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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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何先勇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健身广场上。僻静大约是因为初春的傍晚还有些阴冷,不适宜健身;而无人却是因此时已晚上七点多,该是一家人拥坐电视电脑前说笑游戏的时刻,谁会跑到这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吸风吟露呢?
他终于累了,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当然,除此之外他的大脑也麻木着,除了呼吸似乎已什么都做不了。手机铃接连响起好多次,每次都持续很长时间,他不接也不摁,甚至连看也不看。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与世隔绝,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这个小广场目前正好满足了他逃避现实的愿望,于是他在花坛上坐下来,盯着自己的双脚开始发呆。
老天似乎也对他今天所遭受的待遇深感不公,沥沥地下起雨来。只一个半小时,这里的一切就都湿透了——各种健身器材往下滴答着水,树上耷拉着的枝条往下滴答着水,何先勇过耳的长发也正往下滴答着水。就在几天前他还反复权衡着,转正之后是不是该去好好理个发,免得让大楼里的人总笑话他象个卧底的。上午他忐忑等待转正谈话时,还下决心周末一定咬牙剪掉这头留了三年的长发,明天就是周六了,他却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去剪发的理由。
雨绵绵地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象是在替他委屈流泪;风呜呜地吹着,没有一丝春天的暖意,象是在为他鸣叫不平。
忽然一个黑影挡在前面,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跟他同样已经湿透了的女孩,哆哆地站在他面前。他不说话,两只手抄在胸前,歪着脖子,使劲地看着她。那女孩二十左右岁的样子,干枯瘦弱,长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刘海湿塌塌地贴在额前,穿着过了时的深黄色风衣和肥大的黑色长裤,脚上踩着一双已看不出底色的旅游鞋,右手挎着一个大旅行袋,天色太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站在那里嗫嚅了半天,她终于开口:“大哥,我……我看你象好人,我下午被人抢了,没有钱了,你能……借我点吗?我一定还你!一定还!真的!”
“呵呵,”何先勇从鼻子里冷笑出来,想不到在自己这么落魄的时候,还有人扮可怜到他这来寻同情,“还我?你怎么还?”
“我真还,真的。你把地址告诉我,我以后一定还你。”
“那你要不还呢?我上哪找你去?啊?”何先勇似乎要把一下午受的气都撒在这个“骗子”身上。
“现在我……我还没找着住的地方,但是真的,我说话算数,我肯定还你!肯定还!”女孩带着哭腔说。
何先勇有点后悔了,或许她是个骗子,但她行骗可能也有苦衷,而且,在这样的鬼天气里,在这样的夜晚,她可怜巴巴低声下气地哀求着,就算是要饭的吧,他平时还多少给点呢。
“你想要多少?”何先勇缓和了语气。
“我不要,我借,我以后真还你。”女孩仍是这句话。
“好,行行,你借。你想借多少?”何先勇有点不耐烦了。
“350块,行吗?”女孩战战兢兢地问。
“有病吧你?”何先勇差点没从花坛上窜起来,“脑袋发烧了你?350块?你拿我当你老公哪?”何先勇没好气地骂道。
