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弹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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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军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最后的一波顺军丢下了数千尸体溃退下去之后,城墙上爆发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或许士兵们对崇祯这个皇帝对大明这个王朝并没有这样狂热的感情,他们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宣泄这几天紧张到喘不过起来的情绪,证明自己还活着。
对于守军来说,无比漫长的第五天终于是过去了。在第五天,袁宗第替下了谢君友,亲自指挥五万大顺前营精兵和一万中营悍卒,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从天刚蒙蒙亮一直打到太阳落山,顺军前营拼尽全力,损失过半,战死都尉,掌旅,部总等军官超过两位数,宁武依旧岿然不动。
顺军的五营精锐大多是当年陕西的边军,在和农民军和蒙古人的连年较量中练出来的杀人本领一上场就给守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身披铠甲的劲卒让城头的弓箭和火铳的杀伤力大减,精心打造的攻城器械也不是之前几天的破烂货可以比拟的。
靠着战场上的经验和精良的装备,顺军悍卒屡屡攻上城头,好几次甚至在城头上占据了很长的一段,不过每次都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守军打了下来,打疯了的明军爆发出了罕见的血性,蜕化成了一群受伤的野兽嗜血而又致命。手被砍断任凭鲜血流淌,咬着牙换成另一只手执刀再战,手脚俱断就用牙齿咬,重伤士卒拼着最后一口气抱着顺军跳下城头的场面比比皆是。
明军士卒将手中武器的威力发挥到了极限,几辆攻城车在百步远的地方被火炮轰塌,大半的云梯在没有接近城墙的时候即被火炮击中,前几天一直没有开火的近百门虎蹲炮佛朗机炮造成了震撼性的杀伤,特别是拥有子铳可以后膛装填的佛朗机炮,凭着较快的射速打出接连不断的弹雨。致命的霰弹如同风暴一般刮倒整片整片的顺军。因为城下积尸过多,云梯靠不过去,顺军只能用如同农民工刮大白一般的简易竹梯攀城而上,留下一路的惨叫和鲜血。
面对五千明军几千丁壮,顺军耗时五天折损数万,对于进入山西一来顺风顺水的李自晟来说,这无异于被狠狠地扇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尤其是五日屠城的通牒从现在起不仅无法恐吓满城兵民,反而适得其反,让宁武上下一心,死战到底,李自成犹豫了。
打下宁武之后,还有大同,宣府的边军,接下来北京的北大门居庸关还是天险,不是谁都能打下来的。代州宁武两战他已经丢下了十多万人,宁武还只是在北方塞防内线,第一线直面蒙古的宣大两镇明军数量更多。李子晟虽然数学不好,也知道一座座硬打过去的话,到四九城脚的时候他最根本的五营精锐能剩下万八千人就不错了。欺软怕硬可是国人最为悠久的传统之一,面对元气大伤的顺军,到时候皇城根底下老太太的饭勺都能把顺军给灭了。想到这儿,老李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己被大姑娘小媳妇用夜壶砸脑袋,绣花针扎脚心,裹脚布塞嘴的恐怖画面,差点下令大军撤围,北上大同。
大顺这个山寨版的政权虽说刚刚成立,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何况还不是一只麻雀,少说也是一只大号的火鸡。几个说得上话的谋士轮番规劝,好容易才让心生惧意的李自晟坚定了打下去的决心。对于顺军来说,如今已成骑虎难下之势,拿不下宁武意味着顺军在从攻入陕西打下西安以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攻城战威慑力失去意义,晋冀两省的明军将会重新鼓起守住城池的勇气和信心,这对于顺军将是灾难性的打击。这等道理李自晟当然明白,只是有些心疼损失而已,权衡清楚利害后,为了立威,只能是咬着牙打下去。
打发走了前来请战的各营将领之后,李子晟对着大帐内唯一剩下的田建秀说道:“秀峰,你带右营上去把宗第的前营换下来,帅标这边让党守素带一万老兵过去,就算是拼着打光整个右营,用尸体堆也要把宁武给堆下来!”
