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浮萍如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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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意茶坊抚琴的日子,元珠如其他琴师一样,着一身素白色绉纱的四缘衣,跪坐在琴台前的竹席上。因为元珠往昔极少钻研琴道的机会,此刻这么好的时机自然不愿放过,取了琴谱来斟酌,一边就在琴上练起新的曲子来。
说来,这如意茶坊是兖州最雅致的茶坊。相比起其他茶坊,上此坊除了银子花得多以外,还是个注重品茶的地方。于是茶坊内四处都弥漫着茶的气息,布置整洁清雅。饮食住宿虽然也提供,然而来这儿的人基本都不是来吃饭住宿的。时间长了,元珠也就明白为什么要雇用琴师了。
茶坊内还有许多小楼,原来这茶坊本身也就通往院内深宅。入夜时分,明月当空,红烛曳影,元珠坐在品竹楼里,桌案在竹制的地面上整齐摆开。
十指拨过琴弦,指下流淌出淙淙琴乐,她径自弹着母亲喜欢的《碣石调幽兰》。清幽的曲调,不快不慢,恰倒好处。
两名文士打扮的人在不远处凭栏酌酒,一边说着话,深夜,月色洒进这布置清幽的品竹楼,几点灯火在夜风中微微闪烁。
“你不是说韦大人酉时过来?现在都已经酉时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元珠一震,“韦”字冲入耳膜。
“再等等。”另一个蓝袍文士说:“他会来的,放心。”
原先说话的那名文士着一身灰袍,上等的料子,抬起酒杯来一口饮尽,砸着嘴道:“真该死!……万一他就不来怎么办呢?”
“不会的。”那蓝袍文士也端起酒杯来喝了一杯,“只要那突厥少年在我手里,他就肯定会来。”看着灰袍文士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嘿嘿一笑,敲着玉箸道:“你不要认为那是个男孩儿,好象和韦宾没什么关系。……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关系!但你也不能说就完全没关系。”
“什么什么什么?”灰袍文士都听懵了,“什么这关系那关系的!”看着蓝袍文士冷笑了一声的神情,灰袍文士冷哼了一下,“那好!你跟我说说有什么关系?!”
蓝袍文士用筷头无奈的戳了灰袍文士一下:“你看看你,天天就知道吃吃吃!把自己养得跟猪一样!就这脑子没长进!”灰袍文士灰头土脑的望了他一眼,然后他笑着凑近灰袍文士道:“当然是……断袖的关系罗!”
“啊?!”灰袍文士张大了嘴:“不会吧?!”
元珠听得有些郁闷。断袖,什么是断袖?疑惑间手指拨错了琴弦,“嚓”地一下,乱了音,便也就手足无措。手指在琴板上难以控制余下的琴曲,随着两名文士转过头来……更是一惊。琴音戛然而止。
两名文士看上去都还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重新抚上琴弦。那蓝袍文士淡淡地看着她,挥手止住了灰袍文士即将开口的怒骂。
元珠本分地抚自己的琴,一边赞叹着那蓝袍文士清隽秀美的脸。若不是他穿着男士的衣服,她几乎就要把他认作是女孩。那对丹凤眼的眼睛,蕴藏的也是非同一般的势气。必然是出自名门大家的,不然不会如此吧!
“那你有什么证据是断袖的关系?那突厥少年可是一副要和韦宾恩断义绝的模样啊!”
“什么证据?那韦宾的表情就是证据啊!好!就算他……不是断袖吧!但就以他那么紧张的样子,说明交情非浅……也一定会来的。”
“这话你也跟那突厥少年说过。”灰袍文士提醒着,“那突厥的说什么?说韦宾啊……是很紧张,但不是紧张他,是紧张他身上的夜明珠啊!”
“你得了吧!”蓝袍文士用筷子狠狠再给了他一筷子,咬牙切齿:“这话你也信!他说什么你信什么?我看就是断袖!紧张夜明珠会紧张成那样吗?”
