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负心中事,辗转亦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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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易地而处,我不保证自己会救他。”燕忆枫喃喃道,“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萧澈叹了口气,道,“小心门。”一面侧身跨入一道房门。
走进房屋,周遭变暗,燕忆枫觉自己被放在一张椅中,这样坐着脖颈太重,很不舒服。
他微睁了眼,看见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湛淇坐在另一张椅子里,唇际含笑,如同无事发生一般。萧澈开一扇窗,光投进屋室,燕忆枫才见湛淇神色非是从前那般。年轻医师看起来较以前更疲倦憔悴,但是依旧在微笑。
“傻瓜。”燕忆枫提起精神,小声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有力气骂人,看来还很有中气。”湛淇的声音也很低很哑,“本不想见你,但是萧公子定要抱你来。”
燕忆枫道,“听说你快死了?”
湛淇微微一笑,“黄金台上意未平。”
意思就是它的前一句,燕忆枫觉胸口很痛,但连抬手按住心口的力气也没有。“傻子,傻子,我不值得!”他咬牙道。
“不,认为你值不值得的人不是你,是我。”湛淇望着他。
燕忆枫道,“你到底是干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受了什么伤,居然会让你——”
萧澈轻咳一声道,“湛兄……将你中的掌力转到他自己身上,说没有内功,不会因为自己疗伤而反挫心脉,但是我无能,没能……”
“傻子!”燕忆枫挣起来,指着湛淇骂道,“你当你自己伤还不够多,这次想死是不是?你去接什么,让我靠着一面墙不就行了?”
他重伤在身,又兼发烧,这一跳起来登时头昏眼花。幸好萧澈在侧及时扶住他按回椅中,才没一头栽倒在地上。燕忆枫余怒未消,叫道,“你总是拿我开心,想让我记住你为了我死,想让我因为亏欠你记住你一辈子?”他的声音突地低了下去,燕忆枫笑了起来,“那么,我不要你给我的,你收回去好不好?”
湛淇望着他的眼中含着笑意,“忆枫,你已经觉得亏欠了么?哈,这就够了,我就喜欢看你担心的样子。阿澈,你看他这是有意救我还是无意呢?”
“可以救你?怎么救?”燕忆枫问。
湛淇道,“把你借力卸力的法门传给我,这样那面墙才能因为收到舒卧尘的礼物而遭殃。”
燕忆枫惊讶开口,“舒卧尘?当日他那一掌只擦中我衣服,我不知事会如此……原来是舒卧尘!若我不杀他,定然会被他立毙掌下。借力卸力的技巧很难,你如今练习起来也已然晚了。罢了罢了,这一次我来助你。”
他望向萧澈,道,“阿澈,哪一面墙经得住撞?”
萧澈耸肩,“我到时候修房换店住是一定了,不用担心,只是你——你要自己引导,这可也凶险得很。”
燕忆枫微笑道,“大不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湛兄的命用来救人,比我这只会杀人的命尊贵得多,并且——”他咽下了最后的词句,只是轻轻笑道,“放心,我们不会有事。我是不会死的,而他,在我还没有决定杀不杀他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杀他。阿澈,我教你法子,江湖经验我较你丰富许多,这种时候你只要出力便可。”
燕忆枫此时强令自己平静,言语也几回到他是未知之主的时刻。他声音虽是疲弱无力,但用命令口吻,是让人无可置疑。萧澈也不与他计较,只是依他所言,将湛淇抱至墙边,让他一手扶墙。
燕忆枫看见湛淇的手在发抖,那家伙一直不曾说自己的伤势,但此刻看来——他坐在湛淇身后,勉力抬手,以年轻医师的背支撑。他身体耗力许多,额上铺出细密冷汗。如今内息微弱,探去当是无事。他向湛淇体中一探,果觉一种奇异之力反扑而来。燕忆枫沉吟片刻,已有主意,道,“阿澈,你给我度气,我把他体内之力引空。”
萧澈道,“你经脉受伤本已严重,不要紧么?”
