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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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艺院正在排练《小公爵夫人》。第一幕刚排练完毕,第二幕就要开始。福什里和波尔德那夫坐在舞台的旧沙发椅上讨论剧情。提示员科萨尔老爹,一个驼背的矮个子,坐在一张草垫椅子上,翻阅着剧本的原稿,嘴里叼着一枝铅笔。
“喂!他们在等什么?”波尔德那夫突然嚷道,用他那根粗手杖猛敲地板。“巴里约,为什么还不开始?”
“博斯克先生不见了。”巴里约答道,他这次担任舞台副监督。顿时刮起了暴风雨,一片呼声。叫博斯克。波尔德那夫在骂娘。
“他妈的!又犯老毛病了!摇铃顶屁用,他们总是跑去不该去的地方,要是排戏过了四点钟,他们就发牢骚。”博斯克不慌不忙地来了。
“嗯?什么?叫我干嘛?哦,轮到我出场啦!早就该叫我了……,好吧!西蒙娜说出最末一句台词:‘客人们来了’,我就接着上场……只是我从哪儿上场呢?”
“从门口呗,那还用问。”福什里没好气地说。
“不错,可是门在哪儿呢?”
这一回,波尔德那夫大骂巴里约了,一边骂娘一边用手杖猛戳地板。
“他妈的!我说过要在那里放一把椅子当作门。布景每天都要重新装……巴里约呢?巴里约去哪儿了?又一个脱滑的了!他们全都溜了!”
巴里约亲自搬了一张椅子过来。他一言不发,拱着背承受暴风雨般的詈骂。排练又开始了。西蒙娜戴上帽子,披上皮大衣,做出女仆整理内务的样子。她停下来说道:
“你们知道,我觉得冷,所以我把手放在暖手笼里。”
然后,她换了戏腔,迎着博斯克轻轻地叫了一声:
“啊!是伯爵先生。你第一个到,伯爵先生,夫人会很高兴的。”博斯克穿一条沾满污泥的裤子,一件宽大的黄色大衣,脖子上围一条极大的围巾,头戴一顶旧帽,两手插在口袋里。他不像在演戏,拖着长音低沉地说:
“不要惊动你的女主人,伊莎贝尔,我想吓她一跳。”
排练在继续。波尔德那夫皱着眉头,拉长了脸,身子深陷在沙发椅里,不耐烦地听着。福什里心神不宁,在座位上不断地动来动去,每过一分钟,心里痒痒地想打断台上的排练,只是勉强忍住了,他的身后是空荡荡的大厅,黑糊糊的,那里有人窃窃私语。
“她在那儿吗?”他侧过身问波尔德那夫。
波尔德那夫点了点头。他要娜娜饰演剧中的热拉尔迪娜。娜娜要求先看看剧本,因为她还拿不定主意,是否再次饰演荡妇。她渴望演一个正经女人。她和拉博德特坐在楼下一个黑暗的包厢里。拉博德特为她极力在波尔德那夫跟前拉拢这件事。福什里朝她坐的方向搜索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看排练。
全场只有舞台口才有灯光。这是一盏从台口脚灯分出来的小煤气灯,犹如睁着的一只大黄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地闪着,经过一面反射镜,把光束洒向舞台的近景。科萨尔举着脚本,凑近这根细长的灯杆,以便看得清楚一点。灯光把他隆起的驼背照得更加明显。波尔德那夫和福什里已经淹没在黑暗中。巨大如海舰的舞台当中,只有一盏风灯,就是钉在泊船站杆上的那种,黯淡的灯光只照亮几米远的地方,演员们在微光中如同怪异的幽灵,影子随身后晃动。舞台的其余部分烟雾朦胧,就像拆毁的工地,倾坍的教堂,堆满了梯子、架子、布景、褪色的画布,看上去有如一大堆垃圾。吊在半空的幕布像挂在大衣店的横梁上的破布。最高处,一楼阳光透过窗户,一条金黄色的光柱把舞台上空的黑影截成两半。
舞台深处,演员们一面等待上场,一面在聊天。渐渐地,他们的声浪越来越高。
“喂,喂!你们能不能住嘴!”波尔德那夫愤愤地跳起来吼道,“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你们要谈话就滚出去我们这些人是要工作的,巴里约,如果还有人讲话,我就罚大家的款!”
演员们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聚成一堆,坐在一张长凳和几张土气的椅子上,那是在花园的一角,今晚第一场的布景便是这花园。道具都已备好,随时可以安装。方唐和普律利埃尔在听萝丝·米侬说话,游乐剧场的经理出了高价请她去演出。这时,一个声音在叫喊:
“公爵夫人上场!……圣·费尔明上场!快来,公爵夫人和圣·费尔明!”
听到第二声叫喊,普律利埃尔才记起他扮演的正是费尔明。萝丝演的是公爵夫人爱伦娜,早就等着和他一同上场。博斯克老头拖着脚步,走在空洞的、嘎吱响的地板上面,慢慢地回到他原来的座位,克拉莉丝忙让出长椅的一半位置给他坐。
“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大叫大骂的?”她指的是波尔德那夫,“眼看戏马上就能排好……现在,没一场戏他不是发火骂人的。”
博斯克耸耸肩膀。所有的暴风雨他都置若罔闻。方唐嘀咕道:
“他预感到会失败。我觉得这场戏没啥意思。”
他重新提起萝丝的事,对克拉莉丝说:
“嗯?你相信游乐剧场真的给她出大价钱?……每晚三百法郎,连演一百场。怎么不说附加一幢乡间别墅?……如果游乐剧场给米侬的老婆三百法郎,他准会毫不留情地甩掉波尔德那夫!”
