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更将伤城远,无处诉离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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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谨听燕忆枫那一句,哈哈一笑道,“阁下也是高人,在下**些小巧手段,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燕忆枫是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自己。流星门主成名已久,定不会怀疑别人认得他的模样,而未知之主素日不是黑色打扮,风帽大氅,便是隐姓埋名便装闲游,见过他面容的人也不算太多,只被许多闲人传开罢了。他算准谭谨未认出他来,只道,“见谅此语如何担得,只是谭门主可有通行文书?”
谭谨淡淡一笑道,“阁下与在下都是武者,想要进得此城,还用得着什么通行文书?阁下还真是拘泥于此国法度啊。”
燕忆枫道,“在下槿国出生,自然守法。”
“守法?”谭谨抬目,“兄台居然守法,真是让人惊异了。槿法森严你我不是不知。若是守法,谁敢在此国负剑于肩?”
燕忆枫抬手一指对方,“你。”
二人大笑,谭谨道,“兄台甚是幽默。不瞒兄台,我觉兄台背影很是面善,转过来时却不是我要寻的人,真是得罪。”
燕忆枫抬目,微笑,“谭门主所寻之人,是否已然亡故?”
他不再刻意伪装低声,摘下假须,它再不会如上次那样,被湛淇贴得老紧了。燕忆枫摘下络腮胡须,道,“谭兄是要寻这个死人么?”
谭谨见是燕忆枫,却忽地面露难色,道,“燕公子……在此,事情却变得麻烦了。”
燕忆枫听他如此言语,暗笑自己太过高抬自己,嘴上只道,“那你找的不是我,难道是萧君不成?”
谭谨终只摇头苦笑,“与燕公子为敌,谭某并不欲如此。但谭某所为之事若要成,公子与我必定为敌——还真是难办了。”
燕忆枫沉吟,重新贴上假须,“与剑神有关?”
谭谨道,“话是可以这么说,但是公子要去——”
燕忆枫道,“谭兄不必细知,此事若成,燕某人决不再踏入江湖。”
谭谨叹道,“何必言退,你我岂非同一种人!”
燕忆枫摇头道,“如今某只为了让后半辈子过得舒服一点罢了——倾城之财力,应当足够挥霍。”
谭谨道,“我所为者,虽非直接与公子不利,但此事与你也有渊源,那人——或许,终一生谭某也不会被公子所原谅,但此事某还是非做不可。”
燕忆枫淡淡道,“想灭未知自己灭去,想找红叶夫人的话,先写好遗书再去。她年轻的时候是天下第一剑,现在还是。某只有两个人对于别人是禁忌,你如果敢碰任何一个,就别怪燕某人翻脸无情。即使仅存一息,也定要杀了你。”
他将那悚然话语说得平淡至极,理所应当一般,谭谨心生无端之感,叹道,“唉,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希望不会有那一日才好。”
燕忆枫抬首望天,天色浅浅淡淡,似是有一点云遮挡太阳,他淡淡道,“那一日你派陆嘉前来探看我的伤势,是要借晴公子之力探查我的内功修为,我的剑术你可以从辛晴和叶弦那里知道,毕竟我与剑舞君交手甚多次。我本不知道澈公子前来用意,如今看来,他倒是在等你不成?”
谭谨道,“琅轩萧氏与流星门本有牵连,与你临安未知也早有渊源。其中几代人恩怨公子与在下皆已知晓。我只能说是公子多虑,因为我并没有与你为敌的愿望。这件事情甫生不久,只是难为而已。”
谭谨深深作一个揖,燕忆枫叹气,转身,“萧君实力不在我之下,且他名声够好,我不信你会对他有害,而湛淇那小子——他不谙武学,为人不和气倒是真的,但你应当不会与他有损——是么?”
燕忆枫不听回答,只是正了正行囊,迈步走去。他觉得伤处又隐隐作痛,想笑一笑,脸却发僵,笑不出来。若是流星门当真以湛淇作为目标,他又如何能一人敌过?流星门主都前来,事情难办可想而知——只是希望不要再见到某几位故人啊。
燕忆枫在城中四处乱走,想要找寻湛淇,但这一耽搁之下,又哪里寻得到人。他走至饥饿,便随便找了家馆子,要两个小菜下饭,想一想又要了酒。伤后本不宜饮酒,但他也不欲太快痊愈,脚步虚浮如常人才好掩饰行迹。
酒上来了,他斟一杯,看到颜色黑漆漆的,嗅一嗅全是药味。他翻转酒壶,见到一张字条,熟悉的笔迹:还敢饮酒,不要命了。
湛淇在身侧?
