
“啊!他们居然说这些……好吧!我的小弗朗西斯,我要去找他们,我……你肯和我一起去吗?……是的,我一定去,我们且看他们还敢不敢说踢在我的……踢我?我从来没挨过任何人的打,谁也不敢打我,你知道吗?如果哪个男人碰我一根指头,我会把他打得粉碎!”
她平静下来。总之,他们要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他们连她的鞋底泥也不如,骂他们还嫌脏了嘴哩,反正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弗朗西斯说着说着态度就随便了许多,看她穿着晨衣出来忙家务,临走时给她几句忠告。她不应该为了一时的痴情牺牲一切,这是错的,一时的痴情会毁掉前程的。她低头听着。他神色沉痛,仿佛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不忍心眼看这个美貌的姑娘糟塌自己。
“嗯,那是我自己的事,”她终于说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我亲爱的。”
她握了握他的手,他的衣装尽管很整洁,但手却有点油腻。然后她去买鱼了。这一整天,关于一脚踢在她的那段话总是索回脑际。她甚至把这件事告诉了方唐,还摆出一副不能忍受别人碰一指头的女强人的样子。方唐自以为见识卓群,宣称所有上流社会的男人都是禽兽,应当蔑视他们。从此,娜娜从心里瞧不起上流社会的男人。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观看方唐认识的一个小妇人首次登台演出,她只有十行台词。他们徒步回到蒙马特尔高地时,已将近午夜一点钟。他们在安丹河岸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他们坐在床上吃,因为天气不太冷,还用不着生火。他们紧挨着坐在床上,被子盖住腹部,背靠几个枕头,一边吃宵夜一边谈论那个小妇人。娜娜觉得她又丑又缺少风韵。方唐靠在枕头上,递送着切开的蛋糕,蛋糕放在床头柜上,蜡烛和火柴之间。-最后,他们终于吵起架来了。
“啊!说真格的,”娜娜大声嚷,“她的眼睛像钻孔,头发像乱麻。”
“住嘴!”方唐说,“她的头发漂亮极了,目光火辣辣的……真怪,你们女人就爱狗咬狗的。”
他的样子很不高兴。
“得了,你说得太多了!”他最后粗暴地说,“你放明白点,我是不喜欢别人惹我生气的……睡吧,否则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他吹灭了蜡烛。娜娜怒气未息,继续说道:她受不了别人用这个腔调和她说话,她是习惯于受人尊重的。方唐没有答理,她也只好不响了。但她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妈的!你还有完没完?”他大声喝道。
“床上有蛋糕屑,这可不是我的错。”她冷冷地说。
床上的确有碎屑,她感觉得到大腿下面到处都有。有一小粒都使她浑身痒痒。她拼命搔,把皮肤都搔出血来了,平时在床上吃蛋糕,不总是要抖抖被子吗?方唐憋着一肚子火,点燃了蜡烛。两人下床,赤着脚,穿着睡衣,把被子拿开,用手扫掉床单上的碎屑。方唐冷得发抖,赶紧上床躺下,她叫他把脚擦干净,他骂她见鬼去吧。她刚一躺下,又乱动起来。床上还有碎屑。
“见鬼!肯定还有!”她叫道,“你的脚又把碎屑带上来了……我受不了!我跟你说我受不了!”
她正要跨过他的身子跳下床去。方唐困得要命,被她这一折腾,火冒三丈,便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达重重的一巴掌打得娜娜一头栽倒在枕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哎唷!”她叫了一声,孩子似的长呻了一口气。
他威胁说如果再动就再给她一巴掌。然后,他吹熄蜡烛,摊开手脚,仰脸躺在床上,立即打起鼾来。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起来。仗着气力大欺侮别人,这是懦夫的行为!但她也真怕他了,方唐的丑脸凶起来太狞恶了。她的怒气消了,巴掌似乎使她冷静下来。
她反而对他产生了敬意,把身子往墙边靠,让他睡得更舒展些,她脸上火辣辣的,满眼泪水,疲乏而沮丧,忘了碎屑的困扰,最后顺从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用的双臂把方唐紧紧地搂进怀里。他不会再打她了,再也不会了,不是吗?她太爱他了,挨了耳光也是舒服的。
于是,新的生活又开始了。方唐动不动就扇她一巴掌。她也习惯了,每次都忍受下来。有时,她也叫喊,威胁他,但他把她逼到墙边,说要掐死她,她又软了下来。她常常跌坐到椅子上,哭泣五分钟就完事,把一切忘了,开开心心的又唱又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裙子飞扬。然而,最糟糕的是方唐现在整日不见踪影,不到午夜决不回家。他到咖啡馆闲坐会友。娜娜容忍一切,战战兢兢,百般柔顺,只怕稍拂他的意,从此一去不回来。有些日子,马卢瓦尔太太不来,姑妈和小路易也不来,她便烦闷欲死。有个星期天,她到拉·罗什富科菜场买鸽子,就在她讨价还价的时候,突然遇见了买小萝卜的萨丹,娜娜高兴极了。自从那天晚上方唐请王子喝香摈酒以后,她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怎么?是你!你也住在这附近?”萨丹说,她很惊奇这么早就在街上见到娜娜,而且还穿着拖鞋。“噢!我可怜的姑娘,你也潦倒落魄了?”
娜娜蹙起眉尖,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周围有不少妇女,她们也都穿着晨衣,里面没有内衣,披头散发,头发沽满了灰尘。每天清早,这个区的妓女,把与她们过夜的男人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浮肿,忍受了一夜的纠缠,心情烦躁,身体疲乏,她们拖着破鞋子从十字路口的每条街出来,往菜场走去,有的年纪轻轻,脸色苍白,娇娇怯怯惹人怜爱,有的又老又丑,腹部隆起,皮肤松驰,除了接客时间以外,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们。人行道上,人们频频回首注视,她们均不屑一顾,忙忙碌碌,一副家庭主妇的傲慢神气,目中根本没有男人。萨丹正付钱买一束红萝卜,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像是上班迟到的小职员,对她喊了一声“亲爱的,你好!”她登时站直身子,像被人伤了尊严的皇后,叱道:
“这猪猡,碰到什么鬼啦广
话刚出口,她马上觉得此人脸熟。三天前,午夜时分,她独自从大街回来,曾和他在拉布鲁叶街角谈了半个小时,想拉他回家过夜。想起这事,她更为恼火。
“他们真是没有教养,大白天冲你乱嚷,人家正在办正经事,应当对她们规矩一些吧,是不是?”
娜娜虽然怀疑那些鸽子不新鲜,最后还是买了。萨丹要把自己在附近拉·罗什富科街的地址指给她。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娜娜告诉萨丹她热恋方唐。萨丹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她停下脚步,手臂下挟着萝卜,娜娜说的最后那个细节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娜娜说起谎来,发誓说是她在米法的揣了几脚,把他轰出门外的。
“啊!太棒了!”萨丹连连欢呼,“太棒了,踢得好!他一句话也没说,是吧?真是十足的懦夫!我真希望当时在场看看他的嘴脸!
