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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徳嘉:
我很想用其它更为亲近的称呼叫你,但现在对我(可能也是对你)是个特别的时刻,我没有办法在没有征得你同意之前,对你太亲近。
徳嘉,现在我在家中给你写信,明天我就会回家乡去。等它从邮局递到你手中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达了。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本来,我想要直接当着你的面告诉你,但想到你需要一个时间来承受,所以在我离开时给你写信,应该是一个相对稳妥的办法。
心情常常很乱。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会对我那么不保留地一次次说“我爱你”!我享受你的钟情,又担心这样热情的性格会更容易受到伤害。唉,我不是就伤害过你吗?前段时间我企图与你保持距离,想当然地认为那样对你更好。徳嘉,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呢?你完全有理由那么做!
我来到这个城市时,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期望,只是想暂时找一个栖身地,可以先喂饱自己,可以在日升日落的时候,在草地边静静地躺一会。但你出现了!当我知道你在留意我时,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只能对自己说: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是不会看上你的,别自作多情了!在心里,我从未拒绝过你,但是我的过往让我不敢接受任何人的好意,因为没有开始,便不会有结束,没有结束,自然也就没有痛苦。
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外向地表达心意,试过几次,都失败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在这白纸上,我想,可以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了。徳嘉,我爱你!是的,我爱你!
又将上面写的内容看了一遍,觉得很乱,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明白,会不会觉得我罗嗦。
一个星期后我会回来,到那时,你可以随心地选择你的方向,留下也好,离开也好,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更不会去纠缠你。你是自由的。
回去后,我会去看我的父亲。关于他,有一点我也没有跟你说:七年前,他已经跟我脱离了关系。这趟回家,主要的目的是去见另一个人,就是前段时间你看到的那个来找我的男人。
他是我小时候同一村庄上的居民。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弟弟,最小的那个和我同龄。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也是经常打架,但打闹无损于我们的友谊。我们从小打到大,常常鼻青脸肿。
徳嘉,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但我必须说下去。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废弃的旧仓库,试图找一些无用的木料,制作一个木船模型。就因为争论哪一种风筝飞得更高,我们争辩起来。这本身是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但却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扭打在一起。我们扭打了好一阵,我忽然发觉他抓着我手臂的双手一下松懈了,眼睛和嘴巴也突然张大,好像半空中有什么狰狞怪物向他扑过来一样。我挣脱着站了起来,去拉他,但他的身体一下变得那么沉。
“你怎么了!”我以为他在耍什么花样,但又不像是有什么阴谋。他眼神可怕地瞪着我,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半个字。我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他的身体扳过来一点,才发现,他后背上的白色衬衫被血液染成了红色。
在墙角,一根凸出的钢锥上,也隐隐地沾着血液。
他在医院里挣扎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十点二十一分没有了呼吸。
这就是我要向你说的:我,害死了我的一个朋友!
七年的牢狱之灾,是罪有应得,我不惋惜失去了正常的生活,也不觉得监狱冰冷的墙面是个不公正的命运,我害死了一个人,一个朋友,再怎样的惩罚也不过分。
他的哥哥,一直恨我——这是应当的。上次他来找我,只遇见了你。后来他又来过一次,那次他找到了我。
我想尽量详细而婉转地讲述这件事,但思路太乱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前段时间才会那么愚蠢地伤害你。那时候,我整宿地睡不着觉,很多次都想半夜起床去找你。那样的折磨是我应受的。
徳嘉——现在叫你的名字变得这么艰难,也许该瞒着你,就没有失去你的危险,但我不能瞒你。
写得很乱,我不知道有没有说清楚。
还有,过去你对我的好让我天天生活在阳光里,我想说——谢谢!这两个不足以表达我的内心,也不足以回报你的纯洁,不过,也许你已经不想听了……
可以离开我,不用作任何解释。
柯正
桌上的白色信封被从窗口吹进来的一阵清风带到了地上。徳嘉忙跑过去关上窗户,拾起信封。和信纸上的内容相比,信封上的字要简单多了——她发现正面右下角写了长串的地址,前面的镇名是柯正的家乡。
她坐到沙发上。四下安静极了。不,她不能相信信纸上写的,准确地说,她还没有完全理解。
她拿起信,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但还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懂信的内容。想要立刻给柯正打电话,问他“你在说什么呀”,但直觉阻止了她,她依旧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手中拽着那封信。
可是,事实上不难理解,是吗?柯正少年的时候误送了自己伙伴的生命,因为判了刑,在监狱里度过了七年的时光。
如他自己想强调的:他坐过牢!