燕忆枫忙问那伙计,伙计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壶子何时被换掉也不知道。燕忆枫知道槿人多半不会武艺,平生未见过武者之人尚不少,于是不再追问。
只是湛淇不晓武艺,怎么可能是他?或者,他又找到了什么了得人物一道同行?燕忆枫苦笑,缠着自己又不出现,真是促狭的家伙,但是——
他饮下杯中苦涩药汤,觉得一点食欲也没有留下。
不,他至少还得努力吃一些。燕忆枫用了饭,便出了饭馆,一路不住向后窥视,却未见到湛淇的任何行迹。
既然湛淇在他身侧,他就不大担心,但他也不知道湛淇到底要做什么。阻止他么?若是湛淇知道他要做的事情,那个家伙一定会试图阻止罢。没有多少时间了。
燕忆枫走了一阵,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找个僻静处坐下,闭目调息。要让这样的内伤平复,说慢不慢,说快也不快。陈年老伤一旦复发,可真是要人命啊。
他平定气血,一时忘我,睁眼时只见一张字条贴在他的额上:有长进。
这样的手法,若是有杀意,是否能一举取下他的脑袋?或许不能,他可以感觉到别人的杀意,这是一种武者的直觉。哈,每次皆是那家伙手书却从不见你的人影。
当日你欲言未言的卜辞是什么?
燕忆枫站起身子,微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他扶住了墙,轻轻抬头,“雨神,我杀了你的神官,如果你不佑护于我,我就继续杀你的神官,让你没人说话寂寞死。”
没有任何答复,容易答应人的神早已成为了弃神。
燕忆枫望天之时,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在这条路上走,是要去哪儿啊?”
燕忆枫唇角轻挑道,“你又是要去哪里呢?”
他低下头看,那问他的人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年。少年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并不完全是黑色的,有一点隐约的蓝镶在他的虹彩边缘。小少年道,“我要走出这里,去伤城看一看剑神,传说他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这语气,真像某个人啊。燕忆枫微露笑意道,“你曾经见过一个哥哥,长得很好看的,背个箱子,从这里过去么?”
小少年笑了笑道,“他也要去伤城是不是?”
燕忆枫一怔,“他要去伤城,为什么?”
“那个哥哥是个医者,是不是?”小少年道。
“是……你到底是什么人?”燕忆枫愈发觉得不对劲。谭谨,湛淇,与这孩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并且,这是否与他自己的行动相关?
谭谨最后言说可能为敌,湛淇不肯出现在他的面前,现在这个孩子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燕忆枫看见小少年唇侧轻浮笑意,天真的,一个孩子的微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回答完全没有意义,燕忆枫皱眉道,“不要跟我打哑谜,我听不懂。”
小少年道,“我不生,不死,不存在于世间,我什么都不是。”
燕忆枫耸肩道,“我没看见你,这里有人么?行了。再见。”
他一面转身要走,后面少年又开口道,“你身上有杀气啊。是想打我一顿,但是觉得大人和小孩子计较不好么?”
这小鬼不会有读心术罢。燕忆枫又转过身子,没好气地道,“小鬼,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少年又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害怕了?”
谁说害怕了?燕忆枫讥嘲地笑了笑,“孩子,哥哥还有事情,先走了。”
那个小少年忽然笑出了声,很开心的样子,“迟些去才误不了事,这么早去的话,可能只能赶个晚集哦。”
燕忆枫又皱了眉,“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你一定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从来没见到过一个与你有着相似杀气的人。你是个杀人者。”
燕忆枫不讳言,“是,但你看那边那个高高的叔叔,比我杀气重太多了。”他一手指着谭谨所在方向,小少年咯咯一笑,“叫那个人叔叔,你不是平白矮了一辈。”
燕忆枫道,“随便矮罢,我发过誓,死里逃生就三年不用刮胡子。那个人比我大多了,你不信也没办法。”
小少年又笑了起来,“很有趣,很有趣啊!”他眨眨眼道,“但是你没发现你的胡子贴歪了吗?”
燕忆枫耸肩,“教你看出来了,不跟你玩了,哥哥走了。”
“你急着走,是要找那个背着箱子的哥哥?”又是读心术一般的话语。
燕忆枫耸肩道,“怎样,你管得了我么?”
