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移花接木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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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秦邮公馆乙—4房以后,岳天昊本来想跟唐达寅请教有关漕运的事,他们在驻节堂刚坐定,袁守玉的茶水还没有送上来,唐达寅就跟他继续谈起那份名单的事。
唐达寅道:“岳大人,你我虽素昧平生,今日初次谋面,但在下却有一见如故之感。有句话,我说出来请你可莫见怪!”
岳天昊道:“唐爷请说。”
唐达寅道:“大人身为一驿之丞,却屈尊降贵,到拘押犯人的乙—4房去与乐睢奎一道吃酒,大概不会是一无所图吧!因为据我所知,大人与乐睢奎之间没有任何恩怨,从不认识,更从无交往!”
岳天昊听了一愣,很佩服唐达寅的精明,到底是跑码头的一帮之主,看待问题、分析问题很敏锐,也很透彻。他不由笑了笑,以问代答:“那么,以唐爷看来,我此举的企图是什么呢?”
“从适才席间的情况看,大人好像对百宝箱里的那份名单很感兴趣。”
“不错,咱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唐爷看得很准。可惜‘落水鬼’也不是等闲之辈,在关键的地方,他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说了,我只能徒唤奈何!”
“他今天不说,不代表他明天不说。他现在不说,不代表他今后不说。像这样的事关他身家性命的秘密,也不是你用一顿酒就可以全部套出来的。我跟‘落水鬼’打过几次交道,多少了解一些他的为人。你别看他今天酒喝得不少,站起身时已摇摇晃晃的,其实那是掩人耳目的假像!他的酒量大得很,他们平时喝酒都是小坛子,最起码都是大海碗,整碗整碗地往嘴里倒。像今晚这种用酒杯的斯文喝法,对他来说是到嘴不到肚,就是喝到天亮也不会醉,怎么会连站都站不稳呢?所以他的头脑清醒得很,不会轻易地让你套出他的秘密的!”
岳天昊掂量掂量唐达寅的这番话,觉得含义颇深,特别是开头那两句“他今天不说,不代表他明天不说。他现在不说,不代表他今后不说”的话。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是不是暗示我,他唐某人可从让那家伙开口呢?是不是今天的时间与场合不太适合呢?不管怎样,他既然看出我请”落水鬼”喝酒是别有图谋,看出我对那份名单有兴趣,我也就没有必要否认,干脆请他出面做工作。他跟”落水鬼”毕竟是很熟悉的,而且从”落水鬼”的言语神态看,他很感激唐达寅为他所做的斡旋,很佩服唐达寅的江湖义气。俗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也许唐达寅这把“钥匙”就能把”落水鬼”这把“锈锁”打开呢!
袁守玉这时端上来两杯热茶。
茶能解酒,茶也能解乏。
岳天昊不等袁守玉把茶送到唐达寅面前,先站起身,接过茶杯递到唐达寅的桌边:“唐爷,请用茶!”
唐达寅连忙欠身接过:“谢谢,大人太客气了。”
岳天昊笑了笑,端起另一杯茶放在自己的面前:“哪里的话,在驿站,我是主,唐爷是客,理所应当。”
唐达寅低头喝了几口茶,赞道:“这个茶不错,是很地道的碧螺春。大人平时喜欢喝碧螺春么?我船上有二斤人家送的雨前碧螺春,明天带来送给大人!”
岳天昊道:“不要不要,还是唐爷留着自己喝吧!”
唐达寅笑道:“大人放心,送两斤茶叶,纯属朋友间的正常礼仪往来,不算是贿赂,我不会记到账本上去的。”
岳天昊也笑了:“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提前说谢谢了。哎,唐爷,你刚才那番话说得不错,”落水鬼”其实是个很直爽的、心里很难存得住事的人,很可能是今天这个时间这个场合不太好,他心存顾虑,毕竟他跟我、跟我那驿书袁守成都是初次见面。因此,如果唐爷不嫌我唐突、冒昧,我想拜托阁下,帮我套出他的这个秘密。”
唐达寅很爽快:“行,这事毋需拜托,举手之劳的事。只是我想问一句,大人为什么对那份名单特别感兴趣?”
