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移花接木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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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天昊没有能看晚上的民间娱乐表演和傩戏,因为唐老大回来了。
唐达寅是从楚州(今江苏淮安)回来的。
唐达寅这人江湖义气重,对朋友是一诺千金。在盂城的那天晚上,他曾当面答应岳天昊:“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乙—4号找一下”落水鬼”,如果他还是不说,那我就一直跟下去,直至跟到刑部。”
结果还是唐老大的诚心感动了”落水鬼”,他终于说出了“百宝箱”之谜:原来闵鹤元到处寻找、到处搜查的“百宝箱”不在别处,就在他自己的那条官船上——不过是在船后艄下面的舵凹处。这是个非常隐秘的地方,也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除了安放者”落水鬼”本人,谁会想到到那个地方去找东西呢?
岳天昊听了十分兴奋:“看来我们得赶快找到闵鹤元的那条官船,把‘百宝箱’里的东西,特别是那张什么名单弄到手,否则,时间长了,夜长梦多,谁能保证这中间不出什么意外!”
唐达寅道:“话是这么说,但解铃还得系铃人。其一,闵鹤元平时不管到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一般人很难接近他;其二,闵鹤元身为一省之巡抚,其专用的官船也不见得就是一条,局外人知道是哪一条船?其三,这事务求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现在知道这事的只有你、我、”落水鬼”,而你、我肯定不会出面去找这条船、这个‘百宝箱’,那么只有再请一个人,这个人既要胆大艺高水性好,还要是大人你信得过的人,可是急切间到哪儿去物色这样的人选呢?所以,我认为……”
“你认为还是让”落水鬼”去取对不对?”
“对。只有这个办法最保险、最安全!”
“可是”落水鬼”现在仍在解押刑部的途中,属朝廷案犯,我们是鞭长莫及啊!”
“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什么办法?”
“找你的恩师乔一骏乔大人!”
“找他?能行吗?”
“我看可以,他来插手过问此案完全是名正言顺。乔大人此次出京,是奉旨勘查全国驿道、驿站整饬情况和漕运情况,听说他的头衔是兵部侍郎兼领漕运总督。如果我们把”落水鬼”以及‘百宝箱’的案子纳入到漕运中来,就在乔大人勘察的职权范围之内,他就完全有权力有资格来接管这个案子,只要”落水鬼”能转到乔大人的手里,到时把他调出来去取回‘百宝箱’以将功补过,还不是探囊取物的事?”
岳天昊一听,不禁击掌连呼:“好,好,这个办法太好了,就按你说的办。我想乔大人对”落水鬼”以及那个‘百宝箱’一定非常感兴趣,我马上就写信……”
唐达寅道:“大人,这事不宜写信,而且信上也不大容易说得清楚。我建议大人亲自北上一趟,找到乔大人后向他当面禀报并处理这件事,要越快越好。我估计,闵鹤元既同意把”落水鬼”解交刑部,肯定有恃无恐,在刑部已有安排。所以”落水鬼”千万不能落到刑部手里,到时老鼠洞里倒拔蛇,事情就又多了些周折。”
“不错,是这个道理。我今晚把驿站里的事务安排一下,明天一大早就出发。另外,我想问一问,漕运的船只准备得怎么样?现在要做两手准备,如果雨真的祈来了,运河水位上涨了,你就按往年的例子去办;如果没有下雨或即使下雨了但雨量却不多,你只得改用小船了。”
“这些具体问题不用大人操心,小的自有安排。”
是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岳天昊找来袁守成,把自己有事要出差的事告诉他,让他在这几天里负责安排好驿站里的事,便从马厩里选了一匹甲级黄膘马匆匆向北赶去。
他是沿着大运河堤骑行,乔一骏来信中曾告诉他,他们是沿着大运河南下的。他相信在半路上会碰到他们,按行程估计,他们现在已离开河北,进入山东境内。
到楚州以后,为了保护马力,岳天昊来到驿站,亮出驿站内部通用的勘合铜脾,请他们换了匹马,并再三叮嘱好好喂养,两三天以后返程时再换回。
到徐州以后,他照章办理,又到驿站去换了匹马,所以一路上风驰电掣,很快就进入山东境内。
人都有恋乡情结。
岳天昊也是这样。
他一进入山东境内,听到那熟悉的乡音,看到那熟悉的风物,内心里就自然而然地升腾起一股思乡之情。虽然家乡里已没有什么亲人,但那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他想,等见到乔一骏,把请求接办”落水鬼”一案的事情办妥以后,回程时如有可能就顺道回家乡看看,他离家乡一转眼已一年多了。
这一晚,他投宿在鱼台驿站,吃晚饭时,他有意无意地打听乔一骏的行踪,结果人家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其实是判断失误,他以为乔一骏一行几人不管如何微服私访,晚上总要宿驿,公务宿驿完全是免费的。却不料乔一骏为了隐藏行踪以察得真情真相,宁可自己破费到外面去住客栈也没有宿驿,他在驿站里怎么能问到他们的踪迹呢!
