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30 惟德动天满招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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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纵立在门口,屋里父亲啜茶的声音都十分清晰。定定神,心知迟早难躲过此劫,反是沉着许多,报门道:“大人,儿在外面候着,父亲传唤孩儿来,可有何吩咐?”云纵将心沉到腹中,只得听天由命了。
“进来父亲的话音深长,云纵心头微颤,咬咬牙,提了衣襟推门进屋。
父亲捧了盖碗在品茶,头也不抬,半眯着眼,摇着头吹着香气腾腾的茶,极其享受的样随意地问:“哪里去了?”
云纵垂手立在一旁,应了声:“儿随志锐兄去南海放飞泊狩猎去了。”
心里盘算,也不知道父亲可否知道今天巧遇皇上的事,心里发虚,底气不足,眼睑都不敢抬。
杨焯廷干咳两声,屋里又是一片沉寂。
云纵垂着头,余光游移,偶然落在床边立着的那捆藤条上,心里一惊,目光慌忙避开。
“可猎得什么猎物?”
听了父亲的问话,云纵心里奇怪,平素父亲不屑理会他去打猎游玩的事,只要不耽误公事,父亲倒也不对他管头管脚。平日斥骂他也不过是为了抖抖为人父的威风,今天如何关心他打猎的事?
“回大人的话,那里……满人狩猎,多是放些家中豢养的鸡鸭羊出来射箭寻乐,一如在自家院里捉鸡圈羊,哪里是狩猎?儿……儿只射了三只野雁,就没了兴致……”
言语间满是鄙薄。
杨焯廷瞥眼看了云纵一眼,心里也清楚自己儿的身手斤两。又见儿应对自如,言语自信,举止间透着洒落之气,眉眼间掩不住英气飒飒,心中暗自欢喜也不由面露笑意点点头,须臾间又敛住笑沉下脸斥责道:“满招损。谦受益,仗着自己弓箭骑射占些便宜,就四处卖弄啦?你是行伍出身,自然要略强于那些久居京城的八旗弟。”
云纵见父亲不快,也只得喏喏称是。垂了手,恭敬地听父亲训斥一番。
“日后离志锐那伙人远些!别以为你媳妇同他家沾亲带故。就是皇亲国戚。”
云纵胡乱地应了声:“是!”
杨焯廷慨叹一声道:“年轻人,羽翼未丰,怕都没学会飞,就想水击三千,一飞冲天。”
看着父亲继续品茶。云纵思忖再三,若是父亲知道了他今日对皇上的不敬,怕早已拍案而起,挥刀宰了他。岂容他立在眼前?想到这一点。心里也松驰几分,那紧绷的筋都觉得放松许多。
杨焯廷说罢,平息了怒气,端着茶盏,吹着浮在盖碗面上的几根茶叶叹道:“这北方的水质硬,泡不出茶香,只好喝些香片。靠花的味道遮过水锈气。反是生生作践了这上好地碧螺春。”
说罢压着碗盖。将盖碗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云纵虽然没在父亲身边长大,但这两年不离左右。也摸得些父亲的秉性,猜想父亲定然是有训示,只不过在掂量词句。心里不由有些后怕,莫不是忙过了老佛爷的大寿,父亲要就此同他清算离家出逃去北洋水师之罪了。想到这里,腿上的皮肉仿佛都紧绷,立在榻前的一捆藤条仿佛尽数抽打在身上一般难过。
“朝廷……让兵部在议,皇上锐意变革,有意兴建一支新式军队。”杨焯廷瞟了儿一眼补充:“就如你和原大帅在朝鲜地新军一般。”
云纵心头一震,真是天大的喜讯,皇上总算痛定思痛,要发愤图强改变这大清陈腐地军队编制,朝廷终于可以摒弃那些守旧的老兵器,刀枪剑戟换做洋枪洋炮了!