克拉莉丝相信三百法郎是事实。这个方唐,总爱在背后说同事的坏话!西蒙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冷得直哆嗦。大家都把衣领扣得严严实实,脖子围着围巾,仰望最高处那道阳光,可惜照射不到寒冷阴沉的舞台里来。外面已经结冰,十一月的天空晴朗无云。
“休息室里竟不生火!”西蒙娜说,“真讨厌,他变成吝啬鬼啦!……我想走了,我可不愿冻出病来。”
“安静!”波尔德那夫雷鸣般的声音又吼起来。
于是,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只听见演员们含糊不清的朗诵声。他们几乎没有动作,声音平淡,不肯多费气力。每逢非得强调某一句话的特别含意之时,就往深渊一般的空剧场扫上几眼。大厅没有灯光,仅靠舞台射下来的半暗的光线照明,在惨淡和不安中昏然欲睡。天花板上的图案淹没在黑影里。舞台两侧全都套上了遮蔽帷幔的大幅灰布。长条的布罩覆盖在包了丝绒的楼座栏杆上面,有如裹上两层尸布,灰白的颜色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大厅的装潢看不分明,一个个黑洞般的包厢勾勒出每一层楼的轮廓,椅子像一个个黑点,红丝绒也似乎变成了黑色。大水晶吊灯卸了下来,坠子占满正厅前座,好像剧院准备搬迁,观众永不再来似的。
此时,萝丝扮演的小公爵夫人,被误引人一个妓女居所,她走至台口排灯处,举起双手,撅了撅可爱的嘴,向着那宛如灵堂一般凄凉的空剧场的暗陬,说:
“我的天哪!这些人多么奇怪!”她把这一句台词加重了语气,自信效果必佳。
娜娜围了一条大披肩,坐在包厢深处。她听着排练,两眼却死盯着萝丝。她转过身来,低声问拉博德特:
“你肯定他会来吗?”
“一定来,毫无疑问,他准和米侬一起来,这样才有借口……他一到,你立即就到楼上玛蒂尔德的化装室去,然后,我就给你把他领到你那里去。”
他们说的是米法伯爵。这是拉博德特以中间人的身分,替他安排这次和娜娜的相会。他庄重地和波尔德那夫谈过话,后者因接连两次失败,经济陷于窘境,因此,为了讨得伯爵欢心,以便从他手里借到一笔款,赶忙把剧场借给他幽会,并答应给娜娜安排一个角色。
“你认为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怎么样?”拉博德特接着又问。
娜娜没有回答。她看见第一幕里作者描写了德·波里华日公爵如何不忠于太太,和金发女郎一个演轻歌剧的明星热拉尔迪娜姘上了。第二幕,公爵夫人海伦混到这个女伶家里,参加化妆舞会,目的是观察这些荡妇运用什么手段征服她们的丈夫,而且又抓住了男人的心。带她来的是她的表兄,美男子圣,费尔明,这家伙想借此机会诱奸她。但她所受的第一课知识却使她大为惊诧,她目睹女伶像个没有教养的下等人向公爵撒泼咒骂,而公爵竟高高兴兴地百般顺从,使得公爵夫人不禁叫出声来:“哎哟!原来应该这样对男人说话的!”在这一幕里,热拉尔迪娜仅有这一场戏。公爵夫人的戏份却很多。不久,她就自食其好奇之果:塔尔迪伏男爵是个老色鬼,他把公爵夫人当作荡妇,向她大肆;而在另一边,她的丈夫却坐在紧靠她的长椅子上用热吻和温柔向那女伶求恕。由于扮演女伶的角色暂缺,便由科萨尔老头站起来代念台词,他不知不觉加进去许多意思,整场戏他在博斯克怀里作态。排练很单调乏味地拖到这个时候,福什里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一直隐忍到现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是这样的!”他喊起来。
演员们于是都停了下来,愣住了。方唐皱了皱鼻子,冷笑着,傲然地问道:
“什么?什么地方不是这样的?”
“没有一个人演得对!都不对!太不对了!”福什里接着说。他激动地比划着,迈着大步走上舞台,示范表演了一番。
“喂,方唐,你要理解塔尔迪伏的内心活动,应该俯下身去,用这样的动作抓住公爵夫人……萝丝,这时候你要像这样把身子一躲,可是别太早了,要等到你听见接吻的声音时才躲……”
他讲解得正来劲,突然刹住,对科萨尔喊:
“热拉尔迪娜亲嘴吧!亲得响亮些,要让大家听得见!”
科萨尔老头对着博斯克,把嘴皮子用力一咂。
“对,这才叫亲嘴,”福什里大为高兴,“再来一次,亲嘴……现在你看明白啦,萝丝?这时我走过去,轻唤一声:‘噢!她在吻他呢。’在这之前,塔尔迪伏随之上场,要配合得好。你听见了没有,方唐?你还得上场……来,让我们再试一次,大家一齐来。”
演员们又接着排戏,不过方唐存心拆台,戏排得一团糟。福什里不得不反复解说,一连两次都亲自做示范动作。大家都面露不悦之色勉强听着,时而彼此望一眼,神色中表示他这是存心强人所难。大家笨手笨脚地再试演一次,僵硬得像断了线的木偶似的。
“不行,我演不了,我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方唐终于憋不住了,依然用他所独具的傲慢口吻说道。
波尔德那夫一直没有吭声,他把自己深埋在椅子里。在恍惚闪动的灯光下,只看见他的帽顶,手杖从手里松出来,斜落在腹部旁,看起来像睡着了。突然,他一跳就坐直了身子。
“伙计,这太混了。”他脸无表情地对福什里说。
“什么!太混了?”编剧者叫起来,变了脸色,“你才混呢,我亲爱的伙计!”
