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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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沉静,适才的沉静是在等人,等冷秋阳的到来。现在的沉静是在等什么呢?
上官迟知道大家都在等自己开口,自己不开口谁都不会先开口,就算是宾主寒暄也当是自己先开口的。可他还是没有想好该怎么说,他想尽力用几句合适得体的话把这场宴点开,也想尽力为公孙羽赚得些优势。他让大家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吁了口气,理了理心中的不平静,缓缓道:
“实不相瞒,今日邀各位前来,除了要叙叙旧情之外,在下心中还有一件事已踌躇多日。想此事干系重大,也正要乘此机会与大家商议则个——自老庄主去后,乘蒙大家错爱尊在下为四海山庄一派之掌,各位中隶属我四海山庄旗下的一十七家门主也都已到齐,大家不妨各抒己见。其余江湖上的朋友们也不妨作个见证,此虽是我门中私事,却也少不得要请各位江湖朋友扶持一二。”
“各位也还记得,十年前西冥山一役,耸立江湖数百年的白羽楼轰然而倾,虽然也使得敝派与飞雪教得以立户,却失去了身为天下第一大派的雄风与霸气,每想及此心中难免慨叹不己。自古有道是‘力合则盛,力分则衰’,眼见得敝派在三年前被人灭了总舵,至今连仇人是谁都不曾得知,在下何德何能,幸得各位分舵执掌鼎力扶持,才坐上了这把交椅,常自愧恨不能将本派发扬光大。毕竟江湖大势所趋,强则生,弱则亡。三年来,四海山庄日渐凋敝,在下身为一派之主,更觉无颜以对诸位江湖朋友。如今眼见得西冥山飞雪教日益兴盛,门下弟子从立派时的万余人转眼已过三万,惶愧之余不禁更增忧虑。想敝派眼下十七分舵总共也有近万人,各位主事也大都还是当年白羽楼旧下,虽因老楼主之怨反了白羽楼,心下也定然引恨。如今飞雪教已交公孙教主手下,公孙教主更是一意相劝。在下斗胆,想请各位就此机会重新归于西冥山坐下,两派合而为一,重整当年白羽楼雄风,各位以为如何?”
他这一番话说完,坐下还是出奇的平静。大家对他将要说的话似乎早有预料,现在该论到他们说了,他们都在沉吟适才已想好的话语,看看是不是足够得体,是不是能够达到自己想达到的目的。公孙羽的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平静,淡淡的浅笑。而冷秋阳似乎也真的对上官迟说的这件事不甚关心,完全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神色轻笑着。
这时,一个沉哑的嗓音缓缓开口道:“上官掌门,闲话就不扯了吧。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要说,咱就把天窗打开亮亮堂堂的说吧!”大家都识得他,这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四海山庄十七分舵之一的渤海叶氏一族。叶氏一族门人号称三千,实乃四海山庄顶梁之柱。而这叶老头也是当年白羽楼的一员猛将,性情刚烈,言行果决。四海山庄杨紫卢在时都对他敬畏三分,而上官迟能坐上这掌门一席也曾是他鼎力扶持,所以他的话就显得别有分量。
却听那叶老头老气横秋道:“在坐的四海山庄这点家当也都齐了,又有众位江湖朋友作证。当着飞雪教教主和玄刀门的高足咱不妨把话说白了罢,这并派一言也无非是个场面话,谁都知道,咱们这点白羽楼剩下的残香断火,有玄刀、飞雪这两大门派在江湖上顶着牛,注定是成不了气候,也没咱立足的地儿,如今也是该有所取舍的时候了。既然要取舍,那就要看看取何又舍何。这并派也就是飞雪教与玄刀门这两条路罢了,至于要与谁并——那可不是你上官掌门一个人就能代我们这十七家老小说了算得!如今飞雪教号称三万人马,而玄刀门弟子已过四万,老夫不才,倒更愿意与冷少侠交这个朋友!”
他这番话一针见血,上官迟虽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觉为过,毕竟叶氏一族的势力离玄刀门总舵较近,这叶老头为门下弟子着想倾向于玄刀门也是有些道理的。眼见得下首一个肥胖汉子轻啜了口茶也开口了:
“叶老的话虽然说得直,我胡胖子倒也听着痛快。不错,咱四海山庄势薄,再加再算也不过这万把人,有飞雪教跟玄刀门这样如日中天的雄门大派在,我等在这江湖上风雨飘摇的也着实无趣,并派之后倒可借大树之荫让我各家喘口气儿,立个后辈,十年了,我们这几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我是做生意的,对这门派政事不是太懂,我只知道,要做一门好生意,赚更多的钱,在大户与小户之间我通常是要选择大户的!”言下之意自也是倾向于玄刀门了。
这胖子姓胡,叫胡铁钱,在秦淮之上开得大钱庄,江北江南各地多有他的钱庄分号。因他体胖,人们惯叫他胡胖子。这胡胖子在四海山庄十七分舵里是江湖势力最弱的,可他也是说话最硬的。因为他是四海山庄一派上下的财脉所系,换句话说,他是这十七部人马的粮草总监!
