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旧事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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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松随吴颜祖父女到山外小镇医院取了腿中子弹,由于需要静养,又无处可去,受吴颜祖邀请便暂且在他家住了。吴颜祖一家所居山村距小镇尚有一段距离,村中只有五六户人家,平时颇为清静。天松静养十来日后腿伤已无大碍,行走便不用拐杖。他本是机灵之人,事事能度人先机,是以颇得吴颜祖一家三口欢喜,全家人竟毫不觉得无故照料他是麻烦之事。吴颜祖的妻子乃是一位苗女,叫做楚妮,虽是年近四十,然仍是热情与野性并存,对丈夫与女儿管教甚为严厉。吴颜祖却性格随和,不喜争论,小事都依了妻子,然一旦有略为要紧之事,楚妮却对丈夫唯听是从。吴晓涵与父亲性格倒是相似,平时却是怕了母亲,自然与父亲更为亲近。
天松见他们一家相处融洽,其乐融融,自是替他们高兴。只是他瞧这吴颜祖气质文雅,无论何如亦不像一般山野汉子,心中不免奇怪。这一日,吴颜祖夫妇外出忙活,吴晓涵与天松在家将玉米剥离。吴晓涵道:“天松哥,你这腿伤可恢复得真快呢。”天松笑道:“怎么?你难不成想见一辈子拄拐杖行走的野人!”吴晓涵笑道:“如若那样,亦是有趣得紧。”突地语气一转,续道:“天松哥,你腿伤好了便要离去么?”言语中竟带一丝哀愁。天松这十来日与她们一家相处,总觉时刻笼罩幸福,早生出不舍之情,如今听她一说,心道:“是啊,我与她们非亲非故,总不能打扰人家一辈子。”想到茫茫人海刚熟识几人,不久又要离去,心中难受,强笑道:“待我腿伤痊愈便要与你们告辞了。”一时内心酸楚,再不说一言,只管将手中玉米使劲剥离。吴晓涵听他一说,心有所触,亦是默然。如此二人均是不言,一时沉寂。
沉默良久,吴晓涵突道:“天松哥,你那夜是癫痫发作么,可要医治?”天松将适才心情拾掇,苦笑道:“我这疾患乃是在谷中所患,每月总要发作一次,与那野人发作时间却是相同。料必是在谷中困得久了,烦闷难解,又受野人影响,日久便落下这个毛病,却不是癫痫之疾。”怕她替自己担心,续道:“如今出得谷来,再无烦闷之说,想必慢慢自会好了。”吴晓涵幽幽道:“那便不必医治。”天松听她口气好似自己得了这癫痫之疾她才高兴,心中不解,便要把话来笑她,却听她又道:“我爹爹说你内息极强,便是连他亦颇有不如,只是你不懂拳法,是以如若遇到高手便要吃亏。”天松不懂内息为何物,奇道:“我哪有什么内息?只是力气大些而已。”吴晓涵摇头道:“常人力气再大,充其不过扛起四五百斤负重,便算你身子健壮一些,再多亦超不出些许。然百斤巨石在你手中便如泥丸一般,如无内息,哪里能够?”天松道:“料是我在谷中日夜苦练,是以有得这身蛮力。”吴晓涵仍是摇头,道:“要说苦练,你看电视上那些举重冠军,谁又曾偷懒?然终究只能达到**生理极限。”天松道:“那就不得而知了,然我在谷中却殊无特别法子练习。”吴晓涵道:“便是我爹爹亦是倍感奇怪,他道自己苦修内息三十多载,如今却不如你一个小小青年。更为奇怪的是,竟然你不知修炼之法。”天松听她一说,再回忆自己谷中平时练习,总想不出究竟用了何种特殊之法,更觉茫然。