波尔德那夫勃然大怒。他连说了几遍“混”,还添上更恶毒的字眼如“白痴”、“低能”之类。要是这样演,观众会喝倒彩的,照这样下去,这幕戏演得下去吗!每逢排新戏,他们都要对骂,福什里并不介意,但这次他发火了,也粗野地骂波尔德那夫是畜生。后者气极了,挥舞着手杖,像牛吼似地嚷叫:
“妈的,你还有个完没有?你那些馊主意已经白白浪费了我们一刻钟啦。不错,就是馊主意。其实这很简单!你,方唐,不要动。萝丝,你得略略动一动。这不就够了吗?得啦,你下来吧。这次一定行。科萨尔,亲嘴。”
接着又是一阵混乱,排练得并不比刚才好。波尔德那夫亲自上场了,他那大象般的身躯却强装文雅地转来转去,福什里鄙夷地耸耸肩,在一旁嗤笑。方唐也插了话,博斯克也参加了意见。萝丝精疲力尽,一跌坐在用来当门的椅子上。排演乱得谁也记不得排演到什么地方了。末了,又加上西蒙娜的冒场,误以为她该接词上场了,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把一场戏搞得更加乱了。波尔德那夫更是火上添油,咆哮如雷,手杖往四周乱挥,朝西蒙娜的打去,他经常同女演员睡觉,排演时也打她们。西蒙娜逃了开去,他还对着她的背后狂喊:
“你等着瞧吧,他妈的!下次再惹恼我,我马上把剧院关了!”福什里扣上帽子作势要走,但一见波尔德那夫满头大汗重新坐了下来,他又退回后台,另找个椅子坐下。他们并排坐了几分钟,一动也不动。令人窒息的沉寂笼罩着整个昏暗的剧场。演员们等了将近两分钟。众人均垂头丧气,精疲力竭,仿佛刚执行过一项艰巨的任务。
“好啦,我们接着排下去。”波尔德那夫终于发了话。他这时已完全平静下来,声调也正常了。
“对的,接着排下去,”福什里跟着说,“我们明天再把这场戏调整一下。”
演员们仍然懒洋洋地拖下去,无精打采地应付着。刚才经理和编剧者争辩的时候,方唐和其他演员就很自在地坐在远处的那张长凳和土气的椅子上。他们悄声冷笑,唧唧咕咕地说说风凉话。可是,等到西蒙娜挨了一手杖,抽抽噎噎地哭着回来,大家变得严肃起来,都向她表示,如果他们处在她的地位,就非把那猪猡掐死不可。西蒙娜一边揩泪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她要跟他一刀两断,另谋出路,斯蒂涅昨天还向她许愿哩。克拉莉丝听了觉得诧异,银行家不是早巳彻底破产了吗?普律利埃尔笑了,提醒大家说,这个无耻的犹太人,跟萝丝在一起混的时候,不也是装得很体面吗?他不是想把他朗德盐场的股票拿到交易所去流通得畅快些吗?就在眼下,他还向人吹牛,说他有一个新计划,要在君士坦丁海峡开凿一条海底隧道呢。西蒙娜很为关注地听着这段新闻。而克拉莉丝一个星期以来都在生气。埃克托尔这畜生被她抛弃后,投入了老东西嘉嘉的怀抱,偏在这个时候,他就继承了大富翁叔父的遗产!她的运气总是这样,命中注定为人作嫁。演戏方面,波尔德那夫这个坏家伙,又给了她一个只有五十行台词的小角色,好像她演不了热拉尔迪娜似的!她渴望演这个角色,但愿娜娜拒绝不演。
“可是,你看看我呢?”普律利埃尔悻悻然地说,“我的台词也不超过两百行。我原想放弃不演……叫我演费尔明,这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这角色本身就写得不好。再说,朋友们,那是什么风格呀!演出来一定失败的。”
西蒙娜和已里约老头交谈了一会儿,气咻咻的走回来向众人宣布:
“一说娜娜,娜娜就到,哼,她就在这剧场里那。”
“哪儿,哪儿?”克拉莉丝忙问,站起来四下张望。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伸长脖子扫视场内,排练也为之中断片刻。波尔德那夫又从沉静中跳起来,喊道:
“怎么啦,嘎?把这幕戏接着演完……那边安静一点,真叫人受不了!”
娜娜在包厢里一直留意着排练的戏。波尔德那夫两次想和她谈话,她都不耐烦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叫他别出声。第二幕快排完之时,有两个人影,模糊地出现在舞台后面,他们偷偷溜到前边去,娜娜认出这是米侬和米法伯爵。他们悄悄地走进来向波尔德那夫打招呼。
“啊!他们可来了。”她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萝丝说了最末一句台词。于是波尔德那夫说,排第三幕之前,必须把第二幕重排一次。说完,他就不去注意排演,带着谄笑和伯爵握手寒暄起来。福什里假装把心思完全放在围着他的演员们身上。米依背着双手,吹着口哨,不无得意地望着他老婆,他太太神气有些不安。
“怎么样?我们上楼吧?”拉博德特问娜娜,“我先把你安顿在化装室,然后再下来领他上去。”
娜娜于是离开了包厢。她不得不沿着正厅前座的通道,摸索而行。波尔德那夫早已料定她摸黑走的路径,他在后台的走廊尽头把她截住,那是一条狭窄的隧道,日夜都有煤气灯照明。他急于把事情定下来,直截了当地谈起荡妇这个角色。
“嘿,这是多棒的角色!多么富有性感!简直是为你量身订做的……你明天来排练吧。”
娜娜神情漠然,她想知道第三幕的内容。
“嘿,第三幕可是妙极啦!……公爵夫人在自己家里装荡妇,弄得她的丈夫十分恶心,这样一来,倒把他的坏毛病治好了。此外,还有一场逗人发笑的误会,塔尔迪伏来访,还以为自己到的是一个舞女的家里呢……”
“那么,热拉尔迪娜在戏里都演些什么?”娜娜插嘴问。
“热拉尔迪娜吗?”波尔德那夫有点发窘,“她只有一场戏,不太长,但很精彩,简直是为你而写的,我向你保证。你签字好吗?”
她眼睛死盯着他,最后笑道:
“等会再说吧。”
她找到正在楼梯相候的拉博德特。剧院里的人都认出是她,个个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尤其是普律利埃尔对她重返舞台大为反感,克拉莉丝则担心她抢走自己想演的角色。至于方唐,他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冷冷地说,诽谤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不体面的。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旧爱已转成新恨,想起从前娜娜对他的专一,她的美貌,他们的共同生活,他那种乖张怪僻的性格,使他对同居生活充满强烈的仇恨,再也不愿过这种生活。
然而,被娜娜的降临引起疑心的萝丝,一见拉博德特走到伯爵身边,她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固然十分讨厌伯爵,恨不得摆脱他,可是这个样子被他抛弃,她咽不下这口气。这种事她一般对丈夫保持沉默,可这次她忍不住了,向他丈夫一语道破:
“你看见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如果她再玩斯特涅那一次的把戏,我就挖掉她的眼睛,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米侬似乎胸有成竹,显得平静而傲慢。他耸了耸肩,低声说:
“稍安毋躁。请你给我闭嘴,嗯?”
