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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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夕阳没入了地平线。不过,这两个在山林中穿行的人自然是看不见的,他们在天色才入黑的时候,终于到达了今天的休整地点。
这是山脚下的一片大平地,一面对山,三面是相对比较稀疏的林木,几千平方米,枯黄的杂草布在细碎的石粒地中。不在山林中,自然也就没有腐殖土,还算干净。
聂名扬脸色黯然地一路无话,走到这片宿营地时看看环山的山脚,才说道:“小姑娘家的不像我这样的粗汉,一身臭汗的可没法睡个舒服觉。恭喜,喝的水有得补充不说,你还能洗洗。”
蒙炽看看那片山脚下,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你能透视吗?我可没看见有什么小河或者溪水。”
“用不着看见,那片的树木比其他地方长得高大得多了,如果不是天天有动物死在那儿导致养分过剩,就必然是山顶积雪融化以后的流水流经这里使水分充足的原因,还有来喝水的动物排泄的粪便比较集中,土地就比较肥沃。”聂名扬挑选了宿营地点,把背囊都放在原地,说道,“就坐这儿休息吧,我去瞅瞅是不是。”他背上全自动步枪和狙击步枪,向水源地走过去,顺便布置防御装置,还有观察自己晚上的防御地点。
蒙炽就在原地等待,一没看见聂名扬的身影,便联系各个小组报告情况,都无异常。
过了会儿聂名扬回来了,放下一大把已洗过的野生菌类食物,指着山脚说道:“那边有个溪水积成的小潭,我看了看,周围也比较安全,你去洗洗吧。我扎帐篷,还要砌灶。”
“嗯哪。”蒙炽拿了毛巾和换洗内衣就走,突想不对,回头疑道,“你……”
“我什么我,真当撞上流氓了你。”聂名扬好笑,“等等,带上这个。”递过去92式手枪和手电筒,“小心点,保险已经打开了,一扣扳机就响。如果你觉得出现了任何危险,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直接开枪,我会马上赶过去的。再提醒你一点,那溪水是山顶积雪化成的,才流下来没多少距离,寒气比较重,如果觉得冷就别下水去,擦擦就是了,感冒发烧在现在可是个大麻烦。”
“遵命。”蒙炽打个响指,接了手枪去洗,回来时身上洗干净了,甚至连换下来的衣服都已经洗好了,才一回来就大是佩服地说道,“手脚够快的你,有前途!”
聂名扬道:“基本功。在野外作吃饭睡觉的准备还要花上大量时间的话,就别打算休息了。”
倒还真是算快的。蒙炽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一个单人的小帐篷就已经搭好了,里面的地布、防潮垫、睡袋、微型电灯,一应俱全。聂名扬甚至都刨了个20厘米深的浅坑,周边垒上了三块石头,搭起了简易野战灶,已经开始生炊,工兵锹架在三块石头中欢摇舔舐的火苗上,锹面上摆着已切得整整齐齐的十来段蛇肉,正煎得“嗞嗞”作响,翻过来的一面微微焦黄,勾得人的胃直抽抽。
油用的是脚边一盒已撬开的红烧牛肉罐头里的牛油,这野战口粮里的红烧牛肉罐头嘛,肉没几块,味道也不怎么样,油倒是真不少。解放军指战员在野外拉练时,吃野灶淋上两勺在饭盒里,别说,那叫一个香,还真下饭。罐头边还有大半蛇段,工兵锹上一次煎不完,还有那些野生的蘑菇和真菌。
蒙炽深吸一口香气:“不错不错!在这地儿直赶得上王府井那馆子的……这什么味儿这是?”
“硫磺味,帐篷半径五米撒了一圈,防蛇虫的。你不想明天早上一醒,就直愣眼儿地发现跟一睡袋寻找温暖的大蛇小蛇加蜥蜴窝在一块儿吧。”聂名扬手上拈着盐末瓶,均匀地撒在蛇肉段上。
蒙炽探头在帐篷里瞧了瞧,只看见一个睡袋,没第二个,满面狐疑地抓住手枪,说道:“你睡哪儿?”
聂名扬伸手:“枪还我。”
蒙炽抓得更紧:“不给!”