吴晓涵却不再去想他这内息之谜,道:“你既有如此强盛内息,如若再学些拳法,岂不甚好?”天松道:“那自是甚好,我看吴叔本领如此之大,早就想向他学习,却不知他是否肯教我一些本事。”吴晓涵喜道:“这个好办,我叫爹爹收你为徒不就成了!”天松道:“你们一家对我如此善待,我早当吴叔为至亲长辈,然这拜师之事恐我却不能答应。”吴晓涵闻言颇感意外,忙道:“却是为何?”天松面露悲痛之色,道:“当年我与师父从悬崖跳入深谷,本是必死无疑,然即将着地之时师父舍身将我推入水潭,我才得以保命。”吴晓涵见他眼中泪光莹然,知他心中再不能容得第二位师父,乃道:“我爹爹亦不喜繁文缛节,只要你愿向他讨教,他定不会拒绝了你。”心中想着与他一起向爹爹学武,比起自己一人有趣多了,顿时愁眉尽展。
这日晚饭时吴晓涵将天松学武之事向父亲说了,吴颜祖果然应允。
过了两日,那“银军哥哥”放了暑假,到吴颜祖家拜访。他全名宗银军,家在镇上,幼时山中玩耍时遇险为吴颜祖所救,他见吴颜祖好身手便拜他为师学些武艺,吴颜祖见他资质极佳又颇聪明,便收了这个徒弟。宗银军到师父家拜访自是大受欢迎,全家人问起他学校之事无有不答,礼数极其周到。他见到天松只当他是师父收的徒弟,是以亦不感如何惊诧。只是他带了一个消息却令吴颜祖颇为不安。原来宗银军一直在学校武术爱好协会任会长,某日他与一韩国留学生金行二切磋,被其击败,然金行二对他武功路数似乎颇有兴趣,直要刨根问底,后来竟执意要求拜访他师父。宗银军见异国友人执意要求,不便失了热情,只能应允,现今金行二已被他带至家中。吴颜祖见事已至此,亦不便让徒弟在异国友人面前失了礼数,只得答应明日与那金行二相见。
次日,宗银军带了那金行二前来拜访。金行二不等引见,见了吴颜祖开门见山道:“书贤先生,我师父当年败在你手下,一直耿耿于怀,至死仍是念叨先生名字。”众人听他叫吴颜祖为“书贤先生”无不惊诧。却听吴颜祖道:“当年我年少轻狂,下手失了分寸,至今仍是难安,却不料大锡先生竟然西去。”言毕唏嘘不已。金行二道:“生死算得了什么?我老师唯一遗憾之事是受伤后再无法和先生比试。如今我作为他的一名记名弟子,如能为他了却这桩心愿自是莫大荣幸。”吴颜祖听他口气竟是要和自己比试,便道:“我中华武术之根本乃在修身养性,当年我年少无知才与令师较技,已至酿成苦果。况现今你已然胜了我徒弟银军,说明你师父已然胜过于我,你我却还待比试什么!”金行二见他退缩,道:“我老师常对弟子们提起如何败在你手下,我们做弟子的无不想着替他了却心愿,我到中国求学学习汉语,目的便是要找到你,以便替老师一雪前耻。”吴颜祖道:“切磋技艺何有雪耻之说?如若你认为那是耻辱,适才我已说过,你师父已然胜过于我,何须再要证明什么?”金行二见他宁愿认输亦不敢与自己比试,骄傲道:“只是凭你口说一句认输便将以前耻辱抹了,未免太过轻松!我看你比我年长许多,不忍太难为于你,你只需在我面前跪下认输便罢。”大多韩国人只是吃硬不吃软,对方愈是软弱他便愈是瞧你不起,同时在他们心中更是并无“谦虚”一词。金行二见吴颜祖一味退让服输,哪知他是谦虚之词?只当他是怕了自己!况他与宗银军比试胜得颇为轻松,对自己本事更是看高一筹,自然便要耍横。