上官迟的心里更加沉重了,他虽不敢奢望这胡胖子能支持自己,可他素知此人生性随和,在这样的场合至少也会顾及一下自己这一派之掌的场面,却未曾料到此人竟是如此果决!他似无意地向冷秋阳撇了一眼,冷秋阳还是在笑着,好像这个人从一生来就一直在那样笑着,一种看上去像是通达于世事,感悟于红尘后的笑。那笑意比起公孙羽脸上那一丝倔强更显得有些含蓄,但这却更能使人从这含蓄里读出了他那份深沉的城府。在上官迟眼里,他那平静和气的笑是那么刺目,使他在愤恨之余不由升了一丝埋隐隐在心底的怯意,因为这张脸,这份笑意,使他冥冥中想起了另一张脸——一张让他足足畏惧了大半生的脸!
“胡胖子,你这话我听来就如同放屁!”说这话的是坐在末首的一个粗壮汉子,这人看去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从它坐的位置就可看出他在十七分舵中的地位不高,而且照理也还轮不到他说话。却见他那张虬髯阔脸上,两个铜铃大眼睁得圆鼓鼓的,一张血盆也似大口开嗑有声地痛骂道:“亏得你们这些老家伙还知道自己是白羽楼的种!全然忘了当年白羽楼的堂堂正气!他玄刀门是什么?是一群山贼匪寇!四海山庄不敢自称什么名门正派,却也不屑与这群贼寇为舞!不管你们主意如何,我翁老七就是死也决不进玄刀门的槛!”
他这话掷地有声,一时倒把堂上众人都叱住了,公孙羽不禁抬起头向他看了看,眼里是一种异样的神情——有同情,有敬佩,又有一丝——痛快!
众人的眼倒没去看那翁老七,反倒都看向了冷秋阳,却见他脸上那一抹平淡的笑终于难得地收了起来,大家都道他已动了杀机,心下不由打鼓不已。
冷秋阳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声:“好酒!”遂又斟上一杯,起身向那翁老七拱手道:“翁兄一番话端得痛快,不知肯不肯受小弟敬这一杯酒?”这话一说,大家情知不妙。
却见那翁老七也腾地站起身来,大声道:“别人怕你,我却不怕,有酒但可敬来!”这话一出口,众人已暗自凝气,只恐这一动上手会误伤自己。

那冷秋阳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道:“在下先干为敬了!”说罢回身又坐了回去。
不但众人大是诧异,连那翁老七也被他搞糊涂了,眼见他把酒干了,也只得端起酒干了,又坐回坐上去。
众人一时都没有开口,公孙羽心下却一沉——这个冷秋阳似乎是横他面前一条不知深浅的河,越是不知深浅,那份惧意就会越加沉重。这也许是他所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了罢,跟这样的人作敌人,有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值得一拼。也许这江湖大势本就不是自己这一副弱肩所能扛得起的吧?可大家都不出来扛,难道就任凭头上那一片青天坍塌下来?他转眼看了看坐在他上首的那个清瘦老者:那是一副实实在在的皮包骨头。可又有谁能想到,在这几十年的江湖风雨中,就是这一副枯瘦如柴的身躯不知为多少弱者撑起了一片可以生的天地。风临清——临清一剑今何在,向问苍天数十年!公孙羽觉得胸中又一次沸腾:正道!正道!人间正道不会沉埋!他的倔强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一丝浅笑。
这时,胡胖子身侧一中年汉子忽然开口道:“我说翁老七呀翁老七,你这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你也不抬眼看看?这在坐的开口说话的才几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咱虽都是江湖草莽,这一个礼字也还是要守的不是?你好好看看,这位——苍山神剑权老爷,这位——姑苏世家木老爷子,再看看这位——大刀门陈六爷……”他一口气把在坐的十七分舵门主中排位在翁老七之上的都数落一遍,虽是一脸敬重,语意陈词在那些被他数过的人听来却是那么刺耳。却听他继续道:“这几位可都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可都是那伸伸腿瞪瞪眼就能惊骇一方的人。如今大势所趋啊,既然大家甘作刍狗,你个后辈还顾那颜面作甚?加入玄刀门有何不好?再不必为那劳什的侠义规矩所束,富贵荣华转眼即至,管他什么道义,只顾把那能占的钱啊女人啊都占为己有,多痛快,多自在!识点时务吧。”
他这话虽是在劝告那翁老七,实则把一干支持玄刀门的人狠狠地挖苦了一番,比之翁老七适才那一骂更来的过隐。这坐上英雄们哪还忍耐得住,他们可当真如他所说一般都是些伸伸腿瞪瞪眼就能惊骇一方的人。当即便有人拍案而起,怒叫道:“姓余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今天你能坐在这里上说话,还不是靠我们大伙儿给你张脸?你别以为今天当着掌门人的面我就不敢把你怎样!”“镪”地一声,一柄阔背长刀已经拔出鞘来。说话的却是那陈六爷,他年纪虽也不小了,脾气却还是那么出奇的暴燥。