“枪对你来说是危险品,有枪,你不但没有自卫的能力,反倒是找敌人上门。放心吧,我有歇脚的地儿。”
“那……万一有什么大型野兽呢,比如狼啊、豹子啊、熊啊什么的靠近我了。”
“我保证没有,至少离帐篷二十米距离就被我崩了。对了,你等会儿睡觉的时候,把外衣垫在身子下面,人在野外露营,体温大部分是被地面吸走的。”
蒙炽耸耸肩,无奈地将手枪奉还,蹲在一边看怎么煎蛇段,突地才想起什么似的,跳起身惊慌地满处乱望,急道:“你不是说,你只要静止不动就有危险,现在黑夜里坐在火边,不是活靶子吗?”
“危险不在现在,在后半夜。如果现在打死了我,那就必须马上撤离,他们就得在山林里奔逃一整夜,就算不被我的同伙追上,在山林里摔也摔死了。如果在后半夜打死我,他们撤离的时间就是黎明和一整个白天,那才有机会逃出我同伴的追捕。我那些个敌对者都是一等一的百战精英,不会蠢到现在开枪的地步,要是个新手,现在就已经开过枪了。”聂名扬嘴上闲聊,手上没停,用81式刺刀挑起脚边红烧牛肉罐头里的牛油,再往工兵锹上放。
“你不是一个人吗?”
“你知道我是一个人,但他们不知道。按照他们对我的预计,没准儿我现在就是等他们上钩的诱饵,布了个天大的伏击圈,就算是想来找我麻烦也未必有那胆儿。”
蒙炽吁了口大气:“这么自信?”
“他们了解我,而我也了解他们,仅此而已。”聂名扬将刺刀递过去,“闲得无聊的话,把这些蘑菇和真菌都削碎,一个大概削成平均四块就可以了,小心划着手。”
“没说的。”蒙炽接过刺刀去拿蘑菇,乐滋滋地笑道,“要不是有人追着要淬你,在这山明水秀的地方野炊吃蛇肉大餐加山林地鲜,哈,可真是美事!”
“山明水秀?”聂名扬手上顿住,面无表情地抬头,视线投在蒙炽脸上才突地发现:这个小扫帚星还真是漂亮,洗干净了的鹅蛋脸上白玉无瑕,在湿亮如绸的长发和微微的火光耀映下,红彤彤的透着健康的青春力,完美搭配的眉眼五官无一不是如画。

蒙炽被盯得不自在了:“瞅什么呢你?我打110叫非礼了!”
聂明扬强扯着脸上肌肉,扯出个不自然的笑容,道:“就你说的这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就在你的脚下这块平地上,自古有个传说,想听听吗?”
“好啊,就得意这口,打小就爱听故事,快说呗!”
聂名扬又将视线投在工兵锹上,缓缓地讲起了故事:
在五百多年前的明朝英宗时代,有一位朝廷大臣,忠国爱民,明之栋梁。姓于,名谦,字廷益,号节庵,浙江杭州人。
在土木堡之变英宗皇帝被俘后,朝局动荡,国如危卵,蒙古瓦剌部也先大军进逼北京。如果北京沦陷,明朝必与宋朝南渡一样结局,丢了北方半壁河山。于谦拥护景帝理政,力排朝中主张南渡南京者,率朝中文武百官,甚至宦官,集十万老弱之兵,于北京城外列阵迎战也先数十万新胜的虎狼之师,在北方数省血战经年。于谦身为文官重臣,却身先士卒,冒火矢之危,枪箭无惧,于一线督战,终于挡住了外族看似无可抵挡的进攻狂潮,守住了大明的北方半壁。
挽败国之危亡,定疆土完整,此功之巨,上达天知。
战事结束的一年后,于谦明知迎回上皇对自己不利,仍是劝服景帝迎回,包括一众俘虏。若大明皇帝在敌之手,大明子民又岂能挺直脊梁?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也先的势力正在北方扩张,而福建、浙江、广东数省的封疆大吏各自拥有部众和自封的封号,湖广、贵州、广西、瑶、侗、苗、僚到处烽烟四起。于谦主兵部平乱,前后的军队调遣、粮草征集,都一人安排,平定大明内部,百官无一不是敬畏有加。
平乱国之内叛,免家国分裂,此功之伟,无可再加。
景帝八年,上皇借夺门之变复位,现皇景帝被囚禁。果如于谦所料,因为力主国家安定而拥护景帝理政,此为杀身之祸。以于谦所掌兵权政权,如果抵抗……国家又是一场内战,再陷入兵灾之中,朝局和天下将再次大乱,国家抵抗外族的力量就会被削弱,所以于谦束手就擒。
在徐有贞、曹吉祥、石亨等一众奸党的怂恿下,复位后的明英宗明知冤杀,但复位非师出有名不可,仍下令将于谦斩首,并弃尸于闹市。而罪名是:可能有谋反的心思。