心头欣喜,掩饰不住嘴角笑意,一排齐整的皓齿呈露,笑靥呈现。心里都未曾料到皇上如此大手笔,北洋败仗消息才出,变革军队的主张就已经下到了兵部。想想自己午间还曾奚落皇上,心里反而有愧。
“大人,朝廷何时开始操练新军?”云纵迫不及待地追问。
“此事虽已被太后老佛爷和皇上首肯,如今是缺几位精通西法练兵的将领来肩负此重任。朝廷倾尽财力人力建地新军,此位受命统兵的将领日后定是朝廷栋梁,皇上肱骨之重臣。”
云纵脱口而出:“大人,何不保举原大帅?怕是朝野上下,精通新军操练之法的,莫过于原大帅。”
杨焯廷停住手中的茶碗,上下扫了儿几眼,沉下脸似有些失望,呵呵冷笑两声道了句:“自有有司选人,交老佛爷和皇上乾纲独断,尔不必操心。”
“可是,大人领兵部尚书衔,必定有人要问大人地意见。”云纵毫不避讳地紧追。
“嗯?”杨焯廷拖长鼻音表示愠怒,云纵垂手退后立在一旁。
“愈发地放肆!”
随着父亲一声喝骂,云纵撩衣跪下。
杨焯廷也不去理他,食指扣了炕桌,上下审视着儿道:“乳臭未干!无知!此乃朝廷第一支新建陆军,犹如昔日北洋水师举足重轻,掌兵之人的前途不可限量。如今,李少荃和翁同和争执不下,都要推荐自己的党羽亲信,老佛爷和皇上也是犹豫不决。”
云纵不无失望,如今朝中掌权的两大派别,翁同和老夫他不喜欢,迂腐无知,老迈昏庸,气度狭隘,还偏偏是帝师;李鸿章他曾经崇拜,但自从在北洋水师归来,他对李鸿章更是痛恨。朝野中这些权臣,不是争权夺利致国家兴亡于不顾,就是明哲保身如父亲一般苟且一方。想到这里,心里也泄气,好端端一支军队,就要败坏在这些人手中,可惜原大帅这种真正的英才报国无门。
“鹿荣中不知因何推举了你,这令老夫惶惑。”杨焯廷瞟了儿一眼,云纵脸一红,忽然记起那日在荣华楼偶遇鹿荣中的情景。言语吱唔,偷眼看父亲,胆怯几分。
“这也不足为奇。你本在朝鲜国带新军数年,去德国留洋学过西洋的兵法,也在龙城练新军。首发只是鹿荣此言一出。反是有不少人附和。那些即非清流派,又非洋务派地中立官员。反是极力推举我儿来担任此职。宫中传出地消息,老佛爷也默许,只是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父目光相接,云纵心下寻思,怕这机会对原大帅才是最佳施展抱负地时机。于是诚挚道:“大人有所不知,原大帅深谙西洋练兵之法,又有胆有识。儿还年轻,怕担当此重任难以服众。”
杨焯廷停歇片刻。鹰一般犀利地目光锁住儿的目光。久久才道:“妄自菲薄,临阵退却,似不是我儿的做派。若是皇上不想在两派中选人,我儿去操练新军之事是十之六七,只是看身居何职。如今老佛爷和皇上可是极其看中这新军。”
顿声又骂道:“畜生!你不是一心想离开龙城,当个脱缰野马摆脱为父的束缚吗?可是遂了你的意!”
