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锦官城内血纷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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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县内最大的府邸就是蜀王府,几乎占据了整个城池六分之一大小这天夜里,王府无论是前殿还是后面寝宫俱是灯火通明。对于一向洁身自好,勤俭守礼的蜀王家族而言,这是很少见的场景。
王府中比往常多了许多人,各家郡王将军中尉,郡县乡主君及家人齐齐聚集于此,心怀忐忑而又茫然地去面对未知的灾难。
自从得到了农民军到来的消息朱至澍就没有再回到寝宫,一直站在从南门进入王府后就能看到的承运殿前高达九尺六寸的基座上,让每一个进入王府的人都能看到他。他这个整个蜀王家族的主心骨要给阖藩宗亲做一表率,在大难面前不能丢掉天家贵胄的气度。
夜色渐渐深了,喧闹了一个晚上的王府渐渐安静下来,朱至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殿内,轻轻地抚摸着红漆金蟠螭的宝座,怔怔地盯着红销金蟠螭的挂帐,眼睛一眨不眨。
“殿下,巡抚龙大人来了。”一个内侍摄手摄脚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轻轻说道。
朱至澍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睁着而肿胀发涩的眼睛,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不迫。“哦,有请龙大人。”
拜朱术桂这只巨大的蝴蝶所赐,龙文光没能如历史上那样找来数个总兵的人马,城中守军连带民壮不过三万上下,城破已经是必然的事情。
刚一进殿,龙文光没顾得上寒暄几句,直截了当说道:“殿下,下官无能,调动不了张镇西,况且就算是张总兵间道来援,时间也不够了。殿下,趁着夜色浓重,您带着阖府宗亲让城别走吧。”
“哦,那龙大人呢?”朱至澍淡淡问道,神色平静,不看出是喜是怒。
“下官蒙先帝信任,身负守土之责,自然当与省城共存亡,就当是谢罪了。”龙文光苦笑着说道。
“大人都能与成都共存亡,孤为何不可?”朱至澍神情肃穆平淡,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成都是我蜀藩世封,从献王至今以历经二百余年,历代先王生于斯长于斯,孤岂能让城别走?自福王起,我大明屡屡有亲藩被执死,然主动求死殉国者几无。既如此……”朱至澍霍然挺直了佝偻着的脊梁,眼睛里带着执拗的决绝。“孤就做亲藩当中战死殉国的第一人,永乐皇帝赐给献王的宝刀开不曾饱饮人血。无论最后沾染是孤的血还是流贼的血,就让这一片血红去唤起我大明天家数十万子孙的骄傲吧!”
次日晨,卯时初刻,休整了一夜之后的流民军开始列队攻城。是日,阳光充足,东城墙的守军被直射来的光线晃花了眼睛,张献忠暗暗调遣五万人马加强在这边指挥的艾能奇,这一个多月搜刮来的火炮也都摆在了这一边。
流民军的火炮大多是在威远,资阳,简州三地缴获的老旧火炮,不仅口径小,样式也很杂,甚至有明初洪武永乐年间的铜炮。成都守军的在城头的火炮也都是些老旧货色,只是数量上多了一些而已。
两千农民军推着四十多门火炮快速的逼近东门,城头的明军则拼命开炮阻拦,一直到距离城墙二百步以内,农民军的炮手们才停下来,用铁锹镐头在地面刨出一个个的发射阵地,小半个时辰之后,全部火炮准备完毕。
“开炮!”声嘶力竭的大喊之后,残存的三十多门火炮炮口齐齐喷出一阵白烟,炮身向后猛地一缩。阵地上顿时被火药发射烟包裹住。
仅仅二百步的距离,三十几发实心弹全部打中城门及附近的城墙。炮弹打在木芯包铁,重达数千斤的城门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击中城墙的炮弹也只是在厚实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凹痕,对于城防没能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
成都守军久疏战阵,炮手素质低下,在强烈阳光的刺激下几乎不能视物,恶劣的观瞄条件,打酱油一样的炮手,炮膛毫不规整的老旧火炮,如此极品的组合会有怎么的发挥不难想象。长达半个多时辰的持续射击仅仅是大坏了五六门农民军的火炮,造成的死伤还不足五十人。这样的战果预期说是成绩,倒不如说是在给流民军加油。
十几轮的炮火过后,成都城墙安然无恙,农民军的炮击也只是取得了闹剧一样的成绩。艾能奇不以为意,玩这种技术性的活计,他们本就不在行。努力站直了身体,艾能奇久病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丝丝狰狞,如同金鱼般耸耷的眼皮向上抬起,用力的挥了挥手。
