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一抹朝阳直映进屋敷，轻揉着我的脸庞，睡意已经渐去。但我似乎根本就不甚酒力，仅是一点也已让我微感头脑混沌。于昨夜之事，除之于稻井结拜，所记甚少。我一脚踢开不知是何人给我盖好的被褥，盘膝坐直了身子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轻拍了一下沉重的脑袋。
“有人在吗？”
川村三郎次跪在屋外轻轻地推开了扇门，“殿，您醒了。”
“昨日，兴许是喝多了，所以……”
“稻井殿已经在城外集结好了队伍，正准备离去。”
“是吗？那如此，实在是太失礼了。”
三郎次没有回应，只是低头将目光凝滞在地板上。
“三郎次。”
“在。”
“速度，把我的衣物拿来。”
“嚯。”
更衣完毕，我直接出了物集女城，前往义兄稻井教业部众的驻地。
“实在是失礼，还望大哥见谅。”
“哪里的话，不过义弟你的酒量可真是……哈哈。”
“哈哈……”彼此的一阵笑声将尴尬之情淹没。
“我今日必须离开了，虽然……”稻井教业似乎有些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我来不及猜度，他又将话题轻巧的移开，“实在是高兴啊，能结拜义弟这般的人杰，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分别是为明日的重逢。义兄我也需要去回复主命了。”
“大哥如此推美，小弟愧不敢当，只是大哥走得如此匆忙，我都不知如何是好。”我尽可能的在脸上表现出不舍之情，虽然稻井逗留此处对我而言并无大害，但也没什么益处。“来人。”
“在。”三郎次在一旁应到。
“去仓敷取金十両，米百石，为我大哥饯行。”
“这……”
未等三郎次多言，我便打断了他的话语，“此事，我自有分寸。”三郎次无奈只得领命而去，我转向稻井教业，“略备薄礼，还望大哥见谅。”
“哪里的话，只是这私开仓敷，怕对义弟你不利啊。”
“这点小事，我自会处分。只是礼轻，就怕大哥你嫌弃。”
“哪里哪里，如此我便愧领了。”
打点完一切，稻井教业便率领他的部众离开了物集女城，看着稻井等人缓缓地离去，日头已经将近正午，初春的暖阳照耀大地，没有战事的时候，这也是一片宁静祥和的土地啊，我心中不由感慨万分，家臣们也开始忙碌起来，大部分人都加入了物集女城的修补工作。因为是奇袭夺城，所以损坏并是很大。在没有接到新的指令之前，我必须坚守此城，修补工作也就成为了必须。
刚一进城，我就被三郎次叫到了三之丸的跑马场，接过三郎次牵过来的一匹鹿月毛驹，在跑马场上策起马来，这匹被家臣们精心挑选过的鹿月毛驹并不是一头十分难驯服的家伙，稍作威压便将之臣服，于是，我便任性的在跑马场上狂奔了几个圈。几圈下来，额头上已是汗如雨驻，参差着早春的冷风，顿觉寒意袭人。我再次奔到三郎次面前，勒了勒缰绳，停住了鹿月毛驹。
“还真是头不好驯服的家伙。”在部下面前，我不能显示得太过自满。
“殿，神勇无比，区区马匹……”三郎次单膝单臂撑地跪伏在我的面前。我跃身下马，随手把缰绳递给和三郎次一起的赤羽。“三郎次。”
“嚯。”
“把大家都叫来。”
“嚯，嚯。”
片刻之后，三郎次便把所有人召集至了跑马场。我找了一块石阶站了上去，看着形态各异的众人，挥动了一下手势，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前日一战，全赖众位用命，才能取得这物集女城，众位辛苦了。”
“为殿下取得功名，是我等应尽的本分。”正盛等人纷纷跪伏在地，齐声誓约。
“正盛，久佐。”
“嚯。”
“开仓，我今日要褒奖众位，众位都是有功之人，每人发钱十贯，米五石。”
“大人。”正盛急忙向前跪移两步，“大人，不可，次事万万不可。”
“混蛋，有何不可？众位为我出生入死，理当奖赏，这才符合君臣之道。”我佯装愤怒斥责了春日部正盛一句。结果一句话砸开锅，跑马场上顿时骚动起来，众人开始纷纷议论。不明白就里的已经开始感谢起我这个殿下的大恩，也有人在为我的莽撞行为叹息。
“私开仓敷可是……。”春日部正盛仍在极力婉转。
