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漫长的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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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恒山和管涔山阻挡的缘故,不到酉时初刻,太阳就落了山天色迅速地黑了下去,密集厚实的云层遮住了月亮,竟是一丝的光亮也没有。
愈发显得突兀的宁武关城有如妖魅鬼怪一般静静矗立着。围城的顺军营寨中传出来的阵阵若有若无的鼾声,或许是这大战前夜最为安详的存在。
东城的城楼上,周遇吉一动不动有如雕塑一般静静地枯坐了两个多时辰,即便是衣服已经被雾气打湿了也毫不在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黑暗中顺军营寨若有若无的灯火,仿佛要看穿什么似的。大战在即,主将如此的表现很难给其他人以信心。一直守卫在一旁的家丁一个个露出了担忧地神情,带队的家将走过去,悄悄开口道:“大帅,夜深了,回去歇息吧,明儿还要跟流贼拼命呢。”
“好,回去!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老子给你们放假,今晚上你们想怎么折腾随便,只要别玩到腿软都随你们,不过明儿一早都得给我回来!”出乎几个亲兵的意料,周遇吉很痛快地就答应回去,并且顺手赏了多达上百两的银子。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天闷头睡大觉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痛苦。因此,有了银子以后,尽管城外大军压境,亲兵们在将周遇吉送回总兵府之后还是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或许这将是这些年轻人最后一夜的温存吧?从明天开始,是生是死就只能看造化了。周遇吉盯着亲兵消失的方向好一阵子,摇了摇头走近了总兵府。此时,经年宿将分外羡慕起这些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小伙子们,没有家庭的负担死了就死了,这是军人的宿命,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他的家小妻子俱在,就算是他已经想好了,还是一阵阵的心痛,咬了咬牙,周遇吉缓慢地走进了总兵府内宅,留给他和家人温存的时间也只有最后的一个晚上。
代州一战打出了山西镇军人的威风,也让周遇吉一向坚硬如铁的心志产生了动摇。整整十天,城外的农民军顶着如雨倾盆的箭羽檑木,火铳炮击一地冲了上来,似乎无穷无尽。城下积尸盈丈,血水染红了黄土地,汇成一条条颜色悸人的小溪。
顺军毫不退缩踩着战死袍泽的尸体毫不停息地昼夜猛攻。到后来。城下的尸体几乎与城墙同高,顺军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就能直接冲到城头上,完全是靠着人命硬生生填下了城池。参军半辈子,如此面对尸山血海面不改成的军队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死亡已经无法吓阻他们,而顺军的人数又是那样之多,多到不是他手底下不足万人的山西镇官兵能够抗衡的。
代州失守之后,周遇吉率领损失过半的部下舍弃近在咫尺的雁门关而是撤回了宁武,除了宁武是山西镇城,他的家小所在之外,对于顺军的深深的无力感甚至是畏惧感也是主要原因。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锦州已经沦于鞑虏之手,妻子老小俱在的宁武就是他最后的家了。让开了顺军前进的道路,这样做相当于是放弃了对顺军抵抗,对于一直和农民军交战的他来说,这无疑是痛苦的。
他怕死,这些年的战功让他从一介小兵一点点地升为太子太保,左都督,山西镇总兵。和早年的苦日子相比,现在的生活显然是幸福的,能活下来,何必要为了一个执念断送自己的性命呢?只是,顺军步步紧逼,已经冲到家门口了,他已经无路可退。他怕死过,胆小过也退缩过,但并不意味着最后的忠义廉耻也让他丢掉了。
古往今来,我们这个民族多次也都是这样,以一种阿Q的精神麻痹自己,直到发现已经无路可退了,才奋起抵抗,从冉闵到岳飞、文天祥再到刘福通、李定国,为何每一次汉民族都是在避无可避的时候才能奋起精神,去争取最后的希望。难道我们这个老大民族已经习惯于高高在上,不屑于俯下身子认认真真地对待周围的蛮族,还是我们的历史太过久远,失去了朝气和锐气?