“这可不好说……”蓝袍文士又狠狠推了一下桌,撞到灰袍文士的胳膊肘,杯子里的酒差点溢出来。
元珠仍旧继续竖着耳朵仔细听。这一层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听得仍旧有些郁闷,然而还是有些意思的。那姓韦的和韦府有关系吗?好象也是做官的,那应该是吧!还被称作“韦大人”。该不会……就是父亲?
心跳加速起来,元珠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虽然,就算真是父亲,进府后的处境也还是有待堪忧。但是不管怎么样,能够进府就是成功的!
元珠的唇角沁出一抹微笑。
正想着,品竹楼下面传来轻软的脚步声。两文士立刻趴到了栏杆上。
“是自己来的……”“是自己来的。”两人轻声议论着。下面的人也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望望他们,然后加快了进楼的脚步。
那蓝袍文士坐回椅子上,严肃对灰袍文士说道:“太好了!记住,一切按我的指示行事。”
脚步声逐渐上楼来,元珠继续抚琴,一边偷偷往楼梯口看了看。楼有二层高,不一会儿,楼梯口便出现了一名着锦衣的少年公子。她轻微眯眼,有些诧异,借着微弱的光线从侧面看,修长的身影,面容俊美非凡。
好象……在哪里见过……
蓝袍文士坐在席上微微一笑,然后摆了个手势请他在案边剩下的那个位子坐下,一边高声吩咐人来换酒换菜。
随着迅速换上来的酒菜,灰袍文士迅速的为三人添酒。锦衣公子含笑说道:“两位!让你们久等了。”
“能够见韦大人一面就是天大的殊荣,等一两个时辰算得了什么?”蓝袍文士微笑道。
锦衣公子也被这话惹出了一声轻笑:“不敢当不敢当!”接着他打量了一下蓝袍文士,模样生得十分俊秀。然而……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道:“这位先生有些面善啊!敢问如何称呼?”
蓝袍文士肃了肃容,道:“我姓杨。”
锦衣公子抬起酒杯来一口饮尽,脸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却也没再在这事上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问:“上次的渭水围攻,主谋就是你?”
“正是在下!”
锦衣公子别嘴一笑:“此番邀我前来,是想把他还给我的吗?”
“确实。”蓝袍文士的笑意加深。一对很漂亮的丹凤眼睛,炯炯有神:“只不过……韦大人也是明白人。辛辛苦苦得到的东西,没有道理就随随便便的就抛弃,更何况所夺的原本是别人的东西呢?就更没有必要再随随便便还回去的道理了。”
锦衣公子冷笑了一声,在桌上转动着酒杯,微微挑起眉来:“什么条件?你说吧!”
“韦大人果然有义气!”蓝袍文士含笑赞道:“放心吧!杨某也不会刁难你,那条件,也很简单!”
接着,他的脸上浮出了一丝阴冷的笑,然后放低了声音,凑近锦衣公子,俯耳道:“我只要你……把这东西放到杨慎矜的府上。”一边将宝蓝色锦袋装有的物品轻轻移到了桌案上,“放心!此物入杨大人府上之后,那突厥公子一定即刻奉还!”
锦衣公子的眼下微微一寒,蓝袍文士微笑着坐回位子上。虽然脸上还挂持着微笑,然而当他用手掂起那宝蓝锦袋的时候,那清凉沉重的分量,伴着蓝袍文士的微笑,还是让他的心不由自主的滋生出一股极度的不悦上来。
他冷笑了一声:“好恶毒的条件啊!杨大人再怎么也和先生是本家,忒的这么狠?”
“唉……说来那突厥公子生得真是粉妆玉琢,聪颖灵秀啊!”蓝袍文士看着月色轻叹了一声:“如果那张脸什么时候毁了,还真是天下第一的大憾事。”
韦坚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点头道:“那倒是。”
蓝袍文士紧接着望他眼继续道:“而他和韦大人情深意重,若是失去了美丽的脸庞,大人也会很难过吧?”