岳天昊犹豫了一下:“一定要说么?”
“也不一定,我问只是好奇而已。当然,大人如果还看得起我,信任我这个刚刚结识的朋友的话!”
唐达寅的这个回答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上很有份量:朋友相处,关键是信任,是赤诚,你请人家办事,连原因都不愿意说,这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所以岳天昊此时要想事情成功,只能赤诚相告。他说:“其实原因很简单:我的门师不久前受圣恩眷顾,新任兵部侍郎兼领漕运总督,南下整饬各地驿站驿道和漕运,要我向他提供有关扰驿、侵驿以及在漕运中贪赃枉法的案例。闵鹤元的那份名单虽然与驿站没有直接关系,但行贿受贿的数额如此巨大,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却知而不报,岂不是对这种恶习的一种包庇和纵容?”
“好,这个忙,我帮了,但是我得找机会。现在的最大关键在于,什么时候他有了安全感,他什么时候才能和盘托出这个秘密,因为他已把那份名单看成了自己的‘护身符’!”
岳天昊点点头,表示同意唐达寅的这种看法。
唐达寅抬头看看岳天昊,见他慢悠悠地喝着茶,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感到很奇怪:“岳大人,你不是很着急要谈今年漕运的吗?这会儿怎么一点儿也不急了?”
岳天昊站起身,拿来大茶壶,给唐达寅和自己的茶杯续上水,道:“原先我对唐爷的了解只是耳闻,现在通过一番接触,知道唐爷你办事不仅精明强干,而且责任心很强,和唐爷你合作办事,完全可以放心。而且现在时辰已经很晚了,唐爷你午后从楚州赶到盂城,一直忙到现在,恐怕已经很累了,咱们明天再议此事吧!”
唐达寅喝了口茶,笑道:“我是劳碌命,起早带晚的忙惯了,还没感觉怎么累,要谈现在就谈吧,明天我准备去找”落水鬼”,说不定要一路向北陪他几个站!”
岳天昊想想也对,便道:“按理说你唐爷年年忙漕运,经验丰富得很,可以放心让你去操作。但今年不同于往年,今年运河水位太低,用大船恐怕运不出去。为了适应水位的变化,我跟知州许大人商量过了,如果到正式启运的那一天,水位仍然这样低,只有改大为小,不用大船,改雇小船,你看行不行?”
唐达寅道:“大人们的顾虑应当说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午后从楚州南下时,沿途发现运河的水位确实比较低,改大船为小船确实是一种适应低水位运输的好办法,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办法,而不是唯一的办法。以前也遇到过运河水位下降的情况,也雇佣过小船,但弊端很多,所以此办法能不用最好不用。为什么说弊端很多呢?你知道,凡遇到荒年,最苦的是老百姓。为了生计,他们偷、窃、扒、拿、骗、抢,什么坏事丑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把目标定在了这些糟粮上,因为这些粮食本来就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换来的,现在被官府征缴上来又运到别处去,他们能不气愤、不眼红吗?我原来的漕船都是官船,说白了都是被你们驿站正式征用的驿船,是专门用来运输漕粮或其他物资的。船上的水手都是在驿站登记在册的漕丁。尽管我不敢保证这些漕丁中绝对没有营私舞弊、监守自盗的害群之马,但可以保证绝大部分都是奉公守法的。再说,在漕船上当漕丁也是个饭碗,除了一日三餐,一趟漕粮运结束,还可以领到二三两饷银,他们一般不会为偷盗几斤稻麦这点蝇头小利而失掉这个赖以养家活口的相对稳定的饭碗。如果化大为小,放弃原有的漕船不用,临时聘雇那些小船,问题就复杂了。几年前我也曾雇过一些小船,作为官船的补充,因为是临时的,所以这其中什么样的花式都有,有监守自盗,在拿了自己船上的漕粮后再在粮食中掺水、掺砂子以填补重量的;有内外勾结在船底凿洞,让粮船沉没,故意造成意外事故,事后再潜入水中偷粮的;甚至还有趁夜间船队看管疏忽时,将船偷偷开跑、远走高飞的……”
听到这些,岳天昊真有点呆若木鸡。
他原先估计到化大为小后,由于船只数量增加,船只队伍的拉长,会给船队的管理带来不便,但没有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名堂,真正是让人闻所未闻、防不胜防了。
他说:“既然这样,那化大为小的方法也就不能再用了。”
唐达寅道:“还是我原先说的那句话,针对运河水浅的实际,为了确保糟粮能按时运到京城,化大为小也是一种应急的对策,但属于下策,不到非用不可的时候,最好不用。”
“听唐爷的话音,还有上策、中策?”