小少年道,“或许,不过我不能确定……那个背箱子的哥哥好像和另外一个哥哥在一起……哎呀,他们就在那里!”
燕忆枫听那小少年一语,骤然回首之时,只见个影子倏尔不见。是你又在躲我?他唇角轻抬,躲了有什么用,你还是放不下,即使说了狠话也依旧放不下,所以——真是让人感动,不是么?
他望着那边,低声道,“是啊,他就在那里。”
“我要去伤城。”小少年道,“你会和我一道去么?”
燕忆枫低头看看这个少年,觉得他好像陷入什么诡计之中了。但是一个人行路总有些无趣的时刻,于是他淡淡一笑道,“你若能跟上我的步子,便一道前来罢。”
事实上他也想多一双眼睛来捕捉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而且——他其实想问一下,那个年轻医师,到底和这整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很相信湛淇,相信那个家伙可以如同田边的灰灰菜一般茁壮地活下去,并且可以包容他自己的任性妄为。如今这种相信还在,但是他还是想追问。
当燕忆枫再踏上行途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似乎会读人心事的小少年。小少年有一双漂亮眼睛。燕忆枫自然不知道那个少年到底知道些什么,也因为问不出答案而不去追问。小少年跟着他的步子,他有时候会偷眼看看那孩子,却总也看到那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向自己。小少年的唇角总是带着淡淡笑意,燕忆枫觉得这个孩子很像一个人,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
而那个人,必是他十分熟识的一个人。
燕忆枫准备过江的时刻,渡船还在江心。他倚着凉亭的柱子,觉得有些疲倦。一睡四日抵不了这些日的跋涉,他虽不再吐血,但胸中还总是有些隐痛。那种消不去的痛楚也每每让他有些烦躁。眼看江心渡船缓缓移来,他道,“你去伤城便出不来,不怕么?”
少年道,“倒是你现在还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燕忆枫淡笑,“名字这东西无甚重要,你也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嗅到杀气。”小少年的眼亮晶晶的,“你的身上有很可怕的杀气,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燕忆枫道,“如今不要再谈这些无趣的事情,好不?”
少年道,“你受伤了,否则你会试图打我一顿。”
燕忆枫觉得自己遇见鬼了,这小家伙真能读懂自己心思?他淡淡一笑,决定用自己公开的秘密吓唬这个娃娃,“我很喜欢你啊。”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小少年却不畏缩,只是开开心心地笑道,“对彼此有好感,能成事,一定能成事!我找你没错!”
没错?呵,再没错下去,鬼才知会发生什么。如今将要过江,湛淇也要一起去么?
他如今不再愿意忆起萧君,因为彼此不再相杀的诺言,与心底最无望的情感。他并不是一个懦夫,但只有这一件事情,他纵知道自己,纵知道那个人,却再不愿谈第二次。
这并非是由于以前友人的死——他想起泠盈。
初醒时他只觉一切如一场大梦,连睡前的悲伤也消失无迹。如今走了这长长的青石道路,才觉那总是缠着二人的小丫头已经真正不在了。三年后初次重逢是在上年秋日,她早就说过并不恨他,却也告诉他这三年之间,三人竟是各自分离飘零。
而三年后重逢未久,她又因他而死。
真是个让人叹惋的结局。
燕忆枫怔然之间,渡船已至渡口。小少年拉醒了他,二人登上渡船。燕忆枫环顾同渡者,却未见到与湛淇形貌相似的人。这些日子湛淇未曾在他面前露面,却又似无处不在。他总觉得自己见过那熟悉的箱子,抑或是那件月色的锦衣。小公子,哈,贵族公子还是回封地去,可莫要再在外四处游荡了。
燕忆枫看看身边少年,那双眼睛透露了他的血统罢。他静静问,“你是从邺国来的么?”
少年点点头道,“我母亲是邺人。邺那地方可是危险得紧,你若是不小心点,便会被人砍了脑袋去。”他言及那些的时候,神色有些郁郁不平,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没办法,不得不来这里,否则——否则,哈,可能我早就死了。有兄长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惜他也不要我了。喂,你有亲人么?”