……亲爱的,你做得对。金钱,去它的!我呀,如果我看上一个人,我愿为他而死……常来看我,嗯?左边那扇门,你敲三下,田为这儿有很多讨厌鬼。”
从此,娜娜只要觉得过于寂寞,就去看萨丹。萨丹每次都在家,因为她从不在十点之前出门。萨丹住着荫个房间,一个药剂师为了她免遭警察的搔扰给她买了些家具。可是不到一年,她就搞烂了家具,椅垫穿了,窗帘脏了,屋子里堆满垃圾,乱七八糟,像一群野猫的窝。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看不过去,决心打扫一下,可是,她一拍灰尘积垢,椅子的横档和帷幔的碎片便随手而落。这几天,房里更脏,简直插不进脚去,因为掉下来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堆在门口,所以她干脆放弃不管。灯光下,只有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那个座钟和剩下的窗帘还能给嫖客们一点假象。六个月来,房东一直威吓要撵走她。那么,她又为谁保管她的家具呢?为那个药剂师?绝不!早上起来,心情舒畅的时候,她叫嚷:“吁!吁!”一边猛踹衣柜两侧和五斗柜,蹋得几乎爆裂。
娜娜每一回去找她,几乎都看见她躺在床上。甚至在大白天她买菜回来,也是懒洋洋的疲惫不堪,倒在床上又睡了。白天,她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坐着也打盹。直到傍晚上灯时分才摆脱委顿的状态。娜娜在萨丹家里觉得很自在,她可以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中央什么事都不干。脸盆随地乱放,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搭在沙发椅上。她们东拉西扯地闲聊,有倾诉不完的心腹话。萨丹穿着衬衣,仰卧在床上,把大腿翘得高高的,一面抽烟一面听娜娜说话。有时,下午她们觉得烦闷就喝苦艾酒。她们说这是为了忘却。萨丹不下楼,甚至不穿裙。俯在栏杆上叫门房的女儿把酒端上来,小女孩只有十岁,每次送苦艾酒上楼,总要偷偷瞟一下萨丹裸露的大腿。每次交谈总以咒骂男人的卑鄙为结尾。娜娜则三句不离方唐,令人生厌,唠唠叨叨地提及方唐是怎么说的,方唐是怎么做的。萨丹倒也善良,耐心地听娜娜讲那些说不完的琐碎事,什么倚窗等待方唐啦,为了一锅烧糊的肉吵架啦,赌了几个钟头的气不说话后来又上床又和好了啦。娜娜觉得不吐不快,连挨巴掌的经过也说了出来。上星期,她的眼睛都被方唐打肿了。昨天晚上,他因为找不到拖鞋,又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床头柜上。萨丹听了一点也不惊讶,依然吞云吐雾地抽她的烟,只说,如果换上她,就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打个空,一下子栽倒过去!两个人津津乐道有关打耳光的经历,这些重复了几百遍的蠢事使她们醉魂荡魄,沉湎于挨揍后的那种软绵绵、辣、疲乏无力的感觉之中。品味方唐的耳光,描述方唐的一举一动,直至脱靴子的动作在娜娜都是一件乐事。所以她每天都来,萨丹也抱有同感,两人一唱一和,甚是投契。萨丹列举她挨过的更惨重的揍,有个糕点师把她打昏在地,但她依然爱他。后来,有几次娜娜哭了,她说,再不能被他虐待下去了。萨丹把她送到家门口,还在街上等了一个小时,看看方唐有没有谋害她。而到了第二天,两个女人又为方唐和娜娜言归于好高兴了一个下午。她们嘴里不说,心中却宁愿过挨情人痛打的日子,这日子够刺激,有意思。
她们成为莫逆之交,形影不离。但萨丹从来不到娜娜家里去,方唐不愿意有婊子上门。她们常常一起外出,有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这女人就是罗贝尔夫人。自从她不肯到娜娜家里参加夜宴之后,娜娜就十分注意她并对她产生敬意。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埃街,那是欧洲区的一条新街,环境幽静,没有一间店铺,房子很漂亮,里面有许多小套间,住的全是女人。萨丹领娜娜来这儿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僻静的人行道两旁,尽是贵族气派的洁白高楼,马路上停着投机家和大商人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男人们一边匆匆走路,一边抬头睃一眼窗口穿着晨衣似在等客的女子。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忸怩地说她不认识这位夫人,萨丹非拉她上去不可,谁都可以带一个女友在身边嘛。她只不过想作礼节性的拜访而已。昨日她在一家饭馆邂逅罗贝尔夫人,夫人十分和气,再三要萨丹去她家看望她。娜娜终于让步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松的小个子女仆对她们说,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女仆还是领她们到客厅坐着等太太回来。
“哎!这屋子太美了!”萨丹轻声说。
套房的装饰朴素,舒适。墙上挂着深色的帷幔,这是巴黎的店主发财退休后的典型居室。娜娜觉得触目,正要开个玩笑,萨丹却恼了,说夫人是个正派人。人们经常看到她挽着一些上了年纪而庄重的男人进进出出。目前,她跟了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为人正派,他喜欢这间屋子的陈设大方,每次来他都叫仆人为他通报,称她为
“我的孩子”。
“看,这就是她!”萨丹指着放在座钟前的照片说。
娜娜细看那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长着深棕色头发,脸很长,紧抿双唇,笑不露齿,完全是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但过于拘谨。
“真怪,”娜娜半晌方才说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在哪儿呢?我记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干净的地方……啊!毫无疑问,肯定不是干净的地方。”
她扭头对萨丹说:
“这么说,她要你来看她,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她想得到什么?见鬼,无非想和我聊聊天罢啦……这是客气嘛。”
娜娜盯着萨丹,轻轻“喷”了一声。反正,这事与她无关。可是,这女人让她们干等着,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都走了。
次日,方唐通知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她一早去找萨丹,想请她亡馆子吃顿饭,但到哪家馆子颇费脑筋。萨丹提出的饭馆娜娜都觉得不妥。最后,她说服娜娜到洛尔饭店去。这是一家供应客饭的馆子,在烈土街,一顿饭只要三个法郎。
晚饭时间还没有到,在店外干等太无聊,于是提早了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三个饭厅还没有顾客。她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老板娘洛尔·皮埃代菲坐在柜台的高凳上。这是个五十岁的妇女,肥胖臃肿,上身紧束着胸衣和腰带。女客们一个个进来,踮起脚尖,隔着柜台上的茶托,很亲热地吻洛尔的嘴。而洛尔这个怪物,眼眶湿润,对她们一视同仁,免得引起妒忌。招待女客的女招待却恰恰相反,又高又瘦,眼皮发黑,眼里闪着黯淡的目光。三个饭厅很快就坐满了,约有一百多个客人,随意找地方坐下,大部分客人都在四十岁左右,体态臃肿,因纵欲过度而浮肿的脸淹没了松软的嘴巴。但在这些肥胖滚圆的胸脯的肚腹中间,也有几个美丽窈窕的姑娘,举止轻浮放肆,神气却也天真。这是从低级舞场挑选出来的雏儿,是洛尔一个食客带来的。那群胖女人嗅到青春气息,推推拥拥地围着她们大献殷勤,像猴急的老光棍,争着为她们买好吃的东西。男顾客人数不多,大约十到十五个左右,他们在裙袍汇成的波浪里,态度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这儿看这种场面的,很悠闲的插科打浑。