“那当然。比如上策是提高运河水位。怎么提高?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让老天爷多下点雨,另一个办法是疏浚河道。因为所谓水浅大船无法行驶,也不是处处都无法行驶,运河河道有宽有窄,河床有深有浅。如果事先派专人逐段测量水位并作好标记,然后以工代赈,组织百姓开挖浅段就行。”
岳天昊点点头:“那中策呢?”
“中策是绕道海运。即让漕船由北澄子河向东入山阳河,转入兴化南官河、普汀河到盐城,再由盐城的串场河折向东北到新洋港入海,入海后按海运航线向北,到海河口进杨柳青,海河与大运河在杨柳青交汇,船到杨柳青就可以进入大运河,再向北直达漕运的终点站通州。”
岳天昊不禁佩服道:“唐爷对这海路运输的路线、港口熟透了,简直是了如指掌啊!”
唐达寅道:“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海运这条线我走过几趟,所以路线还算熟悉。但一般情况下我不大选择这条线路,原因有三点:一是海运线路比大运河线路长了双倍,简直是黄鼠狼撒尿——转了一圈;二是海上航行不像在大运河里那样潇洒自在,海上运输要受天气、风向风级以及潮汐的影响;三是安全问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倭寇或海盗……”
“听说只有浙江那一段才有倭寇、海盗,难道北边也有吗?”
“哪里常有,哪里不常有是相对的,浙江那一段海上的岛屿多,倭寇、海盗容易藏身,所以活动相对地说比较频繁一些、猖獗一些。但这些年由于朝廷加强了对东南沿海的防守和清剿,倭寇和海盗也就流窜到北边来了。”
听到这里,岳天昊开始意识到,自己原先那种“漕运也不过是弄点船把州衙征缴来的粮食按期如数运出去”的看法是多么的单纯、幼稚和可笑!
看来漕运也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门比较复杂的学问。
既然下策和中策有这么多的隐患,问题就很快又回到原来的起点上,也就是唐达寅所讲的上策:提高运河水位。这个问题上次在盂城州衙时其实已跟许啸斗商量过。被动地等待老天爷下雨肯定不行,要化被动为主动。如何主动?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祈雨。用一片虔诚之心去感化老天爷,感化管雨的龙王爷大发善心,下几场透雨!为了万无一失,祈雨的同时,也得组织人力疏浚河道。
但组织祈雨和疏浚河道这两样大规模的行动仅靠自己的驿站是不行的,得靠知州许啸斗的支持,通过州衙去组织。到时候,驿站方面多做些具体工作就行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已基本清楚了,明晨第一件事,就是再找许啸斗,商量如何组织官民祈雨!如何以工代赈,组织民工疏浚河道。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唐达寅,唐达寅也很支持。他说:“祈雨这事,老百姓肯定会支持,会积极参加的。其实即使州衙里不组织,老百姓自己也已自发地去祈祷了。他们一般是到城隍庙、龙王庙或水都娘娘庙里去烧香、磕头、许愿,因为下雨不下雨跟他们的切身利益休戚相关。春旱带来夏粮的减产,如果旱情继续下去,影响到夏栽,秧苗长不好,秋熟就会颗粒无收,到那时只好背井离乡,出外逃荒要饭了!”
