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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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又是一年。
一月初三,是云隐的生辰。满了十六岁,即代表他可以束发、加冠。
不知为何,一直拖到第二年暮春四月初三春更衣时,桃府才准备为云隐举行盛大的**礼,地点,就选在净石河边
这日清晨,几十辆冗长华丽的女车平稳地驶向都城郊外。前驱为二十名骑着白马、风度不凡的青年护卫,后缀着近百名或肩抬礼箱、或手托盛有高档用具木盘的杂役。在府门临上车前,我不经意瞥了眼排列不见头尾的浩荡队伍,立马为这桃族的富贵气派而深深震撼。

一路随着车身摇晃,百无聊奈间,这是第二十五次翻弄那桃花浮绣的轻纱阔袖。其中,装着被我当作宝贝的两样东西。按手覆住袖面,我掩口轻叹,明知这么做很傻,可还是止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桃云姝啊桃云姝,你要是此刻不趁早停手,待会儿,恐怕真会被人当作神经病!
传说中的贵族俊男美女外出祓禊如,周边百姓见此盛况,好奇异常;不少身份卑微、本没资格在净石河边祓禊的小家碧玉们亦欲趁此良机,望同桃族的少爷公子们上演一番新鸳鸯蝴蝶梦。结果早从初二傍晚开始,就有众多平民不断在河道两岸聚集,甚至还有人往这场中窥探。
到达目的地时,见桃府专用的祓禊场所已用浅绿围屏挡了个严实,外围还有护卫守候。如此一来,这长长的河边,便是苍蝇也难能飞得进一只,更别说那些好奇心切的百姓。
吉时将近,首先要忙活的,是我们这些平常事宜,云隐之事当为放在后头的压轴戏。
平日里与我形影不离的蓝幻与处事拘谨低调的桃知华,今日难得出了园子,粉嫩青春的面颊上,散发着令人欢快的生机。
我们三人依礼缓行至河边有石浦的地方,蹲下身用净石水净手,再听颜无歌念祷文。术士世家出身的他应付这种平常斋祭,简直是大材小用。但身边既然有这样的人才,又岂有空置另寻他人之理?之后,他捻了桃枝沾水帮我们净面,以此除晦迎新,辟邪驱灾。
望着清流中倒映的丽影,手不自觉抚上精致却饱满的面庞,心中感慨万千。
十四年,转瞬即逝。我——桃云姝的面容,已渐渐显出少女的模样:螓首娥眉,唇红齿白,明亮的杏目与那灿烂阳光交相辉映间,闪烁着明媚聪慧之光,令见者顿觉耀眼,却有种不忍移开的力量。
十四年呢,从女婴到少女,一日日、一年年,看惯了这张脸,过惯了古代小姐的生活,慢慢地,我开始蜕变成另一个我,而从前的记忆,却离自己越来越远。
心潮澎湃地想着,如果再过九年,“我”正满二十三岁,便是又到了我当初来这里时的年纪。浮生如梦,这迥然不同却依然在继续的两场人生,可是命运不息的轮回?
等到那时,云姝是谁,我又是谁?可真真成了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然而,庄周好歹还能知晓,自己到底是庄周,不是蝴蝶;而我,还能否像今日这样,坚定的知晓自己是中国现代人;还能否理直气壮地用现代眼光来待人处世、处理自己的情感?
压在心头的想法,存了成百上千个日日夜夜,终于随着这身体的成长,欲要浮出水面,却终令我彷徨,渐失前行的方向……