“这里的烩肉非常好吃,是吧?”萨丹说。
娜娜满意地点点头。这里的饭食还像从前外省旅店的饭食一样实惠:金融家式鱼内香菇馅酥饼、鸡肉焖饭、肉汁煮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大米焖鸡饭攻势凌厉,吃得上衣都几乎撑破,一边用手慢慢地揩嘴。起初,娜娜还担心碰见旧朋友,问她一些愚蠢的问题,但她很快便平静了,她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有的女人衣裙已经褪色,有的帽子破烂,有的则衣着华丽,因共同的性变态而结下友情。娜娜被一个小伙子吸引住了,他一头短短的卷发,神情傲慢,和他同桌的女人都胖得要死,她们敛息止气地关注他的举动。小伙子胸脯便鼓了起来。
“哟,原来是个女人!”娜娜不由轻呼。
“呀!不错,我认识她,”萨丹嘴里塞满鸡肉,咕哝道,“很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不胜厌恶地撅一撅嘴。这种事她还无法理解。不过,她通情达理地说,喜欢什么口味、什么颜色没有必要争论,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摆出旷达的神气吃她的奶油。她分明看见萨丹那双少女般的蓝色大眼睛,撩起了邻近几张桌子的女人的情焰,尤其是她旁边的一个金发胖婆娘,样子蛮可爱,色地使劲往萨丹身边挤,娜娜几乎要干涉她的放肆了。
这时,进来一个女人,娜娜吃了一惊。她认出这女人就是罗贝尔夫人。这人长一头褐色头发,模样儿俊俏,她熟识地向长瘦的金发女招待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倚在柜台前,和洛尔久久地接吻。如此高贵的妇人竟做出如此举动,娜娜十分惊诧。而且罗贝尔夫人已完全失去平日的稳重端庄的神气,眼珠子骨碌碌地向饭厅乱转,一面同洛尔低声交谈。洛尔又重新坐下,缩成一团,摆出同性恋者老偶像的威严,脸庞衰迈,被忠实的信徒们吻得锃亮发光。她高踞饭店老板娘的宝座,隔着盛满菜肴的盘子,俯视着由胖女人组成的顾客,享受着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报酬,她比那些最胖的妇人,其块头更为肥硕。罗贝尔夫人发现了萨丹,马上撇下洛尔跑过来,挺热乎地说,昨天她不在家,真是太遗憾了。萨丹受宠若惊,一定要腾出位置请她坐,罗贝尔太太说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到这儿来不过看一看。她一面说,一面站在这位新朋友的背后,靠在她肩上,笑眯眯地不住说:
“喂,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不幸底下的话娜娜没有听见。这场谈话使她很不高兴,恨不得对这个正经女人直说她要说的话。这时,她看见又有一帮女客进来,不禁愣住了。这群女人很时髦,盛装华服,珠光宝气,还戴着钻戒。她们出于对同性恋的癖好,所以成群结队地来到洛尔饭店,吃一顿每人三法郎的饭菜,炫耀她们身上价值几’卜万法郎的珠宝,惹得溅满污泥的穷女孩又惊异又嫉妒。她们进店的时候高声说话,笑声清朗,仿佛把外面的阳光都带了进来。娜娜认出这群人里有露茜和玛丽娅,赶紧转过头去,不胜厌恶。过了五分钟,这群女人与洛尔谈完话,到隔壁的餐厅去了,娜娜低着头,像一门心思在桌布上搓面包屑似的。当她终于转过头来时,她怔住了:旁边的椅子空了,萨丹已经不见踪影。
“哎呀,她去哪了?”她脱口惊呼。
刚才深情眷注萨丹的那个金发胖女人,本来满肚子气,这下子倒咯咯笑了。笑声触怒了娜娜,恶狠狠地瞪着她,她拖长声音,懒懒地说:
“当然不是我夺走了你的她,是另有其人。”
娜娜明白人家在戏弄她,于是便不再作声。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在生气,还继续坐了一会儿。她听见隔壁的饭厅里,露茜正热热闹闹地款待一桌子的小姑娘,都是从蒙马特尔舞场和圣堂舞会里来的。饭厅里很热;女招待撤走了一叠叠脏盘子,屋子里充满了米饭焖鸡的浓烈气味。那四位先生给六对同性恋者灌美酒,意图听听她们酒后吐出污言秽语。现在,最令娜娜恼火的是她要代萨丹付饭钱。这婊子撑饱了肚子就随便跟人跑了,连谢都不谢一声!虽说才三个法郎,但萨丹这种做法未免令人恶心,也太狠心了。她还是照付了钱,把六个法郎扔给洛尔,她蔑视洛尔,觉得她比阴沟里的污泥还贱。
到了烈士街,娜娜越想越气。当然,她不会去找萨丹,一个漂亮的下流胚,不值得理睬!只是她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她缓步走回蒙马特尔,心中恨透了罗贝尔夫人。这女人真不要脸,竟敢冒充上流社会的女人。不错,她是垃圾堆里的上流女人!娜娜记起曾在鱼市大街的下等舞厅蝴蝶厅见过她。男人花上三十个苏就可以找她伴舞。这种人还以端庄的姿态蒙骗办公室主任,赏脸请她吃晚宴,她却摆架子,不屑应邀!真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具!这些假正经的女人就爱躲在无人知晓的肮脏角度里,没命地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不觉已回到韦龙街。看见家里有灯光,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方唐也被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半途甩了,一肚子闷气回了家。他冷冷地听娜娜的解释。她一面说,一面害怕挨打。她以为他凌晨一时才回家,现在他提早在家,不由得张皇失措。她承认花了六个法郎,却撒谎说是和玛卢瓦太太一道花的。他板着脸递给她一封信,信是寄给娜娜的,他却大模大样地拆来看了。-信是乔治写的,他一直被关在丰代特庄园。每个星期只能写几页火热的情书以求安慰。娜娜喜欢收信,尤其喜欢满纸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地情书,她常把情书念给大家听。方唐熟悉乔治的文笔,而且很赞赏。但这天晚上,娜娜十分害怕吵架,所以装出对来信无所谓的样子,草草的扫了一眼,立即扔到一边;方唐不愿意这么早上床睡觉,可又不知如何打发这个夜晚,便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无聊地敲打。突然,他转过身来。
“我们马上给这小于写封回信吧。”
乎日都是他动笔,每次都在文笔上与对方一比高低。信写完他便大声朗诵一遍,娜娜听了必然高兴万分,拥吻着他说,只有他才想得出这样的佳句,他听了也高兴起来。于是,燃起了他们之间的热情,爱心复炽,欢洽如旧。
“就依你的意思办,”娜娜说,“我去烹茶,喝完茶我们上床睡觉。”于是方唐在桌边坐下,把笔、墨、纸摆了一桌子,然后舒臂弯肘,伸长下巴。

“我的心肝!”他一开始便高声念道。
他专心致志地埋头写了一个多小时,有时为了一个句子而搜索枯肠,改了又改,每找到一个温馨的词语,他便洋洋自得。娜娜静默一旁,已经喝完了两杯茶。最后,他像在舞台上那样,用乎匀的语调朗读了这封信,并夸张地比划了几下手势。信有五页之多,信中写道:在“迷鸟居”度过的美妙时光,有如芬芳的气息沁人心脾,发誓“永远忠于这个爱情之春”,最后宣称,唯一的愿望就是“重温这幸福的旧梦,如果真能重温幸福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是出于礼貌才这样写的。只是为了说笑……嗨!我认为这信写得很动人!”
