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书院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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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圆园得的虽是最寻常的伤风感冒,也休养了五天才痊愈。齐生本想让他再多歇两天,陈圆园却只想早去长山,找到马英,安顿下来,好去寻访柳瑶卿主仆下落,再也等不及了。两天之后,已到了长山郡城。
长山乃郧、成、通三州交通要冲,自后汉年间便是河北名城,千门万户,五方辐辏,虽逢乱世,仍不改侈靡习气。到得长山,齐生便依马二虎所告地址向路人问询凝香书院所在。路人告知他去书院的路线,眼神却十分暧昧,末了还捎上一句:“二位去那地方耍,银子和墨水都要备足了才好,少一样都不成的。”齐生不明其意,拜谢之后便与陈圆园依所告路线找到凝香书院。
“阿齐,这地方比陈老爷家还要气派!”陈圆园望见那高大门户,正中高悬“凝香书院”四字鎏金匾额,赞叹不已。齐生唔了一声,但见进去的虽个个衣冠楚楚,脸上却都有种说不出的暧昧之色,心里不由发毛。
一个青衣小厮在门口招徕生意,见有两位眼生的客人,风尘仆仆,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而来,不敢怠慢,迎上前来打恭作揖:“二位公子请了,咱凝香书院远近闻名……”齐生一摆手,截住他们话头,道:“我们是马二虎的朋友,特来拜会此间主人马英马大官人,还请通报一声。”呈上拜贴和马二虎的亲笔信,信下压着五两银子。那小厮连声应诺:“原来是主人家的亲友,请稍待片刻,我立即去禀报主人。”
等了一盏茶功夫,出来一位四十上下的精干中年人,拱手一礼:“凝香书院管事鲁定见过二位公子,我家主人已在内宅恭候,请随我来。”齐陈二人将马匹交书院马夫照看,随鲁定进书院去见马英。
陈圆园一入大门,便觉一股馥郁花香扑鼻而来,直沁心脾,顿时喜不自禁:“阿齐,这里有好多奇花异草,真是个好地方,马二唬弄这次没唬弄咱们!”又见一个个艳妆女子正在楼台之上陪着男子观花饮酒,更觉如登仙境,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齐生暗扯了一下他衣角,示意他不要如此失态,心中犯疑:这书院里怎有这许多女子,难道是那种地方……
转折之际已到后宅主人居所。一老者头戴方巾,身着锦缎绸衫,手提折扇,脸上似笑非笑,气度豪阔中还带几分儒雅,对来客浅施一礼,道:“有凤来仪,未能远迎,还乞恕罪。”齐生暗暗佩服马英果然老于世故,言辞得体,又不失长者尊严。陈圆园正要躬身施礼,却被齐生阻住。齐生欠身为礼,道:“晚辈齐生、陈圆园,受朋友长叶岭马二虎所托,特来长山拜谒马前辈。”马英暗暗点头:二虎信中说得果然不错,那胖子不过是个颟顸俗人,这后生虽貌不惊人,却是气度非凡,只是年少气盛,未免太刚而易折。哈哈一笑,引二人入内叙谈。
马英这居宅外表看来远不及前院亭台楼阁奢华富丽,内里布置却是一色赤木家什,古色古香,别具雅韵。
三人分宾主落座。僮仆端上三盏新鲜热牛乳。马英轻摇折扇,微笑道:“二虎乃是老夫一个远房族侄,当年老夫在徐州办事,曾蒙他相助。老夫喜这孩儿机灵乖巧,已着意留心于他。可惜而后几年各奔一方,音讯断绝,直到去年初,才得知二虎已随胡能打大寨主在长叶岭开山立柜,坐了山寨的第二把交椅。老夫寻思他在长叶岭打家劫舍,虽说快意恩仇,逍遥快活,但那刀尖上的买卖终究朝不保夕。老夫承蒙一位大金主垂青,在这长山郡太平地方开这一家凝香书院,虽是青楼妓馆,来往客人不是四方文人雅士,就是名将豪客,便动心想让二虎来我这里帮忙,一不必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好歹有个安乐营生,二来也寻觅个出头之机,也好光耀门楣。谁知捎信给他,迟迟不见回音。今日有劳两位贤侄远道西来长山送信,老夫感激不尽。贤侄不论有何事需老夫来办,尽管直说,老夫必定不负所托。”