这两天经过几百里的马背上的奔波,他实在太疲劳了,特别是两条大腿的内侧和臀部都已红肿,连走路都有点疼痛。
他见向驿伕驿卒们问不出什么,草草洗漱了一下便上床休息了。
大概是不习惯这么早就上床睡觉吧,他辗转反侧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门开了,门外走进一位年轻的姑娘。朦胧的月色下,这姑娘很美。不但身材美,走路的姿势也很美:袅袅婷婷、飘飘逸逸。
一开始,他以为是袁守玉,因为袁守玉平时走路都是这样轻手轻脚、悄无声息的。
可是等她走近了,他才看清不是袁守玉,而是许啸斗的女儿许如兰。
许如兰从他面前经过时,对他却视而不见。他感到十分奇怪,连忙招呼他:“许小姐!许小姐!”那姑娘回过来只是微微一笑——她并不是许如兰。
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暗自责怪自己过于鲁莽、过于轻率,怎么连人都没有看清就大呼小叫?
他对那陌生的姑娘歉意地笑了笑,那姑娘好像并不介意,问:“岳大人认不得我吧?我叫苏欣欣,你们驿站的袁守成肯定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岳天昊这才认真看了看她,发现这个叫苏欣欣的姑娘确实很美,怪不得许多男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的美是那种娇艳的美,让人看了以后忍不住还想再看的美,但是这种美又是那么真实自然、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因而更看不到那种风尘女子身上惯见的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样子。
苏欣欣好像很善解人意,她见岳天昊比较尴尬,便主动先开了口:“岳大人,你的老家离这里并不远,怎么不回家看看呢?”
他说:“等手中的公务处理完,我是准备回家看看的。不过也只是到村里村外走走,到自家的屋前屋后转转,因为现在老家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没有亲人,难道也没有亲戚?没有朋友?”
“亲朋故交当然有。苏小姐,你好像对牛缺嘴一带十分熟悉,你家在哪里?”
“我家……我,我没有家!”苏欣欣迟疑了一下,扭过头去。
“没有家?一个人能没有家?不管是穷家也好,富家也罢,家总归是有的。你……”他本想再问,无意间却瞥见苏欣欣的眼角有一颗亮晶晶的液体滴落下来,连忙咽下就到嘴边的话。
但是,话是咽下了,疑问却涌上了心头:“刚才还好端端、笑吟吟的,怎么一问到她的家,她就流泪了呢?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另有让她伤心欲绝的事么?”
沉默了片刻以后,苏欣欣大概恢复了正常,她说,她想与岳天昊一道去看看他的老家牛缺嘴。
不知怎么的,岳天昊不忍心回绝她,便与她一道跨出门来。
门外月光如水。
如水的月光照得一切景物都是那样朦朦胧胧的。
“牛缺嘴”这个村名不好听,但“牛缺嘴”这个地方却很美,有许多地方竟与盂城有相似之处。比如,盂城在大运河畔,“牛缺嘴”也在大运河畔;盂城旁边有个浩淼无垠的珠湖,而“牛缺嘴”旁边则有个一望无际的微山湖。
大概正因为这一点,所以去年当他被兵部分到盂城驿来当驿丞,看到大运河和珠湖时,他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不一会,他们面前便出现三间茅草屋,那是乡村里到处可以见到的那种泥坯作墙,茅草苫顶的草屋。
苏欣欣问:“这就是你家?”