女孩不再说话,慢慢转过身去走开了,她的右腿似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继续无聊地坐在雨中,发现不远处有个小卖店,何先勇站起身来,提着灌铅的腿蹭过去,敲开窗,要了一盒红塔山、一个打火机和一口杯二锅头,又回到原来坐的地方。点燃了烟,启开了酒,大口大口地吸着,大口大口地灌着。平时他几乎不抽烟,只有在很特定的场合,比如说领导发烟时装模作样地吸几下;平时他也几乎不喝白酒,只有在饭局上喝得实在抗不过去了,才倒上一杯底的白酒一舌尖一舌尖地舔,装样跟着比划。不知道是烟太冲还是酒太辣,他“吭吭”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此时一股热流从胸中涌起,这是从下午到现在,他首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了点热乎气,于是他丢掉手中的烟,继续狠狠地空口喝着剩下的白酒。
当一滴不剩的口杯滚落在地上时,脖子脸耳朵甚至眼睛都红了的何先勇摇晃着站起来,挣扎着朝广场外走去。走到回廊处时,他发现央求着要跟他“借”350块钱的那个女孩居然搂着肩膀在那里避雨。女孩也看见了他,见他趔趄着,愣了愣,跑过来想扶住他,却被他一甩手推开。他走出去十几步,又转回身,从口袋里掏出身上剩余的钱,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酒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就是无论醉成什么熊样都能找得着家,这种“看家”的本领还真就让人不得不佩服。何先勇抗着晕头转向的脑袋,横冲直撞地找到了自己租的那幢破楼。
“中间……的单元,”酒劲终于上来了,他开始迷糊起来,站在仅有三个门洞的楼底下,来回踅摸着到底哪个是中间的单元,“就……这儿。”
不管三七二十一,何先勇跌跌撞撞地上了楼。这可真应了那句话:喝多了我谁也不服,就扶墙。就这么扶着墙爬上去,还连摔了俩跟头,不过酒精的麻醉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或许也能感觉到,只是那点痛跟他心里的伤痛比起来已算不得什么。
看到墙上贴着大大的红“3”,何先勇狠命地拍起门来:“开门!我回来了!开门哪!廖天!你给我开门……”
对面掀开个门缝,一个老头从里面探出脑袋来瞅了瞅,用手扇着鼻子,嘟囔着又关上了门。
砸了半天也没人应,何先勇来了疯劲,权当自己是无敌金刚,晃着膀子“咚”地一声,竟将那门撞开,回身一**将门靠上,冲进里屋一头攮在床上大睡起来。
夜里他不停地做着梦,一会儿梦见刘胜李重范胖子他们一个个手举红色印着烫金字“公务员”的证书从他面前走过,一会儿梦见纪检的陈组长王书记举着手拷一步步逼到他面前,一会儿梦见鑫城的宋致森一边狂笑着一边数着手里一摞摞的百元大钞,一会儿又梦见廖天西服革履地开着一辆宝马X5从他面前驶过……
一整夜他睡得都不安稳,在床上不停地翻过来掉过去。尤其天快亮时,做了个更慎人的梦:一个长发女人,穿着件黑色睡袍,脸色惨白惨白的,伸手指着何先勇不停地喊:你得交房租……你得交房租……房租……房租……

吓得何先勇满头大汗“扑腾”从床上坐了起来。
此时窗外已大亮了,不知道是一整夜下雨的缘故还是平时灰尘打扫得不够彻底,窗玻璃上挂着一道道的黑泥汤。何先勇用中指揉了揉太阳**,头疼得很,胃里也极不舒服,火烧火燎的,想必是昨晚那烈性酒烧的。闭了眼,又倒在床上赖了一阵,却全没了睡意。
“无论别人怎样,无论以后工作中遇到什么挫折,我都会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尽一个公务员的本分。”这是他拿到转正申请表时对自己说的话,到现在还深深印在脑海中。
是的,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既然我是冤枉的,那我就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只有这样,才能还自己清白,才能堂堂正正做我的公务员。
仔细回想整件事的经过,何先勇断定:这是有人蓄意陷害自己。从纪检取证的情况来看,陷害自己的人很可能就是宋致森,可自己跟他在招标会之前并不认识更谈不上有过节,并且那次招标还是他们公司中的标,他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呢?工资卡一直存放在自己这里,他又是怎么转帐提款陷害的自己呢?