他知道怎么办才更有利,他已经榨光了米法的钱,而且他也知道只要娜娜假以辞色,米法就会躺倒在她脚下,给她当地毡去践踏的。这种迷恋是阻挡不了的。他深谙男人的心理,所以他打消挽回残局的念头,只想因势利导,伺机而动。
“萝丝,该你上场啦!”波尔德那夫喊道,“第二幕开始重排了。”
“那么,你去吧,”米侬接着说,“这件事由我来布置。”
他生性刻薄,喜欢挖苦别人,但这会儿他却走去恭维福什里,这剧本写得太妙了,只是为什么把那位夫人写得那样正经?这可不符合事实。他嘲笑地问,那个被荡妇迷惑的德·波里华日公爵是谁的原型呀?福什里对此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波尔德那夫瞥了米法一眼,老大不高兴,米侬自知失言,赶忙住口。
“开始排戏吧!”经理吼着,“他妈的!巴里约,开始吧……什么博斯克又不见啦?他这是存心跟我开玩笑!”
然而,博斯克慢条斯理地来了,排演又开始进行。这时,拉博德特把伯爵带走了。伯爵想到又能见到娜娜,激动得直打哆嗦。自从他们俩决裂之后,他觉得生活空虚,心无所寄,因经此巨变而感到痛苦,无奈任人把他带到萝丝家里,以此忘怀苦恼,他抑制自己不再去寻找娜娜,也避免伯爵夫人的解释。他认为忘却是维持自尊的办法。可是,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的心里隐隐作祟。不久,娜娜的影子又征服了他。由思念进而对她起了肉欲的渴望,继而产生了独占的、带点父爱的柔情。那决裂的最后一幕渐渐淡忘,连同方唐以及娜娜的撵逐,拿他老婆与人姘居来羞辱他的恶声气,这一切都像口头语言一样消失了。然而,他的内心仍然充满强烈的哀痛,而且有增无减,几乎令他窒息。他竟兴起幼稚的想法,觉得当初一定是自己爱得不够虔诚而至使她背叛,他自怨自艾,悔疚于心,苦恼更深了。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旧日创伤啼啮着他。他对这女人有了更迫切的占有欲,独占她的一切,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她的,他时时刻刻渴望着,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他的四肢便发麻,他想得到她的急切正如怪吝鬼想获得金钱一样。所以拉博德特一提出替他们安排的约会,他便狂喜不禁地扑上去拥抱他,过后又觉得很难为情。作为一个有地位的人竞如此失态,没有风度。拉博德特很是识趣,做得恰如其分,他到楼梯口向伯爵告别时,只轻声地说了一句简单的话:
“三楼右边的走廊,门一推就开。”
在剧场冷落安静的角落,只有米法一个人。他经过演员休息室的前边时,他从敞开的门口瞥见这间大屋子破旧不堪,阳光下显得更加污秽寒碜。但乍离昏暗嘈杂的舞台,来到静悄悄的明亮的地方却使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触。曾经有一个晚上,他只见这里充满煤灯气味,散场的女演员在楼梯上奔跑,充满了脚步践踏的喧闹声。而现在,化装室是空的,过道里也不见人影。十一月的阳光,从梯边的四方窗口渗进,洒下淡淡的黄色的光,映照出飞舞的浮尘。楼梯上下一片死寂,伯爵对这种安静和沉寂很满意,他慢慢地走上楼梯,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顺。他的心乱跳,生怕会做出叹息流泪那些幼稚的举动来,上到二楼的梯口,他肯定不会有人看见,便停下来;靠着墙,用手帕堵住嘴巴,瞪视着歪斜的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扶手栏杆和石灰剥落的墙壁。这里就像妓院,妓女们散去时,院内如污浊的陋巷,在黯淡的日光下更为触目。他走到三楼的时候,一只棕色大猫盘卧在梯级上,他只得抬腿跨过。这只猫孤零零地守着剧院,每天晚上在女人们留下来的气味中昏昏欲睡。
右边那条走廊里,果然有一扇门虚掩着,娜娜正在等待。那个小马蒂尔德是个不爱干净的年轻女人,把自己的化装室弄得又脏又乱,缺嘴少柄的瓶瓶罐罐到处乱撂,桌上积满油垢,椅子上红色的污渍,仿佛人的血迹,糊墙纸也溅满斑斑点点的肥皂水痕,屋里有股变质的香水味,十分难闻。娜娜只得把窗子打开,她倚窗站了一会,呼吸一阵新鲜空气,并伸出头去望下边的布隆太太,看她拿着扫帚,在黑影中乱扫狭窄的院子里发霉的地板,百叶窗上挂着一只鸟笼,金丝雀在笼里叫得正欢。附近大街小巷的车马声,这里是一点听不见了,只有沉寂的空间和昏昏然的阳光,有如乡间一样。她往远处望,横巷里的小房舍和走廊的玻璃棚顶一览无遗。更远处,是维也纳路的高大楼房,悄然耸立。房子每层都有阳台,有一家照相馆,在屋顶上装置了蓝玻璃摄影棚。这些景象令人赏心悦目。娜娜正看得入神,听见有人敲门,她转过身去,喊道:
“进来!”
她一看见伯爵进来,就把窗子关上,天气固然不暖,而且也不必让好奇的布隆太太偷听。两人板着脸望着对方一会儿。娜娜见伯爵僵直地愣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便笑了起来,说:
“好哇!到底你又来了,你这个傻家伙!”
