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贩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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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追到高粱地,被翠帐一样的高粱遮蔽眼睛,看不清前方。m.他们听到高粱地里声音响动,急急挺马向前,一路直追。小雨躲在旁边的麦田里,屏住呼吸,趁他们走远,循着一条水沟,拖着涧石逃跑。逃了两箭多地,前面是一条小溪,水清见底,才有两三尺深,小溪两岸碧草连天、芦苇成林。
小雨想越过小溪,忽然听到黑衣人骂骂咧咧地寻了过来。他们在高粱地里找到两匹空马,却不见小雨、涧石,气急败坏,沿着小溪寻找。小雨一咬牙,抱住涧石钻进草丛里,身子紧紧贴住地面,一动也不动。
黑衣人听见溪边有响动,便找了过来,伸出刀剑拨开芦苇蔓草往里窥探。小雨吓得心扑腾扑腾乱跳,紧闭双眼。
此时,溪面上游过一只长蛇,身长丈许,身上花纹斑驳,追逐一只田鼠游上岸来。田鼠逃脱,长蛇却吐着信子爬到小雨、涧石身上,盘旋良久。小雨觉得身上一阵冰凉,不禁毛骨悚然,只得咬紧牙关,丝毫不敢动弹。长蛇将要离去,却又将头一扭,爬到小雨的肩上。
黑衣人越来越靠近,捣弄着野草,口里骂个不停。那蛇被黑衣人惊动,突然瞳孔扩张,獠牙露出,闪电般扑了出去,咬中一名黑衣人。那人倒在地上,哭爹喊娘。一人将他扶住,解下一根腰带绑住伤口,为他治伤驱毒。剩下一人追着蛇一通劈砍,钻进了麦田。
为首的黑衣人说道:“此蛇有毒,我等不宜在此耽搁,速回庄上去。”三人上马就走,将小雨、涧石的马匹也一并牵走。
小雨吓破了胆,差点哭了出来。她见黑衣人已经走远,拖着涧石夺命潜逃。在麦田里走了七八里远,来到一片荒丘密林。她将涧石拖到土坡上,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泥水浸湿衣裙。
小雨见涧石喘息急促,豆大的汗滴在额前翻滚,赶紧将他扶起,把鸱袋里的药汤都喂了下去。她筋疲力尽坐在地上,看看西天的红日,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惊飞了阵阵归鸟,却吸引一头黄牛走到面前,冲她哞哞直叫。小雨哭了一阵,见那头牛仍徘徊不去,对它说道:“你是谁家的牛儿,还不回去,主人一定找得好辛苦!”那牛却趴在地上,反刍着胃里的青草。
小雨与黄牛对坐,不觉昏昏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次日黎明。涧石早已醒来,睁着眼望着她,仍是说不出话来。抬头一看,那只黄牛仍在面前,竟也望着她,晃着耳朵不吭声。
小雨抹去眼角泪渍,说道:“黄牛啊黄牛,你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家主人也一定找不到你。劳烦你驮石头哥一程,我牵着你走,前面有了村庄,再把你交给庄稼人照看吧。”
小雨把涧石拉上牛背,扯几根藤条捆绑住,然后背对朝阳,踩着影子向西走。路过一株野桃树,摘了一些山桃在溪水里洗净,兜在腰间。她取出一个来,自己吃一口,喂给涧石吃一口。
走了两个时辰,还没见着一处村寨。忽见路边草丛中,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满身伤痕、泥污,坐在地上啼哭,不停地擦眼泪。小雨壮着胆子,凑过去问道:“小弟弟,你怎么在这里哭啊?”