燕忆枫望上江面,浪涛滚滚,东面逝去。他向着江面伸手,欲抓而未抓。那些抓不住的牵绊,一切牵绊都无法捕捉。他缓缓道,“有,也没有。我只是一个人。”
他并不知自己言语之间是否存在不平,但想起亲人,唯一能够安慰的,也只有湘姐姐。她并不知他们是两姨姐弟,他知道的时候,却已天人永隔。他到最后都不曾告诉她天枢的托付,但是她毕竟做到了,如同她知道天枢说了什么一般。除了一件事。她还是没有能够活下去。
小弦儿长大了,叶家终于不曾覆没,但湘姐姐也没有再见到小苏最后一面。他最后与她相见的记忆,只存在于那个雨日。
他在雨中舞剑,萧湘立在檐下,他为她舞出挽情剑意,因她许诺将有一日铸一柄配得上他的,男子用的长剑。他那时道谢,离开之际,却不知这之后彼此再不可见。
自他从红叶夫人那里听见萧湘的死讯,他就再也不曾回到檀瞻。红叶夫人让他消灭未知,却在他完成之后才自陈身份。那不是全然的坦诚,红叶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至今不曾了解,也无须再了解。他与她流着相似却不同的血,不同却同样的疯狂,印在血里,刻在心上,一种疯狂的疯狂。
船行江心,燕忆枫觉那小少年拉他衣襟。他回了身,对上双笑吟吟的眼。小少年道,“你到底有没有亲人啊,发这么久呆,急也急死了。”
燕忆枫摇头,“我不是说了么?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对我而言,有无没有什么分别。你兄长不会不要你,或许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背离他了。”
他言至那些,又想起枫华来。是他总是迟了一步,还是那孩子太过执拗而不愿意接受好意?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却终究成了敌人。其实他还是希望有个小兄弟罢,只不过之后我们是彻底的仇敌。
燕忆枫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要到伤城,可还有不少路啊。”
少年道,“不大远,自金陵城下去,走信州一线,自陌路直走也就到了。不过几百里地,你真的是槿国人么?”
燕忆枫道,“也不全是,我虽是临安生的,却在鑫城长大,也算半个卫人。且某一生与卫国颇有渊源,以后会不会归隐寞於山,也只看我的意愿了。”
他那样随口说着,见对岸缓缓靠近,又顺口道,“孩子,可不能随便结交人,我到金陵便把你卖了换盘缠。”
小少年一双漂亮眼睛转了几转,道,“可以啊,卖了一次,我跑回来继续跟着你,卖两次,我还跟着你,直到你变成富翁为止。”
话音未落,小少年左手疾出,卡住燕忆枫右手腕脉。这一下变故遽生,燕忆枫也未料到。他本知这小少年当非易与之辈,少年行走江湖必有了得之处,却不知他为何此时骤起发难。腕脉被卡,右半身子顿时无力,燕忆枫不惊慌,只是淡笑道,“这一次,是你要卖了我么?”
“非也,”少年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忍了好多天了。”
右手探出,一把扯下燕忆枫面上假髯,扔进江中。燕忆枫为这少年作弄,心中很是不悦。右手被扣无力,他又不好在众人面前一拳打扁这小少年的鼻子。假须戴不了几日便丢了,今后在江湖之中遭人讥嘲也是少不得。他不由道,“你真要看我的脸,直说便罢,何必自己动手?掀了还不算,这假须是我一位极要好的友人所赠,失却的话,可是令人不悦。”
少年却是怔怔望着他,手上抓得更紧。燕忆枫吃痛,但此时又怎好意思叫出口。他只看着渡船靠岸,道,“过去了,别再发呆。”
这时小少年才似忽地惊醒,放开他手臂的时候面色微红。燕忆枫知道已经被握出指印来,叹口气下船前行。
前方是片林地,燕忆枫如今没了东西遮掩,也就无所谓昔人旧友,尽皆看去也好。小少年忽道,“啊呀,你背上有张字条。”一把扯下,看了一看,又笑起来,“是了是了,你戴胡子,看不下去的不止我一个啊。”
燕忆枫伸手抓过字条,道,“那家伙就在渡船上,却为何不见他和他的箱子?唉,真若不想见,不如不见。何必这么阴魂不散地缠着。”

小少年道,“你果真是我要找寻的人。断袖之癖,容色……咳咳,而且一制就住。燕公子,杜瑷有礼了。”
他忽地在路中撩衣拜下,燕忆枫一惊,忙弯身扶起,“何必多礼,你,你是……”
少年淡淡一笑道,“是我,非鄞五子杜瑷。”
燕忆枫觉得这是上得山多遇见虎了,要杀父亲却和儿子同行。他未曾在这孩子面前透露自己目的,倒是唯一幸事。燕忆枫轻咳一声道,“不知在此遇见小殿下,燕某乡野草民,不谙礼节,失礼了。”
他平日将玲珑当成下属呼来喝去,也习惯了这样指使。这个小家伙武功虽高,年纪却幼,当不致太知他心中所想。果然少年道,“礼节什么,你当伤城里还有人管么?各国之礼尽皆不同,邺以敬剑而跽为大礼,邱槿等地却要规规矩矩跪拜。卫国稍好些,那膝头着地总是免不了。笑死人了。你看我为什么找到你?”