田建秀没有直接开口应下来,这些天他也一直在考虑如何攻城,身为大顺军方的二号人物,又向来是受李子晟的倚重,田建秀对于自己被点将早有觉悟,斟酌一阵后缓缓开口道:“王爷,宁武有四面城墙,四座城门,单单打东边一面是不是浪费了?”
“呵呵,秀峰,你也是打老仗的,怎么会有这等想法?”李子晟笑着说道:“那三面地势崎岖,施展不开,攻城器械运不上去,摆再多的人有什么用,最多牵制一两千官狗。等等……妙啊!”李子晟兴奋地拍着大腿说道,兴奋地走来走去。
显然,顺军之前走到了误区里,虽然另外三面确实不适合进攻,可是守军本来就人少,应付东边已经是勉为其难,另外三面能放多少人就可想而知了。顺军认为那里无法排兵布阵,守军也一定会放松警惕,顺军未必就不能趁虚而入。退一步讲,即便顺军没能攻上城头,让守军感受到了威胁后只能在南北西三面城墙放上足以确保安全的人手,东面周遇吉费尽力气勉励维持着的平衡顷刻间就会被打破。
想通关节之后,李子晟拍着田见秀的肩膀难掩兴奋地说道:“秀峰,这一仗你负全权,需要怎么配合,全军上下从我开始都听你的。你觉得该怎么分配兵力就怎么弄,兵贵神速,想明白了我马上给各营传令!”
四月八日,顺军忙着调整布署,一直到午时各部才就位,守军享受了一个上午的难得的空闲,多多少少恢复了因为久战疲惫而没剩下多少的体力。顺军前营伤到了元气,被调到后面休整,几个将军则忙于从炮灰中挑人补充已经残破了的建制。右营为主的七万人接过了东面,李过的后营分出一万五千人接过了另外三面,因为距离过远,且在之前这三面一直没有开战,疏于防范的守军没有发现顺军的变化。
宁武高大厚实的城墙上此刻已经伤痕累累,到处是顺军重炮砸出来的痕迹,鲜血从城头淌下来,沿着高大的城墙留下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受到重点打击的城门破开了几个大口子,顺着缺口可以隐约看见守军堆积的沙包石块。凭着城头上红衣大炮的威慑,顺军的两处炮兵阵地的上布置松散,加上两块高地的面积极其有限,只摆了十门火炮,炮手们因为担心随时可能落下来的炮弹,一直发挥不佳,否则即便是十门火炮也足以轰开城门。
五天激战,让顺军丢下了几万人的同时,城内五千守军也仅剩下两千出头,百姓丁壮损失不下三千,周遇吉手底下能打的士卒丁壮加在一起也只有六七千人,守在南北西三面城墙的人手加起来也只有一千出头,其中明军官兵还不到三百人,以如此少的兵力控制长达数里的三面城墙,一旦被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前几天田见秀一直在后面观战,或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他发现了很多问题。除了空着三面城墙没能发挥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东面的进攻也显得十分的混乱。很明显,各级将领就没有打硬仗的准备,进攻组织一塌糊涂,跟第一次上战场的菜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宁武易守难攻,加之守军又是保卫桑梓士气高昂,周遇吉更是从普通士卒一步步靠着军功实打实打上来的老将,摆明了不是一两天就能打下来的。顺军急功近利,全然不顾之前在代州的教训,希望一个冲锋就能城破,每波次投入的兵力过大,大量的兵力拥挤在城下躲避不及成了明军火炮发射的霰弹的靶子。前营在第一次的攻城的时候用了三万人,结果一下子就被上百们火炮打趴下上千人,之后就一直没有缓过气来。
看到部下都望着自己,田见秀才发现自己在最不应该走神的战场上走神儿,笑着摇了摇头,田见秀拿马鞭指着城头对右营左果毅将军白鸠鹤说道:“鸠鹤,官狗剩下来的最多有三千人,除去那三面和底下轮换的人,城头上最多也就摆了两千人和几千老百姓而已,你带五千人先上去攻一个时辰,守素再接着攻,你小心点官狗的火炮,自己别靠得太近。今天先这样,明天咱们努把力,争取打进去!”