两人商量好明天各行其是,遇到情况及时相互通报,看看时辰确实不早,这才分手各回寝所。
但是第二天早上,岳天昊到州衙去却没有见到许啸斗,州衙的谭师爷告诉他,许大人到江宁去了。
许啸斗那天送走岳天昊后,对漕粮的事一直放心不下。他不是为漕粮的运输担忧,因为漕粮运输的主要责任在驿站。如果把漕粮运输的担子看作是一百斤的话,岳天昊要挑七十斤,而他许啸斗充其量只要挑三十斤。
他是为今年的漕粮征集而担忧。
由于春旱,夏熟麦子的大幅度减产已成定局,老百姓连自己吃的口粮都没有,哪来的粮食交漕粮?如果派人下乡强行征缴,他又怕激起民变,到那时他真正要变成“吃不了兜着走”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巡抚闵鹤元,请他出面向朝廷提出申请,一是申请朝廷放粮赈灾,二是申请减免漕粮征缴任务。
从道理上讲,这两个申请都是可以得到批准的,顶多在数量的多寡上有所控制而已。往年别的州、县也有过这样的惯例。
但是,他怕闵鹤元刁难他,因为他有个心病:到现在为止,关于闵府来提亲的事,他还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夫人蒋氏所提出来的移花接木的办法虽然有点眉目,但毕竟没有最后敲定落实。
俗说,怕鬼偏会遇见鬼。
当许啸斗硬着头皮风尘仆仆从盂城赶到江宁来到巡抚衙门的时候,正巧闵府大管家沈不佥也在那里。
沈不佥道:“唷,这么巧,又碰到许大人了!许大人是来报告好消息的吧!”
许啸斗笑了笑:“沈大管家真会开玩笑,下官这几天为漕粮的事已是寝食难安、焦头烂额,哪里来的好消息?下官特意赶来江宁,是向闵大人请求帮助的!”
沈不佥阴阴地嘿嘿一笑:“许大人也有求人的时候?”
说老实话,许啸斗尽管对仕途升降看得很重,为了自己的前途,有时不得不在闵鹤元面前低声下气、唯唯喏喏,但他毕竟还是有人格、有个性的。作为朝廷命官,小小一个管家见了他不仅不行礼问安,反而大大咧咧、冷嘲热讽,这使他心里有股无名之火直往上窜,但理智又告诉他,必须冷静,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白了沈不佥一眼,软中带硬地说:“沈管家,下官虽然官微职小,但毕竟是朝廷命官,跑这么远的路来找闵大人是为了公务。阁下那天到敝府提亲,那是私事,两者汤是汤,水是水,请不要混在一起好不好?如果阁下不愿为下官通报,那下官这就回去,不过,如果因此而耽误了朝廷公务,朝廷怪罪下来,那责任可就不在下官了。”
其实像沈不佥这种人,平时欺的是软,怕的是硬。许啸斗这一番话软中带硬、不卑不亢,他岂能感觉不出来!
沈不佥尴尬地笑了笑:“许大人可真是公私分明、清正勤政呀,谁说不替你通报的呢!小的只是为大人作想,免得大人进去碰钉子,把你的那个什么公务搞砸了呀!”
“为我作想?”
“对。闵大人与四姨太正躺在烟榻上陪一个重要客人在吞云吐雾,这时候你进去打扰他,他能不生气?能给你好果子吃?”
“那么,不知闵大人什么时候结束?”许啸斗的语气和缓了一些。
“结束?那可很难说,如果只是过一过瘾,那就很快,也许过一会就能结束。但如果兴趣来了,抽了这一袋还想再抽一袋,那就最起码再等个把时辰!”
许啸斗抬头看看太阳,道:“再等个把时辰?那我今天就赶不回去了。”
“赶不回去就住下嘛,江宁驿站公馆的条件可比盂城驿站里秦邮公馆的条件要好得多,何必搞得这样紧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
许啸斗瞥一眼沈不佥,没有理会他,心里想:什么重要客人呢?还得堂堂巡抚大人与四姨太一道儿陪?他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焦躁的心情实在难以平抑:“沈管家,麻烦你进去通报一下,就说盂城知州许啸斗有紧急公事求见!”