他太激动了,浑身如冻僵了似的。他称她为夫人,说能再次相见,很为欣幸。她尽量显得如老熟人似的随便,以便把事情快些定下来。
“不要用高贵的模样说话!你不是要见我吗?是不是?那就不要像一对瓷狗似的对望着,……过去我们两人都有错,可我原谅你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同意不再提以往的事了,米法不断点头称是他平静下来,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娜娜误以为他态度冷淡而感到意外,便使出浑身解数来。
“哎,你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她妩媚地笑了笑,“既然我们已经言归于好,那就让我们来握握手,今后做一对好朋友吧。”
“什么?好朋友?”米法着急起来,喃喃道。
“是的,这也许是傻话,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意。现在我们把话都挑明了,以后我们再见面时,不要像一对傻瓜似的互相盯着了。”
他伸出手来想拦住她的话。
“让我说完……你要明白,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指责我对他干过缺德的事。你却是头一个,我真没想到……亲爱的,谁都有自尊心。”
“不过,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他激动地大声说,“你坐下,听我说。”米法怕她拂袖而去,推她坐在房里惟一的一张椅子上。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在四下里踱着。这间小化装室,满是阳光,门窗关严,户外的声音传不进来,显得静谧,暖和,只有金丝雀的尖声呜叫穿插在他们谈话的间歇中,宛如远处吹笛子的颤音。
“听我说,”他站在她的面前,说道,“我是为了重新占有你而来的……是的,我打算重新开始。这一点你很明白,为什么又这个样子和我说话呢?……回答我,说你同意。”

娜娜低着头,用指甲搔弄椅子上的红色草垫。她看见伯爵如此的焦灼,就更不忙于回答。她沉默半晌,摆起一副庄重的神气,秀目里似露幽怨。
“哎,不可能了,小乖乖。我再也不和你一起生活了。”
“为什么不?”他吃吃地说,巨大的痛苦使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为什么?老天!因为……就是不可能嘛,没别的原因。我不愿意!”
他辣的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两条腿弯下去,跪在地上。娜娜恼怒地斥道:
“哎!别耍孩子气了!”
米法不听,他跪在娜娜的脚下,紧紧搂抱她的腰不放,脸压在她的两膝之间,恨不得钻到她的之中。他重新触到她衣料下面柔绒一般的四肢,闻着她身上的气味,于是浑身颤栗起来,不住地发抖,疯狂地碰撞她的大腿,那张旧椅子被压得嘎嘎直响,在弥漫着旧香粉的酸臭的那片低矮的天花板上,肉欲在他的心头,他几乎哭了出来。
“喂,你这是干什么呀?”娜娜说归说,却依然由他这样做。“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用外。因为事情是不可能的啦。……我的老天,看你变成怎么样的一个娃娃了!”
米法平静了一些,但仍然长跪不起,没有松手,只是哽咽地诉说着:
“至少你得听我说说我打算送给你的东西。我已经在蒙梭公园看好一座别墅,凡你所需我必尽量满足。为了占有整个的你,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财产。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自己一个人完全得到你,你明白吗?如果你答应仅属于我一个人,啊!那么我会使你成为最令人羡慕,最富有的女人,我会供给你马车、钻石、衣服……应有尽有。”他每说出一样馈赠,娜娜就骄傲地摇一摇头。后来,看见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乃至再想不出什么可以奉献而扯到给她多少钱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得啦,得啦,你跟我讲条件,还有个完没有?我是个好心人,见你这么痛苦,便让你胡说一通。可是现在我可听够啦……让我站起采,你可把我累死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
“不,不,不……我不愿意!”
米法听了这句话,痛苦地挣扎起来,衰弱地跌坐在那张椅子上,两手捧着脸,往后一靠。现在,是娜娜踱来踱去了。她望了—‘会儿污迹斑斑的墙纸、油腻的梳妆台和照在阳光下的肮脏的小屋,然后,停在伯爵的面前,平静地说:
“真奇怪,为什么富人总以为他们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可是,如果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馈赠,我一丁点儿都不放在心上!你甚至把整个巴黎都献给我,我还是要说不!永远不!……你看看这里,这间屋子极不洁净,可是,如果我愿意和你在这儿生活,我也会觉得它很舒适。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爱你,就是住在你的宫殿里我也会窒闷欲死。……咳,钱!我可怜的宝贝,我在哪儿都能弄到你的钱嘛,我只有践踏它,用口水唾它!”
她露出厌恶的神气,接着,她又伤感起来,用忧郁的语调加上一句。
“我懂得世上有比金钱更可贵的东西……唉,我但求有人能把我早就向往的东西给我呀……”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唉,那可不是你所能给我的,”她接着说,“因为这个东西可是由不得你作主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我只是聊聊而已。我想在他们的戏里演那个高贵夫人的角色。”
“什么高贵夫人?”他愕然地低声问。
“嗳,就是他们的那个海伦公爵夫人哪……他们以为我要演热拉尔迪娜,我才不演呢!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只有一场戏,再说,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荡妇的角色我可演够了,总是演这类角色,别人会以为我满脑子全是这些荡妇的货色。总之,这样安排令人反感,他们明摆着认为我缺乏教养……哈,亲爱的,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这我可以告诉你。我要演一个高贵夫人的话,哼,我自然会做得像个上流人物……你瞧瞧这个。”
说完,她退到窗口,然后昂首挺胸,迈着碎步,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一只肥母鸡怕踩脏鸡爪。米法呢,泪水未干,瞪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不伦不类的动作空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啼笑皆非。娜娜来回走了一会,竭力装出一副夫人样,不时还抿嘴一笑,眨眨眼,右手灵巧地撩起裙子。然后,又站到他面前。
“怎么样?我学得还不错吧!”
“嗯,不错。”他吃吃地说,露出尴尬的神色。
“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试验过,我装个什么男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公爵夫人,别人可不能像我这样。我刚才在你面前走过时,你看到我斜睨的表情吗?我对男人傲视的神气是我与生俱来的……再说,我梦寐以求演正经女人,想得好苦呀,我一定要演那个角色,你听见了没有?”
说到这里,她认真起来,声音也严肃了,显得很激动。她的确被这个愚蠢的愿望烦扰得痛苦非常。米法因为刚刚遭受拒绝而心神恍惚,还坐着发呆,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于是两人相对默然。屋子显得更加空旷而寂静,苍蝇的嗡嗡声音都听得见。
“喂!你没听懂吗?”她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你去叫他们把那个角色让给我。”
米法张口结舌,愕然无语,随后,他双后一摊,说:
“这不可能!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这可由不得我作主。”
她耸耸肩膀,打断他的话。
“你下去对波尔德那夫说,你要这个角色……你别糊涂了,他要的是钱……你可以借给他嘛,你不是破费得起的吗?”