他洋洋得意。可娜娜不太机灵,她心存疑忌,没有一边赞叹一边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这就铸成大错。她只说信写得好而没有别的表示,方唐十分扫兴。如果她不喜欢这封信,可以另写一封嘛。他俩一反常态,没有讲几句情话之后就接吻,而是冷冰冰地分坐在桌子的两端。不过,娜娜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的嘴唇才沾了沾茶水,便大叫起来:
“这是什么鬼茶哟!你肯定放了盐!”
娜娜不该耸了耸肩,方唐勃然大怒了。
“哼!今天晚上什么都糟透了!”
他们吵了起来。时钟才指着十点。吵架也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他暴跳如雷,冲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把种种罪名加到她身上,不容她置辩。她肮脏,她愚蠢,什么下等地方都混过。接着,在金钱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他在城里吃饭,一顿花过六个法郎吗?都是别人付的帐,否则,他宁愿回家吃蔬菜牛肉浓汤。何况请的又是玛卢瓦尔这个老太婆!明天他就把这个老鸨撵出门外!好呀!如果他们每天都这样把六个法郎往街上乱扔,以后的日子就别过了!
“别的不说,我要查查账!”他喊道,“喂!把钱拿出来,看看我们还剩下多少?”
他所有卑鄙的悭吝本性发作了。娜娜被他震慑了,赶忙从抽屉里拿出用剩的钱,捧到他的面前。直至现在,钥匙就插在公共钱箱上,里面的钱彼此可以取用。
“怎么!”他数了数钱说,“一万七千法朗只剩下不足七千,我们同居才三个月……这不可能。”
他猛冲过去,推开写字台,把抽屉拉出来放到灯下翻找,数来数去只有六千八百零几法郎。于是,他大发雷霆了。
“三个月花掉一万法郎!”他厉声大吼,“他妈的!你拿去干什么了?嗯?说呀!……全用去贴你姑妈了,是不是?不然就是养汉子了,这明摆着……你为什么不回答?”
“啊!瞧你发什么火呀?”娜娜说,“这笔账很容易算……你没有把买家具的钱算进去。再说,我也得买点衣着用品。安置一个家,钱当然花得快。”
他要她解释,可又不愿意听。
“不错,可钱也花得太快了,”火气稍减后他又说,“听着,我的小乖乖,这种合伙共饮的方式我腻透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这笔钱在我手中,我就留下了……我不想破产。各人的财产归各人吧。”
他面无愧色地把钱装入兜里。娜娜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却自鸣得意地继续说:
“你明白,我才不那么傻,去抚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爱花你的钱,尽管去花好了,这是你的事,我的钱嘛,别指望碰一碰!……以后你烧一只羊腿,我付一半钱。晚上我们结账,就这样定了!”这下,娜娜反抗了,她不禁叫起屈来:
“这么说,你就把我的一万法郎吞了……你真是下流胚!”他不容娜娜多说,隔着桌子,他狠狠扇了娜娜一个耳光,说道:
“你再说一遍!”
娜娜挨了打,她还是再说了一遍。于是他扑过去,对她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就把她治得又像往常一样,脱光衣服,哭着上了床,他也累得直喘粗气。他正要上床,瞥见桌上他写给乔治的信,便小心把它折好,转身向床上的娜娜威胁道:
“这封信写得很好,我自己去寄,我不喜欢反复无常……别哼哼唧唧的了,你叫我烦透了。”
娜娜屏声敛气,低声饮泣。他躺下来后,她一阵呜咽,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的打架常是这样收场。她生怕失去他,忍气吞声地要弄明白他是属于她的。方唐两次不屑地推开她,但这小妇人温软的搂抱,大眼睛泪汪汪地央求他,像忠心的狗那样乞怜的目光,终于挑起了他的。他故作宽宏大量,但又绝不假以词色。让她爱抚他,让她使劲求欢,但必须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要求得宽恕值得花点力气。接着,他又疑心顿起,娜娜是否在玩花招,想把钱箱的钥匙弄回去。蜡烛吹灭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再次声明他的意愿:
“你要知道,姑娘,我不是闹着玩的,钱我留下了。”
娜娜搂住他的脖子已糊糊的快要入睡了,说了一句崇高的话:
“留下吧,放心好了……我会出去工作的。”
但从这个晚上开始,他们越来越不和睦了。整整一个星期,打耳光的声音就如时钟的滴答声,在调节他们的生活。娜娜经常挨揍,竟像软滑的衣料一般柔和,皮肤也娇嫩了,白里透红,摸上去滑腻,看上去油亮,反倒更漂亮了。普律利埃尔越发疯狂地追求她,方唐不在家时他就来,把她逼到墙角要吻她。但她竭力挣扎,立即涨红了脸,又气又羞。他居然戏弄朋友的情侣,太可恶了。普律利埃尔自尊心受挫,十分恼火,嘲笑她真是太蠢了!她怎么会钟情于这么一个猴子!那只大鼻子成天耸动着,一个丑八怪,十足的下流胚,何况又经常把她揍得半死!
