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青山有幸埋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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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山包的面积都不大,顺军总共布置了超过三十门的重炮,炮与炮之间几乎没有留什么空隙,紧紧地靠在一起这个时候,如果城内的守军手中的红衣大炮还有弹药的话,只要有一发打中了都会造成巨大的灾难,如果碰巧击中发射药的话更是可以将整个山包上的火炮一锅端了。只是,明军连一发炮弹都没有了。
顺军的炮兵在九日天亮以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开火,东城门一带的城墙多处开裂,露出条石里面夯筑的黄土墙基,重大数千斤的包铁大门被轰得千疮百孔,如果不是靠着门后面沙包石块的支撑,早就倒塌了。
在顺军的将领中,田见秀是难得的好脾气,鲜少有发火冲动的时候。既然连这位爷都搬出了军法,那就意味着事情的的确确到了很严重的时候,顺军的炮兵不敢小视,毕竟没有人喜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自然是拼着命的将一发发的炮弹打出去。炮弹撞击在城门和城墙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响,一下下犹如重锤一般敲打在守城明军的心口上。
失去了反击手段的明军只能被动地用沙包石块檑木堆在城门洞之内,城门洞虽然堵死不过城门处的城墙相较于其余地方单薄的事实却是无法改变的。顺军的几十门火炮显然不是吃素的。巳时末,三颗炮弹几乎同时打中城门之上的城墙上,已经受到重创的城墙发出一阵阵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城门处几十米范围内的城墙轰然倒塌。
一时间双方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刚刚还异常喧闹的战场上安静得可怕,竟是一丝的声音也没有。一刻钟之后,随着密密包裹着城门处的烟尘消散干净,开战以来已经牢牢矗立了将近六天半的重逾千斤的包铁红漆城门歪歪斜斜地埋在在碎石当中,几十米长的城墙垮塌,巨大的缺口足以容纳五十人并排冲锋。一时间,绕着整个宁武十几二十里的顺军营地上响起了直冲云霄的呐喊声。此消彼长之下,守军的士气跌至谷底。
看到这一幕,田见秀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对着旁边的党守素说道:“到时候了,守素,今天你打头阵,给你一万人,用弓箭狠狠地压住城上的官狗,无论丢下多少人也要把官狗都钉在那里,尽快冲进去”
“好咧!一个时辰之内要是冲不下来我提着脑袋回来给你当夜壶用!”党守素高高兴兴地回道,随即带着人一脸杀气地奔着城门冲了过去。
一旁的白鸠鹤一脸羡慕,打了这么多天,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么,上万精锐顺着轰塌了的城墙形成的缓坡冲进去简直是白捡的功劳,如果这样还是被挡住的话,不是守军个个是关二爷转世就是党守素是个白痴。党守素显然不是白痴,而守军也不是天下难寻的强军,这一仗打下来固然最大的好处和功劳是田见秀的,率部冲进去的党守素显然也会得到不小的实惠,威武将军的官位说不定就会向上挪挪,成了果毅将军。那可是帅标的果毅将军,和其他四个营的制将军相比也毫不逊色。
“你也别闲着,官狗的兵力都用到了城门那,其他地方就没人了。你带上五千人推着云梯上去,我军士气正旺,官狗精锐不在,城头上的官狗气势已夺,兵力不足,你要是想第一个进城就抓紧了。”看到白鸠鹤一脸艳羡的模样,田见秀只得再开出一份大礼。李子晟的想法他现在差不多猜了个通透,想要把他扶上位来抗衡威望甚重的刘宗敏。虽然他这是被当成枪使,不过这样的诱惑相信没几个人可以拒绝。而想要和军中根基深厚的刘宗敏对抗,和各个营的将领们就要处好关系就是必须的。
随着几支烟花被射到空中,之前一直被田见秀压着没有什么动作的另外三面城外的顺军也一齐发动,结果在城门处的战斗结束之前,北面城墙的顺军率先登上城头,接着东面,西面,南面的城墙相继落到顺军手中。城防被打破一点的明军士气一落千丈,和之前悍不畏死的表现判若两人,超过一千士兵和丁壮投降。死伤惨重的顺军士卒红着眼睛给战俘挨个过刀,摆明了不接受投降,活下来的士卒百姓没了办法只能拼命,两军接下来爆发了异常激烈的巷战。
城门被轰塌的时候,周遇吉正在东城墙上,意识到事情不好的他很快带着家丁赶到了缺口处。两百多个家丁虽然各个悍不畏,顺军也不是谁都可以捏的软柿子,短短一刻钟家丁们战死过半。就在他苦苦支撑的时候,士气大跌的守军被顺军接连破掉几面城墙的防守,各处城墙先后易手之后,继续守着缺口已经失去了意义,只能平添伤亡,在留下一些人断后,周遇吉带着剩余的不足百人的家丁队伍一路打马飞奔退到城中。
宁武并不大,只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带人退到了城中央的总兵府大门前。拼命将撤回府去和妻儿老小告别的念头压下去,周遇吉拉紧缰绳,最后看了一眼总兵府,转过马头对着忠心耿耿地家丁们喊道:“弟兄们,遇吉无能,这一仗咱们算是彻底输了。流贼残暴荒淫,就算是投降也只能落得个被处死的下场。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岂能受此折辱!既然活不成了,就不能让流贼得了好去,咱们的本钱早就回来了,现在杀的每一个流贼都是赚的!兄弟们,可愿意随本将最后一次陷阵杀贼?”