众人见金行二如此欺人,均是极其愤怒。天松大声道:“吴叔,你不愿跟小辈一般见识,便让我与他玩耍玩耍!”说着便要上前动手。吴颜祖制止天松,道:“你现今并未学习我之武功,既便胜了亦不能令他替师父了却心愿,既然这位金兄弟非要比试,那便让他与晓儿过几招罢。”吴晓涵早已替父亲着急,闻言站了出来,对金行二笑道:“这位大哥哥,我爹爹不愿与你动手,你冲我来吧。”金行二见吴颜祖居然让一个弱小女子与自己交手,气愤不过,怒道:“书贤先生,我敬你是长辈已经忍让万分,如今你却叫一娇小娘们来与我比试,分明便是瞧我不起!”大多韩国人对女子最是看低,金行二亦是毫不例外。天松听他口中不净,极想上去将他教训,只是被吴颜祖止住,奈何不得。

宗银军识得金行二厉害,亦对吴颜祖道:“师父,不可让晓涵冒险,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金行二听他一说知这女子殊无本事,心中更加不屑,道:“书贤先生,你如果怕当众下跪,却亦不该拿女子来做牺牲,这娇小女子做我老婆倒是尚可,然要比试武功却是浪费之极。”楚妮见丈夫一再忍让,令女儿被当众辱骂,心有不甘,对丈夫生气道:“你这迂腐之人,总是顾全自己体面,何曾想到别人!”吴颜祖见金行二愈说愈是张狂,心中气极,又见女儿涨红了脸正待飞身出击,担心她再受言语侮辱,忙抢先跃出,对金行二道:“休得再胡乱说话!我便来领教你几招。”
金行二见吴颜祖终肯出手,道声“好”,毫不客气,举拳便打。吴颜祖见他拳出如风,心道:“倒亦有些本事。”避开来拳,伸足踢他左腿膝盖内侧关节。金行二左脚横跨半步,躲过攻击,同时反身旋腿,腾身飞起,右腿向吴颜祖头部扫来,却正是跆拳道旋踢招法。吴颜祖略微蹲身,用一招霸王举鼎,双掌变爪自下而上要擒他脚踝。金行二身子腾空无法避让,然他这一招却有后着,当下将左足使劲向下蹬踏,直取吴颜祖颈部。他这一招两式虽是极其普通,然却颇得跆拳道技击之精要,须知跆拳道讲究旋转之力,搏击中根据情况以身体某一部位为轴心,旋转身体将劲力发出,往往可给对手重创。同时近年跆拳道研究者根据力学原理,善于利用自身重力,出击之时往往是自上而下攻击,利用重力加速度将劲力增大。吴颜祖不愿以手搏脚,上抓之际复变爪为掌,双手竟如游蛇一般贴近金行二,轻轻将之攻击引向别处,再顺势一带,但见金行二一个踉跄斜窜几步,方自站稳。金行二道声“好个太极粘推之法!”纵身再上。
吴颜祖适才用了五分力气,见自己一推之下并未将之摔翻在地,亦道:“看来你已然比你师父当年要胜了半分。”见他兀自不肯服输,心道:“且看你学得些什么本事。”手中劲道再减,一招狂士挥毫,单手成握笔之势,食指卷曲与拇指达成弹珠之形直取金行二面门。金行二见他拳如闪电,只得侧头便躲。吴颜祖出击之时蓄有后劲,一式落空,手型一变,宛如手中突握一方砚台,凌空一翻将墨汁泼出,反手一探,向金行二脖子扣来,姿态颇为潇洒。金行二适才侧头躲避之时,亦将腿侧踢,此刻见吴颜祖变招,忙中途将腿强自压下,缩头蹲身坐于地上,方将来招化解,同时急中生智,双脚一剪亦想将吴颜祖绊倒。吴颜祖不待他双脚靠近,早已腾身前跃,如苍鹰掠食双掌往他耳门便拍。金行二坐于地上身形滞怠,别无它法只得就地仰躺往旁滚将出去。他这几下急中生智虽将吴颜祖来招尽数躲开,然却狼狈不堪,见吴颜祖并未追击,当即满脸通红起身道:“我已败了两局,五局三胜,却再来领教你一局!”言毕又抢将上来。