燕忆枫轻吸口气道,“要慢些,不要一次把我打死了。”
他口中玩笑,听湛淇轻轻叹了口气。那个家伙从来不叹息。
燕忆枫道,“阿澈,你开始罢,你内功修为虽然不高,但已堪堪可用。”
萧澈说好,凝神聚息,右掌掌心一抵燕忆枫后背。燕忆枫受萧澈之力,变为己用,探入湛淇体内。
这家伙若不这么强壮,受此重伤早就应死了。真是让人挂心的人啊。
他运萧澈之力,缓缓化去那股阴劲。湛淇身子微微颤抖,燕忆枫知这过程极为痛苦,但这与死相比,他觉湛淇能忍受此般苦楚。湛淇指尖抵着的墙面缓缓裂开,燕忆枫知是已然有效。
燕忆枫自己心脉受伤,虽是借力运力,却也对自身颇有损耗,不觉唇际已有血迹。湛淇体内阴劲渐少时,他也觉眼前发黑,是难以支撑。但此事因他而起,便应因他了结。
燕忆枫咬破了嘴唇,最终低声叱道,“萧澈,放!”
掌力一吐,燕忆枫唇边又溢鲜血,湛淇手抵的墙上裂缝喀拉拉一声扩大。此时萧澈不敢骤然撤离,另一只手轻抚燕忆枫前胸,内力缓吐,欲为他平复气血。然燕忆枫如今再承受不住,大功告成之际,他放开了手,人软软地向后仰倒下去。
湛淇想要回身,但全身毫无力量,他只觉燕忆枫放在自己背上的手放开了,耳中最后是一声释然轻笑。
湛淇听见萧澈低声呼唤燕忆枫,没有回答,他挣扎身子想自己去看,还未动作便已摔倒。萧澈这时才顾上他,“放心,”萧澈低声道,“他只是晕过去了。这么重的伤,还发着烧,拼了命也要救你,和你那时候差不多……你们确实值得为了彼此。”
湛淇不语,任萧澈把自己抱至燕忆枫身侧,方道,“我真是傻子,当初让他把墙打个洞也就好了,为什么要打我?咳,真是老糊涂了。”
萧澈淡淡一笑道,“如今可以给你们一起寻医了,我出门时会布置好门窗,现在你们无力自保,又生得好看,可得当心恶人啊。”
湛淇抬抬眉毛,不理会萧澈调侃话语,“几天为了再见到他而没合眼,如今终于可以睡了。”
燕忆枫醒来的时候听见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大家都还活着。他身上骨节如散架一般,酸痛的感觉让他几欲呻吟出声。如今内息空空,胸中只有痛楚。他伤势又加重了,但这样的伤他不会后悔。
方才可有旧人入梦?他不觉梦中有什么声音。
躺在自己血泊之中的温暖感觉。
燕忆枫身子动弹不得,伸手之时,摸到了冰冷的剑鞘。鸳舞剑在他有些颤抖的手中平静地依着。
他终于睁开眼,看见一片白的屋顶。屋中有小火炉煎着药,因为那味道,燕忆枫轻轻咳了一声。
身边有人动了动,坐起了身。
湛淇比原来瘦了,那年轻医师本身高八尺,体格健壮,比他自己更似武者,但如今湛淇也瘦了,肩胛骨高高地突出来。他自己呢?哈,近八尺的男儿被人抱来抱去,他如今怕是真的去扮女人都不会有人猜疑罢。燕忆枫那样忖度,看见湛淇表情有些古怪地回头看着自己。
燕忆枫向他伸出一只手,“不要生我的气,”他的第一句话,“我不是故意落到那个境地。”
“是我笨,”湛淇道,“让你揍墙去好了,揍我干什么?”
湛淇虽也负伤,但终究不似燕忆枫那么严重,此时已有气力动弹。年轻医师翻个身,单膝跪在榻上,双手压住燕忆枫的肩,望着燕忆枫,“你憎恶欠人的?上次你占我便宜我还未还够。”一面俯下头去,唇覆上身下人的口唇。
燕忆枫不曾料到湛淇会在这种时刻乘人之危,他僵了一僵,气血微乱。湛淇抬起头时,舐去唇边一缕新血,“你的血和我的血,都在我肚子里了。”他轻笑道,“或许今日对你而言不适宜,但是你再好一些的话,绝不会让我有机会这么做。”
燕忆枫闭目,“痴人。”
“你又何尝不痴。”湛淇道,“你没有机会,但是我有。在你杀了我之前,我总会有这样的机会。”
燕忆枫默然,湛淇轻轻笑了起来,“到那时候,你也会因为杀了我而记得我。”
燕忆枫低声道,“我会忘掉的。”
“我不让你忘记。”湛淇忽地又覆上了他的唇。医师的唇比他的要凉,他还在发烧不成?燕忆枫睁开眼,看见湛淇望着他的神情,无法形容,难以言述,那种忧伤与喜悦交织的表情。他不知为何,觉得湛淇很无助。不能开口是因为骄傲,不懈争取是因为自矜,这是不是最绝望的爱?