“那又如何呢?韦某不做对不起朋友对不起大唐的事。”他微笑着啜酒,望着蓝袍文士逐渐转白的脸,将酒喝尽:“如果我为了他而做了对不起大唐之事,愧对家人祖宗,那也是毫无意义。”

“怎会愧对呢?”蓝袍文士眼神闪烁,“杨大人现在行的也是作奸犯科趋炎附势之事,不管怎么说,也是死有余辜吧?”
“但是他没有同流合污、欺压人民。”韦坚从席上站了起来。
蓝袍文士的目光已经飞射到韦坚的后背上:“韦大人如此绝情绝义吗?”
“你想要怎么说都可以。”韦坚微微笑道:“只不过韦某有韦某的原则,你的事我办不到罢了!”接着,便要往楼下走去。
“你走不掉了。”
韦坚立刻把手按到了剑柄上。
十数名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从隐藏的竹林中如闪电一般的腾了上来,手间同时拔出刀刃,“锵!”的一声,将韦坚团团围住。
刀尖流淌而过月华般的光,韦坚也早已经掣剑在手。回过头,站在栏杆边的蓝袍文士往茶楼的琴台那头踱了过去,唇际冷冷的微笑,再问了一遍:“韦大人真的不答应吗?”
韦坚冷哼了一声,接着蓝袍文士一挥手,刀光立即朝着韦坚流水一般的绞了过去,剑影流辉,即刻传来纷杂的兵刃交鸣声。灰袍文士还站在原地,此刻见得打起来了才匆匆往这边跑。蓝袍文士也还没有到达完全的地带,就继续往后退,一边又喊了一句:“韦大人!为了那种人用不着如此!!”接着继续冷睨着在战局中辗转搏斗的他。
“我韦坚做事,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剑身擦过一黑衣人的手掌,韦坚大声回答道:“要我做此等丑事,除非我死了!!”说着振袖一挥,一线焰火之冲夜幕,传出一尖锐刺响,眨眼之间,剑招又唰唰唰过了十余下!
元珠看着那灰袍文士也颤巍巍的跑来,但是都注意着远处的战局而没有注意到她。刚才韦坚的一番话自然是听在耳里的,心里好生敬佩,更何况在血缘上可能也有关系,更不能坐视不理。两个坏蛋就在她旁边,她从席上站起来,想着该怎么帮韦坚一把。但才刚刚站起,那蓝袍文士便也回过了头来。
“他发出救援信号了!”心底一沉,看着突然站起来的元珠,徘徊的文士眼中也闪过了一丝防备神色,但他的话明显是跟灰袍文士说的无疑。
“那怎么办?!”
他立刻走过去:“快过去跟部下们说,只要别伤他性命别害他残疾,随他们用什么手段都行!要尽快把他拿下!不然救兵来就麻烦了!”看着灰袍文士望着那边刀光剑影的惊恐神情,他略显烦躁的将他狠狠一推,大喝:“去!!”
看着灰袍文士犹疑了一下后,咬着牙往那边跑去的毅然神情,见韦坚好象还真是下了决心不回头了,也是十分出乎意料。但他还是不肯相信这样的事实。就那突厥少年本身的筹码就真这样崩溃掉了吗?!他深吸了一口气,怒气从心底弥漫了上来,忍无可忍的大喝道:
“韦坚!!”
“你不要忘了你那突厥小朋友!!”他在这头徘徊,眼神凌厉如冰,继续喝道:“他的生命可是维持在我的手里!!”接下来的话,他的语气虽然也带着点不敢相信,然而仍旧继续大喊了出来:“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顾惜和他之间的……感情了吗?!!!”