岳天昊答:“是的。是名副其实的寒舍、陋室,不是客气话。”
草屋的门虚掩着,他俩推开门走进去时,头上脸上落上了许多蜘蛛网。
岳天昊似乎很不过意,他想替苏欣欣拂掉粘在头发上的蛛网,又怕唐突了她,正在犹豫时,却见调转脸来的并不是苏欣欣,而是袁守玉!
他愣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跟自己到“牛缺嘴”来的是苏欣欣,怎么进了门却成为袁守玉呢?
袁守玉好像并没有注意岳天昊神情的变化,她似乎对岳天昊的寒舍很感兴趣:“岳大人,你曾告诉我你从小就喜欢读书,你的书房在哪里?是这一间吗?”
岳天昊道:“穷人家哪有专门的书房?我读的书要么是自己抄的,要么是向人家借的,呶,那东面一间是我的卧室兼书房。”
袁守玉一看,东面一间里面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坑,坑上零乱地放着一些稻草;靠窗口放着一张破旧的三条腿的桌子,桌子上仍有一方旧砚和几支秃笔。
袁守玉道:“岳大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刻苦读书么?”
岳天昊点点头,似乎又回到当年那“卧薪尝胆”、“囊萤锥股”的年代。他说:“我那时读书确实十分勤奋,一刻也不敢懈怠!”
“你想通过读书,改变你的人生道路对么?”
“你说得不错,确实是这样。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我的动力,”
“现在,你想得到的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得到了吗?”
“还没有,或者准确地说,还没完全有。但我坚信我的努力、我的刻苦、我的勤奋不会白费,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得到的。”
袁守玉道:“我相信岳大人的话。读书就像我们在老家时种庄稼一样,你出多少力、流多少汗,将来的收获就会得到多少!”
岳天昊很欣赏袁守玉这个比喻:“守玉,你很聪明,也很有悟性。如果你是个须眉男子,你一定比我还有出息!”
“岳大人太抬举我了,我再怎么着也不会超过你岳大人,别的不说,就单诗词一项,你就永远是我的老师!”
岳天昊很奇怪,她怎么说起了诗词?转头一看,旁边哪里是什么袁守玉?分明是许啸斗的女儿许如兰!
“许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许如兰笑道:“古人说,贵人多忘事。大人现在已开始健忘,将来则更会健忘。等哪一天你仕途上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不仅会把这三间茅草屋忘记,更会把我们这些昔日的朋友忘记的……”语气里竟有几分悲凉和凄楚。
“哪能呢?我岳天昊可不是那种人!”
许如兰幽幽地说道:“话,都是这么说的;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岳天昊看了看许如兰,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刚想解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吼叫和乒乒乓乓的敲门声。
岳天昊一惊,伸手想去开门,却扑了个空,差点栽下床来,原来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南柯一梦,眼前哪里有什么茅草屋?哪里有什么苏欣欣、袁守玉和许如兰?
但那粗鲁的吼叫和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却分明是真的,而且还在继续。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现在听清了:那粗鲁的吼叫声和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就来自隔壁。怪不得声音这么大、这么惊人,特别是在这深更半夜、万籁俱静的时候。
他很奇怪,什么人胆敢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到驿站来骚扰?
那声音还在有增无减:“你起来不起来?换不换?”
隔壁住的大概是鱼台驿站驿馆里当值的驿卒。他在打招呼:“大人,现在已半夜了,让小的到哪儿去换?今晚先将就一点吧,明晚……”
“不行,我们公子,不,我家大人不管到哪儿,从来没有将就的习惯。你去把你们驿丞喊起来,让他来安排,就说当朝国舅爷闵大人有请!”
听到这里,岳天昊一惊:当朝国舅爷闵大人?闵什么?他怎么会半夜三更的闯到这小小的鱼台驿站里来?
他悄悄起床来到房门口,从门缝里向外一看,灯影里站着四五个人,其中一个衣服光鲜、神态骄横傲慢的大概就是国舅爷了,其他几个显然是随从。那国舅爷的脸看不清楚,但身材、姿势有点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也许是“当朝国舅爷”的牌子太大,隔壁那当值的老驿卒怕担当不起,只好起床带着他们到前院找驿丞去了。
过了一会,那老驿卒一个人回来了——大概问题已经圆满地解决,否则,那帮人不会让他这样安逸。
但经过这一吵闹,岳天昊却再也睡不着。
他想了想,干脆披上衣服,来到隔壁。
那老驿卒在岳天昊住进来时已知道他的身份,所以很歉意地说:“对不起,岳大人,半夜三更的打搅你的休息了!”