他被湛淇攫住,渐渐不能呼吸。重伤在身,燕忆枫神志愈发昏眩,他轻轻推了湛淇一下,湛淇才如梦初醒,放开了他。燕忆枫无力地叹口气道,“你就不怕我死在这里。”
“嘘,”湛淇压一根手指在燕忆枫的唇上,“这样的言语说了太多遍,人会听得厌烦。”
燕忆枫望着湛淇,轻挑眉梢,“你希望我说的,我永远不会说。”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湛淇道,他手撑了很久,觉得有些疲累,侧身躺在燕忆枫身侧,“你啊,总是让人放心不下。随便和人结交,随便与人动手,受伤跟玩似的,自己还不知觉。再这样下去的话,怕是连我也救不了你了。”
燕忆枫见湛淇面色苍白,微垂了目光道,“对不起,不过我想,我都快死了,你总是会出来的罢。咳,这次玩得太过火,差点就真的把自己弄死,还好没把两人都赔上去——你还痛么?”
湛淇摇头,“我只知道你肯定很痛,我再开个方子给你。”
他要爬起来时,燕忆枫忽地伸手拉住了他,“我没事。”
燕忆枫的手无力动弹,抬起来的时候还在发抖。无力自保,遑论保护别人。燕忆枫轻轻拽了拽湛淇的衣角,手又不听使唤地垂落下去。湛淇回头,“你要我陪你?”
“嗯,”燕忆枫道,“我……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如今这样,怕是要养很久的伤才能恢复气力。既是到了江南,在这春日又怎能再在病榻缠绵?燕忆枫咳了两声,觉得隐痛又缓缓侵袭上来。湛淇坐在他身侧,将手放上他的前额,“你在发烧。”
“我知道,”燕忆枫道,“我流血太多,受不了你折腾。”
他如今面色和死人差不了多少,颊上却有因发热而现出的潮红。湛淇侧身躺下,轻轻拥住燕忆枫,“若你一开始不做傻事,我不会这样与你相见。”
“不要压着我,我喘不过气了。”燕忆枫低声道,“为什么不愿见我,我们不是朋友么?”
“你够狠!”湛淇翻身上来,毫不留情狠狠吻住他,直到自己也无法喘息,“为什么你上一次那么做?朋友,哈,这算是朋友会做的事情?是我傻,我毕竟还觉得你会有一点人性——没想到你只是在和我开一个恶毒的玩笑!”
他语不成声,又埋头下去。燕忆枫默然地回应了他,双手拥上湛淇的肩。这样的时刻,没有任何话语可以反驳。
神志渐渐模糊的时刻,湛淇放开了他,容他喘一口气又俯身。他静静睁眼,看着湛淇的眼,朋友,好友,如今这种关系到底算什么?再这样下去,伤怕是一整年都不会好呐。
他在再次可以喘气的时候,缓缓道,“反正我无力反抗,想做什么但作无妨。”
“你会因此而杀了我么?”湛淇问,眼中微有笑意,“会的话我就继续。”
燕忆枫虚弱无力地一笑,“等着我秋后算账。”
“我喜欢这种回答。”湛淇笑道,“我等着你杀我的那一日。”
燕忆枫又闭上了眼。他身体疲倦虚弱,但苏醒不久,神志却还清明。他一声不吭,重伤的身体发着高热,周遭却只觉寒冷。他没有办法温暖自己,在这种时候,除了拥着他的年轻人,他没有任何方法使自己感觉温暖起来。
周遭逐渐疏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湛淇的怀中瑟缩了身子,“冷,”他喃喃道,“谁也好,不要离开。”
俗语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湛淇已经活蹦乱跳,燕忆枫却仍是无力走动。他们换了客栈,因萧澈用灰泥修补了墙面,却还是有风灌进来的缘故。燕忆枫又似回到旧日悠闲时光,整天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偶尔写写诗,反正花销都算湛淇的。
这一场重伤后他较之前瘦了许多,与萧澈看起来是大大不同了。往日眼中的锐气成了倦意,唇角的讥诮也变了浅浅自嘲。就这样走下去么?他早已扯碎了那张字条。
继续这段长长的旅程,在看见旧日友人时问声好,就算是最好的结果?天冷的时候会有人披衣——哈,他希望的不是如此,他希望的依旧是他的敌人。
只有得不到的才最好。
他把诗稿就着蜡烛烧去,不让任何人见到他写下的字句。燕忆枫烧了手中的字条,听见身后有人敲门。他不回头,道,“进来。”
于是有人进屋,脚步入屋又出。燕忆枫回头时,看见躺椅上多了一封信,他不管它,只是把信丢到桌上,又坐回去,躺倒,望着天棚发呆。
那一日之后他的话少了,湛淇的话也少了。他们开始对相见感到不适,虽然他们还是共居一室。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些像是羞赧或是惭愧。其实燕忆枫已经不大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或许是他的伤太重,在中途就失去知觉的缘故。
湛淇不会让他再受伤,像是彼此伤害已经足够多,这样的事情便不会伤害任何人一样。
他只记得最后他睁开眼睛,看见不可知的远山上一川冰雪。
他们不再相互道歉,却也不曾如从前一般相互打趣嘲笑。这已经超越了底线,但是这样的事情,也是他自己一语造成——只是,为什么你总希望我杀了你?