“我就是爱他这个样子。”有一天,她平静地回答他,坦然承认她有这个可怕的癖好。
博斯克只要能够经常到他们家吃饭便满足了。他常在普律利埃尔背后耸肩膀,这家伙虽然英俊,可太轻浮了。博斯克有好几次目睹方唐和娜娜打骂的场面,吃甜食时,方唐扇娜娜的耳光,博斯克只管大嚼特嚼,他认为男人打女人是天经地义的寻常事。他总是以赞叹他们的幸福作为受到款待的报答。他自诩为哲学家,视世事如浮云,功名如粪土。有时,桌子收拾干净以后,普律利埃尔和方唐往椅子上一仰,忘乎所以地大讲往日的成就,还拖着戏腔,比划手势如在舞台,一直吹到凌晨二时。博斯克却不插话,许久才轻蔑地哼一声,悄悄地把那瓶白兰地喝个点滴不剩。塔尔玛如今还声名显赫吗?不,已经销声匿迹了。那么让他安静吧,谈这些真是太蠢了!
一天晚上,他看见娜娜在流泪。她脱下短上衣,给他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背部和胳膊。他看了看她的皮肤——笨蛋普律利埃尔也会这样做。然后,他用教训人的口吻说:
“姑娘,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耳光,这是拿破仑说的……用盐水洗洗吧,盐水治这些小伤口最好。算了吧,你还会挨打的,只要骨头没打折,你就别抱怨了……你知道,我不请自来,是看见你买了一只羊腿。”
列拉太太却没有这一套哲学。每当娜娜把白皮肤上的新伤痕向她亮出时,她总是大声惊呼。方唐要杀她的侄女儿了,这事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事实上,方唐早已把她赶出了门,说他不想在他家里再见到她。从这天起,每逢在娜娜家遇到方唐回来,她便不得不从厨房溜走,这对她是极大的侮辱,所以她不停地咒骂这个粗野的家伙,尤其指责他没有教养。她说话时活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妇女,谁都不如;她有教养。
“啊!他一点礼貌也不懂,”她对娜娜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他的母亲肯定是个粗人,别不承认,这是一目了然的……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虽然我这把年纪的人应该受人尊敬……可是你呀,真的,你怎么受得了他的虐待呢?因为,我不是自吹,我总是教你举止文雅,懂规矩,你在家里受到好教养的。是吧?我们姑侄相处是很融洽的。”
娜娜默默地垂头听着。
“还有,”姑妈接着说,“你一向结交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昨天我还跟佐爱在家里谈到这事。她也不明白,说:‘怎么搞的嘛,太太把伯爵先生这样完美的人物捏在手心,随心所欲的摇弄。’——这里没有外人,你似乎把他弄得团团转——‘太太怎么反倒被那小丑作践呢?’我也说,挨打受骂还可忍,可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对我不敬……总之,他一无可取之处。我都不愿意在家里挂他的照片。而你却为这样的畜生毁了自己!是的,你毁了自己。亲爱的,男人多是的,最富有的,做大官的,你都不放在眼里……够了!我不该讲这些话。可是,下次他再折磨你,我就要你立刻离开他,还要质问他一句:‘先生,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哪?’你知道,你要对他态度强硬些,就可以煞住他的气焰。”
娜娜抽抽搭搭地哭道:
“我的姑妈呀,我爱他。”
列拉姑妈眼看侄女许久才拿得出二十个苏给小路易做膳宿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当然,她本人可以委屈点,尽心抚养孩子,直至娜娜情况好转。可是想到方唐硬是阻碍了她和小孩母子在金子堆里打滚,她就窝了一肚子火,她恼得要娜娜舍弃这段爱情。她最后说出这样严厉的话:
“听着,总有一天他会剥了你的皮,你会来敲我的门的,而我的门是向你敞开的。”
很快,金钱问题成了娜娜最大的忧虑。方唐弄走了七千法郎,一定是把这笔钱藏在安全的地方,她也绝不敢问他,因为对于这个被列拉太太骂为畜生的人,她羞于开口,怕他认为她是为了他的钱才依恋他的。他答应过负担家用,开始几天,他每天早上拿出三个法郎。既然付了钱,他的要求也随之苛刻起来了,什么都要,牛油、肉、新鲜蔬菜、水果。如果她胆敢不从或暗示三个法郎不能买下整个菜场,他就暴跳如雷,骂她是个废物,浪费金钱,让商贩骗去钱财的笨蛋。还经常威胁她说要去别处搭伙。后来,过了一个月,有几天早上他忘了把三个法郎放在五斗橱上。她只得怯生生地婉转措辞向他讨,马上他们又大吵起来。他随便找个缘故就令她不得安生。于是她宁可不再指望他那点钱了。而他呢,每逢他没有留下三个二十苏银币而依然有吃有喝的时候,他就快活得像只燕雀,热烈地吻娜娜,抱着椅子跳华尔滋。而她也十分开心。尽管人不敷出,她也宁可五斗橱上没有他放下的钱。有一天,她甚至把三个法郎留给他,谎称前一天的钱还有剩余。他昨日根本就没放下钱,他迟疑了一下,生怕娜娜借机奚落他。但她的眼睛含着柔情,吻他时,整个身子都紧贴着他,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他便把钱放进口袋了,手微微发抖,就如吝啬鬼抓住一笔差点丢失的钱一样。从此;他不再为钱担心,也从来不问钱是从那儿来的。吃土豆,他就黑着脸;如果吃火鸡和羊腿,他便笑逐颜开。即使白吃白喝,他依然动辄赏娜娜几个耳光,高兴时也打,为了练练掌上功夫。
娜娜找到了维持生计的办法。有几天,家里的食物还有过剩。博斯克每星期都有两天吃得消化不良。一天晚上,列拉太太看见锅里烧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而自己却吃不到,悻悻地要走,她问娜娜是谁付的钱。娜娜一惊,无言以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好呀,这钱不干净,”姑妈明白了。