男孩一抬眼,泪水立马止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一把扯过牛绳,张嘴说道:“我的牛儿,总算找到了!是你偷的吧?”小雨一听,没好气道:“我在荒野里找着牛儿,带它去前面村庄交还失主。你怎么诬赖好人!”男孩泪水再次涌出,哽咽道:“多谢姐姐!牛是我弄丢的,现在找到了,我要牵它回家了。”
小雨问道:“你家在哪里?”孩童向西一指,说道:“就在前面,也远也不远。”小雨急忙说道:“你看这位哥哥,受了重伤不能走路。我们正好往西边去,与你一起走,让你的黄牛驮他一程吧。”男孩点头应允。
二人牵着黄牛并肩而行,边走边谈天。小雨方才知道,男孩名叫槐犁,父母双亡,给当地富户放牛砍柴为生。因贪玩不见了黄牛,被富户一顿毒打,赶出门来,找不到牛不准回去。
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天色大变,下起一场大雨。山丘之中并无遮雨之处,只得冒雨前行。看不到太阳,山间小径又曲曲折折,小雨早已认不出方向,便让槐犁带路。
又走了许久,骤雨已收,天上仍然阴云密布。小雨发现路越来越荒僻,四周蔓草连天、遮蔽眼目。她心中生疑,问道:“这是你回家的路吗?怎么越走越荒凉?”槐犁这才说道:“不瞒姐姐说,我被东家毒打一场,现在牛虽然找到,但是我不想回去了。我认得这条路,再走不远就是官道,姐姐陪我逃走吧。”
小雨着急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找到黄牛,却不回去,岂不是偷盗?”槐犁说:“他们打得我好痛。我就算回去,也会被打死。你即便不带我走,我自己也要逃。”小雨说:“那黄牛怎么办?”槐犁说:“牵到集市上卖了吧。我不懂得算钱,姐姐帮我数数钱。”小雨虽然觉得不妥,却见到槐犁泪眼汪汪看着她,神色甚是坦诚;回头看看涧石,他有气无力伏在牛背上,命悬一线。
小雨思来想去,只得点头说道:“姐姐答应你,你也帮姐姐照顾石头哥吧。”
语声刚落,乱草丛中忽然人声响起:“你们年纪轻轻,却是如此奸诈!”小雨吓个不轻,抱紧槐犁抬头张望,只见四面草丛人头攒动,闪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二人,都是官差打扮,头戴方巾、身穿绯袍、腰缠绿带、脚蹬长靴,各骑一匹马。这二人一个是捉钱令使,名叫曾善治;一个是腊口使,名叫商克捷。
曾善治一边走近,一边说道:“我们日日在此追捕逃户,昨天一出门就抓了十七个,今天出门到现在还没开张。正是心气不顺,老天爷却又下起雨来。我们在这野草地里避雨,却不想守株待兔遇上你们。”
商克捷微微一笑,说道:“兄台还需多多努力!你在魏州城中放出去的那些帐目,动用的都是官中钱财。朝廷马上派监察御史到此巡查,若查出你挪用公款出来放贷,而且有不少死账,那可不是小罪名。你帮我多抓些奴隶,我才能多给你钱,补上你那窟窿,度过眼前这道难关。”
曾善治叹气说道:“我不放贷,官衙里的日常用度都供给不上,哪有钱供奉朝廷派来的大鬼小鬼?监察御史比我们还贪,怎么没人查他们!”商克捷一笑,摇头不语。
曾善治慢慢走到小雨跟前,指着她喝道:“何方刁妇,好大的胆子!你不好生在家乡种桑织布,却来到魏州偷盗黄牛、拐带儿童。按照大唐律法,我要将你捉拿,卖为奴婢!”小雨急得眼泪都快流出,连忙辩解。商克捷摆摆手道:“你们逃离家乡不受州郡监管,四处游荡逃避徭役赋税。更有甚者,你们流落他乡偷盗抢劫,更是可恶至极。天下汹汹、官疲民困,全是你们这些逃户所致。不抓你们做奴隶,还有什么天理!”
曾善治不等他说完,指挥兵士绑住小雨、槐犁,将他们用一根绳子串联起来;又将涧石从牛背上拖下来,塞进囚车里。商克捷看着兵士动手,在一边数说道:“这女子值钱七千,这小孩值钱三千。后面那个病秧子,死了便不值钱,如果活过来,能卖九千。黄牛我不要,送与你吧。”
曾善治抬头看天,见天上浓云密布,说道:“下雨路滑,车轮、马蹄容易失陷,不如收工回去吧。”商克捷点头应允。二人领着一队府兵逶迤前行,向官道走去。小雨、槐犁双手被缚,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草坡上,被身后府兵推推搡搡;涧石躺在囚车里,气得干瞪双眼、浑身发抖。黄牛则被系在囚车上,紧紧跟在后面。
众人上了官道走了三四里,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路边有一处驿亭,曾善治、商克捷只得领着众人进亭避雨。

驿亭之中,早已坐定两人,一个白胖、一个黑瘦,却是王致君和戴保国他们躲了齐玉几日,因戴保国伤势渐愈,又一路来找他寻仇。二人岔开腿坐在凭栏上,拿眼睛不停打量曾善治和商克捷。亭小人多,众兵士满满当当挤在王、戴二人身边。
王致君、戴保国见来者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恶狠狠说道:“好大胆的芝麻官儿!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进来冒犯?”