本是件好事,在父亲嘴中说来却是别有滋味。
云纵心中如打翻五味瓶一般。这好事来得太突然。令他难以置信。
杨焯廷呵呵地捻髯笑了几声道:“此事我儿不必担忧。为父自有妙计让那李少荃亲自出面保举我儿担当此职,至于那翁同和。他推举地人怕也实难上得台面。”
原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让父亲剥茧抽丝地一分析,反是成了那些利蛊之辈结党营私地契机。云纵好生失望,唯唯诺诺地应承了退下。

“回来!”云纵才欲出门,被父亲喊住,回身时,父亲指着床边立的一捆藤条对他吩咐道:“拿去。”
后背一抖,才放下的心又被陡然提起到喉咙,云纵大惑不解地望着父亲。
“那日为父在市集游走,见一摊上卖这孝杖,听说是许多功业有**家的弟,都是用这家的黄荆藤训教弟。为父一时兴起,吩咐管家买了一捆,你且看看。”
云纵满心在思忖新军人选之事,冷不防父亲提到家法,应了声走过去,抱起那捆藤条看看,柔韧薄劲,能想到打在身上地痛楚。仿佛一把即将架在自己脖颈上锋利的刀,而操刀人却笑言让他品评刀口是否锋利,这真是一种捉弄。
“下去吧,这些藤条你拿了去,一根根亲手去把那红绳缠绕好送回。自己好生去掂量爹的教训!”
云纵应了声是,抱了那捆藤条出门,恨不得将那藤条扔在院内,但毕竟不敢,心里反埋怨自己的怯懦。
云纵回到房中,郁郁不乐,珞琪迎上来询问究竟。
云纵将藤条扔在地上,疲惫地进了房中倒斜在床上。
听云纵说出父亲那匪夷所思地严命要云纵亲手去缠饶那藤条手柄上地红线绳,珞琪和它妈妈咯咯地笑。
都知道云纵自小有恃无恐的骄纵长大,怕是该被教训的时候乏了笞楚之苦,长大成名后反要被老爷如约束孩一般耳提面命地管束,想来这父也十分有趣。
珞琪也不为难云纵,只和奶娘它妈妈围在榻桌边,取了些朱红色丝线小心地缠绕那些藤条。
云纵起初还在气恼,侧脸时见珞琪坐在床榻上,一口贝齿洁白叼咬着红色的线头,膝盖压了线轴,拇指食指灵活地缠着红色丝线在藤条尾端熟练地一层层匀密盘绕打结,不多时就编绕好一根鞭柄。
见丈夫眯了一只眼偷望着她,珞琪抿嘴一笑,扯过丈夫的手,将那朱红色的线轴塞在他手中道:“拿好。”
那线轴旋转,就如风筝的提线一般松放着丝线,眼见那枣核型地线轴渐渐变薄,一根根藤条已被缠饶妥帖。
“老爷这是吓唬吉官儿呢。”它妈妈笑道,“大少爷如今这么出息能干,给老爷争气露脸,老爷心里是欢喜地,只是嘴里不说。怕这不过是老爷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前面大少爷私自离家出走的旧账就一笔两清了。”
云纵心里本悬着一块儿石头。知道父亲定然不会饶他前番离家出走之过。但今天父亲无端端地拿来藤条威慑他,又道出朝廷中有人保举他争取新军统领一职地喜讯。私下为他安排“前程”用心之苦,怕是对仕途大局稳操胜券中,也不大会与他这个逆太多计较。想到这里心头暗笑,“脱胎换骨”。若父亲真敢用此家法处置了自己,何苦用心良苦地为他去策划新军之职?争来这新建陆军的兵权于他是得一飞冲天的契机。自此有展翅遨游地空间;于父亲则多了朝廷中的另一支羽翼,巩固自己和杨家的势力。云纵心头暗笑,比起那血淋淋的“脱胎换骨”家法,让他缠绕些家法藤条已经是“开恩”了。珞琪见云纵讪讪地把弄着一根藤条缄默不语,逗他道:“吉哥。你也来缠一根,琪儿教你。再如何说,这也是爹爹要你亲力亲为的。”
云纵一翻身,气恼道:“少来惹我!”
次日日落时分。杨焯廷吩咐云纵夫妇自己用饭。他要去赴宴应酬。
喊了霍小玉为他更换衣衫,边瞟了眼儿恭恭敬敬送来地那捆尾端编好红线绳的藤鞭,吩咐道:“自己取一根来试试!”