燕忆枫道,“不会是仰慕燕某人风采气度罢。”
杜瑷笑道,“风采倒有,比天下第一美男子也不输太多,气度却是没有多少,否则也不会与我小孩子计较。或者说,你是真的喜欢我?”
能这么与他说话,此子颇有湛淇之风。燕忆枫苦在此时不好发作,路上许多过客行人,见这两个翩翩佳公子,也时而停步,他又怎能动手打人?他想来想去,最后淡淡一笑道,“你这孩子伶牙俐齿,谁又不喜欢?只是我已决定不再与人瓜葛,小殿下自己去伤城罢。”
杜瑷眨眼道,“难道燕公子此时都不知我为何寻你?”
燕忆枫道,“小殿下之意在下不知,在下只知与在下同行之人必有灾殃。”他说那话语时语气凝重,想至湛淇,萧漠,泠盈又及枫华,无一不是受了他所祸殃,心中不快,不由微微叹息。
杜瑷道,“那是从前,我功夫不比你差,决计不会因你遭殃。”
燕忆枫轻露讥嘲笑容,“我有一位友人,武功见识皆高于我不少,还不是因我而伤,心灰意冷,三年不问江湖。”
“哦,”杜瑷道,“但他毕竟又重入江湖,重创了你,如今心灰意冷的是你不是?”
他忽地一纵身,落地之时手中有张字条:答对。
燕忆枫抬头起来,哪还有什么人。湛淇藏身于侧,时时撺掇笑话,但又寻不到人。罢了,既是不愿相见,看这字迹,也算见人。
燕忆枫笑道,“重创也并非他一人之力,如今他与我伯仲之间,如真要打,三日夜分不出胜负。我如今并非心灰意冷,本便不欲为王,他人替我卸了肩上担子,谢且不及。”
“这不是心灰意冷,什么是心灰意冷?”杜瑷道,“我方才扶你腕脉,内息空空,你这人内功修为差得很哪,若是找个擅掌法的,一掌就能把你打吐血。不过你这样的人,吐起血来说不定很好看。”
燕忆枫叹道,“我何时惹你,想看我吐血?”
忽地有阵笑声,清脆爽朗,“好,就看他吐血!”
忽地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树上飘下,一掌击向燕忆枫。燕忆枫自知不敌,不提气以对,只以一根手指相接,身子凌空翻起,借力跃上树枝。他向四周看看,却不曾看见湛淇。
燕忆枫知道树上这少年便是与湛淇同行之人,武功应是颇为高明,不然也不至如此神出鬼没。来者一击不得手,却也不再追击。燕忆枫看定来人,竟如对镜自视。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容——湛淇居然与萧澈同行!
方才言语,怕也是湛淇捉弄罢。燕忆枫跃下树,淡笑道,“澈公子,数日不见,怎不陪伴你家剑舞君?”
萧澈道,“剑舞君还是个娃娃,现在找来能看不能吃。天天缠着我的话也是叫人头痛。不如帮某位老兄一个小忙,之后他说有重谢哦。”
燕忆枫忽地想起谭谨话语,微微皱眉道,“可是谭门主所言?”
萧澈道,“非也。我又不是流星门中人,我是檀瞻少城主,可不是什么刺客杀手哦。”
很好,燕忆枫轻咳一声道,“湛兄又在什么地方?不如来我身边一起走,不要偷偷摸摸在我身上贴纸条。”
“你还不明白?”萧澈开开心心地道,“他就是不出现,他就是想烦死你。”
燕忆枫耸肩,“我们走罢,”他这是直对杜瑷言语。小少年看一眼萧澈,露出奇妙笑容,跟上了燕忆枫脚步。
燕忆枫此时行路行得颇快,杜瑷几乎跟不上,只得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叫道,“喂,这么狠心想抛下我?”