曾善治被他激怒,说道:“我,捉钱令使,魏博节度使赐的官;这位是腊口使,朝廷封的官。官阶有品,职级分明。你们再不滚出亭去,将你们一起抓了,卖为奴隶!”
主子猖狂,奴才更加凶恶。几个兵士当即起身,一起发力擒拿王、戴二人,却似蜻蜓撼大树一般,怎么也不能扮动。二人叉开手掌,一顿耳光,将那几个兵士打在地上乱滚。
曾善治大怒,将手一挥,三十军士一拥而上,扑到王、戴身上,垒成两座人山。商克捷拍手道:“这两个汉子委实有力。若将他们卖到坊中与人扑斗,定是大有看头,依我推算,这二人每个值钱一万有余!”
商克捷话没说完,地上两声嘶吼,王致君、戴保国突然发力,震得两座人山轰然倒塌。二人鱼跃起身,三拳两脚,就击倒十余名兵士。剩余兵士个个胆寒,一窝蜂撤到亭外。
曾善治、商克捷见此情景,一时目瞪口呆,怔在亭内。王致君哼了一声,拍拍胸脯,将胸前肥肉拍得翻滚不停,说道:“我们哥俩,乃是当朝宰相元载大人的座上宾。你们两个,屁大点官儿,耍什么威风!”戴保国一人扇了一耳光,喝道:“这是替元载大人教训你们,你们要长点记性!”曾、商大受惊吓,连忙点头说道:“教训得是,教训得是!”
王致君挺起胸脯说道:“我们哥俩奉了宰相元载之命,微服到此,只为击杀妖道齐玉。那个齐玉,杀了兵部尚书李辅国大人,还敢到处声张,所以罪该万死。他长得满脸胡须、面相凶恶,这几日就在魏州境内,你们可曾见到他?”曾、商赶紧摇头,顺下眼睛,不敢与对面之人直视。王致君恼怒道:“一点正事也干不了,你们当个什么屁官!”戴保国冲他们的屁股就是两棍。
一队兵士见到长官受辱,纷纷缩在亭外淋雨,又听到王、戴二人恶言恶语,更是惊恐,一点点退到路中间。
正在这时,路东边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不张旗鼓,冒雨行进。曾善治、商克捷的一众兵士远远望见,不知是敌是友,愈发骇异,退到官道对面乱草丛中。
那队军马渐渐越近,人数有三百之多。为首的两名将领,一个豹眼钢髯、筋骨壮实,提一口大刀;一个风华正茂,神情却略显呆滞,与胯下的高头大马不甚相配。二人正是孙越和偶耕,他们从青州一路赶来,护送侯牧笛和八车嫁妆径往长安。
王致君、戴保国在亭中作威作福,见曾善治、商克捷如此恭顺,反倒觉得没有意思。一扭脸忽见三百大军来到亭外,忽觉抖威风的时机来到,赶紧跳出亭子,拦在路上。
王致君横在路中央,腰中取出一道令牌,朗声说道:“我们哥俩是宰相元载的座上宾,特奉命来到此地,盘查过往行人。”戴保国不等他说完,抢着说道:“你们见过一个满脸胡须、长相凶恶的牛鼻子道士吗?”王致君见他抢话,大为不满,瞪大眼喝道:“放屁!老子要问的不是这句!”