云纵心中惶惑暗惊,望着父亲,缓缓地从中信手抽出一根藤鞭,在手指间掠过,有些涩手。令人心颤。
双手奉了呈给父亲。
“跪下!”父亲边吩咐他。边给霍小玉递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云纵才跪稳。父亲夺过那藤鞭,轻轻抽在他背上一下骂:“跪好!”
云纵满心地屈辱又无从反抗,他身犯何罪?父亲一时兴起竟然要打他,还戏言就是为了试试新买来的家法是否锐利。
强压了怒火,云纵想,这也就是此时此地,他这做儿的不得不给父亲留些脸面,不然他……
记得曾经也有过此种无端端受责的时候,那是他十二岁那年,养父请来一位隐居龙城乡野的博学鸿儒做西席。那老夫谈吐不俗,举手投足都如世外仙人一般。却不想如此一位鸿儒也是个昏庸腐朽之士,考学生们文章,只云纵一人对答如流,心里正在窃喜,老夫忽然命他伸出手来受责。云纵不解地反问“学生答出来先生地题目,为何反要受打?”,老夫的回答气得他火冒三丈:“责你十戒尺,实属戒骄戒躁。满招损,谦受益,怕你日后恃才放旷,故此训诫一二。”
云纵当时怒火冲天,一把夺过那无端端打在他手心的戒尺扔出窗外,气哼哼转身就走。为此老夫当场辞馆,任是谁来求告劝阻也是不行。养父那次动怒地斥责他,他却理直气壮噎堵得养父哑口无言,可恨的是一旁地生父杨焯廷就一直喊打喊杀,毕竟养父是心疼他地,没有深究,也没有为他再请西席,由了他后来去了朝鲜国从军。
如今,父亲又来这种无聊的把戏。
云纵松了衣带,跪伏在地,嘴里还要万分憋屈地说:“劳大人教训!”
父亲只用鞭梢撩起他的后襟,略拉下一截裤,藤条抽在腰上,云纵咬牙挺过,只是心中的屈辱即将冲出,却咽了回去。
又是一鞭抽下,火辣辣地如灼烧了皮肤。
“还不知因何责你?”父亲问。
云纵咬牙,道了声:“儿愚钝,求父亲明示。”
又是一鞭抽下,云纵周身一颤。
杨焯廷又沉声喝骂道:“说!因何打你?”
这时院里传来小夫人同人对话的声音:“老爷在房里同大少爷说话呢。”
云纵一慌,忙挤出几个字:“戒骄戒躁!”
鞭在眼前晃,父亲喝了声:“但愿你发自心声。”
云纵跪在地上,面红耳赤,心里无限屈辱。
“你记好,纵有再大的本领,也是为人臣,为人!爹打你不需要任何理由,吩咐你做什么,就去做什么!这才是为人臣的本分,不要想入非非,飘飘然被捧登天。少年登科大不幸,爹看你成名太早了,杀杀你这骄矜狂躁之气。若日后敢犯,不听父教训,这些家法就是为你备下地!”
云纵咬了唇,没有抬头,满腹地屈辱,强压了怒火,避免在父亲面前发泄。心想不过叫你一声爹,生了我你何曾养过我,还来教训我!但转念寻思父亲的话,暗中盘算,难不成是皇上果真将昨日在放飞泊发生地事对父亲告状?
“这藤条可是你亲手所编?”杨焯廷质问。
云纵略做迟疑,眼皮微抬偷眼看父亲,又咬牙道:“是!”
就觉得那只大手拉下他一截裤,一鞭生生地抽在臀上的肉里,云纵不由呻吟一声。
“还学会扯谎!不长进的东西。这丝线缠得匀密紧促,若非经常做针线之人难得缠出这手艺,通常初次缠线之人,所缠丝线松紧不一,你欺瞒谁个?该不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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