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满洲政权的缔造者努尔哈赤并没有篡夺大明江山的气魄和想法，不过到了皇太极时代，满洲人已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于中原裸的野心和渴望盛京的皇宫仿造得了明帝国北京紫禁城的格式布局，却永远也没有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苦寒的关外大地已经容纳不下满洲人愈发膨胀的野心，能承接下这一切的，只能是幅员广阔，人口众多，富庶先进的中原大地。
宏大的愿望需要时间去一步步实现，人中之杰的皇太极也无法抵御岁月的侵蚀，昔日强健的体魄早已一去不复返。在关外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里，皇宫愈发显得清冷。
两年前松锦之战正处于紧要关头的时候，关睢宫宸妃海兰珠病重的消息传到前线，皇太极竟然抛下了紧张的战事赶回盛京，可惜却没见到上爱妃最后一面。皇太极由此伤心欲绝，寝食俱废，身体迅速地垮掉了，甚至于言语错乱。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那个纵马沙场，身体强壮，意气风发的大清国皇帝不见了。如今的皇太极如同是一个垂死的老翁，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
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之后，皇太极不动声色地加强了自己的警卫力量，防止那几个胆大妄为，实力强悍的亲郡王兄弟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超过三千完全忠于他的两黄旗精锐侍卫亲军将皇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得了病之后的皇太极愈发厌烦声响和热闹，寝宫周围的人向来不是很多。今天更是如此，素来深得皇太极信任的正黄旗大将鳌拜亲自带着十几个侍卫守在周围，其他的小苏拉宫女们都被远远的赶开，寝宫之内只留了几个亲信的内侍。
大清国皇帝陛下最杰出的儿子，正蓝旗旗主肃亲王豪格正在寝宫之中，在皇帝病重的敏感时候，底下的人自然要做好保密的工作。
多罗饶余贝勒，奉命大将军阿巴泰即将率军回京，在大清帝国权鼎面临交接的时刻，这位一直无足轻重的贝勒爷一下子成了焦点。
皇太极的脸上写满了疲倦，老年斑几乎长满了脸颊，稀疏的胡须完全花白，佝偻着身子蜷缩在火炕上，尽管炕被烧得很热，他的身上还是盖着几床厚厚的棉皮裘。那个曾经强壮无比开得硬弓骑得烈马的八贝勒身体如今虚弱得不成样子，炕桌上几个冒着热气的药碗散发出了浓郁的草药味道。
火炕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的正是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忧心重重地看了看皇太极，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道：“皇阿玛，阿巴泰这厮丢尽了我们满洲人的脸面，竟然将两万多儿郎丢在了中原，咱八旗铁骑的五个牛录连渣子都没有剩下，从太祖起兵咱们满洲勇士们就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凭什么您还要去亲自去迎接他？”
皇太极暗自叹了一口气，豪格勇则勇矣，不过一个莽夫而已，论心思缜密和多尔衮差远了。大清是爱新觉罗家族家天下，爱新觉罗家族却不是父死子承。自己在的时候可以靠着多年的威严和手腕压服野心勃勃的猪王，一旦自己老去，他的几个儿子靠什么去对付羽翼丰满，实力强悍的诸王？
当年他违背了父王努尔哈赤的旨意，联合了几个大贝勒夺取了多尔衮的汗位，逼死多尔衮三兄弟的母妃，身份尊贵的大妃阿巴亥。如果说当初多尔衮三兄弟还只是三只幼狮，无力对付皇太极这只身强力壮的成年狮王的话，那么现在，老狮王已经年老体衰，当年的三只小幼狮已经长大了，当然夺回属于自己的所有东西。一旦老狮子不在了，留下的孩子拿什么去抵挡卷土重来的三兄弟？
在狮子的世界里，前一代狮王留下的孩子是要被新的狮王杀死的。满洲人尽管不是狮子，不过在那张椅子的诱惑下，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或许会比狮子还要疯狂。