岳天昊微微一笑:“不要紧,我知道这事儿不能怪你,谁遇到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人都是麻烦事!”
老驿卒感激地点点头:“岳大人请坐,来,小的给你倒杯茶!”
岳天昊因为有事要询问,所以坐了下来。他抿了一口茶:“请问,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人果真是当朝的国舅爷?他怎么会下榻鱼台公馆?按惯例,凡三品以上官员到地方上执行公务,上面一般事先会有照会发下来,一路上的驿站都会认真地作好安排,怎么会发生半夜三更要求换房这样的事呢?”
老驿卒似乎还忍不下刚才那口气,说话有点愤愤:“唉,什么当朝国舅?呸!歪毛子的,是猪鼻子插大葱——硬充大象呢!”
岳天昊来了兴趣,他反客为主,站起身也为老驿卒倒了杯茶:“来,先喝口茶,怎么是歪毛子国舅?你说说!”
老驿卒见岳天昊如此和蔼、如此客气,也就打消了拘谨,就他所知道的讲了起来——
歪毛子国舅叫闵国桢,是江苏巡抚闵鹤元的独生儿子。闵国桢从小顽劣不化,是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请来的私塾先生没有一个能在他家里教满两个月的,不是被他气跑了,就是被他赶走了。
这小子对读书写文章不感兴趣,却喜欢舞枪弄棒,拜拳师学得几手花拳绣腿。他正是凭着他这几下子花拳绣腿和老子的权势,在社会上东游西荡、打狗撵鸡、无恶不作,弄得老百姓们怨声载道。
闵鹤元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当然希望他能子承父业、光宗耀祖。但凭他肚里那几滴墨水,科举肯定是没指望,受别人的指点,因人制宜,准备让他参加武举选拔,讨个出身。

当然,武举也不是那么好考的,天下武艺高强的应试者多的是,像闵国桢这种花拳绣腿,平时在大街上跟普通老百娃耍耍威风还可以,但真正与高手比试起来,根本经不住三拳两脚,就会败下阵来。
知子莫若父。
闵鹤元为了保险起见,只得到京城来找门路,结果找到了蓝玉之子蓝吉诚。蓝玉是洪武后期的重要将领,曾多次带兵出征蒙古,战功赫赫,后被朱元璋封为永昌侯。朱元璋坐稳江山以后开始猜忌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蓝玉也是被猜忌者之一。正巧这时蓝玉为了北方边境的安稳,对蒙古采取了一些武力征服与绥靖安抚相结合的策略,与蒙方互派使者商谈一些事情,正巧锦衣卫指挥蒋献跟他有私怨,便抓住这一事实密告朱元璋,说蓝玉勾结蒙古,企图谋反,朱元璋一听大怒,派锦衣卫逮捕了蓝玉,剥夺了他兵权,蓝玉气愤交加,最后病死于狱中。
蓝玉在抗击蒙古时与燕王朱棣有很多交往,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在一次联合出征中,蓝玉还救过朱棣的命。所以朱棣夺得天下后不久,便为蓝玉平了反,并让蓝玉之子蓝吉诚承袭其父之爵位为永昌侯。
但蓝吉诚为人却不像其父那样忠于国事,而是贪婪阴险,心机较深。一方面,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小女儿送进宫中,成为朱棣若干嫔妃中的一员。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虽为永昌侯,但这只是个虚衔,因而想在地方上寻求一些力量,以培植自己的势力。而这时闵鹤元打听到他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便让闵国桢拜在蓝吉诚的膝下做义子。两人一拍即合,这就是闵国桢到处宣扬标榜他是当朝国舅的由来。
蓝吉诚既收了闵国桢作义子,自然会为义子的仕途出力。经活动,为他谋了个山东兵备道副使的缺,也算是个从七品衔。
闵国桢自然十分高兴。
他知道,只要背后有干爹这个强大的靠山,不消三年五载,他这个从七品就会变成六品、五品、四品、三品,直到朝廷大员。
今天是他到山东兵备道上任的第一天,因官衙里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暂时安排他住到驿站公馆里来,谁知他竟嫌好识歹,不肯将就……
听完老驿卒的讲述,岳天昊不禁感叹朝廷吏治之**,像闵国桢这种“绣花枕头”,屁大的本事没有一点,只凭一个王公贵戚的活动和举荐,就一下子能弄到个从七品,自己十年寒窗、辛辛苦苦,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真是太让天下的读书人心寒意冷了。
但是官场风气就是如此,俗语说得不错,朝中无人莫做官嘛,难不成自己还能搬起砖头去砸天?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安慰老驿卒道:“跟这种人也计较不了那么多,忍字头上一把刀,算了吧!”