燕忆枫悠然道,“抛下你又怎地,你又不是不会回家。”
他这样说着,足下步子更快,杜瑷在他背后大叫,“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燕忆枫忽地止步,“你知道?”他微敛了眉,“不,你不会知道,小殿下。”
这件事情如此便麻烦了,身边有目标的儿子在,如果他一不小心说梦话泄露目的怎么办?剑神族内,是个个孩子都身手不凡,而剑术——呵,在神面前,人的剑术,只是闲来无事的玩闹罢。
他记起以前因为好玩与玲珑以竹枝试剑拆招,玲珑平日是不用剑,说是有禁忌。但那日玲珑手中竹枝出招,虚实搭配极好,走守势时他无法攻入,而行攻势之时他也只能堪堪守住。他未尽全力,也知玲珑未尽全力。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招式可以破玲珑的守备,只有——
破剑之势,惟有刀法。
燕忆枫知道那刀法,方在再攻时破了玲珑防备,得了一胜。
一个玲珑君已是深不可测,那人间弃神,又强至什么地步?他怕是在对决之前无法猜出了。
“我知道。”杜瑷认真地道,神情平静一如事不关己,“因为整件事情都是我发起的,你们大家,是我精心挑选的人。”那双带着些微蓝色的眼,眼波流转之间,忽有危险之感,“什么是多情,什么是无情,只有由你们来点醒我。”
燕忆枫轻咬嘴唇,他在犹豫不定的时候经常咬自己的嘴唇。他终于道,“你不应对我说起,如今我已决定放弃。”
杜瑷目光忽地凌厉,“你如果意图退出这件事情,我就会让知道这计划的其他人——抑或是我自己,杀了你,让你永远闭口。”
燕忆枫冷冷一笑道,“有种就来杀,燕某人平生最不怕就是威胁。”
“用你的友人相胁,也没有办法让你低头,这一点我知道,”杜瑷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却愈发想制服你,让你能为我所用。”
燕忆枫望了少年一眼,淡淡道,“再见。”
他转身欲走,忽觉身后风声一紧。燕忆枫斜身,侧倒,避开来人一击之时,第二击已然跟上。燕忆枫道,“这样,我不会再助你任何事。”
他身形扭转之时,言语淡定,左手轻拍剑鞘,长剑跃出。燕忆枫在空中抓住长剑,只是轻轻一划,便逼开少年,剑入鞘时,他已站定。无可名之招。是风吹过了么?那一树青叶顿地一抖,便纷纷落地。
他这一剑,在叶柄上散尽杀气,便也沉寂入鞘。
少年叹道,“好剑法。”
燕忆枫道,“我不是为人所用之剑,无意取世俗之业。公子请回。”
杜瑷道,“我们再见之刻,我必让你为我所用。”之后竟是不再多言,径直走了去。
燕忆枫眼中敛了杀意,扶一扶包袱。如今是无处可以落足,那还呆在江南做什么?去卫啊,寞於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跑掉。
他摇一摇头,依旧走上前路。去金陵看一看罢——这样春来时刻,是否应当来一次江南?
过江之后行上半日,日头在西方斜下去,燕忆枫也看见了金陵城。
金陵城是在众山环绕之中,这山说是山,较卫的高山却矮上许多;说是丘陵,未免又太小觑了它们。燕忆枫因为那般思绪而发笑,一边觉得伤还在痛着。
这未过几日,伤也不好全,是折腾他么?年轻人扶正肩上的剑与行囊,走进金陵。
一进金陵之时,已然黄昏。晚风微卷着丝远处的花香在他面前晃上一晃,燕忆枫见那夕晖半隐,这天色又有些冷了。
虽是春日,金陵的夜间还是有些寒意。不知是他伤后畏冷,还是真的天气缘故,燕忆枫竟微微打个寒战。他紧了紧衣服,走进城中。
金陵本便是槿国最繁华的城池,这黄昏之时,街上摊市还未收去,叫卖声也搀在夜风之中。金陵的话与都城临安不同,略硬一些,有着北地的腔调。这样南北相接的地方,却也是商贾常来之处。燕忆枫见一排巡捕走过去,红黑二色的服饰也很是合衬。他素日喜静,在此繁华之地却不习惯了,只是想快些找个客栈住些时日,再细细游玩。反正丢了任务,去哪里不是去?