或许正因为我们的隐忍才让我们的民族饱经磨难,而也正是我们每逢绝境,总有那么一群人站出来,才让源自黄河边上的轩辕部落生生不息,一直延续至今。同时期的巴比伦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古埃及人成了木姨奶,而创造了古印度辉煌灿烂文明的当地土著虽然活了下来,却成了入侵蛮族的奴隶,一直到今天依然是种姓制度下最低等的贱姓。我们应该感谢这些站出来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到心静如水,英雄与狗熊,勇士和懦夫之间相隔的只是一个闪念而已。英雄不是高大全,也会有怯懦的时候,只是走过去了而已。对于曾经怯懦的周遇吉来说,他迈出了这一步。
姑且不论这场战争的谁是谁非,更不要讨论正义与邪恶,先进与落后,剥削制度封建社会等等之类只有天朝礼部才明白的火星文。周遇吉和宁武的五千山西镇军人用他们的生命至少说明了汉民族的血性仍在,明军这支驱除蒙元的雄师的传承没有完全丢失。正如文天祥让养士三百年的宋朝多了几分雄壮,有此猛将殉国,大明在失去了江山的道路上也多了一抹亮色。
恢河与宁武东城紧紧靠在一起,间接起到了护城河的作用,只可惜接连数年雨水不足,加之恢河本就是一条季节性河流,此时只剩下宽不足两米的一条涓涓细流。太原一战,顺军认识到了火炮重要性。因此遭扎下营盘之后,顺军即刻在河东城东北仅有的两座高出东门的山包上架设炮阵地,一座位于城东北,距离不到一里,一座位于正东,距离在两里上下。十几门从太原城头卸下的红衣大炮被搬到了山上居高临下俯视东关。至于花了大价钱从广宁军手里买的九磅炮,齐齐罢工了。
依着朱术桂阴人的路数,自然不可能让顺军得到什么好处,卖一些大刀片子,扎枪头子之类的东西无所谓,广宁军有无数的办法克制这些东西。不过九磅炮这等威力巨大的东西自然就不可能不留一手。本来铜胎铁壳的炮身被不惜成本改成了全铜铸造,外面牢牢扣住炮身的几道铁箍也是假冒伪劣产品,仅仅是一层薄薄的铁皮包裹里面填充的则是半铜半锡。广宁军的火炮射程比明军相同口径的要远,这是以高质量的发射药为基础,而且用量也大。摊上这样的简装火炮,打出二十发之后火炮基本上就废了,铜出色的延展性使得火炮的口径能赶上十二磅火炮。如果装上十二磅的炮弹打出去的话,成功发射的几率和炸膛的几率相比基本可以忽略。
几千年前,被后人冠以孙子尊称的一代兵圣已经明白无误地说过: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意思就是说真刀真枪的干并不是纯爷们的表现,如果能够用歪门邪道把别人给唬住了才是最牛A加一的。顺军自然也不想拼着老命去攻城玩,派了人向城内发去了最后通牒:五日不降,屠城。
周遇吉当然不会真的被李子晟的三言两语给吓到。都被人家追到家门口操练了,一声不响地降了算是哪门子道理。不过顺军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五天之内,有了一丝希望的明军官兵肯定会受到影响,越接近通牒期限心里的变化也就越大,弄不好或许会自己人内讧打开城门了事。不过一旦五日之内依然没能打下宁武的话,没了退路的明军加上阖城的百姓都会跟顺军拼命。对此,自信满满的李子晟直接无视了。五十万打五千,一百个人收拾一个,明军又没有偷吃大力水手的菠菜,他自信就算是累也在五天之内把明军累死几遍。
三日卯时,顺军放倒了几百头牛羊,一万多炮灰吃饱喝足之后在距离城头三里之外乱哄哄地列阵,城上的明军大炮忙着和两座山头的顺军炮兵互掐,暂时没顾得上顺军的步兵。即便是红衣大炮已经有了初级的瞄准装置,受困于这个年代火炮身管的粗糙和滑膛炮发射出去的炮弹的空中轨迹不稳定的限制,威力偏小的实心弹对于点状目标没有什么作用,城中储备的火药弹丸并不多,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打了几轮之后,只剩下顺军的火炮依旧在开口,一枚枚的炮弹划着弧线撞击到城墙上,为攻城的步兵壮胆提气。

望着着眼前的宁武关,谢君友不屑地撇了撇嘴,挥手向前一指,来口下令道:“弟兄们,攻城!打开宁武,三天之内不封刀!”