金行二一连败了两局,心中自是恼火,心道:“且给你厉害瞧瞧!”双手同推同收,如滚滚浪涛直向吴颜祖卷去。他这一招看似简单,却是高丽传统国粹,唤作“欧巴桑腌泡菜”。原来那高丽资源奇缺,人们总是将蔬菜腌起储藏,以备后用。有一拳师见欧巴桑们长时间腌菜却不觉劳累,便模仿其动作创了一套拳法,唤作“欧巴桑”。这套拳使将起来用相同力道威力却是大增,其后经高丽拳师发扬光大,终成为高丽国粹。只是高丽殊无文化,既然自创便亦只有粗俗之名。后来高丽日渐昌盛,元首觉国粹中有如此粗俗之名实在不雅,便将之淡化,是以一般之人并不知有这一套拳法。吴颜祖见金行二突然劲道大增,颇觉奇怪,单足轻点后跃丈余,要看清他如何将这招使尽。金行二见吴颜祖后退,道声“怕了?!”双手加快,更是迅速卷来。吴颜祖只得略增劲力,双掌虚推,与他双手一触之际顺其手臂滑将过去,直拿他手臂曲池**。金行二缩手转身,双手上扬,右足后勾,使一招“欧巴桑跳舞”来踢吴颜祖小腹。吴颜祖提足格挡。金行二一踢不中再使一招“欧巴桑抡衣袖”,双足为轴,伸开双手旋转身子,让双拳轮动。吴颜祖心道:“未料化外之民竟亦能揉和各类拳种!”又自避开。再斗几招,吴颜祖见他已是黔驴技穷,再斗已是无趣,看准一个破绽,伸足将之绊倒,跟上一脚轻踏其身,道,“承让!”接着将之扶起。
金行二见自己与他相去甚远,取胜无望,大声道:“日后再来领教!”转身便去,竟不再和众人招呼。宗银军大声道:“行二同学,不必如此认真,切磋技艺输了原本无伤大雅!”金行二哪里肯听,待他说完早去得远了。
众人见金行二这异国“友人”如此毫无礼数,均是诧然。却突听楚妮生气道:“吴颜祖!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吴颜祖苦笑道:“这些陈年老事我早就不愿再提,却未料今日还是让你们得知。”事已至此只得将事情说了。
原来二十年前,韩国人徐大锡深觉本国武术甲于天下,便想先从中国印证自己想法,其时中韩尚未建交,他便转道日本进入中国,夹杂在日本民间武术访问团中与各路中国民间武术流派交流。那时他极为高傲,又击败几位民间高人,便口出狂言,颇有不净之词。吴书贤乃出生武术世家,平时总是关心这类新闻,那时他亦年轻气盛,便出手与之比试,不料下手失了分寸,重伤徐大锡,令其抱憾归国。然如此一来,吴书贤却名声大作,此后家中便常有民间高手前来印证武学。此事本亦平常,然却违了吴家祖训,原来吴家有祖训“未成大果,不得炫耀,如有违者,逐出家门”,这祖训当时已然被继承近百年。他既违了祖训,自被父亲严加教训,只是开放年代,倒亦未被“逐出家门”。但为淡泊生活,吴家竟举家迁入如今这山区,吴书贤后来亦深觉自己轻狂竟使全家受累,便将自己名字改为“颜祖”,与姓合在一起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之意。此后他在此成家,父母先后去世,这些楚妮却是知道。只是既便是现在,他自己的世俗之见仍是无法蜕尽,且这争强好胜之心亦是略有痕迹,便如适才他让女儿与金行二比试,便是心中不服他战胜了徒弟宗银军,要想让自己女儿将之击败以慰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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