陈圆园一口气吃完一盏鲜乳,听马英这么一说,欢喜之极,正要说明来意,又被齐生以眼色止住。
齐生听马英说出凝香书院乃是青楼妓馆,便一刻也不想在这污秽地方多待,只是碍于礼数才耐着性子听完,拉着陈圆园一同起身告辞:“晚辈此来为替朋友捎信,也想一睹前辈风采。信既送达,又蒙前辈热心招待,晚辈感激不尽,也不敢多加叨扰,就此告辞。”拉了陈圆园便要走。
“贤侄请留步,再听老夫一言。”倘若马英语气里有些许留难的意思,齐生大可不理,可是马英这一句不急不徐,礼数周全,齐生只得转身施礼,道:“前辈训示,晚辈恭听。只是我俩另有要事在身,不能滞留太久,还乞见谅。”
马英笑道:“齐贤侄所言未免不尽不实。二虎信中都已言明,齐贤侄智勇双全,有报效一方雄主,建功立业之志,要老夫多加帮衬。男儿在世,最重之事不过立身成名,不知贤侄还另有甚么要事?”饶是齐生不乏机智,一时也无言以对。马英仍是笑意盈盈:“其实齐贤侄不愿久留,无非为此地乃是青楼妓馆。这却未免太过迂阔,须知业无分贵贱,何况乱世求生,岂能事事恪守道学?只要来日能遂凌云之志,暂憩于浊流之中又有何妨……”
“前辈请住!”齐生忍无可忍,双眉一轩,厉声喝道,“晚辈虽是浪迹江湖的一介孤子,却还未不肖到为贱业护院,托身青楼的地步!言尽于此,这就告辞!”大步疾出。陈圆园急道:“阿齐,你干么话说那么绝?你等等我……”出门十步才追上齐生,一手搭在他肩上,劝道:“阿齐,我们身上的盘缠就剩几十两了,已经到了这里,还能去哪儿?再说马大官人毕竟……”齐生一把将他甩开,脚下不停,只说道:“不用多说了,你要留便留下,银子也都给你。我便是去当街要饭,也不在这等青楼下贱地方多呆一刻!”陈圆园见齐生发了蛮劲,知他心意已定,无可挽回,虽说他叫自己一声师兄,可真正事到临头,主意却都是他拿,虽说按自个儿心意甚想留下,但却不能不顾兄弟义气,正踌躇为难之际,抬头望见一穿红一着绿两个佳人正向这里走来,惊喜之下,失声呼道:“瑶卿姑娘,青莲姐姐!”

齐生不由一怔,驻足定神一看,柳瑶卿和青莲主仆已到眼前。青莲见了他面,便哼了一声,冷然道:“侬呒要急,侬给我伲的银子,我伲一分不要,全还给侬。侬拿了银子再走!”
齐生知这丫环耍起性子来委实刁蛮难缠,也不接她话头,想绕过她二人走开,却被柳瑶卿挡住,齐生甚为厌烦,怒道:“你……”只说得一个字,见了柳瑶卿没有半分笑意的芙蓉玉面,含嗔带怨又有三分薄怒的眼神,“走开”二字竟生生咽下。
重逢之际,风流佳人却变身红粉金刚,软语依旧,却已无半分喜意媚态:“你适才说这里是青楼下贱地方,是也不是?”
齐生已猜到柳瑶卿十之**是江东来凝香书院的名妓,当初在船上虽共处不过几个时辰,却也看出她并非鄙俗下贱之流,但一来对青楼妓院素无好感,急于脱身,二来少年心性,不肯示弱,兀自嘴硬:“是,这话是我说的。天下最下贱污秽的地方便是青楼妓馆,世人共知,我半点没有说错。”
青莲一张小脸气得刷白,使劲绞动手中丝帕,若不是碍于小姐在场,真想冲上去给齐生两个大头耳光。陈圆园见青莲这副模样,也只缩在一旁不吭声,唯恐她将怨气发在自己身上,那可大好不妙。
柳瑶卿不怒反笑,只是笑容与平日的可人娇笑大异其趣,极是凄楚,那双明眸似是即刻便会流出两行珠泪一般:“好啊,呵呵----青楼妓院是最下贱的地方,瑶卿自十岁便在妓院长大,自是最下贱的人,昔日船上便污了齐公子双眼,望乞恕罪。”裣衽便是一福。
齐生面红耳赤,心中也是辛酸不已,急道:“在下从未有半点轻视姑娘之心。瑶……瑶卿姑娘,你心地善良,品行高洁,这里……这里的青楼虽……便有……只有你这一个好姑娘……”他平生第一次安慰女子,语无伦次,汗湿脊背,全然不知所措。青莲脸色稍和,哼了一声,道:“算侬还有点良心。”柳瑶卿望着这后生的侧影,大感欣慰,幽然道:“你只道风尘中人爱风尘,自甘堕落,任人轻贱,却不知多是被前尘所误,个中辛酸你哪里知道?”