见米法踌躇不决,她发火了。
“好,我全明白啦,你怕惹萝丝生气是不是?刚才你跪在地下哭哭啼啼,我可没提到她,我要是想说的话,可就太多啦。当然喽,一个男人要是对一个女人发誓赌咒地说永不变心,那就不会碰上另外一个女人就马上和她睡觉!哦,你的难处就在这儿……可是,小宝贝,你去吃米侬的涮锅水不觉得恶心吗?你就不应当先和这些脏东西一刀两断,然后再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下跪吗?”
米法大声抗议,进出一句话来:
“我一点也没把萝丝放在心上,我马上跟她断绝来往。”
娜娜对这句话表示满意,接着说:
“那么说,你还有什么为难之处?波尔德那夫是剧院的主人……你也许会说,此外还有福什里……”
她把声音沉下去,因为正触及问题的微妙处。米法垂下脸睑,沉默了。他对于福什里和伯爵夫人的暧昧关系,最初是佯作不知,时间一长,他的疑心逐渐消除,希望那次所过的可怕的一晚,完全是自己多疑弄错了。然而,他对福什里仍存嫌恶的敌意。
“咳,福什里算得了什么,他又不是魔鬼!”娜娜又说,她想试探一下,弄清伯爵夫人的丈夫与情人之间的情形如何。“至于福什里,总可以打动他的。他究竟是一个好小伙子……你去告诉他,是我要这个角色,怎么样?”
这个提议,令伯爵十分反感。
“不,不,绝对不行!”他大声说。
她忍住一句话没说出来:”福什里是什么也不敢拒绝你的。”不过她觉得这句话当作理由未免让他太难堪,她只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道出了个中奥妙。米法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脸色发白,忸怩不安。
“噢,你这人的心眼还是欠点厚道。”她咕哝道。
“我办不到!”他的口气和神态显得极其苦恼,“你随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除了这事不行,亲爱的,我求你别勉强我做这件事。”
于是,娜娜不再费神去争论,她用两只小手抱住他的头,弯下身子,把嘴唇贴住他的嘴唇,给他一个很长很长的甜吻。米法身上一阵颤栗,心荡神驰,闭拢眼睛。娜娜扶起他来。
“去呀。”她简短地说。
他迈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口时,她又搂住他,做出柔顺而娇怯的模样,抬起脸,像猫似的用下巴在他的背心上擦来擦去。
“你说的那座漂亮房子在什么地方?”她悄俏耳语,粉面含羞,娇笑着,仿佛像个小女孩,刚刚拒绝过好东西,如今又愿意接受了。
“在维里叶大街。”
“有马车吗?”
“有。”
“还有挑花料子?钻石?”
“都有。”
“啊!你真好,我的好宝贝!你知道,我刚才是因为嫉妒……这回,我郑重答应你,保证不会像上一次那样了。如今你懂得应该给女人一些什么了,你什么都舍得,是不?那么,好啦,我除了你之外,可就凭他是谁也不要了!……瞧,现在全都是你的了。”
她在他的手上和脸上,像雨点似的连连吻着,使他热血奔涌,然后把他推出门去。她喘息了一会儿。老天!这个邋遢鬼马蒂尔德,她的化装室气味真难闻!这间屋子有南方冬日的阳光特有的暖和,未始不可称之为舒服,可是冲鼻的变质香水味以及旁边的脏臭物件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打开窗户,又倚窗而立,眺望底下横街的玻璃棚顶来消磨时间。
米法趑趑趄趄地走下楼梯。头脑昏乱。怎么个说法呢?这事与他无关,该怎么开口才好?他走近舞台时,听见吵架的声音。第二幕刚刚排完,普律利埃尔正在大发脾气,因为福什翠想把他的台词删去一部分。
“那就干脆把我的台词全都删去好了,”他喊道,“倒不如这样!……我本来只有不到两百行的台词,还要再删!不行!我受不了啦,这个角色我不演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激动地挥舞着,似乎要扔到科萨尔的怀里去。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苍白的脸缩皱着,嘴唇紧抿,眼里冒火,掩不住内心的激愤。想想吧,凭他,普津利埃尔,观众崇拜的偶像,怎么能演一个只有两行台词的角色!
“为什么不叫我演端着托盘送信上场的听差呢?”他恨恨地接着说。
“得了,普律利埃尔,冷静一点,”波尔德那夫说,他对普律利埃尔较客气,因为这人对包厢里的观众有很大的号召力。“别耍脾气了……我们想办法给你增加份量。喂,福什里。你可以在台词里再加上几点意思,对不对?……我觉得第三幕还可以再加一场戏。”
“那么,”普律利埃尔说,“我只特别要保留最后那一段台词,……这我完全有资格。”
福什里没吭声,算是默然认可。普律利埃尔把小本子塞回口袋,怒犹未息,情绪仍有些激动。博斯克和方唐在这场口角里袖手旁观,认为各人争各人的,凡与己无关的事,他们都不感兴趣。演员们聚拢到福什里周围,各自问自己排得怎么样,希望得到赞许。米侬已瞥见伯爵走来,他听着普律利埃尔发牢骚,眼睛却盯住伯爵的一举一动。伯爵走进半明半暗的舞台,在台后停了脚步,看见他们在争吵,迟疑着不想进去。倒是波尔德男那夫发现了,急忙跑过来。
“你看这些人有多么可恶!”他咕哝着,“伯爵先生,我对付这班人有多么受罪。他们一个比一个自大,其实是可鄙的戏了,生疮的烂污货,非得把我搞垮,他们才喜欢……请原谅,我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打住话头,两人沉默有顷。伯爵寻思该如何婉转道出来意,却又苦于无词,最后他决定单刀直人,以便早点摆脱窘境。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
波尔德那夫吃了一惊,嚷道:
“什么?她疯了!”