强忍着把豪格骂出去的冲动，皇太极打起精神，尽量耐心地解释道：“阿巴泰是朕的七哥，你的叔叔，也是可以直呼其名的？大小你也是正蓝旗的旗主，说话的时候要注意身份。那几个牛录怎么丢的朕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这事不怪他。你七叔这辈子都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南征一路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就算是换做朕去，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几口参汤，疲惫不堪的皇太极长长出了几口气，接着说道：“为上位者，不能随意表现出喜怒哀乐，赏罚分明固然重要，威望更是重要。像你这样让下属猜透了你，还有谁怕你，有谁会如履薄冰般兢兢业业给你做事情？你七叔毕竟是你正蓝旗的，阿妈这趟去接他，除了接回我满洲的健儿，也是为了你造势。该说的阿妈都说了，要想更进一步，阿玛只能帮你这么多，剩下的还要看你自己。”
“阿玛偶感小恙，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儿臣还要再次追随皇阿玛征战沙场，夺取中原的花花江山呢。”豪格声音哽咽，赶忙起身连连磕头道，只是脸上的一抹喜色收也收不回去。这是皇太极第一次很明确地暗示会将大清交给他，多少年的愿望如今终于是触手可及了。
皇太极阅人无数，焉能看不透豪格的小心思，或许他还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好给他让位置。皇家注定亲情寡淡，从自己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起，这一切都已是注定的了。身在皇家，过分重视亲情的人反而死的更快，如果豪格是那样的人，自己反而不会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郑亲王那边事情进展如何？”努力坐直了身子，皇太极开口问道。
“宁古塔那边的老林子已经搜了许多次，收获不会很大，郑亲王前几天派人回来说他要率部向更北的地方搜一搜，顺利的话或许两个月后就能赶回来。”豪格回道。
“咱满洲的老一辈如今老的老，死的死。你二伯向来是忠厚性子，将来就算是想帮你，也就是嘴上说说，没多大的用处。两白旗那边朕不说什么你也明白。关键还在于两黄旗和两蓝旗。”皇太极盯着豪格的眼睛，缓缓说道。
看着豪格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皇太极头痛不已，自己的精兵强干和手腕豪格就是连皮毛都没有学到。当年自己身体好的时候太过于自信了，以为一切都能掌控在自己手里。为了对付桀骜不驯的阿敏和莽古尔泰，把当时年纪尚小的多尔衮三兄弟扶植起来，镶蓝旗交给了济尔哈朗。如今看来，这两步棋完全是走错了。
最为郁闷的是，自己偏偏在找不到借口收拾他们。阿济格性情残暴冲动，被自己从旗主的位置上拉了下来，本希望可以让他和多尔衮之间产生矛盾，结果两兄弟的关系甚好，谁当旗主都没有影响彼此的感情。最小的多铎一向喜欢惹是生非，不过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最多只能罚几个牛录，还只能在两白旗内部分，相当于把东西从左手传到右手一样，对三兄弟的整体实力没有任何的影响。三人当中的主心骨多尔衮一向是恭恭敬敬，小心谨慎，如今在满清内部的威望如日中天，除非皇太极敢于冒满清分裂的危险，否则决计不敢动他。
济尔哈朗的父亲舒尔哈齐被努尔哈赤圈死，哥哥阿敏被皇太极自己圈死。纵然这些年他一直不声不响兢兢业业，心里面的恨意又何尝会消除。咬人的狗不叫，无论是多尔衮还是济尔哈郎，都是一旦有了机会绝对会狠狠扑上来撕咬的主儿。
虽然豪格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不过在自己的几个儿子当中，目前看来已经是最好的人选。剩下的叶克舒，硕塞等人年纪太小，没时间等他们成长起来丰满羽翼。他如今能做的也只能是趁着还能控制住局势的时候尽量帮助豪格。
“我大清以武功起家，勋贵宗室晋身的凭仗就是军功。不过作为大清的头狼，不能只看到军功，你的眼里要容得下其他的东西。朕听说到现在你还是没能压服住旗里面？”皇太极喘了几口粗气，待胸腹之间的沉闷稍稍缓和些问道。
“两旗混编之后，不少人都是当初跟着奢英，莽古尔泰和德格类的老人，这群该死的奴才就没有看儿臣顺眼过，连七叔在旗里面说话都比我管用！”豪格咬牙切齿地说道。