五千老兵排着松散的队形很快接近了城墙,城头上的红衣大炮只来得及打出一轮。因为明军重视火器的缘故,箭支储备不多,开战至今立下大功的弓箭手们很快就将面临箭枝耗尽的窘境。至于火铳,弹药虽然很足、不过现在还能发射的已经寥寥无几。
“举盾!”随着一声大喝,接近六十步的时候顺军士兵将盾牌斜举在前,防备城头上的火炮。几架云梯沿着事先清理好的路线往城墙边运动,在付出了大半被火炮击毁的代价后终于有五具靠上了城头,大批顺军顶着滚石檑木登城。因为大量的盾牌抵挡了弓箭手和霰弹的攻击,顺军士气旺盛,很快就有人登上了城墙。
昔日成祖五次亲征蒙元,神机营的火器就是立下了大功,也被认为是克制蒙古骑兵骑射的利器。因此,和唐宋相比,明军对于弓弩的重视程度自然不够,和唐宋时候相比,军队装备的弓箭并没有什么进步,甚至还有后退的趋势。即便是当成依仗的火器到了明末的时候也因为长期的重文轻武和财政的窘迫质量大大下降。帝队里火器数量庞大却多不堪用,弓箭数量又不足,在远程兵器上大大吃亏。
闯军的炮灰没有披甲,而且为了能够快速移动连盾牌都很少见,即便是前营因为只剩下一天的缘故为了速度也没带盾牌,加之因为是守城,大部分火铳手都能沉住气等到顺军进入射程后再开枪,明军的火铳和弓箭都取得很大的杀伤。不过,面对前几排基本披甲且带了大量步兵盾的右营精锐,三轮弓箭,一轮火枪与一轮霰弹的打击没能给顺军造成多大的杀伤,而明军一向是打顺风仗英勇无比一旦打逆风仗动辄崩溃,冲上城头的顺军渐渐站稳了脚,控制了一段二十多米的城墙。
“秀峰哥,兄弟们登上城头了,咱们也赶紧过去支援吧?”后面的党守素看到顺军在城头站稳脚跟之后,立刻请战。这个当口是攻城战中最紧要的时候,只要咬牙挺过去城就算是破了,按照他的理解,这个时候应该把手里面的力量都扔进去。
“急什么。靠上去的就那几架云梯,去的人再多上不去也是白扔,城底下的人已经够多了,你再上去凑趣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等着吧,今天不是进城的日子,官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田见秀淡淡解释道,见党守素难掩失望之色,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你这样想上去,成,带五百人推着二十架云梯过去。”
“就,就五百人?”党守素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样规模的攻城战五百人上去连一个水花都泛不起来,再说他可是堂堂帅标的威武将军,这种事情让一个小小的部总,哨总去就可以了。不会是本将军的提议让秀峰哥不爽了,把老子派上去送死吧?早知道就不得瑟了,党守素暗暗想道。
“瞎想什么呢?”看到党守素眼珠乱转,田见秀把他的想法猜得不离十,笑着用马鞭轻轻打了他一下,心道你可是王爷的亲信,俺老田还没有活腻歪呢,脑袋又没有被门挤过,怎么可能让你去送死。
看到党守素还没有明白,田见秀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你呆在后面看着就行了,让五百新兵推着云梯上去。官狗的大炮估计没有多少炮弹了,只要把弹丸耗光,那两个山包上还能放下至少二十门大炮,没多久就能把城门轰塌了。”
“高!实在是高啊!中,俺这就让人推梯子上去!”党守素心悦诚服地伸出大拇指连声赞道,回过头来对着自己的亲兵喝道:“你,你,你,你们都过去,挑五百个身强力壮的新兄弟推着二十架云梯上去,半柱香之内老子要是看不到人别怪我翻脸!”