燕忆枫微闭了眼。再睁开时,看见一双亮闪闪的蓝眼睛,从他的头顶上探下来望着他。“好,”他淡笑道。
看着他的小姑娘也道,“好。”
燕忆枫道,“剑舞君如何寻到这里的?”
小叶弦笑道,“老朋友都知道。”
燕忆枫轻挑唇角,“如今我可没法被你欺负,我在练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太难了,我学不会。剑舞君,你是来找萧澈的么?”
小少女嘻嘻笑道,“说得好,阿澈居然敢扔下我,一个人跑到金陵来玩。我才不饶他。喂喂,你怎么瘦得跟骨头架子一样,上次我把你打得太狠了?”
燕忆枫道,“你是打得够狠,不过我……咳,”他轻轻咳了一声,“那时我不是打败你了么?所以别拿我当手下败将看。既然你要等萧澈,就等好了。”
叶弦眨眨眼,“我吹笛子你不介意么?”
燕忆枫道,“介意,最好别吹。”
叶弦道,“呸,我只是问一问,谁要你真的回答啊?”说着摸出玉笛,“喂,小苏啊,当年你救我,我却没有谢过你,后来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燕忆枫道,“答对。不过我大人大量不计较你,算你运气好。”
叶弦嘻嘻一笑道,“其实未知与我又有什么仇怨呢?我知道你们追杀的叛徒是我小弟的时候,你们也已经不继续追杀了。我那弟弟现在长大了,就可惜天枢看不见他……唉,对了,小苏,你的伤很重么?”
燕忆枫叹口气,用手掩了眼道,“你也不必叫我小苏罢,无论如何我可比你年长五六岁。”
叶弦吐吐舌头,“那又如何?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了。”
少女将玉笛举至唇边,燕忆枫姿势不变,闭了眼。那笛声并非一开始便尖利刺耳。低沉的起始,渐渐高上去,在那最高的顶峰上微微转一个圈儿。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小姑娘,他阖目听叶弦曼妙笛声,萧湘若听闻了,定会拊掌称赞。
思度之时,燕忆枫忽听身后一声巨响。笛声停了,他睁开眼,看见叶弦面上神情古怪,似是屋里闯入外人之故。真是烦人,在这个时候寻衅滋事。
燕忆枫缓缓坐起身子,扶着躺椅扶手站起来,然后转过身形,“诸位兄台是何方高人?”
他询问时略带轻笑,却让门口二人一愣。那二人一人青衣一人蓝衫,似是不同国度之人。之中那蓝衫人道,“你又是何人?”
闯进来的人问住客是谁,也真奇怪得紧。燕忆枫道,“在下是槿国人,临安出身,这小丫头是我妹子,我们说些闲话,两位兄台可要饮茶?”
他因身体无力,鸳舞剑一直放在床边,这时宽了衣带,湛淇的衣服穿在身上便嫌大了一些,全不似身有武功模样。那青衣人冷笑道,“你妹子怎会是蓝色眼睛呢?”
燕忆枫耸肩道,“这个也好解释,我与她并非一母,父亲有一房邺的妾室——啊!”