原来适才那人姓余,在余杭开得镖局,号称“长风镖局”。长风波浪行天下,不见云帆已沧海。他的镖走得当真是东到海,南也到海。照理说这吃镖行饭的首要的应该是懂得和气,可适才那一番话说得尖刻至极,全不怕开罪了在场诸人,倒是有些奇了。原来这余总镖头的师祖一代在白羽楼时就开始走镖,有一年长风镖局接了单大买卖,据称有近三十万两银子,因数额甚巨,他师祖亲自出马押送,未料中途还是被玄刀门劫了镖。也就是在那一役中他的师祖和镖局中好几位前辈身死,虽然事后白羽楼出面派了几大高手带五千人马去玄刀门兴师问罪,玄刀门赔了礼也退了镖银,但长风镖局却将此事引为平生之恨,与玄刀门也算是结下了世仇。
那余总镖头见状,也自长身而起,却并不亮兵刃,冷声道:“陈老六,老子要是怕你就不会走镖了,从今日起,长风镖局倒要看看在这中原地上是不是要靠你们赏脸才吃得这口饭!”
眼见得陈老六一挺大刀就待出手,下首的翁老七也猛地站了起来,一把交椅被踢出身后老远,喝道:“怎么,这是自家人要动手了?好罢,姓翁的今天也拼了!”回手一提,已将腰间别着的两把大斧头亮了出来。
他这下动静闹得大,一时在坐的十七家门主中脾气烈些的大都站了起来,各自离席向后一退,多也亮出了兵刃。公孙羽看时,站在翁老七一边的不过三五人而已,余人倒大都是倾向于玄刀门的了。上官迟的脸色变得铁青,门外院子里本就已经剑拔弩张,见得堂上已动了干戈,不少人都挺了刀剑冲上堂来要为自家主人助阵。
这时突闻得一声哈哈大笑,却是冷秋阳缓缓站了起来,他端起一杯酒,长声道:“各位论年纪也都算得在下长辈了,就这么在这宴席上动起了刀兵不觉得叫我们这些晚辈们羞愧吗?这又不是鸿门宴,何须那刀兵相见?在下倒有一言想请各位一听。”他一口饮了杯中之酒,续道:“玄刀门早有心与各位四海山庄的前辈们交个朋友,如今总算有了这个机会却不想又会是这样一副局面。以在下之意,倒不如玄刀门与飞雪教交个朋友,而诸位也请并入飞雪教,大家不都就成了朋友了,皆大欢喜,不知公孙教主意下如何?”
公孙羽没有说话,他似乎猜不透冷秋阳此举是何用意,当此情势自己好像也唯有答应他。这样一来四海山庄轻易便可归为己有,也免却了这迫在眉睫的一场撕杀,交个朋友而已,一句空话,且先解了这当务之急岂不是好?
站在玄刀门一边的人众都有些不解——玄刀门操持了这么多年才把他们拉拢过去,如今正处上风,冷秋阳却为何当此关头不进反退了?
上官迟看向公孙羽,微微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此时若答应了玄刀门,飞雪教日后兴许会受所挟制,但那也好过当下这般情境,一旦有人动上手,那可就撕破脸了,就算能有个了局,日后怕也难以再让他们同心共事。
冷秋阳又斟上一杯酒,笑对公孙羽道:“公孙兄,如蒙不弃请蛮饮此杯,从今以后在下以兄事之!”
听他这之言已无异于要结义了,叶老头等人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想想这一回当真是妄费了半天辛苦,这一来进了飞雪教在这同门之间如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所有人都看着公孙羽,冷秋阳举着杯,大家都在等。公孙羽似无意的看了风临清一眼,风临清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以示其意——他是要让公孙羽自己来决定,这杯酒到底喝还是不喝。
公孙羽的脸上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冷秋阳大笑一声,也将手中之酒干了。那将要动手的几人眼见得这般自都摇头坐了回去。倒是翁老七脸上似颇有不屑,却也没作出声来。
风临清的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他的心却沉了下去:朋友,难道什么人都是可以交为朋友的吗?有时敌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反而是——朋友。几十年了,在这江湖的风雨颠簸中,自己凭着这把剑苦苦支撑着。如今自己已经老了,这时代已不再是临清一剑的时代,还会有谁在这狂风暴雨下的骇浪惊涛中能够出来力挽狂澜呢?
冷秋阳那声“大哥”刚刚要喊出个“大”字,却听公孙羽淡淡道:“我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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