但是他方想找客栈,又发现自己囊中甚是羞涩。堂堂未知前主人可不能像那个不成器弟弟一般四处去找小工,而除了他的本业,又有什么能弄到盘缠?
燕忆枫忽心念一转,想起未知在金陵也有驻地。反正他已是个死人,鬼魂偷东西不算偷。想至那些,他心中已有打算,便在路上找起风铃声来。风铃是未知的象征,到那地方拿东西可不是偷东西。他为自己高妙的念头而有些陶然,后面忽地有人道,“少年人,你是哪里人?”
燕忆枫不假思索道,“槿国的。”
话音未落,他双手忽被人反剪。这动作毫无杀气,但快极,想是用了可数次,无一落空。燕忆枫看见一个红黑衣服的巡捕走到跟前,暗叫不好,却也没有太好方法不伤人而逃走。为首的巡捕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留着唇须,看起来颇为威严,他一板一眼地道,“年纪轻轻,也不学好,尽会舞刀弄剑。槿国法令二百六十八条,不准槿人持兵器在街上行走,违者由衙令教导一个时辰法令,在听衙令教导时候睡着的,由府尹负责训话两个时辰,期间必须金鸡独立,不给饭吃。年轻人,你违法了,乖乖来听教导罢。”
燕忆枫哭笑不得,又不好将他们统统撂倒。未知行于地下,连王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在临安可以随便带剑出门,也不会有巡捕甚至王宫侍卫来找麻烦——他却不知道金陵法纪甚严,是槿国的法之典范。如今可算自作自受?
燕忆枫吸吸鼻子,道,“众位大哥,放小弟一马,再不敢了。”
那巡捕可不吃他这套,只是道,“少年人,刀剑无眼,你容貌这么好,万一划伤了多糟糕。我们吃公门饭的,更是要遵纪守法。请随我们来吧。”
那巡捕旁边的小捕快忽道,“赵兄,今日天色已晚,衙令和府尹已结了今日事务回官宅去了。超期羁押固是要不得,放走违法的人却也是大大不对。这可如何是好?”
燕忆枫觉这是好时机,只道,“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之后也会感谢各位兄台。”
赵姓巡捕道,“你生得好看,兄弟们也有心放你,但你毕竟是本国人,违了法令。若是不拿你,之后后来者效尤,法不成法可不好。小哥,对不住啦。”
燕忆枫觉着好笑,想这夜里有栖身处便可以,若是现在逃了,夜里因宵禁令被抓进去,那才可笑——明日可慢慢想脱身之策,大不了听两时辰训话。
他那般思忖,也便随那些巡捕走。扳着他手的人力气也小了些,那人只道,“少年人,我们这里可不似别国,对你这样只想着打杀的江湖人是有管制的。那些邺国来的人仗着外交豁免天天到处打架私斗,做我们这行也难啊。”
燕忆枫答是。他虽能轻易制服这三个巡捕,但不欲如此,只想着下一次自称是邺国来的也便罢了。他随巡捕走了一二里路,见一处大院有着高墙。墙上想必插着瓷片,这便是此处的牢狱不成?他被交予看守,看守将他领进院中,那院子很大,之中有一根柱子,上面似乎刻着什么东西,他想去细看,却被看守用手指捅了捅。看守没有拿走他的行囊,甚至没有动他的剑,便把他关进一间小屋。
燕忆枫听见看守在外面锁了门,便问,“大叔,要关我多久?”
