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旧说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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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没来兴法寺,这里大变了样。首先是墙上的颜色由原来的瓦蓝色变成了土红色。看样子这里也在修缮。这个寺庙,地处闹市,周围都是名胜古迹,来到西安旅游的人没有不来这里的。原来没有修缮,来的人也就是求个签、算个卦,遇到节日,这里也有来听经**的。仅管地处闹市,但绝对是严肃的寺院。现在这么一修缮,弄不好要成旅游点了。以后,这里怕要出那种肥头大耳的和尚,他们会懒散地坐在门口,做着买卖,笑嘻嘻地看着都市的红男绿女了。
走进大门,门口有和尚站着。他们向我摆着手,“本寺正在修缮,游客止步。”随着小和尚手指的方向,我看清了,这里确实在修建。不远的地方,有许多民工,正在挖着,亭子上搭着脚手架,上面有几个人忙着。
我说:“我要见主持。”
有人认出我来了,“你是……”
我向他们摆着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我不想自己成个新闻人物,更不想弄成个妖道和尚。一个普通的人,要普通的日子。来这里,纯粹地因为那个错爱我的老人。几个月不见他,我有点想他,何况当初答应人家,要把他当老人一样地看待哩。几个月不见自己的老人,也是说不过去的。
有小和尚飞跑着进去报信了。
一会儿,出来了几个和尚,看样子是管事的,他们快步走到我的面前双手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合掌念道:“阿弥陀佛!”
每当我学着念这一句话时,感觉好极了。这一句话,跟我们平常见人说:“嗯,好好!”完全一样,无是无非,没有任判断,没有任何倾向,那是待人接物的大智慧。
小和尚们是规矩的,念完了佛号,不再言语了,站在我的身边,等着我发话。以前我以为当了和尚出家,便是自由自在地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其实不然,小和尚也要严格地遵守戒律。妄言妄行是要受惩罚的。
我说:“带我去见主持吧。”
小和尚一合掌,用手向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退在我的身后。我大步地身前走着,他们象一群小丫环,无声地跟在后面。遇到了拐弯的地方,早有人快步跑上前来,用手无声地指一个方向,然后又等我开步走了,他们又无声地跟在后面。看得出,他们的表情是严肃的,没有人多嘴,也没有和我攀谈,不知道是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问:“主持好吗?”
离我最近的和尚回答:“好!”
“他在干什么?”
“恭候师祖!”
“在什么地方?”
“禅房。”
一种不祥地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老和尚不能出来迎接我了,他老人家怕是不行了。我突然想起李叔同先生。当了和尚的没有笨人,其中不乏聪明绝顶的人物。象李先生,他们音乐,他们书法,都是冠盖一时的。可怎么就遁入了空门。要是他一直留在世间,不知要写下多少好作品,不知会创作出多少美术作品。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入空门去了。
主持的禅房在寺院的最后边。我上一次去的是藏经室,没有去过他的禅房。这是他修行一生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走过三个大殿,再越过僧众的住处,是一条窄小的过道,两边是类似库房的地方。别看前面的大殿上金碧辉煌,可后边就简朴多了。房子是古时候留下来的,已经破烂不堪。瓦已经成了黑褐色,上面的瓦松长得有几尺高了。门窗上的油漆早已没有了,露出了木质的本色。但看得出,门窗的做工非常讲究,上面全是镂花的,样子跟皇宫大殿差不多。我想,这个在唐朝时修建的寺院,当初不知是怎样地耀眼,可现在,成了这么个样子。
我是陕西人,对古迹有一种敬重感。我们自称是秦人,可秦文化,那种在管理上,把人用到极端的文化,现在陕西人知道得不多了。我们现在也是目光向外地学着人家外国人的管理方法。法制文化只在我们的乡俗中,还保留着一点儿。我们的乡党们,对生活在同一圈子的乡党,象特务一样地监视着。可这几年也不行了,舆论也没有了那么大的威力。也有许多人也是笑贫不笑娼。汉也在这里,可大汉朝的那种不尚浮华,在都市也不多了。现在的都市卖得最快的是名牌的仿制品。
走到主持的房门前,一个小和尚进去通报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对我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然后为我打开帘子,让我进去,他们全站在门口了。