老驿卒道:“我们这些做下人、做奴才的,不忍又能怎样呢?只是看不惯他那种张狂的样子罢了。像他那种人,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白天他就碰到一个对头星,差点被弄个下马威!”
“噢,有这样的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到老虎头上去拍苍蝇呢?”
“这叫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也怪那小子太肆无忌惮了,居然在大白天去调戏人家良家女子。”
“怎么回事?你再说说好吗?”
“我也是在房边看来的,也说不准。”
“说不准不要紧,你随意就你看到的说说,我也随意地听听,反正这会儿上床也睡不着了。”
于是,那老驿卒又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闵国桢到山东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正碰上鱼台逢集。鱼台集是传统的地方集市,每月农历的初二、十二、二十二,隔十天一次。因为鱼台集是老集,所以逢集这天,附近四乡八镇的人都来赶集。鱼台城里城外,到处是人的山,人的海。集市上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看的,真正是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特别在鱼台的老城隍庙一带,更是热闹非凡,是整个集市的中心。因为老城隍庙前有一个很大的广场,两边的街道又比较宽阔,再加上那些马戏杂耍魔术及练把式的容易吸引人,所以各类摊贩都喜欢到这儿来摆摊设点做生意。
闵国桢到兵备道署签署报到以后,便带了几个心腹家丁,逛到集市上来凑热闹。这家伙到集市上以后,既不买吃的,也不买穿的,而是专往年轻女人多的地方凑。
山东这地方山青水秀,自古以来出美女。特别是鱼台,紧傍大运河和微山湖,清甜的河水和湖水滋润养育了山东的女人们,赋予了她们高大而又不失丰满的身材、白嫩而又不失健康的肌肤。在她们身上,少了几分江南女子的羞怯和腼腆,多了几分北方人特有的豪爽和豁达,在温柔妩媚的同时又落落大方,让人看起来格外英姿飒爽、风情万钟。
在一个卖苏州绸缎的摊位旁,他瞄上了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衣衫朴素、未施粉黛,却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美感。他愣了一会神,也挤到那摊位旁,紧挨在那女子的身后,磨磨蹭蹭、挨挨擦擦,想一亲芳泽。
那女子也不知是不满意那绸缎,还是对身后的男子有所警惕,她转头白了他一眼,招呼了旁边的女伴一声,便离开那摊位,向别处走去。
闵国桢哪愿放弃,他也紧紧跟了上去。那女子大概已经意识到后面跟踪之人不怀好意,猛地回过身来,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一声娇叱:“你想干什么?”
闵国桢不退反进,嘻皮笑脸:“不干什么。俗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跟着多看几眼不行吗?”
“讨厌!”
“姑娘你眉头不能皱,小嘴不能噘,这一皱一噘就不美了!”
“滚远些!”
“姑娘你骂吧,我喜欢你骂。不但骂,打我都行,骂是亲,打是爱嘛!不信你打我几下试试!”一边说一边更加向前凑。
那姑娘急得粉脸通红,气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你……你……”
同来的女伴挽了他的胳膊,道:“欢欢姐,俺们回家吧,跟这样的活畜牲,没理可讲的!”
两个姑娘转身想走,只见闵国桢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家丁便围了上来,她们哪里能走得脱?