这怎么可能呢?他那么完美,怎么可能和一个“囚犯”扯上关系!
她的理智相信信件上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为什么会感到慌乱?为什么会不安?为什么想要手中的这封信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忽然觉得寒冷,不是因为柯正,而是因为自己!
“怎么,你不能承受他有这样的经历吗?”她自言自语道,“你认为那样就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么说你的爱是有条件的是吗?你爱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幻像,一个自认为完美的幻像!而且你还认为坐牢是一种耻辱!是吗?真的是吗?不管什么,统统都是吗?一个人为他的过失付出了代价,可耻在哪里?可耻的是你已经准备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了!”
她轻轻地深吸了口气,将那封信叠好,放回信封中。她要立即给柯正打电话。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被接通了。
“你忘记打电话给我了!”她温柔抗议。
“徳嘉……”
“我收到信了!”她不作迟疑地道。
电话线上瞬间的沉默。“收到了?”
“那语气,像是写给外人一样!”
她猜想柯正一定屏住了呼吸。
“我等你回来!”她轻声但清晰地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
又是沉默。
“你该怪我一直瞒着你!”
“你没有刻意瞒我。”
“没有几个人有那样的污点!”
“那不能算是污点!”
“徳嘉,你不明白……”
她听他说下去。
“你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正常的生活!”
“我选择的正是正常的生活!”她急急道,“因为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正常的生活!”
柯正没有说话。
“你不爱我是吗?”她问,“你在信里面说爱我,只是出于礼貌是吗?”
“不是……”
“那我们要赶我?”
“徳嘉……”
她赌气地沉默着,柯正也沉默着。
终于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二。”
“给我带束野菊花好吗?”
“现在是冬天……”
“那就一束菊花枝干。”
柯正没有回答。
她等着他再次开口。
“我想……”他道,“我们需要仔细想一想。”
“我们,还是我?”
“你!”
徳嘉眼中闪出委屈的泪来,“一束菊花枝干!”
柯正依旧没有回答。
电话挂上了。徳嘉躺到床上。她觉得头是那么沉重。柯正所讲述的,确实不是一件小事,但是在她眼里,那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公正地讲,造成悲剧的责任也不全在他。这七年,他是怎么过来的?青春年华在色彩黯淡的高墙内度过,面对的是枯燥乏味的日子,身边转来转去的是三教九流,他们中有无辜的,但也有的不是。他们有没有伤害他?

七年的生活,是不是味同嚼蜡?甚或是……生不如死?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柯正很可能是刑满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城市,她对他的感情一定把他吓了一跳。她原本就决定不去计较他有时的冷淡,现在跟是已经完全体谅。她庆幸自己没有做刻意伤害他的事,不过还是为往日一遇挫折就消沉而感到羞愧。
“以后一定要注意,要想到别人的难处!”她在心里道。
现在的问题是,柯正认为自己的过去对她是不公平的。他让她考虑,她明白那是他给她衡量的自由,给她选择的权利,但是,对她而言,答案早已确定。
她从床头拿过手机,发了条短信非柯正:“我睡不着,想你!”
他没有回复,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会听从他的建议,“仔细想一想”,但也会让他明白,无论怎样考虑,她都不会改变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意愿。
下了班,徳嘉去了她曾和柯正经常去的一个露天广场。买了一杯红茶,坐在广场石阶上。红茶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朝声音来源转过身去,看见了路明的身影。
“在等人吗?”他走近了,问。
他彬彬有礼的样子减少了徳嘉心里的芥蒂。她摇了摇头。
“一会儿我和健维去吃饭,你一起来吗?”
“不了。”她拒绝。
路明也不勉强,又站了片刻,“那下次有时间,再一起吃饭。”
徳嘉抬头望着他。
他笑了笑。“再见!”他微笑着向后倒退。
徳嘉望着他的身影穿过人影寥寥的广场,在薄暮中显出简单明了的气质。她突然朝他大喊了一声。
路明听见了,回过身来。
“我,”她大喊道,“祝福你们,你和健维!”
路明的身影像一尊雕塑般静立在原地,很快,仿佛刚刚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
她又独自回到石阶上,坐了几分钟,便到附近的教堂花坛去散步。城市沉入了夜色里,闪烁的霓虹却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这是个热闹的城市,它似乎从未孤独过。
徳嘉在屋里收拾行李的时候,健维走了进来。
“干嘛?欠了别人的债?”他看着她搁在沙发上行李包。
“本来是想在走之前向你借一笔的。”徳嘉笑道。
“你不会想说准备去找柯正吧?”