这个罪名有趣吧,有趣得直比莫须有。当日的北京,阴云密布,苍天与京城百姓一齐嚎哭。
于谦位极人臣,主全国军事,经手钱粮以山为计,他人认定其家中必是家财万贯、金碧辉煌,结果仅抄出铜钱数吊,以及一屋子封存起来的皇帝所赏的荣誉。抄家者昂首得意而来,垂手恭退而离。“两袖清风”一词,正是自于谦而出: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是于谦的《石灰吟》,也是他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于谦的人格甚至感动了敌人。一个同知收敛了遗体。曹吉祥部下还有另一个军官,在于谦坟前痛哭祭奠,被曹吉祥鞭打,第二天继续去祭奠。已经被控制在徐有贞一党手中的刑部,不答理奸党恨其不死还要斩草除根的恶毒,拒受判于谦家人全家斩首的乱命,仍是维持原判的充军边疆。
这是否愚忠,不应该拿我们现代人的价值观去套封建王朝的人。于大人为了国家慷慨赴死,其忠烈千秋,冤深天知,直比岳武穆,分毫不差。
而后,有几个干了件……对不住自个儿良心事的年轻人,又去干了一件对得住自个儿良心的事,还干得有点大,大得都没史官敢往史书上写。
那么干的后果就是必须被朝廷除掉灭口,于是这几个年轻人,被上千的朝廷官兵追杀了数天数夜,一路上简直是从血肉之海里砍出条路来,直到甩脱了其中几路追兵,到了你脚下的这块地儿。
最后一路追兵还有两百来名官兵,那几个年轻人……战死了一个,还有四个,就在你脚下这块地上展开了最后的生死搏杀。四个伤痕累累的伤者当然不是两百个衣甲鲜明还加神机营火枪兵的朝廷京营官兵的对手。
眼见命在顷刻,就要愧见于大人英魂而去的时候,追兵内部发生了突变。这路追兵领队的宦官竟然是八年前追随于大人死战北京而不退的部下,虽然无力左右大明朝廷最高层的政治决策,不能救于大人的命,但他知道什么是忠义,什么人干的什么事是对的。当然,他并不知道那几个年轻人还干了件绝非忠义的事儿。
反正吧,在当时,那个宦官直接指挥神机营的部下冲另一批奸党的部下开火了,战场上马上分成三拨人,激战不休。可惜的是,那个宦官在激战中战死了,死得非常英勇—虽然是个宦官,但比许多正常男人还有血性,知道忠诚还有信仰是什么意思。
那场激斗到了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离开了这片深山,对人讲述着这么一个故事……
聂名扬讲完,问道:“怎么样,这个传说听得还有点意思吗?”
蒙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快煎糊了。”
聂名扬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虽然一直在工兵锹上,但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一直没有翻动过上面的蛇段,单面已是熟透了。
蒙炽再道:“有酒吗?”
聂名扬愕然抬头,却看见那双狡黠聪慧的眼睛微微泛红。“带了,应急用的。”
蒙炽道:“给我,现在就急用。”她接过78式军用多功能水壶,拧开盖子,辛辣的土酿地瓜烧酒香扑鼻而来。
一道明亮的酒线倒在地上,两道,三道。蒙炽朗声吟道:“一敬于大人千古的英灵,二敬战死的忠诚之魂,三敬……”蒙炽话落,仰脖一大口酒下肚,抹抹嘴角的酒渍,将水壶递出手来,眼里尽是挑衅,或者说是战意,望着聂名扬,“三敬这世间还谨守着信仰与誓言的军人!”凤鸣激傲九宵。
晚上潜伏隐蔽在山林中绝不能喝酒,因为酒味会令人无所遁形,但聂名扬接过水壶长声一笑,高声叫道:“三敬这世间,还谨守着信仰与誓言的军人!”声入长空,龙啸破云穿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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