元珠一把抱起琴,然后准备就着当头给那文士击昏了事,然而才刚走过去,文士的身子又转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韦坚传出了一阵大笑声,剑影纷飞,身姿矫捷,“我和他同为男子,并非郎有情,亦不是妾有意,先生如何用此等暧昧字眼?!”他看出了那蓝袍文士不通武艺,只要挟持了他,就一定……只不过自己行动能力有限,并且也太冒险,所以要拖延时间等救兵来。
“那么,如果他死了,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不心疼吗?!”蓝袍文士冷冷一笑。
这时,韦坚也已经发现自己好不容易往品竹楼中心转移了一点的战局迅速紧迫了起来。凭借这些年积累的经验,他也立刻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意图,同时也了解了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他暗骂了一声,再没闲功夫跟那人抬杠喊话,集中了所有的精力。
这几个黑衣人都武艺非凡,他本身都拿不准单打独斗能赢他们多少。但是可能原本的命令是要毫发无伤的擒拿自己,所以没有动杀招,让他得以占点便宜的缘故吧!此刻眼看着攻势紧了近十倍不止,而救兵迟迟不到,他心下立刻焦急起来。
“唰”的利风扫过,他往后一躲,擦着鼻尖飞过了一枚铁莲子。
他一惊,感觉到身后有利风十数道一并飞过,立刻一脚踹起了一旁的桌子,在空中一个转身,将铁莲子用桌板接了几枚,袖子顺手一兜,另几枚也装入了怀里。
元珠举着琴,看着蓝袍文士紧紧盯着战局的样子,握着琴的手时不时的颤抖。
还是有些犹疑不定。这琴板也不知够不够硬,而且怎么敲才能一敲就晕?这文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充斥着过人的威严,她的琴如果砸一次砸不中,又该如何是好?
正思忖着,却也听得那蓝袍文士一笑,回过头来望着她:
“这位姑娘?举着琴这么久,你的手就不嫌酸吗?”
灰袍文士已经跑到了离蓝袍文士和战局都很远的一个角落,韦坚估计他还在找机会从这楼上下去,真是胆小鬼!现在指挥战局的人是那穿蓝袍的人。眼看着一把利刀划破了自己的胳膊,他咬紧牙,将剑在空中迅速挽出了一串剑花,对着蓝袍人所在的位置,决定在这时刻奋力一博,看能不能反败为胜!
元珠心下颤了颤,有缩回双手的意图,然而一向淡漠的习惯告诉她,不用。
“我是担心待会儿有危险……”她奋力在脑中搜索着词句,“把老板给我的琴弄丢。”
蓝袍文士冷冷一笑,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元珠维持着表面的不动声色,内心却紧张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实际她还是怕死的,只是有些时候做起事来,冲动得忘记了生死的问题。
而现在**裸的面对着死亡,她还是害怕,怕得手都在抖。
“你害怕了。”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是微微抬起的下巴颔,倨傲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的问题。
韦坚终于将剑奋力一挥,一举踢开四五个人的同时,对着蓝袍文士将怀揣的五枚铁莲子一并扔了出去!
然后剑尖紧随其后的刺往,黑影们都是大惊,立刻围了上去,而感觉到了袭来的劲风凌厉,蓝袍文士也是一颤,然后元珠感觉肩头一紧,已经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他将元珠直接拦到身前,韦坚眼瞳一颤,望着飞袭而去的铁莲子和自己送去的剑,然后感觉到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随即难以控制的跌倒在地!
五枚铁莲子有三枚侵身。深入骨髓的痛。在蓝袍人冰冷的手指下,元珠无力地被他往后甩出了几步,踉跄着退到栏杆边上。
暗器一枚在右臂,一枚在左肩,一枚在右肋下三寸。鲜血沁红了白衣,她恐惧的抚着左肩的伤口,然后用更恐惧的方式望着昏倒在地下的韦坚,见得蓝袍文士带着黑影人们围过去,低声在说着些什么,而自己的思维却仿佛在麻痹、麻痹……什么都听不进去。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耳边才突然丢来了一句:“把她也绑起来!估计是韦坚的人!”然后就被人一把拽住,麻绳一圈一圈地绑起来,再被抬着,一下子扔到一个马车厢里去。
放下车帘,遮去所有的光线,颠簸开始,黑暗袭来。
只能隐约感觉到身侧有一个人的呼吸,沉沉地,和她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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