为了求得家宅安宁,娜娜只好向命运屈服。再说,这也是特里贡那个老太婆的过错。那一天,方唐为了一盆鳕鱼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娜娜在拉华尔街遇见特里贡,特里贡正好也手头拮据,娜娜便应允了她的提议。方唐六点之前是绝不回家的,她有整个下午可以自由支配。她用赚回四十法郎,六十法郎,有时更多的一些。如果当初她珍惜她的地位,本来可以要十个或十五个金路易的,而现在她只求得应付家用便心满意足了。晚上,她便忘掉了白天遭受的屈辱。博斯克撑涨了肚皮,方唐双肘支在桌子上,神情傲慢,任娜娜吻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是个值得女人爱慕的美男子。
娜娜盲目地痴恋她的那位宝贝,可爱的小狗,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重新沦为初当妓女时的泥坑。她像最初当雏妓那样,拖着尸双旧鞋,四处流浪,在大街小巷寻觅一个一百苏的银币。有个星期天,在拉·罗什富科市场她碰见了萨丹,她冲过去责备她,又把罗贝尔夫人痛斥一顿。萨丹反唇相讥:“你不喜欢这件事,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也讨厌它。”娜娜心地宽大,接受她的观点原谅了‘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向萨丹打听同性恋者不可告人的内幕。她获悉了一些连她这个阅人甚多的风月场上的老手都闻所未闻的秘事,不禁瞠目结舌,又是笑又是叫,觉得离奇荒诞,令人恶心。说到底,她是因循保守的女人,不符合她的习惯都难以接受。方唐在城里吃饭时,她又到洛尔饭店吃饭了,听别人讲故事,讲男欢女爱,争风吃醋的事儿取乐。女顾客听得心荡魂消,食量大增。但是,正如娜娜说的,她始终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大块头洛尔慈母般常邀她到亚尼埃尔乡村别墅去住几天,这别墅够住七个妇女。娜娜婉拒了,她害怕。萨丹却向她咒骂,她不去可就错了,巴黎的先生们已经抛弃了你,去玩投饼游戏了。于是娜娜答应迟些时候,等她走得开时再去。
这段日子,娜娜无心玩乐,忧心如焚。她需要钱,特里贡常常不需要她,她就不知道去哪儿卖淫。她和萨丹发疯般往外跑,在巴黎的街道里拉客,在泥泞的小巷,在煤气灯朦胧的光线下面出卖。娜娜又重返城关的下等舞场,她当年就是在这里的。她又见到外马路的阴暗角落,她十五岁时在这路边的界石上接受许多男人的拥抱,她的父亲四处寻找要揍她。她和萨丹跑遍了这一区的舞场和咖啡馆,爬上被痰和啤酒弄得粘乎潮湿的楼梯。或者,悄悄地在各处转悠,穿过大街小巷,站在车辆进出的大门口守候。萨丹是在拉丁区开始卖身生涯的,她带着娜娜到布里埃和圣米歇尔大街的餐厅酒店去,可假期到了,拉丁区找不到主顾,她们只好折回环城大道,机会还多一些。她们从蒙马特尔高地走到天文台高地,就这样踏遍了全城。雨夜,她们磨坏了鞋跟;炎热的夜晚,汗湿的内衣贴住了皮肉。长时间的等待,漫无边际的徘徊,推撞争吵,领过路男人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忍受狂暴的蹂躏,完事后一边咒骂一边走下油腻的楼梯。夏天快结束了。这是个夜晚酷热,暴风雨交加的夏天。她们俩吃过晚饭,九点钟左右一起出门。在罗列特圣母院街的人行道上。有两队卖笑的女人,匆匆走过两旁的店铺。她们撩起裙袍,低着头,目不旁视,急急赶往林荫大道。这就是布雷布区华灯初上时,饥饿的女人们出动拉客的情景。萨丹和娜娜沿着教堂向皮货街走去。在离富豪咖啡馆一百公尺的活动场所之前,她们放下一直小心撩起的裙子。任裙摆扫尘拂地,扭着腰肢,轻移玉步。她们走过一家大咖啡馆,被里面射出来的强光照耀着,她们更是盈盈碎步,昂首挺胸,朗声艳笑,向回首张望她们的男人飞媚眼。在这里,她们如鱼得水,如鸟儿归林般地大展身手。她们的脸庞儿抹得雪白,两片唇儿点得鲜红,眼皮儿涂得青黛,在夜色中具有撩人的魅力,就如露天商场上摆卖的廉价赝品。她们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她们依然欣欣自得,碰上有些冒失鬼踩掉了她们裙摆的边饰,她们就骂一声“猪猡”!就这样,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为止。她们和咖啡馆的侍应亲亲热热地打招呼,站在桌边闲聊,接受顾客们请她们喝的饮料,慢慢地喝着,从容地坐下来等剧院散场。夜渐渐深了,如果她们不去拉·罗什富科市场一二趟的话,她们便沦为下流妓女,拉客的方式便粗野起来。树底下,沿着行人稀少、光线暗淡的林荫大道,可以听见有人粗暴地讨价还价,讲脏话和打骂。这时候,也有体面人家,父亲呀,母亲呀,女儿呀从这儿经过,他们对这样的场面已熟视无睹,并没加快脚步,仍若无其事地走着。娜娜和萨丹从歌剧院到体育馆来回空跑了十次以后,夜色愈见深沉,男人们全都匆匆回家去了。娜娜和萨丹依然坚守在蒙马特尔大街的人行道上,那儿直至深夜两点,饭店、酒吧间、肉食店还是灯光璀灿,一大群流妓守在咖啡店门口。这是夜巴黎最后一个灯火通明而热闹的角落,一夜交易的最后一个市场。整条街到处都有成群的女人与男人公然讨价还价,洽谈出卖皮.肉的生意,仿佛是妓院的露天走廊。有些夜晚,她们一无所获,回家时就要吵架。罗列特圣母院空寂无人,凄凉而幽暗。只有女人们的身影在游荡。这是该区最迟归家的一族,可怜的女人们因一夜的徒劳而恼火,她们仍不甘心,用沙哑的嗓音同几个在方丹街角或布雷达街角遇到的醉汉兜搭讲价。
她们也有意外收获的时候,从上流社会的男人手里得到金路易。这些先生们上楼的时候,总是把胸前的勋章摘下来放进口袋。萨丹尤其机灵,在潮湿的夜晚,湿腻腻的巴黎散发出宛如从不洁的卧室透出来的气息。她知道在这种炎热而潮湿的天气里,阴暗角落里发出来的恶臭会使男人们内心躁动不安。所以她专门注意衣着最讲究的男人,她从他们的白眼珠里看出。全城这时就如患了肉欲狂。她有点发怵,因为越是体面的男人,越是什么脏事都干得出来。假面具卸下、兽性便大发,变态的怪癖,性要求苛刻,性行为刁钻。萨丹这婊子对他们毫不尊敬,当面斥骂这些先生,说他们的马车夫比他们还要干净,因为马车夫知道尊重妇女,不会想出怪招把妇女弄个半死。这些上等人的荒淫放荡更令娜娜吃惊,因为她仍对他们抱有传统的看法,而萨丹则早已鄙视他们了。她一本正经地提出疑问,难道世上再没有道德高尚的君子了吗?下下都在醉生梦死,纵情淫乐。