沈不佥装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道:“大人,不是我不肯帮忙通报,委实是这个忙不能帮。你知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时时处处得看家主的脸色行事,所谓捧人家碗,就得服人家管嘛。你现在让我进去通报,不是故意让我进去触霉头,要砸我的饭碗吗?不行不行,你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吧!”说完又转身吩咐:“来人呀,给许大人上茶!”
许啸斗没法,只好坐了下来。
这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耐着性子坐着喝了一杯茶,刚想站起身去欣赏墙上悬挂的一些字画,却听见客厅外通向内室的甬道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浪笑声:“唷,朱大人可真会说话,哪有去年二十,今年十九的?照大人的意思,如果再过几年,我岂不要变成一个小姑娘?”
说笑声、脚步声渐渐清晰。
原来是闵鹤元、崔闭月和两江总督朱元珑从内室里出来了。
许啸斗虽然认得朱元珑,但他作为六品知州,与二品的两江总督之间的级别悬殊过大,平时也没有公务上的联系,不便于直接出来见面,所以也就装着不知道,仍然背着身子,仰头欣赏着墙上的字画。
他们一行三人走到天井里后,闵鹤元道:“刚才所议之事,还望朱大人玉成!”
朱元珑道:“好说,好说。”
崔闭月道:“老爷放心,朱大人是什么人,堂堂皇室贵胄,又是两江总督,一言九鼎,还能说话不算话?是吧,朱大人?”
朱元珑道:“那当然那当然。哦,闵老弟,你这个如夫人可真是让人看着喜欢,什么时候也给愚兄物色一个才好!”
闵鹤元连忙道:“这有何难?只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环肥燕瘦,趣味所投,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样的?”
朱元珑瞥一眼崔闭月,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像如夫人这样的就行,又年轻又漂亮,既能善解人意,小嘴儿又甜。要不然,闵老弟就割爱把她让给愚兄算了,老弟反正神通广大,再找一个也不难!”
闵鹤元尴尬地点点头:“朱大人真会开玩笑。这样吧,卑职保证在半个月内替大人物色一个送到府上如何?”
朱元珑点点头:“好好好,那咱就一言为定了!”
送走朱元珑以后,闵鹤元转头就向府内走,不理崔闭月。崔闭月紧赶几步,撵上闵鹤元:“老爷,你怎么突然间又不高兴了?”
闵鹤元鼻子里哼了哼:“嗯,不高兴?我高兴得起来吗?瞧你那轻浮样子,像八辈子没有看过男人似的,与他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全不把我放在眼里,那老东西不是看上你了吗?既然你们俩他有情你有义,赶明儿我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把你送给他算了!”
崔闭月扭了扭腰,挎上闵鹤元的臂膀,并就势伸过头去在他腮帮子送了个香吻:“唷,醋劲还不小嘛。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叫假戏真做,投其所好懂不懂?我不让那老东西闻点香、尝点鲜,他有什么理由要帮你的忙?他欠你的吗?”
两人边走边说,刚踏上客厅的台阶,许啸斗便迎了出来:“卑职盂城知州许啸斗参见巡抚大人!”
闵鹤元以前曾收过许啸斗的贿赂,上次在盂城为母亲祝寿,许啸斗的贺礼也不轻,加上对他的女儿许如兰的印象不错,心里别有所图,所以看到许啸斗很客气:“哦,许大人,你什么时候到的?来来来,快请坐,快请坐!沈管家呢,为许大人换杯好茶!”
沈不佥呼唤丫环给二人重新上了茶,本想立在闵鹤元身后,听听他们谈什么,也好在需要的时候献个什么计,上个什么策。谁知门外的崔闭月向他使了眼色,并努了努嘴,便向内室走去。沈不佥心中会意,向闵鹤元告退后,便悄悄跟了过去。
闵鹤元道:“许大人风尘仆仆,赶到江宁来,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吧?”