孙越、偶耕小心带领三百兵马,昼行夜伏,路上并无什么故事。不想来到这魏州境内,却被两个不伦不类的人拦路质问。孙越毕竟老成,马上施礼,说道:“二位壮士幸会!我们着急赶路,未见着什么道士。”
王致君喝道:“谁问你们什么道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们是哪里的兵马?”孙越答道:“我们是青州兵马。”王致君问道:“这里是哪里的地界?”孙越答道:“这里是魏州地界。”王致君大怒道:“你青州兵马,到魏州来,难道不该有所贡献?”戴保国搭腔道:“对,就该交点过路钱。”
孙越听他们言语聒噪,又拦路要钱,心中早已不忿,冷冷说道:“若是那魏博节度使在此设立关卡,我等自然应该交上过路钱。你们两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且这天阴雨湿,有钱也没法烧给你们。”王致君感到受辱,暴跳如雷,骂道:“你个杂毛!仗着身后有几百士兵,就敢跟爷爷顶嘴。他们若不帮忙,你敢不敢跟爷爷较量?”孙越厉声喝道:“来来来,爷爷一刀一个,把你们拍成面饼!”
王、戴二人气得发抖,去驿亭柱子上解开马,翻身上鞍,各挺兵刃来战孙越。孙越浑然不惧,一人一骑出列,挺起大刀战他们二人。偶耕以手按剑,勒住骅骝马在一边观阵。
昆仑奴听到前方喧闹,哪有不来凑热闹的道理?他离开马车,窜到军队前排,见孙越在细雨泥泞之中以一敌二,顿觉眼界大开,情不自禁鼓掌欢呼。偶耕低声唤他,叫他回去好好驾车、守护小姐,他假装没听见,缩在几名散将身后踮脚观看。
孙越与王、戴二人战过十合,见他们本领不弱,暗自心惊。王致君两只铜锏黏住他的大刀,不住地攻他破绽,让他不能任意施展。戴保国手中木棍如同龙蛇飞舞,棍影重重,带起地上泥浆,溅得孙越满身污点。
孙越是爽快之人,见不得他二人一左一右细敲慢磨。他大喝一声,猛然横刀逼开王致君,又回刀将戴保国手中木棍斩为两段。正待趁势欺入,王致君双锏送到,攻他脑后。孙越只得将刀柄挺出,拨开双锏。戴保国趁其不备,左手一挥,手中断棍飞出,砸中孙越右脸。
这一砸,让孙越眼冒金星、耳鸣不止。王致君趁虚而入,左手锏使一招海底望月,右手锏使一招横扫千军,双锏呼应,朝孙越头面上招呼过来。孙越感到两股劲风侵入,已无处可躲,只得将大刀抡转、勉强抵挡,谁知刚挡住王致君右手锏,却被他左手锏打中肩膀,摇晃两下险些坠马。
偶耕见情势危急,纵马而出,递出宝剑刺向王致君左胁,逼他将左手锏收回。戴保国右手一挥,剩下的半截木棍嗖一声飞出,砸向偶耕的太阳穴。偶耕将头侧过,那木棍径直飞向王致君,被王致君一锏打在地上。偶耕抓住机会,变起不测,将马鞭一扬,重重抽在王致君脸上。
王致君倒退几步,骂戴保国道:“你个蠢材,帮了敌人、害了兄弟!”双锏高举来战偶耕。戴保国从驿亭内的兵士那里要了一杆长矛,挺在手里上来助战。孙越缓过一口气来,当即将大刀横出,拦住戴保国。四个人两两捉对,在雨中一番激斗。
昆仑奴着急起来,拍了拍前面散将的肩膀,说道:“我们人多,他们人少,一起上啊!”几个散将握紧兵器,蠢蠢欲动。
王致君见势不对,举锏虚晃一招,退出一丈远,喝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拨转马头便向后逃窜。戴保国稍一愣神,也赶着马急急逃走。
孙越斗志正盛,还想驱马追赶,偶耕拦住他,说道:“孙大哥莫要追赶,我们的职责是护送侯小姐。”孙越将嘴角泥浆一口吐出,这才收刀回队。昆仑奴欢呼雀跃,大声说道:“自古人多欺负人少,今天打跑两名敌将,多亏我献计有功!”孙越哈哈大笑,打趣道:“回到青州,请节帅封你做军师。”
偶耕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雨下得连绵不绝,我们是在驿亭中避雨还是继续赶路?”孙越道:“反正你我军衣已经湿透,不如继续赶路,早些投个驿站安顿。”
三百兵将正要继续赶路,驿亭之中忽然传出一声嘶吼:“将军救命!”偶耕循声望去,这才看清驿亭之中是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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