“好了，正盛，这事我自有应对，就按我的意思去办吧。”
“嚯。”
初春的寒意未尽，满枝的梅花却在未尽的寒意中争相怒放，欲把最后的余艳燃尽。管领晴元公正独自一人在内庭享受着香茗，仿佛庭外之事完全与他毫不相干。
近侍宇治加兵卫匆忙走进内庭，跪伏在门口奏报：“福住城主稻井越中守大人求见。”
“哦？”细川晴元回应了一声，没有马上做出答复，继续品尝起他的香茗。
近侍见晴元没有做出答复，恐主上并未听到又重新奏报了一遍。“福住城主稻井越中守大人求见。”
“知道了，在外庭等候吧。”
“嚯。”
细川晴元直至把杯中的香茗尽数喝尽方才起身，准备接见这个素来没有什么往来的越中守教业大人。
“越中守大人，久候了。”
稻井教业在外庭本已等候多时，心中已略感焦躁，但又求于人，便又将心中的怨气强压了下，立马将盘膝的坐直改为跪姿，双拳轻捏，用大拇指及食指撑地支撑起身子，埋头婉转的回答到：“管领大人客气了，大人日理万机，能得大人接见实是我等之荣幸。”
“呵呵，客气，客气了，来，请坐，请坐。”一连两句‘请坐’，细川晴元在摆足了公方的架势之后方才收起那点余威。“不知，越中守大人到此处有何贵干？”
“在下是来道喜的。”
细川晴元‘啪’的一下折笼了纸扇，在地板上轻敲了一下，身子斜侧向稻井教业，轻声问道：“哦？何事可喜？”
“恭喜管领大人得一大将。”
“大将？”
“正是。”
“不知，越中守大人所指何人？”
“端木清盛。”
“清盛？”
“是。”
“哈哈，越中守大人的消息可真不灵通啊，清盛是将军家新进的家臣，这可是众所周知的事，与我何干？”细川晴元坐直了身子，在稻井教业面前晃动了几下手中的纸扇。
“难道，管领大人没有想过将这个人收为己用吗？”稻井教业神情凝重的凝视着细川晴元。
“哈哈……越中守大人什么时候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惜越中守大人不能为我所用。”细川晴元巧妙的策动起稻井教业。
“哈哈，大人真是见笑了，教业受主上之托，恐难赴其命。”
“那越中守大人有什么良策，还望越中守大人赐教。”
“一门众。”稻井教业坚定的说出这三个字。
“那越中守大人的目的是？”
“还望管领大人见谅，我已和清盛大人结为异姓兄弟，如果管领大人能将清盛纳为一门众并推荐其为物集女城的城主，届时我等便能同大人首尾相应，相信大人应该能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哈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来人啦，送客。”
“那么，在下告辞了。”
细川晴元送走了稻井教业后，大步流星地步入了内庭。雅致的内庭昙花苑中，几棵长青松柏与一堆乱石看似随意的组合着，虽然错乱却也有几分趣味，在料峭的春寒中格外显出几分峻拔。这是晴元公自己的得意之作，作为公方人物，庭院的布置自然而然的要多显示出几分高贵、典雅。
若换成平日，晴元公总会雅兴盎然的端上一碟近江出的清酒或一杯香茗，一边欣赏着美丽的景致，一边畅饮。可今日却无心于此，目光只是匆匆的一扫这布置得充满趣意的庭院，便直入内庭正房，进屋方才坐定，细川晴元便吩咐近侍宇治加兵卫，“加兵卫。”
“嚯。”停在门外的加兵卫急忙应到。
“去把真柚子和伊织叫来。”
“是。”
稍许便听到屋外回廊上一阵悉索的脚步声，进门之前真柚子和伊织整理一下衣容，轻轻地移着小步在细川晴元的面前跪坐下来。晴元公一脸惆怅溢于言表。
“父亲大人（大人），日安。”
“嗯。”晴元公没有看着她们，而是目光凝重地直视着屋外，用他那惯用的纸折扇轻轻地敲击着地板，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下月，今年的樱花就要开了啊。”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弄得母女二人一头雾水。
“樱花开时，伊织你也就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吧？”细川晴元虽然心中明白，但还是用起了询问的语气。