“将军,死在咱们几百个兄弟手底下的陕西二杆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上哪儿去找啊?要我说,这样的买卖还得继续啊,小的现在的手都痒了!”
“就是,咱关东汉子顶天立地,就算是死也要像根棍子戳地上。将军,咱们杀吧!”
“夫人,遇吉先走了,家中烦劳你照顾一二,我的那几个小妾别让流贼得了去,老子不想戴绿帽子!至于咱们俩,来生再做夫妻吧!”对着总兵府的方向,周遇吉用尽力气对着总兵府的方向高声喊道。凭着直觉,他知道他的那位来自蒙古,箭术超群,平日里比男人还火爆脾气的夫人一定就在总兵府大门附近。虽说他这一去也只能略略抵挡一阵子,丝毫不能改变什么,但作为一个男人,就算无法保护家小周全,他至少也要拼了命去做。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家人的前面。
狠狠咬住嘴唇忍住要哭出来的冲动,周遇吉缓缓抽出别在腰际的马刀,冷然喝道:“将士们,杀贼!”随即带着百余骑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外。
和周遇吉料想的一样,他的夫人的的确确就在总兵府的前衙布置防守,距离周遇吉立马站定的地方仅仅几十米,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道围墙。一直到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周刘氏都没有出声,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除了手中几乎已经绞碎了的手帕,她没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直到马蹄声听不到了,周夫人不动声色地将手帕藏进了袖口中,转过身来,望着几个儿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你们的父亲现在正在和冲进来的贼人拼命,该怎么做就不用别人教了吧?马匹,兵器在哪你们都清楚,下去吧。”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一齐回道:“母亲保重,儿子们去了!”说罢,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确认屋子里没有人之后,刘氏一直憋着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在她和周遇吉相识的时候,如今的大明左都督,太子少保还只是一个终日忙于田间地头的农夫而已。两个人从贫困当中一步步走到现在,她只是希望一家人可以平安的生活在一起,并不奢望他的男人能够有多大的权势,那对于她而言没有多大的意义。在他心中,周遇吉永远是那个站在田埂上对着她傻笑的憨厚小伙子。正是那透明得让别人也会跟着开心的笑容让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周遇吉,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嫁一个好人么。

与那些从小就熟悉的,把女人当成发泄工具和繁殖机器的同族人相比,他善良体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即便是从军之后他从小兵一步步游击,副将,再到总兵,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重话,更没有动过手。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不过很奇怪,在心中,竟然连一丝的后悔和恐惧也没有,或许这都是有他陪着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刘氏的嘴角勾起了迷人的弧度,不再年轻的脸上刹那间展现出来的风情能够屏住人的呼吸,嘴里面喃喃说道:“老爷,妾身这就随你去了,下辈子妾身宁愿你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种地,而且你再也不能纳妾!”说完,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痕,掩去了所有的软弱和哀伤,一脸坚毅的走了出去,对着守在门外的家丁说道:“打开武器库,让所有人都装备好,几个姨奶奶都是小脚,上不得战阵,就先尽忠吧。老爷是朝廷的一品大员,周家的子孙不能落在流贼手里,老身的几个孙儿孙女还小,找几个利落点的人送他们上路。”
几乎在刘氏硬着心肠将周遇吉的几个小妾和孙辈处死的同时,率领家丁决死冲锋的周遇吉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百余骑沿着街道携风带火硬生生地撞进了顺军从东门冲进来的队列中,带着巨大动能的马匹顷刻间将数百人撞得骨断筋折,触不及防的顺军一时之间被打退了上百米远。
周遇吉的决死一击对于拥有巨大人数优势的顺军来说只能是一个小麻烦而已,城中狭窄的街道本就本适合骑兵冲击,随着速度的越来越慢,缓过劲来的顺军士卒团团围住明军,在如蝗的箭雨的掩护下,一个又一个骑在马上的家丁犹如明晃晃的靶子被一个个刺下马。剩下的人从马上下来,团团围在周遇吉身边,机械的挥舞着兵器抵挡着十倍百倍于己的敌人。
个人的勇武在堂堂之阵正面硬撼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精良的铠甲帮他挡住了绝大部分的箭枝,虽然看起来如同刺猬一样吓人,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受多大的伤。不过面对几杆甚至是十几杆权力攒刺过来的长枪,在狭窄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躲过去的机会。一个又一个的家丁被攒刺的长枪钉死,本就不大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小。因为一个又一个家丁的舍命掩护的缘故,周遇吉的侧背面的威胁被一一化解,他只需要面对这面的顺军,用尽力气挥出战刀,在自己被劈中之前杀死眼前的敌人。在他的带领下,人数越来越少的明军一直保持着向前的趋势,哪里顺军最密集就冲向哪里,在死之前杀死更多的敌人,就是这群怀着必死之志的人最后的愿望。