许啸斗道:“禀大人,今年里下河一带遭遇较大的春旱,夏季漕粮的征缴困难重重,预定敝州的糙米六万石和白米两万五千石恐怕收不齐。卑职昨晚起草了一份奏疏,请大人过目后能援例上呈朝廷,请求豁免一部分。如蒙恩准,则盂城黎民百姓不仅对朝廷有口皆碑,就是对大人您来说也是感恩不尽啊!”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卷奏疏,双手递呈给闵鹤元。
闵鹤元随手接过,只略略扫了两眼,便放到一边,道:“哦,许大人就是为这事来的么?据本抚所知,遭遇春旱的并非盂城一州,盂城北面有宝应,南面有江都,东面有兴化,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他们与你们相距也就是几十里,都属里下河,要说旱,恐怕他们也有旱,可他们并没有提出豁免,这是为什么?”
“大人所言也不尽然,水灾旱情这东西因地而异,并不是相邻的州县要旱都旱,要涝都涝。即使有同旱同涝的情况,也因为地势高低的不同造成灾情程度的不同。敝州从清明以后到现在滴雨未落,大运河水位全面下跌,小沟小河干涸见底,许多地势高的田块裂坼,庄稼枯萎,这毕竟是事实。不信,大人可派员下去视察!”
闵鹤元见许啸斗顶撞,心里很是不快,态度不像刚开始时那样缓和了:“你的意思是说本抚不了解下情?”
许啸斗连忙道:“不不不,闵大人误会了,卑职只是据实呈报而已,刚才的措词如有不当,还望大人看在盂城百姓的份上予以鉴谅!”
闵鹤元冷哼一声:“老百姓?老百姓当然希望征缴得越少越好。但是你也不缴粮,他也不缴粮,边境上那几十万军队拿上什么填饱肚子?朝廷上下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员拿什么去发俸禄?许大人呀,对待老百姓不能心慈手软,该狠的一定要狠!本抚不信,遇这么点旱情,你盂城八万五千石的漕粮就收不上来?”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万一激起民变怎么办?要知道自从闹旱以来,老百姓就像个大火药桶,只要一点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燃起熊熊大火啊!”
其实闵鹤元心里有数,许啸斗说的确实都是实情。在山东任布政使时,那里的民风比较强悍,有一年有个县因闹蝗灾庄稼颗粒无收,县令不顾百姓死活,带着衙役下乡强行征粮,没有粮的就抢东西,无东西可抢的就打人烧房子,结果激起民变。老百姓无活路可走只能铤而走险、愤而反抗,他们不仅杀了那带人下乡强行征粮的县令,还攻入县城,打开国库把已经征缴上来的粮食一抢而光。虽然作为布政使的他,在山东都指挥使的配合下,派出军队将那起民变平息了,但还是引起朝廷的震怒,要不是及时向有关方面疏通打点,在圣上面前说好话斡旋,他早被一竿子撸了,哪会有今天?即使这样,他仍然得了个“罚俸一年,以示惩戒”的惩罚。
这件事虽已过去好几年,但他仍心有余悸。所以当许啸斗说到“火药桶”时,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因而态度又重新和缓下来:“那你说怎么办?朝廷规定的漕粮征缴数字可不是凭你这一纸奏疏就能轻易豁减的。”
许啸斗犹豫了一下,道:“朝廷的数字不好减,能不能请大人法外开恩,根据今年的实际情况,把省里加上去的浮收数字适当减掉一点呢?”说完后紧盯着闵鹤元,注意着他面部表情的变化。
许啸斗之所以说话前犹犹豫豫,说完后又忐忑不安,关键就在这“浮收”二字上。
其实,他这里所说的“浮收”,在当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各省、各州县都有这样的情况。就是朝廷也知道,只不过是以知为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造成“浮收”的原因有主、客观两个方面。
从主观上讲,这是各级地方官借此找点外块,一方面补贴行政支出的不足,一方面发点小财。在那时候,朝廷的薪俸只发给由朝廷任命的官员,至于各级政府里的佐吏,是由官员自行聘用的,其薪俸自然由各级官员想办法自行解决,地方捐税的截留是一个渠道,漕粮征缴时的“搭车”额外加收也是一个渠道。