听完豪格的话，皇太极觉得本就晕晕的发胀的脑袋更难受了，看来自己的这个儿子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除了耍脾气什么都不会。这就是未来的大清国皇帝么？抛开亲情，皇太极自己都觉得相较于多尔衮，豪格差的实在是太远了。
豪格所说的两旗混编是指当初皇太极在除去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之后，将正蓝旗给了莽古尔泰同母弟德格类，不久之后德格类离奇死亡，皇太极趁机清算，发动莽古尔泰姐弟三人谋反案，将正蓝旗夺了过来。为了防止豪格指挥不动，特意将正蓝旗和镶黄旗混编，组成新的镶黄旗和正蓝旗，豪格原来统领的镶黄旗摇身一变，成了新的正蓝旗，皇太极又从自己的护卫亲军调了几个牛录给豪格撑腰，极大的增强了豪格的实力。
怔怔地盯着窗外好长时间，皇太极闷闷开口道：“豪格，你自己能真正掌握几个牛录？”
“公中牛录差不多五六个，各家亲贵府属的牛录有七八个，总共有十三四个听儿臣的。”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会儿，豪格开口道。
“三十多将近四十个牛录，你竟然连一半都控制不了。”皇太极摇了摇头，苦笑着叹道。即便是把豪格自己的府属牛录和皇太极掉过去的几个牛录的亲军加在一起都不止十三个牛录，也就是说豪格自己的府属牛录都没办法完全掌控。
“好了，不用说了，也不完全怪你。”皇太极摆了摆手，阻止豪格的开口，想了一想，还是决定给豪格打气：“你有个准备，回去后把能指挥的动的十三个牛录留下，剩下的能调出来的就调到镶黄旗来，你回镶黄旗做旗主。”
“可是，皇阿玛，这样儿臣的正蓝旗怎么办？”豪格连忙问道。
“朕决定交给你七叔。“皇太极很平静地答道。
“什么？！“豪格不敢相信地吼道，顺势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在皇宫里面后，连忙跪下请罪，嘴里面虽然不住请罪，显然是不服气。
“你也是不小的人了，遇到事情一定要沉住气！“皇太极不满地训斥道。
“眼睛别总盯着正蓝旗，日后这大清的江山，甚至南朝的花花世界，这八旗儿郎，普天下的黎民，九州万方都是你的！我大清从太祖时代就没有一个人领三个旗的先例。你要记住，你未来的倚靠，最根本的东西是两黄旗。两蓝旗只能扔出去，当然要交给放心的人。
平心而论，阿巴泰屡建功勋，当个郡王甚至亲王都不为过。可惜他生母地位卑下，得封多罗贝勒已经是不容易了。多尔衮为人尽管谦和有礼，骨子里也是有傲气的，向来是瞧不起嘴上没有把门的阿巴泰，这样的人没有根基，除了依靠咱们还能有什么出路？把你信得过的牛录都留在正蓝旗，阿巴泰手底下才六个牛录，能翻出什么风浪？这样的话日后你手底下就有了三个旗。
两红旗一直是你二伯管着，只要你二伯在一天，就没有谁能翻得起风浪。可惜他也老了，一旦他不在了。朕的那几个侄子侄孙可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儿。当年岳托，萨哈廉还在的时候，朕没少敲打二哥一家子。洛洛欢、硕托、阿达里等人心中未必会服气。这些年你和他们也没有什么走动，一旦朕不在了，二哥如果也……，两红旗倒向那三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镶蓝旗的继尔哈朗老实本分，勤勉低调。看起来似乎不错，不过痕迹还是太明显了。哼哼！苏尔哈齐的儿子，阿敏的弟弟，怎么可能是这样窝囊的人物？这些年，镶蓝旗一直与世无争，谁都没有注意，现在已经是水泼不进，自成一体。一旦朕不在了，父兄之恨他郑亲王得了机会焉能不报？
豪格，你是朕的长子，后面的弟弟妹妹还要靠你撑起一片天。两黄旗一定要握在手里，那样就算是当不成大清国的皇帝，也能保全你和几个弟弟妹妹的性命，只要实力还在，人没死就一定有机会，就像那三个兄弟一样。”
“儿臣谢阿玛指点，儿臣估算了一下，能调出来的差不多有十二三个牛录，绝大部分是公中牛录，府属牛录没有借口的话实在是没有办法。儿臣觉得阿玛最好可以调几个信得过的牛录和这几个牛录对换，这样正蓝旗一大半的力量还是在阿玛的掌控之下。等郑亲王回来分配的时候把生女真都留下来，那些混账东西既然养不熟就分给其他几个旗。”心情大好的豪格智商也直线上升，提出来今天唯一具有操作性的建议。满心期待地等待皇太极的表扬，可许久不见回音。抬头一看，须发皆白的皇太极已经睡着了。无论当年如何英雄了得，任何人也无法逃避岁月的侵蚀。
往昔峥嵘岁月过去，剩下的只是一捧黄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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