齐生听这风尘佳人倾诉衷肠,不觉想起师父,长叶岭众兄弟和独孤离的际遇,暗自叹息:当年陈府上下提起盗贼都个个说得十恶不赦,可是连我在内,师父,独孤仲业,圆园,长叶岭四兄弟,流落江湖,上山落草都是逼不得已。如此看来,风尘女子也未必个个自甘堕落了。想通此节,更是过意不去,对柳瑶卿一躬到底:“在下无知,请勿见怪。”
“呵呵呵呵……瑶卿姑娘这等人材,便在风尘之中,一样熠熠生辉。马某能从江东礼聘到瑶卿姑娘玉驾来到这区区凝香书院,实在三生有幸。”马英轻摇折扇,满脸堆笑,翩然而至。
齐生不愿与他说话,侧首缄默不语。柳瑶卿展颜一笑,百媚横生,万福道:“马大老板可真会说话,小女子日后可都要靠您赏口饭吃,才能在长山立足啊!”
马英捻须微笑:“瑶卿姑娘太客气了。不知瑶卿姑娘到内宅找马某有何见教?”
柳瑶卿笑道:“瑶卿此来,只想求马大老板让小女子见识一下大老板的墨香书斋。”
马英折扇一合,正色道:“书院上下内外各色人等要想进墨香书斋都要先过才艺九关,至今为止无人例外。”
柳瑶卿笑道:“哟,看来今儿个是无缘见识了。”侧目向齐生一瞥,话里有话,“这可就太可惜了呀!”
马英略一思忖,抚扇笑道:“瑶卿姑娘色艺双绝,才华横溢,闻名遐迩,那九关对姑娘而言不值一哂,也毋须多此一举。姑娘请随我来。”
柳瑶卿走过齐生身边,悄声耳语:“真要走也不差这一刻,先随我去书斋一趟。”齐生初次与佳人如此接近,但却吐气如兰,体香怡人,不由心旌一荡,尾随柳瑶卿去了书斋。
陈圆园这才大着胆子对青莲说:“你小姐不生阿齐的气了,你也莫再生我的气啦!”青莲白了他一眼,嗔道:“还立在这里做啥?好看哪!随我来。”陈圆园哪还迟疑,紧随而去。
走过马英自居的内宅,再向里走十丈,便是一座白墙绿瓦的书斋。马英打开门锁,道:“瑶卿姑娘和齐贤侄请随我来。”
三人进入书斋,齐生只觉眼前一亮。本以为青楼书斋定然陈设浮华,里面尽是些情诗艳词,**书画,但这墨香书斋里却堆满了百家文史典籍。齐生因恩师言传身教,颇涉书卷,尤好兵法史籍,但他在陈府只是下人,虽得两位公子青睐,亲眼阅览的书籍仍极为有限,师父因都在夜间传授他兵法,只能以言传为主,因而他虽好兵法,所学却尚难称精湛。此时见到满目兵书史籍,便如同一个乞儿突然走入宝库一般,取过这本<:史纪>:摸摸,那本<:司马法>:看看,连称妙极。
“凝香凝香,非独酒香脂香美人香,最香实乃这书香墨香。”马英折扇轻摇,悠然说道。柳瑶香笑道:“齐公子,马大老板可是此间主人,你未得允诺便擅动藏书,还不向主人谢罪。”齐生恍悟,到马英身前一躬到底,道:“晚辈见识浅陋,多有冒犯,还请前辈海量汪涵,勿与晚辈计较。齐生恳请马大老板收容我兄弟二人,园哥可为书院料理花木,在下便在这书斋做个打扫僮仆。”
马英连连摇头:“不可,不可。”齐生傍徨无计,却见柳瑶香格格娇笑:“看你急的!马大老板笑迎四方来客,和气生财,岂会计较那鸡毛蒜皮之事?”马英抚掌大笑:“瑶卿姑娘真知老夫心意。老夫虽是个俚俗商人,也不能有眼无珠委屈贤侄在这里充当洒扫仆役。贤侄智勇双全,志向高远,且在书院暂充护院教头一职。这书斋二位今日既已进得,来日想来便来,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齐生大喜,躬身谢道:“前辈高义,晚辈不胜感激。”马英折扇向他一指:“对我还如此见外么?”柳瑶卿含笑娇嗔:“齐大公子,你也真是太不解人意了。”齐生道:“多谢马世叔和瑶卿姑娘悉心点化,生在此谢过。”三人相对而笑。马英道:“贤侄一点就透,悟性非凡,前程不可限量!”
齐生和陈圆园便就此在书院安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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