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巴黎城是最肮脏的城市。她嬉笑怒骂,如果此刻到所有的卧室瞧瞧,肯定看到可笑的情景。小人物尽情享乐,大人物如蝇逐臭,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娜娜算是领教得够了。
一天晚上,娜娜来找萨丹,恰遇德·舒阿尔侯爵从楼梯上面下来,只见他脸色煞白,两条腿像折断了似的,正扶着栏杆,一步挨一步地拾级而下。她假装擦鼻涕,不与他照面。到了楼上,她发现萨丹的房间肮脏不堪,足有八天没有收拾了。床上发出奇臭,水壶、便壶到处乱放。她很惊讶萨丹也认识侯爵。噢!是的,萨丹认识他。当初萨丹与糕点商相好时,他还骚扰过他们呢!现在,侯爵还偶尔来缠她,所有不洁之处他都要嗅一嗅,连她的拖鞋也嗅到了。
“是的,我没说谎,他嗅我的拖鞋……哼,一个老坏蛋!他总是要求我……”
萨丹陈述这些下流的荒淫情节时显得十分随便,这使娜娜很不自在。她记起她声名鹊起时过的喜剧般的享乐日子。现在她看到周围的姑娘,天天在追欢逐笑中沉沦。此外,萨丹还使她产生了对警察的恐惧。关于警察,萨丹知之甚稔。从前,为了得到平安,她和风化警察睡过觉,这个警察两次阻挠了同行,没有把她列入名单。现在,她提心吊胆,因为她的卖淫行为十分明显,随时有可能被抓。娜娜应该听她讲这些事。警察为了领奖金,拼命抓娼妓,抓得越多越好。如果叫喊,他就赏你一记耳光。他们明白,他们的行动是得到支持的,也会获取奖赏,哪怕他们误抓了一个良家妇女。夏天,他们十二人或十五人一组,在街上组织大搜捕,包围一条人行道,一晚上竟能抓到三十个妓女,萨丹熟识地形,瞥见警察的影子,她撒腿飞奔,其她妓女也仓皇逃窜,就如几条长长的尾巴,在人群中掠过。她们害怕法律和警察,在横扫大街的暴力行动中,有些妓女吓得瘫软在咖啡馆门口。萨丹最怕被人告发,她的那个糕点商就非常卑鄙,在她离开他的时候曾用告发威胁她。有些男人就是凭这个法宝靠姘头养活的。还有些下贱女人,假如你长得比她漂亮,她就会出卖你。娜娜听了这番话,越发惊恐了。她害怕法律,这是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是男人们报复的手段。它可以毁灭她,而世界上没有人会为她辩护。她觉得圣拉扎尔拘留所就是墓**,是活埋女人的黑洞,活埋之前还要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她心里明白,只要放弃方唐,就能找到保护人。萨丹说警察局有几份妓女名单并附有照片,警察看了照片才抓人,不会乱抓的,但她依然怕得发抖。总是觉得自己被警察连推带拖地抓走,第二天送去医院检查,那张体检用的大椅子使她战栗、羞辱,尽管她在男人面前经常脱得一丝不挂。
说来也巧,九月底的一个晚上,她与萨丹在鱼市大街溜达,萨丹突然拔足飞奔,娜娜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喘着气说:
“警察来了,快跑!快跑!”
于是,在杂乱的人群中,有人疯狂地奔跑起来。裙裾飞扬,“哗哗”地被撒裂。处处可闻打人和叫喊声:一个妓女摔在地上。行人笑嘻嘻地观看警察们粗暴的袭击,一步步缩小包围圈。这时,娜娜已不见萨丹的影子。她双腿发软,眼看就要被逮住了。就在这时,走来一个男子,挽起她的胳臂,带着她走过凶神般的警察前面。这人是普律利埃尔,他一眼认出了她,立即把她拉到红山街,这儿僻静无人,她惊魂稍定,却四肢无力,几乎昏倒,他不得不扶住她。她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
“喂,”他终于开腔了,“你该歇息一下了……到我家去吧。”
他住在附近的牧羊女街。她一听这话马上挺直身躯。
“不,我不愿意。”
他变得粗野起来,问道:
“既然大家都可以……嗯?为什么你不愿意?”
“因为……”
她觉得这两个字已表达了她的全部意思。她太爱方唐,不能跟他的朋友干对不起他的事。别人是例外,因为她是为了谋生才卖身给他们,而并非出于享乐。对这种愚不可及的固执普列利埃尔觉得伤了他美男子的自尊心,于是露出了小人面目。
“好吧,随你的便。亲爱的,只是我不能继续陪你往前走了……你自个儿设法脱身吧。”
说完,他扔下她走了。恐惧又攫住了她。她沿着店铺往前窜,兜了一个大圈回到蒙马特尔,只要有男人走近她,她便吓得脸色煞白。翌日,娜娜仍心有余悸,往姑妈家去,在巴迪约尔区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迎面撞见了拉博德特。起初,两个人都显得有点不自在。他向来爱献殷勤,但目下正要去干一件勾当。不过,还是他首先镇定下来,表示为这次巧遇高兴。真的,所有的人都因她的消声匿迹而扼腕嗟叹,都在打听她的下落,老朋友也都想念她。最后,他俨然慈父般的教训起她来。
“亲爱的,这儿没有外人,我说句肺腑之言吧。你做得很蠢!一时的钟情可以理解,只是落到这种田地,钱财被骗光,除了挨耳光,什么也得不到!……难道你是想争得贞妇奖不成?”
她尴尬地听着。他谈到萝丝已经完全征服了米法伯爵的时候,她的双眸闪出一丝妒火。她咕哝道:
“哼!如果我愿意……”
他立即表示,作为乐于助人的朋友,他愿意从中斡旋。娜娜拒绝了。于是他又从另一方面向她进攻。他告诉娜娜,波尔德那夫正准备上演福什里写的一个剧本,里面有个很妙的角色适合她来演。
“怎么?有适合我的角色的剧本!”她嚷道,十分惊讶,“他也参加演出,可什么也没告诉我!”
她没点出方唐的名字,而且她马上冷静下来,她再也不会回剧院演戏了。拉博德特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仍带笑地继续劝说。
“你知道,对我不必有任何顾虑。米法那边由我活动,什么时候你回剧院了,我就牵着他的鼻子来见你。”
“不!”她的回答干脆有力。
说完她离开了拉博德特。她为自己的壮烈行为而自豪、而感动,卑鄙的男人就不会像她这样伟大,做出这样的自我牺牲也不自吹自擂。但有一点使她动心。拉博德特适才的规劝与弗朗西斯的劝告何其相似!
晚上,方唐回家来,她问起福什里的剧本,方唐回游艺剧院已有两个月了,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角色的事?
“什么角色?”他恶声恶气地回答,“你说的该不是那个贵族夫人的角色吧?……哎呀呀,你还自以为真有演戏的才能呀?姑娘,你会把戏演砸了的……你简直可笑!”