他发觉伯爵脸色灰白,两颊颤动,便马上和缓下来。
“见鬼!”他喃喃道。
两人又沉默下来。其实他并无所谓,娜娜这个肉感尤物,要是演起公爵夫人来,也许更能引起观众的兴趣呢。问题既提了出来,他何不顺水推舟,又可把米法操纵在他手心,由他摆布。于是他马上决定下来,转身喊道:
“福什里!”伯爵本想拦住他,可是福什里没有听见呼唤。他正被方唐绊住了,在舞台的一角,被迫听这位演员发表对他担任的角色的理解。方唐认为傅斯克是马赛人,说话带有乡音,于是他就模仿马赛口音把整段台词重念一遍。这样对吗?他似乎只是征询福什里的意见,可是,当剧作者反应冷淡,提出不同的意见时,方唐脸色就变了。哼,好极了,既然他体会不出角色的主要特征,为了顾全整体,他不演这个角色也罢。
“福什里!”波尔德那夫又喊了一声。
于是,年轻人乘机溜了过来,暗喜摆脱了方唐,但后者被他匆匆撇下,未免不快。
“我们别站在这儿,”波尔德那夫说,“先生们,这边来。”
为了避免好奇者听见,他把他们带到舞台后边的道具库。米侬目送他们离去,不禁疑团满腹。他们走下几步台阶,进入一个四方形的房间,这房间有两扇窗户,向着院子。从肮脏的窗玻璃上悄悄漏进一线微光,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房间有如地窖般地暗淡。屋里全是木架和格子,摆着各种各样的破旧东西,使人联想起拉普街旧货店正在拍卖的货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碟子、盘子,漆金的纸制杯碗,红色的旧阳伞,意大利瓶子罐子,各式各样的时钟、托盘和墨水瓶,火枪、水枪,等等,有的破了裂了,乱堆着,上面蒙了一寸厚的灰尘,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五十年来,每次演戏剩下来的东西都成堆的积压在那里,发出一阵阵的废铁、烂布和湿纸板的气息,令人欲呕。
“进来吧,”波尔德那夫又说了一次,“无论如何,不能有外人听见。”
伯爵很狼狈,走了几步就停下来,让经理向编剧冒昧地提出来。福什里有点纳闷,问道:
“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波尔德那夫终于摊牌了,“我们突然有一个想法……不过你听完之后千万别跳起来。我们说正经的……让娜娜演公爵夫人,你觉得怎样?”
剧作家先是惊愕得张大嘴巴,然后爆发了一串话来:
“啊!不行!不行!你们这是开玩笑,是不是?……观众会笑坏的。”
“是呀,如果观众看了发笑,这就总算成功了一半……请你好好的考虑一下,亲爱的伙计,这个主意是很叫伯爵先生高兴的。”
米法为了掩饰窘态,早就在身边的架上,从灰尘中捡起一件东西,似乎在辨认它是什么,那是装熟蛋的杯子,杯脚是用漆补上的。他毫无意识地摆弄它。他听见波尔德那夫的话,就走上前来,喃喃地说:
“是的,是的,要是这样安排一定妙极了。”福什里转身向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他的剧本和伯爵毫无关系的嘛,他决绝地说:
“绝对不行!……只能叫娜娜演荡妇,演多少都可以,要是演那个夫人,不行,绝对不行!”,
“你错了,我敢保证她能行,”米法胆子大了,接着说,“就在刚才,她还在我面前表演良家妇女的角色呢……”
“在什么地方?”福什里问,更加诧异了。
“在楼上一间化装室里;真的,她表演过。演得十分出色!她走过你面前的时候,拿眼这么一瞟——就是这样子,你知道。”他手里拿着蛋杯,由于渴望说服对方,竟情不自禁地模仿起娜娜的动作来。福什里瞪视着他,现在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怒气也随之消除了。伯爵觉出他的目光里隐含了讥讽和怜悯,脸上微微一红,赶忙停了下来。
“啊!说不定还真行,”剧作家讨好地说,“也许她会演得很好……只是这个角色早巳确定了。我们不能从萝丝那儿再夺回来。”
“噢,如果仅仅是这个问题的话,”波尔德那夫说,“我可以负责解决。”
这位青年见他们两人都反对他,心里明白波尔德那夫一定暗中有利害关系在内,但他不愿屈服,于是更加坚持己见,谈判濒于破裂。
“不行!不行!即使这个角色没有确定,我也绝不会给她……听见没有?不要再烦我了,……我不打算自毁我的剧本。”
一阵难堪的沉默。波尔德那夫觉得再说也无益,就走开了。伯爵低垂脑袋,艰难地抬起头来,声调颤动地说:
“我亲爱的朋友,就算我请你赏脸帮个忙吧!”
“我办不到,我办不到。”福什里连声说,扭身打算走开。米法的声音强硬起来。
“我请求你……我要这样办。”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福什里的脸,阴森的目光全是威胁,后者突然口溅唾星,语无伦次地说: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才不在乎呢,……你简直是越权,正是这样。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这样一来,双方更为尴尬。福什里倚在架子上,神经兮兮地用脚敲击地板。米法不住翻来翻去摆弄手里的鸡蛋杯,似乎在专心研究它。
“这是一只蛋杯。”波尔德那夫走过来搭讪道。
“是的,这是一只蛋杯。”伯爵应声说。
“对不起,这玩意把你弄得满身灰尘,”经理把那只蛋杯放回架上,接着说,“这里即使叫人每天打扫,也无法打扫干净,你知道。这简直是垃圾堆,是吧?,……不过,这里面可有不少值钱的物件,不管你信不信。请你看看这些。”
他带米法沿着架子和鸽笼似的格子,借着从天井渗进来的暗绿色的光线,走了一圈,把各种道具的名称,一一告诉伯爵,以引起伯爵的兴趣。他自嘲自己像个旧货商,正在清点货物,他们转到福什里身边时,他故作轻松地说:
“依我说,我们的主意既然一致,何不把这事就定下来呢。米侬来了,正好。”
米侬早就在邻近的走廊里转悠,一听见波尔德那夫要修改合约,就愤然提出抗议,这太可耻了,简直是想毁了他太太的前程,他要诉诸法律。波尔德那夫却平心静气地摆了许多理由。他觉得萝丝演这个角色太不值得,所以他想把萝丝保留到下一次主演轻歌剧,等《小公爵夫人》演完就接着上演轻歌剧。可是米侬仍大喊大叫,波尔德那夫话锋一转,突然提出取消合约,因为萝丝正和游乐剧院接洽受聘事宜。米侬一怔,之后又吵嚷道,他不否认有聘请这回事,声明金钱尚属其次,但是既然签字约定由他老婆演海伦公爵夫人,她就非演不可,即使他米侬遭受重大经济损失亦在所不惜,因为这关系到名誉和尊严。争论一发不可收拾,经理却反复强调这个理由:既然游乐剧场向萝丝出三百法郎一晚,连演一百场,而在他这里却只得一百五十法郎一场,那么,他只要放她走,她不是马上就多拿一万五千法郎吗?那作丈夫的却坚持他艺术方面的论点,外边的人获悉他老婆的角色被人取代,会有什么议论?哼,那一定说她本领不够,这才找人替换她,这必然影响萝丝作为艺术家的荣誉,降低她的知名度。不,不行!荣誉高于酬金!后来,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一个可能接受的解决方案。根据萝丝签订的合约条款,如果她违约不演,她应付罚款一万法郎。那么,好吧,现在只要赔她一万法郎,她就到游艺剧院去。波尔德那,夫一听,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米侬盯住伯爵,一声不响地等着。
“既然如此,一切都解决了,”米法如释重负,轻声说,“我们现在便作一个协定吧。”
“啊!不行,这太岂有此理了!”波尔德那夫嚷道,商人的本性使他激愤得跳起来。“花一万法郎让萝丝走人,这简直是敲诈!”