伊织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今日突然召见居然是为了问这件事，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真柚子轻轻地拉了拉伊织的和服，伊织这才从梦境一般的话语中缓解过来，连忙双手齐靠，指尖触地埋头道：“是。”
侧室真柚子目光注视着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细川晴元，热切的想知道女儿将要嫁给何人，不禁急切的问到：“伊织，她将要嫁给何人？”
“本家新进的家臣端木清盛，我欲收他为一门众。”
“什么？大人怎么可以把我们的女儿嫁给那样一个乡下武士。”真柚子顿感惊讶。
细川晴元听真柚子话中尽含讥讽，不由心中一怒，一脸肃然，“乡下武士？你这个蠢妇，你懂什么，一个能用三百人便夺得物集女城的人怎么会是一般的武士。”
“但……”
“好了，休再多言。”细川晴元打断了真柚子的话直接对伊织说：“伊织，你就做好准备吧，还有你，真柚子，你也帮伊织准备得体面点。”
“是，女儿定当不辱细川家的门楣。”伊织话虽如是说，可心中已经激起了万千层波澜，端木清盛是一个怎样的人啊，这个已经成为了她心中最大的疑团。
‘铛’‘铛’‘铛’，比睿山延暦寺细长悠转的钟声隔着鸭川传入京都二条御所，多少人在祈祷着乱世的终结又有多少人在为夫家祈祷武运亨通。
傍晚时分，物集女城的修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春日部正盛正带领着一小队人检查补漏，能朝秀美和久世又兵卫则被我安排负责城池的安全巡检，至此乱世稍不留声，我昨日可以夜袭夺城，今日就有可能去见八幡神佛了。有这么一群能干得力的家臣，确实让我省事不少。按照正盛的提示，我没有直接住进天守阁，而是在二之丸的一处别苑中住下。毕竟只是坐小城，所有的设施比之京都二条御所什么东西都要显得简陋许多，但我仍是心满意足，心想着如果能够这么快就成为一国一城之主，那么复兴矶部家就指日可待了。想到复兴矶部家，不由得又想起了正在京都的文姬，不知她这时可好。
对于文姬，我心中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有时候，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误入这乱世，在文姬身上能找到那种温柔的归宿感。仅仅是她的一个浅笑都可以涵盖我所有的困扰。如果说正盛对我而言是一盏照亮航线的指示灯，那文姬一定是那个我这个流浪水手热切盼望回去的温馨港湾。
余晖尽去，天空逐渐黯淡下来，此时城内多处照明用的置火架都已放上了薪柴，明亮的篝火照耀着三之丸是主道，负责安全巡检的也换成了另一班人。
我也在三郎次和赤羽孙左卫门的陪同下，检查了一下士兵们的安顿情况。正准备返回二之丸的别苑休息时，从京都方向奔来一个骑马武士。我认出了这个人，是细川晴元的近侍宇治加兵卫。
“不知宇治殿此时到此所为何事？”我心中不由得一团疑问。
加兵卫并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封手书递给了我，我粗略的看了一下，就递给了身边的春日部正盛。正盛看完手书不由的也是一惊，“难道，管领大人今日便要召见我家殿下？”
加兵卫上前道：“那倒不是，管领大人明日在府上备宴，为端木殿庆功，还请端木殿不要推却。”
“这个……”我对此并不知道如何应对。
正盛马上帮我回复道：“那就请管领大人放心，届时我家殿下一定准时参加。”
“如此，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加兵卫放下了心中的担子，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接到主命之时，细川晴元可是反复交代他务必请到端木清盛的。
“那么就请宇治殿到二之丸武士长屋内歇息吧。”暂尽地主之谊之后，我便吩咐赤羽领宇治加兵卫去长屋歇息，自己也返回了别苑。
夜，静寂而冗长，于白日的晴空万里相比，今夜的黑，让人有点心慌，“赤羽，今夜警惕点。”