“你在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走,大公子的加冠仪式要开始了!”耳边响起少女伶俐的声音,自然亲和的抑扬顿挫,倒使得这话语间少了女儿家的忸怩,多了几分豪气。我回神失笑,也只有她,能把这种问话也说出豪气来!
这么些年,女子的笄礼倒是见过几回,而男子的加冠仪式却还没机会亲临观摩。今朝是云隐的冠礼,总觉得,心中有小小一角,在那新鲜好奇的同时,仿佛添了什么,却又仿佛怅然若失。难道,真是传说中的妈妈情结?
有司们已手捧托盘立于各个阶上,身为主人的父亲兼桃族族长桃谨文,及另一位太爷辈桃族长老端坐上首。
担任正宾之人,正是我那妖媚迷人,其绝色连女子亦黯然失色的妖人师父——颜无歌。
听授我礼仪的礼官说,冠礼主宾必须是能成为其男性人生向导、德高望重且风度不凡的长辈级人物。但是,我在一旁对着他仔细剖视了许久,只觉得,其人除风度不凡勉强及格外,以那迷惑众生的女性化相貌、以及在我眼中看来如神棍出身的社会背景,哪一点儿够得上“长辈”与“德高望重”等词了?
再说,能以他作为男性人生向导?对此一条,我最是怀疑,只怕他一个不小心,会将我那本来男子气十足的哥哥给带坏了!
作为观礼者,在场旁注视着此时正身着贵族童子服,迎风散发,敛容肃立的云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稚气清秀的童子装配着那张白玉般的面容,早熟沉稳的气质与那一身深缁毫无冲突,反衬出被他刻意内敛的天真浪漫一面。朝阳艳丽地斜散在他身上,却拉出一个清爽柔和的影子,令观者不禁叹道,若那朝阳化为皎月又会怎样?该是如何的一番出尘风姿?
无视观礼者们惊赞的目光与抽气声,云隐依然面色肃穆,稳如玄石地站在高台上,有条不紊地随着颜无歌的指示,在赞者蓝可晨的帮助下,行礼、加衣。
不知中国古时,男子束发的程序为怎样;我只知,从礼官师父那里了解到,桃临男子加冠前要束发,而束发的前奏,便是将一袭及腰的青丝,截至及背。
盯紧了颜无歌那握起黑发、拿了剪刀的双手,心竟然猛地一抽,泪意止不住地往眼眶里涌。明明是他剪头发,我这观礼人却在这底下心疼得七荤八素的。不知为何,见到那清然飘逸,如墨如瀑的黑发竟要被剪断,就是忍不住想制止他,忍不住的想大哭。无意间触及遮腕的纱袖,双手攫住那袖中的物品,猛然凑到脸前掩住口鼻,滚烫的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外冒。
可是,我得守住礼仪,绝对不能让身边的人发现我在哭,那对云隐来说,是极失仪,亦是极不尊重的。因为掩防工作做得好,我这厢已然泣得花枝乱颤,身旁其他的观礼人却还是把目光放在云隐身上,丝毫没发现我的异样。
无情被截的青丝,由无歌师父用蓝明绡发带束起,再小心翼翼地放入香樟木匣。我只望着他一举一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想要喝止出声的冲动。
仿佛有心灵感应般,云隐突然转头向我这边看来,当那双本是沉静如水的眸子,见到我隐忍哭泣的悲戚模样时,不禁愣在了那里,无表情的白皙玉颜上瞬间流过复杂而无奈的神色。
云隐偏着头不动,正欲帮他束发的颜无歌自然嗅到了异常。他那双时刻总是显出万事了然的魅惑眼眸,在顺着云隐视线方向望来后,也在瞬间闪过意味深长的精光,也许是我多心,总觉那深沉的目光名叫有趣。

被那样两双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禁亦为自己的莫名其妙觉得异常尴尬。本能地转身逃避,却撞上了身后的侍女。在她诧异不解的眼神直射下,真想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贵族家庭加衣拜礼程序繁复且名目众多,我心不在焉地见证着云隐由一个少年一步步转变为青年。已经发现我的不对劲的蓝幻,挪到我身旁,私下里握紧了我的手。一阵儿一阵儿地使力,捏得我龇牙咧嘴,很快便将哭意给捏得烟消云散。
她绷着张脸,忽地抬头向着云隐处摇头叹息,忽地又撇下脸,冲着我不住地叹气摇头,看起来比我还心绪恶劣。
及近午时,冠礼终于完成。桃族长辈们开始准备整装回程,未婚的年轻人们则继续留下来,等待参加午后至黄昏的“尚水”。