可是伯爵连连点头,请他接受。他迟疑一阵,咕咕哝哝的,这笔钱虽然不用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他仍感到惋惜。他愤愤不平地说:
“归根结底,我答应就是了。反正我总算摆脱你们了。”
方唐在院子里窃听了一刻钟。他是因为好奇才出来的,他听了事情的真相之后,立即跑去告诉萝丝,享受一下包打听的乐趣。哎呀,他们正在背后为她讨价还呢!
萝丝跑到道具库,大家默不作声。她瞧了瞧四个男人。米法低着头,福什里耸耸肩膀回答她探询的目光。米侬正忙于和波尔德那夫商讨条件。
“是怎么回事?”她急忙问道。
“没什么,”她的丈夫回答,“波尔德那夫出一万法郎,让你放弃你演的角色。”
她气得浑身发抖,双拳攥得紧紧的,脸色苍白。她怒目瞪视丈夫好一会,平日。,只要是关于生意金钱的事,她一向听命于丈夫,随他去和经理或情夫签约。这一次她忍不住了,她想不出别的话,只冲口而出骂了一句:
“真想不到,你也未免太下贱了!”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到米侬的脸上。萝丝掷下这句话便走了。米侬十分惊愕,忙追了出去。怎么?她疯了吗?他轻声向她解释,这边得一万法郎,那边得一万五千,加起来就有二万五千。这是多么可观的买卖!而且,米法肯定放弃她的了,这不正好是个好机会,最后从他的翅膀上再拔一根毛吗?萝丝气呼呼的,并不答理他。于是米侬嗤笑着走开了,随她去耍女人脾气好了。波尔德那夫这时已经陪着伯爵和福什里回到舞台上,米侬对波尔德那夫说:
“我们明天早晨签字,准备好钱。”
这时,娜娜下楼来了,拉博德特早把消息传给了她,她俨然一副正经女人的样子,摆出高贵的神气,想让朋友们刮目相待,并且向一班傻瓜证明,只要她肯做,就没有一个女人能赶得上她的高贵。可是,她差点儿露出原形,萝丝一见到她就冲了过来,喉咙哽塞,气急败坏的斥道:
“好哇!你,总有一天我要和你算账,当心!我不会罢休的!”
这出其不意的袭击,娜娜几乎忘记一切,就要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了。她马上忍住了,摆出一副侯爵夫人生怕踩着一块桔子皮的姿态,夸张地用尖脆的嗓音说:
“嘎,怎么了?你疯啦,我亲爱的!”
她仍装出斯文模样。萝丝悻悻地走了,米侬正眼也不瞧她,随着萝丝也走了。克拉莉丝欣喜若狂,因为她刚从波尔德那夫那里获得热拉尔迪娜这个角色。福什里心情烦躁,踱来踱去的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离开剧场为好。他的剧本算是给毁了,他心里正在琢磨如何补救它。这时,娜娜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向自己身前一拉,问他是否认为她很恐怖,她可是不会吃掉他的剧本呀,她把他逗笑了。她又向他暗示说,他既然和米法的太太有染,要是和她闹别扭,可就太不明智了。她如果记不住台词,不是还有提示员吗?剧场一定人满为患的。他对她估计不足,且看她的出色表演吧。大家提出剧作者把公爵夫人这个角色修改一下,好让普律利埃尔的台词拉长,于是后者也高兴了。娜娜的出现,增加了活跃的气氛,只有方唐神情漠然。他站在黄色的灯光下,把他那副羊脸的侧影明显地照了出来,十分引人注目,他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娜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和他握了握手。
“你好吗?”
“好,好得很。你呢?”
“很好,谢谢。”
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他们好像昨晚才在剧院门口道别似的。这时,演员们还在等待,但波尔德那夫说第三幕不再重排了。老博斯克正在咕哝着抱怨白白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一边走了出去。于是人人都走了。在楼下的人行道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们目眩头晕,他们眨着眼睛,好像曾经掉进地窖的深处,神经紧张地度过了三个钟头,乍见阳光而不知所措。伯爵拖着疲乏的脚步,茫然地和娜娜一起登上马车。拉博德特把福什里拉走,打算安慰他一下。
一个月以后,《小公爵夫人》首演了。对娜娜而言;是极大的失败。她的表演不堪人目,她力图夸大高级的效果,结果却使观众觉得可笑。他们倒没有起哄,他们太开心了。萝丝坐在一个侧包厢里,她的敌手一上场,她便报以尖锐的大笑,笑声震动了全场,引得所有观众都笑了起来,这是她报复的开始。因此,到了深夜,娜娜和米法单独相对的时候,她狂怒地对他说:
“多么恶毒!这完全是因为嫉妒……哼!但愿他们知道我多么地蔑视这些家伙!难道我现在还希罕他们吗?……我以二千法郎打赌,凡是取笑过我的人,我非要收拾他们不可,令他们跑到我面前,趴在地下舔地板!……你看吧,我一定要给你的巴黎创造出一个漂亮的高贵夫人来,让你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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