“唉!”何先勇重重叹了口气,看来要想解开这些谜团,必须要以宋致森为突破口,必须找他面对面地谈一谈。记得上次饭桌上他曾送给自己一张名片,事不宜迟,今天就得联系他。
想到这他急忙起身想去找那张名片,这一起来不要紧,屋里的一切把他惊呆了:电脑、书柜、装衣服的皮箱全都没了,他急忙下地奔了客厅和另一间卧室甚至厨房阳台厕所,到处都是空空如也,能见到的只有灰尘和纸屑。
怎么回事?何先勇一头雾水。怎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他用拳头使劲捶了捶自己的头。忽然传来微微的滴滴声,是手机的提示音。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面显示从昨晚到现在共有31个未接来电,其中刘胜4个,李重1个,范胖子1个,廖天23个,另有两个看着象外地的手机号,应该是骚扰电话。廖天最后一个来电是夜里2点42分,紧接着2点45分他发来短信说:出什么事了回来好吗你说的我们是兄弟嘛我在家等你看到这何先勇的心就又暖了一层。
在家等我?不对呀!人没在,东西也不见了!这怎么回事呀?看着卧室里大大的双人床,他猛然觉醒过来——他和廖天一人一张单人床,哪来的双人床啊?再仔细里外转了一遍,卧室铺着地板而不是地板革,客厅厨房阳台卫生间铺着瓷砖而不是水泥地面,所有这些都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进错了门,这不是他租的那间房。
想起天亮前梦见的那个朝他要房租鬼气森森的女人,何先勇感到后背一阵阵地冒着凉风。这不会是鬼屋吧?就算不是鬼屋,撞开门闯进别人家住了一宿,恐怕被人家逮着了也得进派出所去享受几天吧?
不行,得赶快走!想到这,他立马拉开门往外冲,却跟门口一个披肩散发的女人撞个满怀。
“啊——”俩人同时惊呼起来。
待何先勇稳住神定睛看过去,面前站的竟是昨晚缠着她借钱的那个女孩,这当口她已淋得似是落汤鸡,脸色青灰,倒真跟个鬼似的。女孩也认出了他,很是诧异:“你怎么……”又忽然想起什么,低下头不安地说:“我现在不能还你,你已经知道我住在这,以后我一定还……”
何先勇松了口气摆摆手打断她,“算了算了。”侧身从她旁边绕过去就要下楼,却听她在背后喊道:“哦,对了,你先等等。”
何先勇把住楼梯扶手后背一挺,心想坏了,人家肯定是要质问他私闯民宅的事了。他慢慢转过头去,眦牙挤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对、对不起哈,那门,”他指了指门锁,“我不小心弄坏的。”
女孩没去看那门锁,却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纸币,“你昨天借给我的是313块,我问完路走着过来的,还一分没动呢,不信你数数。”
何先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理她,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站在楼下叉腰来回看了看,何先勇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以前还真是没喝到量,倒是昨天喝得多,自己住二单元,却进了三单元的门洞,还硬把人家的门给撞开了。
怕吵醒廖天,他蹑手蹑脚地用钥匙打开门,却见廖天正从客厅的沙发上爬起来,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珠炮似的发问:“你上哪去了先勇?我等你等到大半夜啊!你知道昨天我打了多少电话找你吗?我给你发短信你看着没啊?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何先勇不答话,举起两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脱了外套,换上拖鞋,去抽屉里找出名片夹翻出一张名片看了看放在桌上,随后进了卫生间。二十分钟后,面貌一新精神抖擞的何先勇从里面走了出来。
廖天坐在沙发上满脸疑惑,眼光来回跟着他走,看着他用电饭锅煮了小米粥,从冰箱里取出小咸菜,又把速冻馒头在微波炉里打热了,摆好桌椅碗筷喊道:“洗手吃饭,小天。”
廖天过去把他拽到沙发上坐下来,“到底怎么了?先勇?就算我帮不上忙你也跟我说说啊,你这样我特别担心。”
“没什么,”何先勇拍拍他的肩,“工作中遇到点麻烦,我能解决得了。”
“真的?”
“当然。你不相信兄弟我吗?”
“那就好,我们吃饭。”
饭后,何先勇拿起手机按照宋致森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在徐誉滕《等一分钟》的彩铃声中对方接起了电话。
“您好,请问是宋老板吗?”
“哦,是小何吧?”
“是我。宋老板,我有件急事想当面跟您谈谈,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出来坐坐?”
“九点钟吧,白桦咖啡厅。”那边好象对他的约见一点也不意外。
何先勇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十二,“好,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何先勇想:也许事情并不象自己揣测得那么糟糕,毕竟能够联系到对方,而且对方也爽快地答应了与他见面。殊不知从此刻起,他已一步步向着别人精心铺设好的陷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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