从客观上讲,在漕粮征缴过程中还有各种各样的欠收或损耗。其中“欠收”,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因为漕粮是根据人口来征缴的,人口多的多缴,人口少的少缴。但是该缴的不一定缴足,比如官宦、绅士人家,包括男佣女仆等,少则几十口,多则上百口,他能缴个三分之一就很不错的了。再比如一些地痞、恶霸,他不找你敲诈就是安稳的,你还上门去向他征缴?至于损耗,更是不可避免的。
而这一切都是在“浮收”里去解决的。
当然,这“浮收”既是在朝廷规定的数字之外加上去的部分,其具体数字就是软的,可多可少。稍微有点良心的或胆子小的,就少加一点;比较贪婪或胆大妄为的,就多加一点。或者年成好时多加一点,年成差时少加一点。但不管怎样,“浮收”是客观存在的,而且省里收,州里收,县里也收,这样层层加码,累计到最后,一般在原来的数字上要加一到两成,最高的要加三到四成。
朝廷(具体为户部)核定,盂城应征缴的漕粮为六万五千石,即糙米五万石,白米一万五千石,而闵鹤元浮收一万二千石,扬州府浮收五千石,许啸斗浮收三千石,这样加起来,盂城每年实际应向老百姓征收八万五千石。
在到江宁巡抚府之前,许啸斗按逐级上报的程序已找过扬州府,扬州府衙同意将五千石浮收减为两千石,但他们知道这是触霉头的事,不愿意替他向巡抚府转呈这个折子,借口为了尽快解决这个事情,建议他直接面呈巡抚闵大人。所以许啸斗就到江宁来了。如果闵鹤元再同意将省里的一万五千石浮收减去一万石,他下面的工作就好做了。而且从“浮收”中列支的负担主要在下面,省里加这么多“浮收”实际上是不合理的,完全是闵鹤元的私欲所致。所以许啸斗提出让闵鹤元把省里的“浮收”减掉一部分,等于是在闵鹤元的身上割肉,闵鹤元哪里会答应呢?
闵鹤元一听,许啸斗要他减免省里的“浮收”,大为恼火。他把手中的茶杯“啪”地往桌子上一顿,道:“漕粮都在你那里,本抚总不至于上门去抢,许大人要减一部分也好,全部减掉也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许啸斗一看,坏了,闵鹤元发火了。也怪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够委婉。他连忙站起身,向闵鹤元打了一拱,算是赔礼:“大人息怒,卑职……”
可是闵鹤元根本不听他的解释,重新端起桌上的茶杯:“对不起,本抚还有点公务急待处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沈管家呢?送客!”
许啸斗还想力挽狂澜:“大人,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闵鹤元袍袖一拂,竟理也不理,转身扬长而去。
这时,沈不佥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向大门外做了个手势:“许大人,请吧!”
许啸斗抬起头,看了看沈不佥那似笑非笑的脸,见他左腮帮子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红唇印。许啸斗猜测那十有**是四姨太崔闭月的“杰作”。因为闵鹤元进入客厅后,沈不佥只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就踏着崔闭月的脚印走掉了。看着那红唇印,他耳边仿佛听到崔闭月的嗲声,仿佛看到沈不佥与她搂抱在一起的身影。
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没有嘲笑沈不佥,却对闵鹤元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沈不佥见许啸斗盯着自己的左腮看,不自觉地抬起左臂擦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在送他出府到大门口时,道:“我知道许大人会碰钉子的,果不其然吧!其实你讲的事说好解决就好解决,说不好解决就不好解决,关键还在许大人你自己。许大人,你好自为之吧,小的恕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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