“嚯。请殿放心。”赤羽孙左卫门回答后便转身出了屋敷。
“正盛。”
“在。”
“晴元公召见我是为何意？”我又将加兵卫送来的手书看了看，虽然有些不太懂得的草字，但现在的我已经逐渐能看懂一个大概。“你不觉得有点僭越之嫌吗？”
“僭越？殿，您的意思是说？”
“即使是庆功，也应该在将军的犒赏之后吧。”
“或许这正是将军的意思，也说不定。”春日部正盛一时间也想不清其中的关键。
“既是如此，那明日去去也无妨。”
“正是，只是得注意安全。”
“哈哈……”不知道是出于对细川晴元的轻蔑还是为何，我突然大笑了一声，忽然又觉不适，转头对正盛说到：“那么，早点歇息吧。”
晴元馆同将军府一般，外表富丽堂皇里面却无不透着荒凉，这和室町幕府的衰败是息息相关的，今日前往晴元馆赴宴，我并没有依照正盛的好意多带人马，除了了解礼仪的正盛，就只有川村三郎次和赤羽孙左卫门相伴。细川晴元果然在府内安排了盛宴款待我等，至于他的用意，我至今仍未猜透。
在小姓的指引下，我和正盛走进正厅分主从坐定，本以为这次宴会还会碰到沼田佑光等其他大人，却未能如我所愿，万万没有细川晴元居然只是召见了我一人，他的目的就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细川晴元只是对我会意的笑了一笑，便击掌示意，这时，两个穿着怪异打扮奇特的家伙走了进来，在鼓手的配合之下，这两个家伙跳着我完全不懂的舞蹈。之后，我才从正盛那里得知，这几人竟是京都一带比较有名的猿乐师，他们所跳的舞蹈被称之为‘能舞’。真是一群滑稽可笑的家伙。
猿乐师们大约舞动了一柱香的时间，细川晴元才屏退了这些‘艺术家’们，虽然我一点也不懂他们跳的舞蹈是何含义，也只能硬着头皮假装观赏。一干人等悉数退下，正厅之内居然就只剩下我和正盛还有他三人了。
细川晴元摇了摇酒碟，缓慢地举起向我致意道：“端木殿下，立此大功，真是可喜可贺啊。”
“管领大人褒奖了。”
“哪里，哪里，今日我请端木殿下来，殿下没有觉得有僭越之嫌吗？”细川晴元不紧不慢地提起放在小几边的酒壶，将酒碟满上。“大殿并没有要我……”
细川晴元虽然只把话说了半截，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此我略显唐突，不知如何应对。
“端木殿下对我还是太过小心了，来，来，请用酒宴。”细川晴元又说了一句前后不搭的话，再次举起酒碟敬酒。虽不甚酒力，但只得饮下。细川晴元齐了齐长袖，抽出撇在腰间的纸扇拿在手里晃了两下，“不知道端木殿下有没有想过成为物集女城的城主？”
细川晴元看来是语不惊人誓不休，每每出言都让我心中一咋，虽如此，我仍是极尽礼数，急忙后退两步，匍匐在地，“在下，在下惶恐。”
细川晴元居然笑了，他的笑声让我心里发麻，“哈哈，哈哈，果然是个人才，进退有序。”
“管领大人。”
他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直接掐断了我的言语，“其实，这并不为难，只要大人有意，我便可代殿下去大殿那里说项。”
我悄悄地抬起头，瞧了细川晴元一眼，只见他持着纸扇在胸前轻摆，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那对管领大人有何好处。”
“哦，哦。”细川晴元将纸扇放在身边再次提起了酒壶，“我只是爱慕端木殿下才能，想将小女下嫁殿下。”
“啊！”细川晴元再次让我吃惊。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这个……在下已经有婚约在身，管领大人如此抬爱，实是愧不敢当，所有此事，还容在下同家臣们商议，况且，大人突然提及此事，未免太过突兀。”
“这个只是，那么我便等殿下消息，不知殿下需要多少时日？”
“这个……”
“那么，就三日吧，三日之后，我等端木殿下消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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