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私盐风波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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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啸斗府上回来时,时间还很早,岳天昊习惯性地驿站里转了一圈,本想早点儿休息,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人的心理活动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前段时间,驿站里的事务特别多,岳天昊里里外外整天忙得脚后跟快要碰到后脑勺,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考虑公务之外的事情。他每天很晚才上床睡觉,天刚亮就又起来。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痛痛快快地睡几觉。
最近一段时间,公务事相对轻闲了一些,他有时间可以多睡一会儿却又睡不着了。
乔一骏和贾叔蹇派万三带人北上以后,估计来回要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他们趁着这空儿继续南下考察沿运驿站整饬和漕运情况去了,驿站里除了正常的迎来送往和信函转递而外,岳天昊一下子竟觉得无所事事起来。
昨天,知州许啸斗专门来访,说是及早商量今年漕运的事。可当岳天昊郑重其事地在议事厅接待他,准备认认真真地聆听许啸斗关于如何进一步搞好今年漕运的意见时,许啸斗却没有说出多少具体的打算,谈得最多的却是他女儿许如兰。谈许如兰小时候的逸闻趣事,谈许如兰的性格脾气,谈许如兰对诗文字画的爱好,谈许如兰对岳天昊的敬佩和印象,等等,等等。后来,许啸斗又把话题转到岳天昊身上。看似无意、又似有意地询问岳天昊家里的情况,问他怎么到现在还不成个家,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
临别时,许啸斗笑道:“你好像有好长时间不到寒舍了吧?前天浙江绍兴一个朋友趁人带给我两坛正宗的黄酒,我一个人喝也没多大意思。俗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嘛!明天我让如兰她娘炒几个可口的小菜,欢迎你赏光去小酌一下,怎么样?”
岳天昊是不大善于聊天的人,特别是不大善于讲自己。但他已经从许啸斗的一番话中听出,许啸斗登门专访,说是商谈今年漕运只是个托词,他是为他的女儿而来,说得贴切一点,是为他女儿的婚事而来。
实事求是地讲,岳天昊对许如兰的印象并不坏,特别是有几次,他应邀去许府为许如兰辅导诗文,有过几次近距离的接触,许如兰很美,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后还想再看的娇美,再加上她的大方、正直、聪明和悟性,使她天生丽质,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跟自己有很多共同语言。在那几次近距离的接触中,他也能感觉到许如兰对自己是一见倾心,因为他有好几次在无意中看她时,都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一种欣喜、一种倾慕、一种信赖,甚至还有些许幽怨。
而每当这个时候,岳天昊似乎都有点慌乱地移开目光,不敢直视她那**辣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在许如兰面前,他有点底气不足,甚至有点自惭形秽。按理说,他是来辅导的,他是老师,许如兰是学生,他应当处处主动,主动答疑,主动解惑,主动指导!但面对艳光四射、娇美活泼的女学生,他这个老师却主动不起来,每次都是许如兰先问了他才回答,许如兰不问就冷场了。
面对许如兰,他无形中有一种压抑感,不像面对袁守玉时那样自信自如,那样无拘无束。个中原因,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尽管这样,在内心深处,他又时而会想起许如兰,想看看她那红润娇美的脸蛋,想听听她那婉转动听的声音。也许正是这种潜意识的原因,当许啸斗邀请他去“小酌”时,他便欣然应允了。
在许府,许啸斗设的仍然是由许夫人和许小姐参加的家宴。也许是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岳天昊已经不像第一次参加时那样局促。他笑着对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许夫人打招呼:“让你辛苦了,许夫人!”
许夫人解下围裙顺手丢给丫环秋雯:“哪里有辛苦的话。岳大人能够光临寒舍,老身弄几样家常小菜,也是表一表诚心而已,还不知合不合口味?”
岳天昊道:“许夫人的烹调手艺真的没话说,前几次我都尝过了的,我看完全可以与南街上‘福满楼’的大师傅相媲美!”
“岳大人过奖了。咦,兰儿呢?这丫头,一点礼貌都不懂,岳大人是她的老师,老师来了,她这个做学生的也不出来打打招呼!秋雯,你去后面楼上看看,小姐在忙什么?”
秋雯道:“刚才,我本来就准备去请小姐的,可老爷说他亲自去,要我来厨房跟夫人帮忙。”
正说着,许啸斗和许如兰父女俩一前一后走进了餐厅。
岳天昊连忙站起身,他发现许如兰好像清瘦了一些,脸上有些憔悴,便道:“许小姐凤体欠安么?”