娜娜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他取笑了她整整一个晚上,不住地嘲弄她,称她堪与名演员马尔斯小姐媲美。他越是低毁她,她越能忍受。因迷恋产生的英勇行为使她品味到苦涩的乐趣,而自己也变得伟大而多情了。自从她出卖皮肉养活他以后,她更爱他了。她从外面回来,一身疲累,满心厌恶,而爱他之心有增无减。他成了她花钱买来的恶癖,生活的必需。耳光的刺激反而使她更离不开他了。他呢,视她如驯服的牲口,便滥用他的威力。他厌恶她,恨透了她,连自己从她那儿得到的好处也忘了。博斯克有时提醒他,他就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大叫大喊,说他已经受够了娜娜和她的好饭菜。只要他想把他的七千法郎送给另外一个女人,他就把她撵出去。后来,他们的关系正是这样结束的。
一天晚上,娜娜十一时许回来,发现门被插上了。她敲门,没有人答应;再敲,还是没有人答应。可门缝下面透出灯光,方唐确在里面,她没有胆怯,不停地敲门,大声叫他,生起气来。终于,方唐开腔了,懒洋洋地,含含糊湖地,而且只是一句话:
“他妈的!”
娜挪用两个拳头擂门。
“他妈的!”
她更使劲地擂,几乎把门擂裂。
“他妈的!”
她擂了一刻钟,回答她的就是这句粗话;她擂一下,粗话应和一下,就如嘲弄人的回声。后来,方唐见她不肯罢休,就猛地把门打开,交抱双臂,傲然兀立在门口,仍然用冷酷而粗鲁的腔调说:
“他妈的!你有完没完?……你想干什么?……哼!你让不让我们睡觉?你看清楚,有人在我这儿呢。”
果真,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娜娜瞥见意大利剧院的那个矮小的女人在里面。已经穿上衬衣,一头没有光泽的淡黄头发乱蓬蓬的,两只眼睛像钻出来的窟窿,笑嘻嘻地站在娜娜花钱买来的家具当中。方唐向前迈了一步,样子狞恶,张开钳子般粗大的手指。
“滚!不然我就掐死你!”
娜娜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哭泣。她害怕了,便逃了出来。这一回,是她被人撵出大门。狂怒中她想起了米法,说真的,一报还一报,但无论如何也不该由方唐来报复她啊!
到了人行道上,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跟萨丹一起睡,如果她没有客人的话。她在萨丹家门口和她相遇,她也被房东赶了出来,并在她的门上加了一把锁,房东这样做是违法的,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是她的。萨丹发誓要拉他到警察局去。不过,现在已将近午夜,首先要找个地方睡觉。萨丹认为还是谨慎一点,别让警察插手进来为妙。她把娜娜带到拉华尔街的一个女人家里,这女人开设了一间带家具的小旅店。她租了二楼一个小房间,窗户朝着天井。萨丹说:
“我本来可以去罗贝尔夫人家睡觉的。她家总有我的睡处……可是有了你,这就不可能了,她现在吃起无名醋来,一天夜里还打了我。”
她们关上房门,娜娜气犹未消,她泪如泉涌一再数落方唐的可耻行径。萨丹听着,深表同情,安慰她,显得比她还气愤,一个劲地咒骂男人。
“咄!猪猡!他们全是猪猡!……好啦,我们再也不要这些猪猡了!”
接着,她帮娜娜脱衣服,活像一个又殷勤又柔顺的小妻子。她不停地哄她,安慰她:
“我的猫咪,我们快点睡觉吧。我们会好受些的……唉,你这样生气真不值得!我跟你说他们都是混蛋!别再想他们了……我很爱你。别哭了,为了你的小亲亲,别再哭了。”
了床,她立刻把娜娜抱在怀里,抚慰她。萨丹说她不想再听见方唐的名字。娜娜一提到他的名字她就用亲吻堵住她的嘴,还娇嗔地撅起美丽的小嘴巴。她秀发披散,像小女孩似的娇艳,令人怜爱。娜娜在她温情的搂抱里,逐渐抹去了眼泪。她受了感动,也用爱抚回报萨丹。两点钟敲过之后,蜡烛还在燃烧;两人吃吃地低笑,唧唧哝哝地讲情话。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萨丹一听就坐了起来,半裸着身子,竖起了耳朵。
“警察来了!”她脸色煞白,“啊!他妈的!真倒霉……这下子完啦!”
她不止一次讲过警察到旅馆搜查妓女的事。偏偏就在这一晚,她们到拉华尔街避难的时候碰上了。她们猝不及防,娜娜先慌了手脚,她跳下床,冲到房间那头,打开窗户发疯似的要往窗外跳。幸好天井有玻璃顶棚,棚上又有一层铁丝网,同房间的地板一样高。她毫不犹豫地跨过窗台,睡衣在夜风中飞舞,大腿裸露着,一下子钻进黑影里去。
“你别乱动,”萨丹慌了,一再说,“你会摔死的。”
警察呼呼嘭嘭地敲门。萨丹存心厚道,她掩好窗扉,把娜娜的衣服塞进衣柜。她自己只好听天由命了。她想,如果警察把她列入妓女名单,她倒也不必再那样担惊受怕了。她装着从熟睡中被吵醒的样子,打着呵欠,问门外的人来干什么,然后打开房门。一个胡子乱蓬蓬的彪形大汉走了进来,对萨丹说:
“把手伸出来,你的手上没有针眼,你不是干活的。穿上衣服,走吧。”
“我不是缝纫女工,我是磨铜器的。”萨丹厚着脸皮说。
她还是乖乖地穿上衣服,她知道争辩是不中用的。旅馆里叫喊声不断,一个妓女死抠住门不肯走。另一个是同情郎睡觉,男的发誓说她不是妓女,她便索性摆出良家妇女受侮辱的模样,声称要控告警察局长。大皮靴踩得楼梯咚咚直响,拳头拼命敲房门的声音,尖锐的争辩继之啜泣的声音,裙裾磨擦着墙边的声音……足足乱到将近一个钟头。警察们把一帮惊慌失措的妓女押走了。领头的是个小个子金发警官,这个警官倒是个斯文人。然后,旅馆复归平静。
没有人出卖娜娜,她脱逃了。她摸回房间,浑身簌簌发抖,吓得半死。她的光脚板被铁丝勾破了,流着血。她在床沿上坐了很久,听外面的动静。天快亮时,她却睡着了。八点钟,她醒了,逃出旅馆,跑到她姑妈家里。列拉太太正和佐爱喝牛奶咖啡,看见她在这个时候蓬头垢面地跑进来,神色仓皇,立即明白了。
“唉!我说得不错吧!”她嚷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会剥你的皮……好啦,进来吧,我这里是随时欢迎你的。
佐爱站了起来,亲切而又恭敬地低声说;
“太太终于回到我们身边来了……我一直在等太太呢。”
列拉太太要娜娜马上去吻小路易。因为,据她说,母亲的幡然悔悟是孩子的福气。小路易还在睡,这孩子病恹恹的,娜娜俯身吻他那因疾病而苍白的脸蛋时,几个月来经历的种种不快一时涌上心头,她喉咙发紧,泪如雨下。
“啊!我可怜的小宝贝!我可怜的小宝贝!”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哭了起来。
本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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