俗话说得好,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嫖客出小鸟,只为敦伦鸡。战局果然顺着田见秀的预计发展。明军当然还有余力,二百周遇吉的家丁一直都没上战场,就是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候用的。二百多一直养精蓄锐的家丁一投入战场,立刻扭转了颓势,好容易攻上来的百多名顺军早已精疲力竭,和明军的普通士兵对上勉强还能应付,碰上了装备精良,经验丰富,悍勇拼命的家丁立刻就顶不住了,杨汤卧雪一般很快就被杀干净,剩下的几座云梯也被一一捣毁。
为了对付顺军的盾牌,守军特意将煮沸的人畜粪便也就是传说中的金汁倾泻到城下,盾牌可以挡住火铳弓箭霰弹,不过对于老祖宗用了上千年的金汁这等可以媲美草泥马的大杀器则没了办法,因为那玩意儿是液体的,顺着盾牌的缝隙照样可以把人烫得半死不活,几乎没有人可以忍受被冒着热气翻滚着的粪便烫伤的勇气,剩下的三千人多一点的顺军只能退到距离城墙六十步的地方竖起盾牌等待后面的云梯。而这个时候,由五百多新兵推着的云梯该刚刚到距离城墙一里的地方。
这个时候,让新兵去推云梯的好处就出来了。这个东西也是一个技术活,不是力气大就可以推得飞快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种高科技的东西,自然推得慢慢腾腾,而之前的则因为速度快没给明军留下几次开火的机会。这次明军有了充分的时间,自然要用大炮一一点名,炸塌了十五架之后,城墙上的大炮再也没有开火——守军手中最为凶悍的大杀器没弹药了。
“行了,派人去传令,让白将军带人撤回来。”确定守军重炮的弹药用尽之后,田见秀立刻对身旁的亲兵下令道。战阵之上打的就是气势,尤其对于兵力匮乏的明军来说,一旦气势没了仗也就没必要打了。而那几架立在城墙外面一百多步外的云梯就是对守军士气最大的伤害。如此,下一波的进攻也没有必要了,他就是要明白的告诉明军,老子根本就没打算今天就把城池攻破,就是为了消耗你们的炮弹。
“告诉炮兵抓紧时间,把山底下的大炮都搬上去,瞄准城门炸。告诉他们,官狗的大炮没炮弹了,这次要是再没瞄准的话,大顺的军法可不是摆设。明天我不想再看到城门立在那里碍眼。”田见秀冷声说道。
或许这是几天来明军最轻松的一天,仅仅在一波攻击之后关城外仿佛无边无际永远杀不完的流贼就偃旗息鼓,犹如在最的时候忽然间被人硬生生地打断。城头上的百姓和新兵各个兴高采烈,为自己有活过了一天兴奋不已。那些打了几年甚至是十几年仗的老兵和军官们则明白,对于他们来说,最为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了,这将是他们中很多人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
没了大炮,等于守军失去了一大半的战斗力,流贼的攻城车云梯等器械可以毫无风险低靠上城墙,城外的大炮可以放心大胆地狂轰城门,直到打开一条足以冲进去的通道。短短几天的时间,周遇吉仿佛老了十岁,凌乱的头发顺着头盔的缝隙飘在外面,脸上被火药熏得油黑,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就像他第一次拿起刀剑的时候。
夕阳从他的背面缓缓落下,四周的一切都被涂上了一层泛着金光的血红,似乎汇集了整个世间所有的鲜血一般。绝世悍将摘下了沉重的头盔,靠着血迹斑斑的城头用只能他一个人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皇上,臣无能,挡不住流贼。臣死不足惜,惟愿我大明日月昭昭,万世不息。下辈子,臣还要领兵,领着王师追亡逐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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