因为家丁们的舍身护卫,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去的时候,周遇吉身上没受到任何致命的伤害。这些家丁都是他从辽西老家来,不少人都是他的血亲,最后倒在他身边正是他未出五服的侄子,而远处街口那几个骑着马赶过来的人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是谁,正是他的那几个儿子,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马上的人被无数的兵器击中,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将军难免阵前亡,从军以来他就有这样的觉悟。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子侄倒在前面,让他的心霍然一痛,咬牙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舞动起越来越沉重的战刀。
仗着身上坚固的铠甲和从军数十年来无数次战阵积累的沙场经验,孤身一人的周遇吉先后手刃数十人,挡在前面的顺军被全身尽赤,状如厉鬼的他吓得连连后退,只是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穷尽的时候,在身上被划开无数道伤口,使出全身的力气将眼前的一个顺军一刀劈成两截的同时,两支长枪也刺进了他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过多让身受重伤的周遇吉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昏迷不醒了。
一桶顺着头浇下的冰凉井水让周遇吉缓缓醒来,用力挣了挣,四肢无法动弹,看来一心求死的自己还是没死成,反而被绑住了,周遇吉苦笑着抬起头,努力挣来如同千斤闸一般沉重的眼皮。自己被绑在了木桩上,而且如同一个小丑般被高高竖起,就立在城中央的制高点鼓楼上,估计这会儿全城的人都能看得情。城中的抵抗已经越来越弱,大顺军的灰色海洋控制了城中大部分的地方,只有总兵府附近的地方还在守军的控制中。
“周遇吉!你可愿降!”一个顺军军官的厉喝打断了周遇吉的观察。艰难地抬起头,周遇吉用不满的眼神看了一眼倨傲的顺军军官,那眼神犹如看待犯了错误的下属一般。这样没有水平的问话他当然不会回答,那是对他,也是对五千死守城池的守军的侮辱。
受周遇吉的眼神所刺激,顺军的军官几乎是跳起来厉声叫喊道:“周狗官!你算什么东西?官狗都死绝了,你还有什么好硬气的?倒驴不倒架的东西!”
“我周遇吉世受国恩,堂堂大明左都督,太子少保是也!堂堂的一品大员,岂能投贼。忠孝礼仪四个字我还是懂的。多说无益,今日之事注定阖家殉死,余岂能独活,我们都是武人,武人应该有武人的尊严,给个痛快吧。”周遇吉平静地说道。此刻天气晴好,被绑缚于鼓楼之上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全城的情况,从东城门口一直到城中央的总兵府,一路上的尸体就没有断过。不少人几天之前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眼下却都成了冷冰冰没有感情的尸体,身为他们的将军,也是时候到地下陪着他们了。
“武人?老子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老子明白地告诉你,老子追随李闯王打天下,将来还要进紫禁城把狗皇帝拉下马的、对你的鸟嘴里面的狗屁武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敢兴趣。既然你不知好歹,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顺军的军官狞笑着喊过来几个人,用残忍的声音命令道:“把这个狗官的铠甲扒了,绑在总兵府门外,去找一百弓箭手,给我射死他!”
不得不说,顺军的这一出虽然很无赖,却也够刁钻,被绑在总兵府大门外不足五十步地方的周遇吉就像是一块磁石一样,不停地将府中的家丁护卫吸引出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几十个人在冲出来的路上被密集的弓箭射击给钉死在地上。一直到周遇吉强撑着再三恶狠狠地警告之后,府中的人才停止了这种飞蛾扑火般的举动。
“周遇吉,最后问你一遍,到底降还是不降?”糊糊当中,顺军军官的声音响起。
周遇吉冷冷一笑,咽了两口唾沫后嘶哑着嗓子开口道:“我天朝大员,岂可与贼同路?启祯以来,国朝无数文臣武将死于国难,今遇吉亦去矣,诸多前辈袍泽在前,遇吉此道不孤!”
“好!很好!哈哈哈!”顺军的军官怒极生笑,不多的耐心早已用尽,摆了摆手,身后超过一百名弓箭手同时拉弓瞄准,一声大喝之后,密集的箭雨射向了被牢牢捆住的周遇吉。
“或亡于阵前,或被俘死于刀斧之下,此乃武人宿命。可是国朝大将,却被如此折辱,流贼连对手都不懂得去尊重,有如何去尊重自己,更如何赢得天下人的尊重!暴力对付外敌,叫做勇敢;暴力对付同胞,只能是悲哀。纵然一时兵锋难挡,这天下,李子晟也决不能坐长久。早晚会有人帮我,帮五千将士,帮全城数万百姓报仇的。”在鲜血流进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一向对政治懵懂的周遇吉突然间思路清晰起来,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月九日,国朝大将周遇吉死,尸身被顺军剁烂,其妻妾子孙尽皆死难,阖城百姓无一幸存。十五日,朱术桂以杨飞名义发布檄文,自本日起,平贼将军本部及下辖之各个总兵不接受参与宁武暴行的顺军投降。
“但一人尚在,定执逆贼献于少保陵前,以慰少保满门、五千将士、三万百姓在天之灵。”(《明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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