那个叫欢欢的姑娘见此情景,银牙一咬,甩脱同伴的手,道:“看来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了!英子,打吧,打他个鼻青脸肿,也好出出心中这股恶气!”转眼之间,温柔妩媚化作了英姿飒爽。
原来山东这地方民间习武的气氛很浓,年轻小伙子大都会个三拳两脚,即使许多年轻女子,也有练几手防身术的。
欢欢和英子背对背摆了个骑马蹲裆式,左手护胸,右手伸出。行家一看便知,这个姑娘不仅是个练家子,而且出手肯定不凡。
闵国桢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哦,还真的要打呀!”
他摆了摆手让几个围上来的家丁后退几步,他根本没把这两个姑娘放在眼里,所以语气轻松而调侃:“也好,让本公子与两位美人儿过几招,活动活动筋骨!”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都以为又是练武卖解的,所以一边看还一边评论:
“啧啧,你看那高个子的姑娘,人长得美,摆的架式也美!”
“唷,你看,那男的扑上去了,这一招像什么?倒像饿狗扑食!”
闵国桢的招式很损,不是上摸胸,就是下挑裆,把一场打斗完全变成了**裸的公开的调戏!
欢欢气恨之极。她一边避让,一边周旋寻找战机。这时她瞅准一个空隙,“啪!”一个巴掌抡圆了狠狠地对着闵国桢的脸颊甩了过去!只见闵国桢在原地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这才煞住势,捂着腮帮子,嘴里“丝丝”地吸着冷气。
英子看到分明,听得清楚,大声叫道:“欢欢姐,打得好!”
那四个家丁见主人吃亏,不等招呼,便都围了上来,这一来场中的形势变成了五对二,两个姑娘显然处于劣势,但她们毫无惧色,坚持着游斗。
俗说,好汉不敌双拳,更何况这两个姑娘面对的是五个凶神恶煞般的大男人!不一会英子便倒在地上,显然是受了伤。
英子一倒,场子上变成了五对一,欢欢危在旦夕。
英子喊:“欢欢姐,你快跑,不要管俺!”
欢欢看了一眼英子,见她倒在那里痛苦地呻吟,显然是伤得不轻。她银牙一咬,不退反进,完全是一种拼命的打法。
场外围观的人这才看出,他们不是练武耍把式的,是你死我活的械斗!
这时欢欢的注意力分散,胸口被击中了一掌,也仰面跌倒在地。
闵国桢阴恻恻一笑,跨前一步,抬起腿就想踏上去……
就在这时,场外有人一声断喝:“住手!”
闵国桢收住腿,转身寻找断喝之人。
喝令“住手”的是一个中年人,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另两个年轻些牵着马的像是随从。
中年人断喝以后,观众们也纷纷指责:
“这哪里是打斗?这分明是调戏!”
“太不像话,五个大男人打人家两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人家败了就算了,还穷追不舍,逞什么能!”
“把他们带到县衙去,问问是哪里来的小子到这儿来撒野!”
闵国桢见为首的中年人仪表不凡,正气凛然,又听场外议论纷纷,恐怕引起众怒,没有敢再发作,悻悻然带着几个家丁走了。
大家再回头看场中两个姑娘,只见那英子已挣扎着爬到欢欢的身边,正焦急地呼唤:“欢欢姐,你醒醒!欢欢姐,你怎么啦?”
为首的那个中年人上前看了看,安慰道:“不要紧,大概是气急攻心,用力过猛,以至虚脱晕倒。”他想了想,回头对另一中年人说:“看来咱们还须救人救到底。小岙呢,你去雇一辆马车,把这两个姑娘先拉到我们住的客栈去……”
听到这里,岳天昊突然打断老驿卒的讲述,插上去问:“你知道那为首的中年人叫什么名字吗?”
老驿卒道:“前面我已说了,当时我没有注意,他们也没有说。其实,即使他们不出头,也肯定会有人出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闵国桢那家伙算什么狗屁的官!清天白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带几个家丁欺侮两个弱女子,简直太不像话了!”
岳天昊也不管老驿卒的气愤和唠叨,又问:“他们住在哪个客栈?”
老驿卒感到奇怪:“大人你一会儿询问他们的姓名,一会儿又询问他们住在什么客栈,听话音,是想找他们么?”
岳天昊点点头:“不瞒你说,我此次北上,就是想找他们,因为按你说的情况分析,那位为首的中年人十有**就是我要找的人!”