流民军使出了冷兵器时代最为霸道的人海战术。超过五万流民军看不出队列,在耀眼的阳光下看似无边无际,有如天兵下凡一般。
“二狗子,愣着干什么?快点上去,填满五筐土就能得到一碗肉汤和两个大馒头,晚了可就没你的份儿了。”说话的人打着赤脚,光着脊梁,穿着一条青灰色打着补丁的裤子。侧面望过去根根肋骨凸出,和成都城外随处可见的佃户别无二致。

“知道了大叔,这就来。”二狗子闷声答道,费力地背起一个填满了泥土的背筐。生于崇祯三年的二狗子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被沉重的背筐险些压倒在地上,随即紧了紧腰上扎着的看不出本色的布带,咬着牙迈开步子混在成千上万人当中。
一筐又一筐的泥土碎石被流民军倾倒在护城河中,间或夹杂着一些血迹斑驳的尸体。城头的明军拼命地射出手中火铳箭雨,几门小炮装填了石子铁砂,每一次发射都带起一片的血雾。农民军一排排的倒下,但更多的人则冲到河边,将泥土,死去和濒死的人扔进河中。
重新上了战场的艾能奇身体很虚弱,站了不久之后就两腿打颤,。战场上的感觉是如此之好,他贪婪地嗅了一下空气中混合着血腥与硝烟味道的空气,拒绝了亲兵们让他坐下休息的建议,狞声命令道:“让那些新归顺的炮手给我把火炮推到护城河边上,抬高炮口用霰弹清扫城头。”
十几门口径较大的火炮被合力推到了护城河边,流民军疯狂地挖土,以便将炮口抬高。城上的明军箭如雨下,不多的火铳手也集中射击。操炮的炮手死伤大半,丢下了火炮之后仓促后退。
“你带人把跑得最快的几个脑袋砍了,剩下的炮手只要是能喘气的都给我压上去,就算是打不死不明,吸引弓箭火铳也不错!谁要是在退下就给我格杀勿论!”艾能奇有些火大,对着亲兵头目恶狠狠地命令道。
为了填河,他已经在河边损失了上千人,成都城宽阔得近乎变态的护城河仅仅被填上了三分之一,另外两面负责佯攻,进度更为换面。这让艾能奇有些黯然,他手底下的人马和几年前相比素质下降得太厉害了。守城的明军仅仅有不足万人,而且是战斗力排不上号的四川本地部队,另外两万上下的民壮仓促上阵,能不帮倒忙就很难得了。
守军的反击看起来似乎声势浩大,不过杀伤效果就马马虎虎了。如果是以前他手下的那些百战老兵,或许现在已经登上城头了。
“去前面说一声,别都傻站在一起,分出两万人在左右各选择一处填河,老子倒要看看官狗还能怎么办!就算是磨也磨死官狗!”艾能奇对着城头的方向恶狠狠地说道。
东城守军连同青壮只有六千上下,负责守备东城的巡按御史刘之渤只能居中调度的龙文光请求增援。除开四面守军,城中仅剩下不足五千士卒丁壮。留下必要的预备队之后,龙文光派出了三千人上城增援,可面对分成三处填河的农民军依然人手不足城下的护城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窄。
开战至今已经历时近两个时辰,守军的火铳火炮在持续开火之后身管发热无法再开火,弓箭手也因为持续拉弓手臂酸软,在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反击力度越来越弱。
趁着守军左支右绌的机会,在承受了巨大的伤亡之后,城下的流民军炮兵总算是将火炮固定好,第一波的霰弹顺着抬高的炮口打了出去,正对的城墙上暴起一阵噼啪的响声,有着城垛掩护的守军仅有十几人死伤。
伤亡虽然不大,但久疏战阵的川军也仅比卫所军户强上一点,民壮还不如卫所的军户。之前单方面屠杀城下的流民军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可当死伤就发生在身边的时候,所剩不多的勇气顿时消失。弓箭手压低了身子躲在城垛后面漫无目的的抛射,火铳手干脆不起身。几乎是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流民军填平了护城河。
在稀疏的箭雨中,二十几架云梯很快靠上了城墙,云梯上的铁钩牢牢勾住城墙。两千边军老卒单手持盾,嘴里面叼着刀剑冒着守军的檑木滚石一个接着一个向上爬。
第一个登上城头的边军老卒被几杆长枪同时洞穿了身体,布满杀气眼睛渐渐地黯淡下去,大口大口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块从嘴里面溢出。然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更多的人登上了城头,战阵经验丰富的边军老卒能在电光火石之间选择用身体的何处扛下突刺过来的兵器,是送命还是丢掉手脚,虽然几乎个个浑身鲜血伤痕累累却很少有人受致命伤。几乎没有几个人上过战场的川军在面对面的搏杀当中很快就溃不成军,城头的缺口被撕扯得越来越大。
刘之渤以一文弱书生亲自上阵搏杀,手刃十几名溃逃的守军依然无法止住颓势,在登城的流民军超过两千之后,节节败退的明军丢失了北门,大批流民军顺着城门一拥而上。绝望当中,刘之渤自刎殉国。
崇祯十七年七月四日未时,成都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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