许如兰对着岳天昊浅浅一笑,同时轻声道了个万福:“岳大人好!”但对岳天昊的问候并没有作正面的回答。从她的神态上看得出,她虽微露浅笑,但却掩饰不了内心深处的忧郁。
因为餐桌是长方形的,所以四个人分坐两面。许啸斗和岳天昊坐一面,许夫人和许如兰坐一面,这样的安排,许啸斗夫妇俩脸对脸,而岳天昊则和许如兰是脸对脸,因为桌子不足三尺宽(那时的三尺相当于现在的二尺五左右——作者注),所以脸对脸显得距离很近,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
按照前几次的习惯,秋雯替许啸斗和岳天昊斟的是黄酒,而替许夫人许小姐斟的是木瓜酒。
许啸斗端起酒杯笑道:“首先,这第一杯酒是我敬岳大人,我许啸斗虽然比岳大人忝长几岁,但对岳大人的为人和才智却十分佩服。尤其是忠于王事、兢兢业业,比你的前任要强好多倍。昨天午后我到贵驿拜访时,在驿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感到整个驿站都是气象一新,各方面工作也都是有条不紊。岳大人到任还不到两年,就有如此大的变化,真是不容易,不容易啊!”说罢一饮而尽,且亮了亮杯底。
岳天昊连忙站起身端起酒杯,许啸斗按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请坐请坐!在家里随便小酌,没那么多讲究!”
但岳天昊还是坚持站着把那杯酒喝了,这才坐了下来。
许夫人连忙招呼:“吃菜!吃菜!”
岳天昊吃了一筷菜,刚准备站起身回敬,许如兰说话了:“都是爹带的好头,要敬什么酒,还说了一大套什么忠于王事、兢兢业业的套话。我们今天是家宴,不谈公事,也不要那敬酒不敬酒的客套礼节好不好?”
许夫人连忙响应:“对对对,岳大人你坐下坐下,前两次家宴的气氛不是很轻松很随意的么,今天怎么反而生疏起来了呢?”
许啸斗也感到自己的做法不妥,道:“对对,从现在咱们来个‘三不准’,不准站起来,不准敬酒,不准谈公务,咱们只管喝酒、吃菜、谈家常,好吗?”

岳天昊道:“我说一句,承蒙许大人看得起,也承蒙许夫人的厚爱,我几次三番到贵府叨扰,还麻烦许夫人亲自下厨,心中甚为不安,而且刚才许大人已敬过我,如果不谈公务,即使从年龄上说,许大人也算是我的前辈,我如果不借这机会回敬一下,不仅不公平,从礼节上讲也讲不通,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因此我建议,请允许我回敬一次,然后再执行许大人刚才说的‘三不准’如何?”
许啸斗刚要说话,许如兰道:“爹,岳大人是个忠厚诚笃之人,刚才这一番话也是忠厚诚笃之言,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就按岳大人说的办吧,不然,岳大人今晚回去可要睡不着觉呢!”
许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兰儿说得不错,我也赞同,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岳天昊见此,转身从身后的秋雯手里接过盛黄酒的小酒坛,亲自为许啸斗斟上酒,又从桌边拿过木瓜酒酒壶,分别为许夫人和许如兰斟了一点,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异常诚恳地说道:“首先,我感谢你们一家对我的盛情款待。我是个外乡人,在盂城这儿也是举目无亲,但几次参加你们的家宴,让我感到家的谐和、家的温馨。其次,许大人作为我的前辈,在待人接物上温良恭谦、亢卑得宜,在处理公务上深谋远虑、稳健老辣,使我学到不少东西。特别在上次处理苏州移民韦奇父子借故闹事、恶人先告状的问题上快刀斩乱麻,让我很快摆脱纠缠,从莫名的麻烦中解脱出来,我一直感恩于怀。今天趁这个机会,我借花献佛,既向许大人表示衷心的感谢,也祝你们全家美满幸福!”言讫,仰起脖子一干而尽。
正如许如兰所说,岳天昊是个忠厚诚笃之人,他讲话也常常是忠厚诚笃之言。对处理韦奇告状那件事,许啸斗已经忘了,今天岳天昊重新提起,并表示向他感谢,这使许啸斗很感动,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对岳天昊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许夫人和许如兰呢?她俩对岳天昊刚才话中的“让我感到家的谐和、家的温馨”一句印象深刻,也特别敏感。她们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许夫人流露的是一种母性的慈祥,一种长辈的关切。而许如兰流露的则是一种年轻女性的柔情,一种知音者的赞许。
许夫人喝干自己杯中的酒后,真诚地说:“岳大人既感到在我们这儿吃饭有家的谐和、家的温馨,那以后就多来跑跑,我家的大门随时都向你敞开着!”说完还有意识地看了看女儿许如兰。
见母亲把话说得这样直白,许如兰的两颊腾起一片红云。其实她心里一清二楚,父亲母亲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岳天昊到家中来吃饭,完全是为了自己。她已经有几个月看不到岳天昊了,前段时期,她忧郁、烦躁,以至于茶饭不香、坐卧不安,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整天在想什么、做什么?吃了郭一剂开的几付中药以后,忧郁、烦躁之心情虽然有所减轻,但精神上却轻松不起来,总有一种飘飘忽忽、无所依附的失落感。郭一剂那天来号过脉、开过药方走了以后,母亲曾问过她是不是想着岳天昊的事,她当时实在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红着脸佯怒道:“娘,你尽瞎猜疑!”