一进门,我看到主持坐在禅座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我点点了头。算是招呼。我也只得坐在一个坐垫上。
和尚的房间真是简朴到了极点。这里没有椅子,凳子。有的只是两具圆形的麦草坐垫。就是那种叫做蒲团的东西。那是偏远农村妇女编的。现在已快没有了。这种东西很软,不怕潮,只有二寸厚,要盘脚坐上去才行。
兴法寺的主持就坐在一个蒲团上面。样子象一尊佛,两手在胸前结着印,眼睛垂帘,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脸上的表情十分高古,看起来有点怕人。
他可能是病了,样子十分瘦,脸色也发黄色。是什么病呢?不知道。我有点想劝这个老人去医院看看的想法。
主持又向我做了一个坐的姿势。
我只得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下来。
老实说,我没有练过静坐,特别是腿上的肌肉是僵硬的。要在这个低的坐垫上盘腿而坐是不可能的。但看得出,他们准备这个蒲团是让我坐的。我只好坐在蒲团上,把双脚伸得老长,象一个没修养成的老娘们。人呀,自己喜欢的东西,以为别人也喜欢。不是有一个县官,自己不爱吃肉,就拿吃肉当刑罚,殊不知,这种惩罚对有些人来说,那是奖赏呀。
兴法寺的主持不知道我是个平常的人。他老人家把我当成一个天资极高的佛教大德了。我不是。最起码现在不是,今生不是。如果有来生,也许我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德的。
门外有一个小和尚送进一杯茶来给我。
过了一会,他又进来给主持送了一杯开水。
我因为走了路,有点渴,端起来一口就喝了。主持只端起来,象征性地在嘴前做了个喝的姿势。门外的小和尚又进来了,这次他端的不是一杯,而是一壶茶,放在了我的面前一个极矮的炕桌上,做了一个随意的姿势,然后就退出去了。我被小和尚的善解人意的表现感动了。他们知道我很渴。
喝了两杯水,我的心安静下来了。仔细地打量一下主持的禅房,这里有一张很矮的床,只有不到三雨寸高,是木床,上面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只有一个麦草坐垫放在上面。床年一边放着一个矮桌,很旧了,大概是主持放水杯之类的东西的。我坐的这个坐垫,麦草很新,大概是今天才取出来的。其他的东西很旧了,怕是主持用了多少年的东西。
红尘之中,闹市之内,也有这样的所在,也有这样的人物,人不得不服,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想想自己曾为钱而劳禄,跑到什么新乡去,真是不好意思。现在坐在兴法寺主持的面前,感受着他不苟言笑的作风,在都市中那种浮澡的心灵,现在也趋天安静了。

主持他老有家还是不言不语。不知道他要我来干什么。是要说什么吗?是要我干什么吗?都不象。要干活,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成群,根本用着我。要说什么,他的弟子中有才学的怕也是成群结队,我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给他们当学生都不够资格。
我看看主持的脸。那张灰黄的瘦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它让人恐惧。人对于任何不熟悉的东西,都是非常害怕的。
我忍不住了,说:“大师好。”
主持点点头。
我说:“大师要我来,有什么见教?”
主持摇着头,“那里,那里……”
这一下我听明白了,他老人家真的不行了。说话的声音很低,没有了以前的浑厚,也没有以前的如钟声似的共鸣,现在的声音是从喉咙发出来的,带着点嘶哑,带着喘息,带着痛苦,带着困难。老天,身体好的人,整天修行,一生从不间断的人,生命到了最后的时刻,也是这么可怜和痛苦。人也是神,神不离于人。伟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也有伟人的全部素质。
主持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请师祖来,是想请你为我佐证一下一生的修行和功德,不知师祖可否愿意,小僧可有这份荣幸。”
我说:“大师,什么叫佐证,我愿意为你做,可是我不会呀。”
“佐证,就是验证,也是证明,请你看看我一生的修行是对是错。”主持很费力地说。
看着这个可怜的人,我突然灵机一动,问:“佐证,是不是象我们做数学题一样,做完了,请老师给看一下,验算一下是对是错?”
主持的灰黄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点点头。
我又问:“那这样的验算,你自己也可以做呀,能从头推到尾,就证明你是对的,反之,就说明你错了。这象我们做事的,自己想这么做,同时别人也愿意这么做,这就证明是对的,相反,自己愿意这么做,别人坚快地反对,拼命地反对,那有可能是我们作错了。人与我都可以这么做,这就叫做在理,相反就叫不讲理。大师,我这样想,这样做,可对?”