所谓“尚水”,即是尚未婚嫁的青年男女们,成群结伴,手持新摘的香樟枝或桃枝,延河而嬉。如若碰见合心的可人儿,便可互赠新枝,特许心意,之后你来我往,你侬我侬,最终结为婚姻,百年好合。这是桃樟千百年来延续至今的风习之一,更是广受众适婚段男女好评的不可少活动。
对此,我有一些好奇:为何礼教森严的桃临竟有如此开放的“相亲”活动?但是,好奇归好奇,我并没有参与进去的闲心与资格——桃三小姐尚未及笄,纵使长得再出尘,亦难能有人追求。
捏了捏轻垂的袖子,里边两样物件弄得我烦闷无比:最终,还是忍了过来,没当众做出令人笑话的事。
没精打采地随在母亲身后,准备登车回府,相随的如蓝幻、知华等同辈小姐亦上了自己的马车。我是位尊名盛的长公主,朋辈间没有我的位置,显赫的桃族族长之前的那辆华贵马车,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踩了上马凳,由浮筝扶着正欲上车,谁知手腕突然被人扯住,我疑惑地转头,发现云隐正一脸微笑地站在我身旁。一改往日长发飞扬的飘逸,制工精细的黄玉冠配着长且丝柔的系带,整个人显得更加卓越不凡。比起平时的温文儒雅,今日仿佛多了些英气耀眼,不觉间望去,那明目的笑容,竟如沐浴在阳光下的净石水般,闪闪发光。
“咦,看傻了?”
回过神,只见那暖暖的微笑,已由平和转为了挪揄。不小心被他道破,我有些脸红地撇过脸:“哪有。”
“小妹你先别忙着回去,难得出来一趟,为兄带你去玩玩儿。”
去玩玩儿?去哪玩儿?总不成你去参加尚水,还要我来帮你做女友参考人?想到这里,有些没好气:“我不去,不是有小晨他们陪你么,拉我去做什么?对了,你把姐姐带去吧,她也该找个婆家了。”说完,我又接着上车。
身后传来云隐带着轻笑的叹气声,只觉双脚突然悬空,再看时,我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习惯性地勾住他脖子,我眯起杏眼狠狠地瞪着那张好看的笑脸:“你到底要干嘛,本小姐说不去就不去!还不快放本小姐下来,幻姑娘可在后头呢,仔细一会儿又被她说教!”
他把嘴角弯成更亮眼的弧度,甩也不甩我,径直走向其后的那辆马车。示意侍女撩开帘子,露出父亲母亲那两张同为沉静的合衬面容。
他俩同时抬头,见了我和云隐的样子,眼中一齐闪过讶异的神色。接着,云隐有礼地点头行礼,恭敬地道了声:“父亲,母亲。”
“午后尚水,儿子准备带着小妹随意走走,其他人会由晨兄照领在酉末回府。”他说得很恭敬,却见父亲沉了脸,不满地一咳:“云隐,你妹妹还是个小孩子,你去尚水拉她凑什么热闹。”
“没关系的,老爷。小姝有她哥哥看着,不会出问题的!也是,这孩子一年难得能出几次门,今日就让他们兄妹去好好玩罢!”母亲倒是很乐意,笑吟吟的语气中充满了宠溺。父亲无奈地叹:“夫人……”见母亲脉脉皱眉,便不再坚持:“罢了罢了,你们俩小心点,注意回府的时刻别太晚。去吧!”
道了“是”,云隐抱着我转身就走,我抬头看他,却见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上突兀地划过一丝惆怅,只在泉般的眸中一闪而过,我有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
长长的马车队伍与众多侍女此刻已集整准备回程,一路这样走着,我们兄妹的过分亲密引得众人频频侧目。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云隐的衣襟,轻声唤他放我下来,直到走近一辆车旁后,他才依言放下我。
他入了车厢不一会儿,便拿了好几样东西钻出来:形似竹篓孔却极细密的宽身细颈篓子、细长竹节长竿、一个直径如碗口的竹筒、再是——女笠?
有些了然接下来他要带我去做什么,又因那顶加了薄纱的女笠很是疑惑:他戴女笠?不会真被颜无歌的女性化外观给影响了心理吧?
正这样惊恐地想着,却见他向我走来,眼前忽地就多了层朦胧:云隐将女笠盖在了我的脑袋上。
原来如此……轻轻地系好女笠,心中顿觉得松了口气 。

豁然开朗的清池掩映在丛丛茂密的山草中,墨绿葱郁的树丛参差不齐,环绕住这个九丈有余的天然水塘。树上高高地挂着紫色浓淡不一的藤花,池边有几个角落散布着初生的新荷。此处已离了净石主河,是它地下支流涌出地面所形成的又一处水源。
这幽幽的景色,还颇有点“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的感觉,因此当云隐将它展现在我眼前时,心头的那份雀跃与欣喜,竟使我忍不住惊叹出声。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的山景了?桃府内院尽是婉转优雅的人工风景,虽同样美好迷人,却终是缺了份这样的野趣。
拉我走到离水池约两米左右的一棵树旁,云隐脱下外衫垫在浅草上,压平了让我坐:“草中也许会有小虫子,将这衫子拿来垫垫,也省得脏了你裙子。”
我依言坐下,见他到池边挑好了地方,随兴地一坐便开始调竿上饵。
初夏的午后时光静静地流淌,我靠着树干,目不转睛地欣赏眼前这抒情的“风景”:映着波光粼粼的池面,儒俊帅气的大男孩懒懒地倚坐,他支起一条腿,将握着鱼竿的那之手搁在膝盖上;清爽的夏风拂面,吹动了他额前的细碎刘海,脑后玉冠柔长的系带亦随着微风轻轻飞扬。空中湛蓝的天色正好,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他有型而不失柔和的面庞上,投下斑驳的枝影。
树影摇曳间,我只觉心中,有那软软痒痒的一根弦,此刻正被这美好的少年撩拨着,谱出从未聆耳过的动听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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