上万身着布衣,手拿钝刀的顺军炮灰扛起近百的云梯跨过几乎完全干涸的恢河,嘴里大声呼喝着给自己壮胆,黑压压的一片向东城涌了过去,密密麻麻地几乎望不见尽头,城头的大炮接连响起,在顺军的队列中犁出一道道深深的血路。不过相较于上万人的庞大基数,几百人的伤亡对于顺军而言仅仅是泛起了几圈不大的涟漪之后就不见了,顺军很快接近到距离城墙七十步的距离,得益于五丈高的城头,三百多明军弓箭手居高临下快速开弓,在手臂发麻之前每人少说射出了五箭,冲在前面的几百闯军被钉倒在地,没死的还没等爬起来,后面的人臭气熏天的大脚已经落了下来,大军攻防之中,倒地就意味着死亡。
“开枪!”三十步的距离上,五百多火枪手在军官的命令下一齐开火,密集的响声之后城头顿时腾起厚实的乳白色烟雾,刺鼻的掩护呛得人嗓子发干,眼睛红肿流泪,只可惜一轮射击只打死打伤了不足百人,城头的明军也因为火枪枪管炸膛伤了几个,被崩得满面鲜血。射击完毕的火铳手立刻后退装弹,眼见闯军越来越近,准备肉搏的刀牌手躬身上前准备迎接蚁附攻城的顺军。
硬着头皮承受了明军的几波火力打击之后,顺军终于将云梯靠上了城墙。匆匆捆扎起来的云梯质量低劣,在檑木滚石的连番打击之下很多都已经解体,攀附在上面的顺军士卒一串串地跌落,死伤惨重。明军从城头抛下一包包的火药包,甚至将火药菜油倒在衣物棉被上点着扔下城头,除了想要烧毁云梯之外,产生的大量烟尘也可以遮掩顺军的视线,使得城下反击的弓箭手失去准头。
城下猬集的顺军牢牢地扶住剩下的三十几具梯子,大量的士兵顶着滚石檑木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又一个接一个地被砸得骨断筋折,小命不保。眼看视线不清,闯军的弓箭手也逐渐停下了对城头的压制,攻城的步兵前进不得,后退又有督战队的鬼头大刀热情招待,局促在城墙下狭小的区域一地倒下。
在云梯被一一烧毁砸坏之后,剩下的顺军丢下了三千多尸体鬼哭狼嚎地退回了出发点。城头上的大炮一直将顺军送出了五百步之外才停止了射击。
漫山遍野的顺军来得快去的也快,刚刚还人头攒动的城下此刻只剩下了密布的尸体和垂死哀号的伤兵。城头上的守军爆发出阵阵的欢呼,虽然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仅仅付出不到百人代价就消灭了数千顺军无疑是相当激励士气。
趁着顺军退下去的空挡,一直保持冷静的周遇吉悄悄地对着身边的亲兵说道:“去告诉大将军炮的炮手,除非是密集队形,否则流贼未入三百步以内城上火炮不得开火,违令者斩!”