主持说:“没有错,天下道理就是这样的。但这样做,易被理障,更高的功夫,在于修心,不能让他发于外,才用理来约束。而是要在刚在心里萌芽时,齐根而断,这才是修行的功夫。”
我刚才还在为自己突然间的灵感而高兴,突然被主持这么一说,那点快乐立即就烟消云散了。看样子,普通人不管怎么下功夫,要和专业人员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论修行,和尚道士,他们是专一人员,是正规军。我们只能算民兵土八路了。我只有虚心地身他请教的资格了。
主持见我半天没有言语,说,“修行一段,一定要请人证一下,这样才能避免坠入邪恶。俗语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意思是说,不修不行,害人的能力还小,修行一份,害人的能力就增高十分。这不是你起心动念要害人,而是习性所致。也许害人时,你自己还以为在做莫大的功德呢。”
主持把这个成语这样解,很新鲜。我的老师老是说,道高一丈,魔高一尺。那意思给改成了正义永远战用、胜邪恶了。看样子,学问不从身上来,单从眼耳而来,是靠不住的。现代人自以为是的做法,坏了多少古人的好东西。我们西安有个大书家,去见启功。启功先生也是只给他写了四个字,自以为是。据这位书家讲,是启功先生不讽刺当代的许多所谓的书法家。现在想,启功先生也许在说我们整个当代人呢。先生现在已经作古,不提他也罢。提了显得咱不厚道。
主持又说:“今日一会,你我互证,一则请你见证一下我一生的修持,二则我也见证一下师祖近日长进。人生在世,一期一会,过了也许就没机会了。”
这又是个不吉利的话。我急忙说:“大师千万别这么想,人那能没有三灾六难的,身子欠安,咱到医院去,那里有现代科学技术,现在只有几样病不能治。一般的病,手到病除。大师不要为此焦心。”
主持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呆在了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安慰眼前的这个自称是我的徒孙的老人家。
主持抬起眼皮,看了看我,说:“师祖莫生疑惑,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这是定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缘就好,随缘就好。今日咱们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我问:“那咱们今天谈点什么?”
我以为,人在生命的最后时间,恐怕都有一点害怕,和尚怕也不例外。主持不想谈这个,也许是他也害怕了。再说,我充满优越感地安慰他,这就象一个十八的少女,向一个老妪卖弄青春,又象一个一个壮汉,向一个残疾人显示本领。这本身就是让人厌恶的。我该住口了。在这种时候,倾听他老人家的话,比我说有意义得多了。
主持问:“那个明心宝石师祖今日可曾带来?”
我说:“带着的。”
“师祖可曾发现它的妙用?”
我说:“它有时里面有人影像,有时没有,有一次,他带给了我好处,指导我找到了一个贵人,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可它最近诱惑我吃了点小亏。今日你老人家提到了,我正要请教,它的妙用到底是什么?以后还敢不敢用它呢?”
老主持从袖子里取出一片纸,是那咱很旧的宣纸,看样子年头很远了。主持把那纸递给我。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明心宝石,前贤舍利,净心而用,功德无穷,心邪观之,魔怪出世,以之求利,反见大害。
字还是那种孩儿体,看样子是古时候留下来的。
老天,这东西原来象原子弹,只是一个工具,好人用它,功德无尽,坏人用它,天下大害。我害怕了,我资格拥有这块宝石吗?
主持说:“这东西也是我最近才在藏经洞发现的。今日相见,就送与师祖收藏吧。它是明心宝石的使用说明书,望师祖笑笑纳。”
我颤颤惊惊地接过那张纸,一遍一遍地看着。
老主持说:“小僧刚才说的要请师祖为我佐证,是要借助这块宝石和师祖明净之心的,请师祖静坐片刻,放下尘缘。小僧也要入定一刻了……”
我点点头。
主持说完垂下眼皮,一言不发了。我也双手抱膝把头靠在膝盖上,听自己的呼吸声。我只会这么干,以前做数学题不会了,我就是这么思考的。现在看老主持这么正襟危坐,一脸庄严,心里羡慕极了,可自己不会。不会就不会吧,我只能这么干。
过了一会,耳朵里听见了耳音,就是耳朵中的呼呼声。听到这样的声音,离睡着不远了。我不能睡着了,在一个将去的老人面前睡着了,那真丢人。
我坚快不能睡着了。想到这里,我挺了一下腰,抬高了一下视线,让自己清醒一些,等自己的心平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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