尽管女儿否认她在想着岳天昊,但许夫人毕竟是过来之人,她已从女儿忸怩的神态和被人猜中心事后的羞涩中尽知端倪。所以,他们夫妇俩商量以后,才有了许啸斗的驿站拜访,才有了这又一次的家宴!
许啸斗此刻的心情应当说是轻松的,夫人刚才对岳天昊说的那番话说得太好了,不仅话语本身话中有话,让人回味无穷,而且时机也把握得很确当。按理说岳天昊是个明白人,他不会不懂这番话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餐桌上的气氛比刚开始时融洽了许多,特别是许如兰,她已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和娇憨,和岳天昊有说有笑,还不时地向他碗里夹一两块菜。
看着女儿这样的神态,许啸斗不禁十分佩服郭一剂的医术。他只那么简单的“望闻问切”,就一下子说出了病因,如果女儿的事情能够顺利解决,他第一个重重酬谢的应该是神医郭一剂!但是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成与不成关键还得看岳天昊。到目前为止,岳天昊并没有露出半点口风。说他不喜欢兰儿吧,不像,瞧他与女儿说笑时的神态,好像顶高兴的,他俩有着许多的共同语言;说他喜欢兰儿吧,也不大像。俗说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从他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却看不到半点儿女私情。
按理说,夫人那番话已是很明确的暗示了,他听了只是笑了笑,竟未置可否,更看不出欣喜的表情。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许啸斗正在暗想,秋雯走过来小声道:“老爷,张小姐来了。”
许啸斗思想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转头问:“张小姐?哪个张小姐?”
秋雯道:“您的干闺女张柳儿呀!”
旁边的许夫人有点惊讶:“柳儿来了,在哪里?”
“在客厅里。”
“她吃过晚饭了吗?没有吃就让她一块儿来吃点!”
“我问过她,她说她午后就到家了,已在家吃过,到这里来是看看老爷和夫人。”
夫人放下碗筷:“好好,我就来,就来!”她转身道:“岳大人,你慢用。”
岳天昊也站起身:“今天酒足饭饱,你们忙吧。”
许啸斗道:“到我书房去喝点茶吧!”
“不了,在下这就告辞了,谢谢你们的款待!”
尽管许啸斗一再挽留,说时间还早,要么到他书房里去喝杯茶再走,要么到兰儿的房间去坐一坐,听说她最近学着写了十几首诗词,想请他这个老师指点指点呢?
但岳天昊还是坚持着回来了。实事求是地讲,要不是来了个张柳儿,他可能会留下喝茶,甚至可能到许如兰的闺房里坐一坐,看看她写的诗词。但张柳儿的到来使他意兴索然。他对张柳儿的印象不好,他本来一心一意想促成袁守成与张柳儿的婚事,后来袁守成出了事,张柳儿竟那么快地同意和袁守成断绝关系。再后来又成为许啸斗的干女儿,成为闵府的少奶奶,不久又听说,当少奶奶是假的,做闵鹤元的五姨太才是真的。尽管在这一系列的变化中,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的阴谋,但张柳儿自身爱慕虚荣、追求荣华富贵的本质却也暴露无遗。岳天昊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最恨的也是这种人!所以当秋雯来禀报说张柳儿来访,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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