城内的火药还没有富裕到可以随意挥霍的地步,由着性子随意开火的话,不出三天那些威力巨大的火炮就冻成了摆设,顺军还没有发力,守军也需要留上一手。
城头上明军的欢呼并没有影响谢君友的心情,即便是有人站在城头上掏出传宗接代的活计对着顺军的方向放水亲切地问候顺军诸将的女性亲戚,这位大顺军嫡系大将,前营果毅将军依然表情平静,没有任何的反应。大顺军的炮灰多的不能再多,再攻上几次明军别说骂,即便是撒尿的力气能不能剩下都是两说。徒逞口舌之利向来是弱者的作为,只有战场上的胜利才是实实在在的。
面无表情地看着溃军退了回来,谢君友对着亲兵点点头示意,最先退下来的十几个顺军被如狼似虎的亲兵按在地上斩首,浓重的血腥味让战场变得更加肃杀。几乎没有间隔。又一波上万人的大顺军被送上了战场。
和第一次相比,这一回云梯坚持了更长的时间,冲到城头上的人也超过了三位数,明军的弓箭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显然还没有恢复,射出的箭枝的频率慢了许多,距离上也要近了将近十步。虽然依然没能对守军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谢君友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他相信再攻几次的话一定可以让兵力本就不是很充裕的守军愈发的捉襟见肘。一天的时间,顺军攻了六个波次,一万三千多人死亡,明军损失将近一千人。
第二天,顺军毫无新意地继续祭出自己最在行最拿手也最让守军头疼的人海战术,顺军仿佛总也死不光一样,一波又一波不停地进攻,守军大半的火枪在高强度的开火中报废,箭枝的消耗急剧增长,弓箭手们疲惫不堪,而城内的守军本就不多,另外三面最低限度也要留下千人,能集中在东城墙的明军到这时只有两千人出头。顺军人多可以轮换着上场恶心明军,守军只有这些人,城内的百姓管管后勤照顾伤员还马马虎虎,除了那些军中子弟外,其余人到了城墙上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照这样下去就算是累也能把明军给累死。
“大帅,开炮吧,兄弟们实在顶不住了。”又一次打退顺军的进宫之后,守在东城的明军都司以上的十几个将领齐齐跪在周遇吉面前哭着请求道。仗打到现在,明军已经损失了三成以上的兵力,要不是宁武城内大多数的丁壮多多少少和军队有关系对于作战并不是一无所知,城防或许已经丢失了。
守军尽管因为保卫家乡士气高昂,不过人数上的优势是再高的士气也无法弥补的。巨大的压力和接连恶战导致体力消耗近乎透支,守在北面的明军将领们找到了周遇吉,请求一直没有全力开火的火炮给予足够的支援。
“将士们的辛苦本镇都看在眼里,他们是你们的儿郎,难道就不是我的儿郎了?都是吃兵粮的,应该知道一句话,慈不掌兵。不错,这两天我们是打得累,可你们看看攻城的都是什么货色,李闯的精卒压根就没动过。现在开炮了,一旦闯军的精卒压了上来,我们拿什么去挡着!”周遇吉大声地吼道。
“可是,大帅!”一个都司梗着脖子问道:“谁知道流贼什么时候派精兵啊!万一他们一直拿这等货色消耗我们怎么办?那样我们岂不是到死都没有把所有手段都用上的机会。”
“不会的。”周遇吉笃定地说道。摆了摆手,让一干属下都起来,自信地分析道:“既然李瞎子威胁我们五天不降则屠城,也就是说他有信心在五天之内拿下宁武,否则过了这个期限城内的士绅百姓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拿起刀枪和流贼拼命。想想看,如果我们能再顶住两天,他还能攻得这样轻松么?一直藏在后面的精卒必然要顶到前面,到时候所有的火炮尽情地敞开打。比用炮,流贼永远不是咱大明王师的对手!”
这并不是吹牛,虽然锦州和东边拿个盛产一种叫做棒子的人形吹牛生物的半岛隔海相望,但生长于斯的周总兵和那些人形吹牛生物有着本质的区别。守军到目前为止暴露出来的只是几门远射程的红衣大炮和残次品火枪,广泛装备大明军队的佛朗机炮和虎蹲炮一门都没有开过火,这些数量巨大的堪称大号霰弹枪的大杀器一旦发威,在近距离的杀伤将会是恐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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