外面传来懒懒的声音,“关到你洗心革面为止。上一年丰产,关你二十年也够你吃了。”
燕忆枫从那言语估摸自己可以打倒多少看守,但对常人下手令人不齿。他回身环顾囚室,侧角上一堆干草。单人禁闭,不给床榻,叫人好好思过。稻草旁边丢着一个便盆,里面半盆沙子,跟给猫儿用的一般。燕忆枫在稻草上打坐调息,饥饿的时候打坐效果可不大好。他知道自己伤势略好,只希望可以快些重入自在境界,那样便不必在意敌人——他可不愿再被人打出内伤来。
燕忆枫入定之时,不知如何无法静下心来。他这样一来,反觉伤势为内力所激,肺腑壅塞,不由轻咳。他忙摒弃杂念,平息紊乱气血,只觉隐约有光。
他睁开双眼,已是有月自小窗中高高照入。年轻人苍白的容颜在月色之下,失了英武,而憔悴了许多。燕忆枫抬头望月,却只道故人不会有闲暇与他同望玉蟾。
反正行囊未被收缴,他这夜睡得是较露宿舒适太多。清晨看守叫醒他,他这才发现看守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他问,“大叔,你这伤……”
“小时候也学你舞刀弄剑地玩,教那些邺国人划的。”轻描淡写的回答,燕忆枫却默然。收拾东西随看守走出去的时候,他小声道,“大叔这样,蓄须比较好。”
那看守愣了一愣道,“少年人,你为什么进来我知道,现在要带你去听训话,以后好好回家侍奉二老去,不要在外面乱跑。”
燕忆枫道,“家父家母可是比在下更爱出外,无办法。大叔,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看守只是耸肩,将他引进一间小屋,忽地外面跑来一人,与看守耳语几句,看守叹口气道,“现在衙官和府尹都在忙着王主巡查的事情,你自己思过一个时辰就走罢,将你的剑藏好,莫要再让别人捉到。”
王主巡视倒和天下大赦差不了多少。燕忆枫那般忖度,坐在让人端坐聆听教诲的蒲团上打瞌睡。没瞌睡多久,他忽觉背后长剑轻震。长剑出声示警,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成?
燕忆枫微睁双眼,听见背后破门而入的声音。他不动,只是静静道,“这动静真是大了,难不成衙官看我睡着了,要把我带去府尹那里金鸡独立听训话?”
破门而入的人道,“不是他,再搜!”
脚步方要远去,燕忆枫已立起,转身,冷冷道,“槿国法令三百七十一条,劫牢者死罪。”
他这才看见来人是一群大汉,个个提刀,有几个脸上还带着血迹。为首者见他回头,嘿声道,“小子,你不应回头。”
燕忆枫点点头,淡笑道,“嗯,我只是被罚着面壁,看见你们的话,衙官一定会让我详述你们的长相,用来画图通缉。所以如果我不加入你们,便得被你们灭口,我还真是可怜啊。”
他说自己可怜,嘴角却略带微笑。那些人不知他是未知前主人,见这个年轻人容颜俊美,只道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燕忆枫一笑时,那边已有人道,“也不至于,小公子,只要——”
“还有一种方法不是?”燕忆枫轻轻笑起来,“我这人癖好不怎正常,对女人是全无兴趣,对男人还有一点。你们若是有个漂亮一点的让我开开心,我自不会把你们说出去。否则——还是让你们一个个都被抓了去腰斩才好。”
他总是这样说话,若为熟人听了去,定然会被狠狠嘲笑。但是燕忆枫此刻肆无忌惮,仍然环臂而立,想那些人在这里呆了许久,怎还没有人来拿?
为首汉子嘿嘿一笑道,“小子还真有趣,这里自有人可以教你开心。”
燕忆枫道,“免了,你们这群人太丑,我是提不起性子。如果你们快点走掉,可能还能活命,但如今你们对我出言不逊,又破坏法令,谁也饶不了你们了。”
燕忆枫说那些的时候很想发笑,强忍不大笑出来。鸳舞剑在背后轻鸣,那些人的杀意浓了不是?他挑了眉梢,轻轻开口,“能死在苏某人手下的话,你们应当会感到荣幸,只可惜我是这国度的人,可不能违背这里的法令。所以我不杀你们,留给刽子手好了。”
那汉子却道,“你是守法人,何以关在这里?”
燕忆枫道,“我是守法人,如何不能在这里坐?这里分明也花了我一份税钱,我坐在这里是理所应当,而你们在这里破坏,也是在烧我的银钱。”
湛淇若见他在此胡搅蛮缠,定会笑得腹痛。燕忆枫想到湛淇,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们这群人可知罪?”
自然,无人会知罪,人人都觉得自己完全正确无可挑剔,这也是天地之间杀戮和争吵滋生的温床。燕忆枫知道这些,知道自己也改不了,所以轻笑。而那些人看到他的笑容,似觉危险,已有人悄悄退了一步。燕忆枫觉得自己拖够了时间,又面壁坐回蒲团。
他在那里僵持,想起昨夜半屋明月,只想这刀锋的光,当是清冷十倍,更甚于月。
微微出神之间,燕忆枫听见刀破空而来的声音。轻叹之时,他指尖贯力,夹住刀锋,那一夹之间,他只是全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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