老驿卒道:“他们既说是住客栈总归是些整齐干净上点档次的客栈。鱼台县城也就这么大,据我所知,城里上点档次的客栈也就是三四家,比如城北的‘悦来’、‘如归’,城东的‘平安’和城南的‘隆兴’等。”
岳天昊一听如获至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之所以急于知道他们住哪里,是因为直觉告诉他,为首的那个中年人就是恩师乔一骏,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者是伴随他南下的贾叔蹇,另两个年轻人毫无疑问就是两位大人的跟班随从了。怪不得自己在驿站公馆里打听不到他们的踪影,原来他们住到客栈去了。
他谢过老驿卒,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天色已经放亮,便匆匆梳洗了一下,牵着马离开驿站,按照老驿卒所说的几家客栈,一家一家地寻找起来。
好在鱼台县城就这么大,而且他以前也到过县城多次,街道基本都还熟悉,所以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在城北的“如归”客栈里,顺利地找到了乔一骏等人。
乔一骏惊喜异常:“天昊,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友、工部侍郎贾叔蹇贾大人,他可是你们盂城人。”转身又对贾叔蹇道:“他就是我常提起的学生岳天昊,现任盂城驿驿丞!”
岳天昊要按晚辈的身份行跪拜大礼,被贾叔蹇拉住了。他笑道:“免了免了,常听你老师提起你,足见你在你老师的心目中是出类拔萃的。俗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我们已经老朽了,跟不上形势了,咱们今后互相学习吧!”
乔一骏让小岙把早饭端到房里来吃,并问:“那两个姑娘今天好些了吗?”
小岙道:“好多了,听她们说,她们准备早饭后就回家!”
乔一骏道:“为了安全,你雇一辆马车把她们送回去!”
小岙点点头,走了。
不一会,早饭送了进来。
吃早饭时,乔一骏问起岳天昊北上的原因,岳天昊如此这般,详细地作了禀报。
乔一骏思考片刻,回头问贾叔蹇:“贾兄,你的意见呢?”
贾叔蹇道:“如果那个什么”落水鬼”说的话是真的,闵鹤元真有那么一个什么‘百宝箱’,上面记着一些受贿和行贿的账目,那这个箱子无论如何得拿到手。京杭大运河虽然历经河北、山东、江苏、浙江四个省,但在江苏境内的长度就占三分之一还要多,两京(指北京南京)之间的驿站也是这样,以江苏境内为最多,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整饬驿站和漕运,江苏境内的整饬能否成功就显得举足轻重。闵鹤元作为江苏巡抚,抓住了他的问题就抓住了问题的症结。”
“我同意你的分析,弄不好我们前段时期在通州酒肆所听到的那个故事也可以并案一起查处!”
“是的,是这样。我看目前应双管齐下:一方面,我们可以利用圣上亲笔所写的圣旨,直接照会刑部,请他们把人犯”落水鬼”移交过来;另一方面为保险起见,也可以立即密奏圣上,陈明利害,请求支持。”
乔一骏想了想,道:“好,咱俩分一下工。照会刑部的事,我来办;起草奏疏的事就有劳贾兄,怎么样?”
贾叔蹇很爽快:“行,午饭前这两份公文就可以让鱼台驿站用五百里的快报送上去。”
事情一敲定,岳天昊放了心,他推开饭碗站起身道:“两位大人办事效率如此之高,让天昊大为敬佩。你们早饭后都有事情要处理,天昊就不再打扰了,而且盂城驿站里的整饬目前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天昊这就告辞,在盂城恭候两位大人的光临!”
乔一骏道:“以前好像听你说过,你的老家就在鱼台县,离这里有多远?不乘这个机会回老家看看吗?”
岳天昊笑道:“老师的记性可真好,我的老家确实是在这鱼台县,但离这县城还有几十里路。”
“叫什么村?”
“牛缺嘴村。”
“牛缺嘴村?喂,小岙,小岙呢?”
小岙走进来:“老爷有何吩咐?”
乔一骏道:“我问你,昨天我们救的那两个姑娘曾说她们的家是在什么村?”
小岙道:“一个很古怪的村名:牛缺嘴村。”
乔一骏道:“我让你雇一辆马车送她们回家,她们走没有走?”
“正准备出发。”
“那好。我们不必担心了,有这位岳大人一路陪送,她们可以安全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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