“你总是最聪明的。”
“这是个玩笑!”他叫道,翻着行李包。
她忙伸手夺过,“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别动!”
“我情愿相信你是逃债!这太可笑了,哪有痴傻到这种程度的?”
她做了个得意的表情。
“柯正知道你去吗?”
“别告诉他!”
“我就知道!他是不会允许你干这种蠢事的!”
“这不是蠢事!”
“是蠢事!”
“不是!”
健维作出要去夺她行李包的架势,直到她真的发急,他才住了手,双手叉腰,带着好笑的表情望着她。
“这是爱情!”徳嘉受不了他嘲弄的眼光,辩解道。
“小孩子懂什么爱情!”
“我可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孩子?连一个星期都忍不了……”
“不是忍不了……”
“是实在忍不了?”
“健维,这不公平!你总是替柯正说话,不知道我也有苦衷吗?”
“因为柯正爱的是一个小孩子。”
昨天就决定,在走之前,见一面蝶依。所以,早上一醒来,也顾不得她是否在上课,就给她打了电话。
她刚好在图书馆。“你要离开几天?”她立即走到走道里,“是去旅行吗?”
“不是。”徳嘉道。“能和你见一面吗?”
“当然可以!”蝶依雀跃道。
两人约在了一家快餐店。蝶依赶到时,徳嘉已经等在哪里了,并为两人买好了红茶。
“我喜欢红茶!”蝶依落座,捧起茶杯,笑颜如花。
寒暄了一阵,徳嘉提起上次在街上看到她和一名青年男子共乘出租车的事。
蝶依想了想,“记起来了,那次我和堂哥去看电影了。”
“堂哥?”看来她猜错了。
蝶依问起健维。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徳嘉轻声问。
蝶依双颊泛红,点了点头,“虽然最近时间紧,但他的演出我还是会去看,不过他们现在的演出也好少。”
“蝶依,”徳嘉斟酌了一下,“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蝶依愣了几秒,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光中有些惊慌,“不是……”
徳嘉艰难点头。
蝶依垂下头,久久未语。
徳嘉在沉默中担心着,不确定自己传递的信息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是我……太消极被动了是吗?”蝶依自责道。
“你没有错!”徳嘉忙道。她看着她,分明看以前的自己。
“不!”她摇头,语气带着自我惩罚似的肯定,“我太懦弱,太胆小,总是找理由逃避,只敢在远处偷偷观望……”她痛苦得说不下去。
“这不怪你!”
蝶依尽力稳住了情绪,“谢谢你告诉我。”
“我没有帮到你!”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两个人又陷在了沉默里。徳嘉轻轻地叹息,叹息健维没有福气,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如此纯真而甜美的女孩,这世上能配得上的男子恐怕寥寥无几。然而,他却没有福分接受。
蝶依先打破了沉默。令徳嘉吃惊的是,她的话题还是围绕在健维身上,仿佛因他而起的伤痛都被无形化解了一样。徳嘉没有进一步去判断,她能为蝶依做的本就有限,现在只能尽自己所知,回答她的疑问。
回到家时,时间已经变得很紧,再过半小时,就必须准备出发去火车站。
她捧着鱼缸,用备用钥匙打开健维的家门,却发现他在家。
“我送你去车站。”他解释道。
“你只要帮我看好理查德和拉尔夫就行了。”
“你手上的地址准确吗?”
“是他自己写的。”
“最好还是给他打个电话……”
“你答应替我保密的!”
他投降。
一会儿他突然提到路明。
“是啊,”徳嘉道,“在广场上碰见的。”
“你对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把你夸到天上去了。”
徳嘉无声大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健维着急地问。
“秘密!”徳嘉眨眨眼。
“你们一起瞒着我!”健维气哼哼地道,但显然他非常高兴。
在等待火车启动的时分里,徳嘉在车窗玻璃边,夸大了口型,向站在窗下月台上的健维无声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健维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写了一句话,举到车窗边,上面写的是“不用贿赂,我不会打电话的”。
她也从包里取出纸笔,写了回应:“从来还不知道你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健维的回复是“我是大作家嘛”。
发车的铃声已经响起,徳嘉匆忙地写下最后一句,将笔记本紧紧地贴在玻璃上。
健维看清了内容,眼神闪烁了一下。
车启动了。徳嘉用力向有些走神的健维挥手。等他举起手时,火车已经将她**了他的视野。
徳嘉坐回到座位上,看着手中笔记本上自己写的最后那句话,心境也温暖起来。她侧脸去看窗外黄昏中的田野,觉得这句话是她说过的最好的一句——至少是其中之一:
“我爱你,也将爱你所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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