叶弦不待燕忆枫说完,已在他腿上狠踢一脚,“你才是侧室养的!”她大叫道,“老子是流星门叶弦,那个敢跟老子过不去?”
燕忆枫深深深深叹一口气,开始觉得站着有些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呢?”他问,因为疲倦而微微垂了眼神。
那蓝衣来客怕是将他的疲倦当了惧怕,道,“我们是什么人公子自然不必知晓了,公子可曾见过一个眼上有疤的人?”
燕忆枫一笑道,“沉疴在身,我连站起来都费劲,怎么可能杀人?”
他心中却是悚然,舒卧尘死讯传出,为其报仇的人自然全会找上自己。这样时刻找到他绝非不可能,而萧澈又与湛淇一同在外面。此时若是没有小叶弦,他可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不,倾全力,可能还有一击。
蓝衣人道,“此时无力杀人无妨,那时有力杀人,就该当此时受死了。”

燕忆枫道,“可惜某还不想死。”
青衣人道,“受了劫灰之力,至今纵是不死,也不会有杀人之力。亦或,你觉金陵人皆是又聋又瞎,找不到你来着?”
虽是找到正主,但这话也太过无趣了罢,燕忆枫叹口气,自度若他手中有剑,体力回复,这样人十个八个也奈何不了他。只可惜如今他手中无剑,身体无力,连湛淇都能轻易打倒他——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他,如果没有叶弦,能不能生还?
啊,不,这两个人不足为惧。燕忆枫轻轻笑了起来,明利了眼,“我很想杀了你们呢,我练的功夫比较奇怪,几天不吃一个人就难受得很。”
他面色因伤势而苍白得如死人一样,这样一笑起来几如鬼魅。那二人本料定他身受重伤,怀着气势而来,在这笑容之下也不由打个冷颤,明知面前人重伤在身,却不敢抢先动手。
并且,他身后还有一个眨眼睛的小叶弦。
叶弦忽道,“小苏啊,你出够风头了,也该让我亮一亮我的剑。上次揍完你到现在,我还没有杀过人呢。”
这么可怕的小丫头,一定要快点赶出去。燕忆枫道,“好,你若想动手,就动手罢。”
他又坐回躺椅,闭目准备小睡。叶弦跑到躺椅与那二人之间,毫无畏惧面对两个高大男子,“谁不想活了,请尽管跟我说哦。”
见对手只是个小少女,青衣人反添气势,“小姑娘,要牢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兵器出鞘,铮然有声。燕忆枫合了眼,在那打斗之中渐渐入睡。他睡不久,便有人摇醒他,燕忆枫睁眼时又看见叶弦一双大眼睛几乎凑到他的脸上,“喂,我们相杀你睡觉,太悠闲了一点罢?”
燕忆枫道,“我累,我乏,你也知道我受了重伤,现在只想睡觉而已。”
叶弦道,“阿澈怎么还不回来?”
燕忆枫打个呵欠,起身,看见门口一滩血迹两把兵器,当是二人伤了手腕丢了武器抱头鼠窜了。他又打个呵欠,道,“你受伤了么?”
叶弦撇撇嘴道,“若是这种货色让我受伤,谭老大会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拉出去当小跑腿的。你可别低估我的实力啊,我的剑术说不定比你都好呢。欸,那是你的信么?”
燕忆枫道,“帮我拆了看看罢。”
叶弦在桌上拿了信递给燕忆枫,燕忆枫拆开信,略扫一遍,唇侧浮起讥嘲笑意,“好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办事不择手段的家伙,你是要逼我前去不成?哈,我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能弄出什么花子来!”
叶弦道,“什么啊?这么大脾气。”一边拿了信欲看,燕忆枫却飞快抢了信,合手一转,那信皆成纸灰。他因为动了内力而轻轻咳嗽,平定一下内息,燕忆枫道,“你不可告诉他们这信的事情。”
叶弦道,“你要自己解决?”
燕忆枫道,“我不打算管这事。”
不多时湛淇和萧澈回来,燕忆枫见了湛淇便转过视线,叶弦一见萧澈却飞扑过去,撞到那个少年怀中,“为什么丢我一个人在扬州?一点也不好玩!”
“小弦儿,”萧澈笑笑道,“我在给人做护卫呢,以后赚了大钱好迎娶你啊。我们到屋外去一叙别后之情,别打扰了他们。”
二人去了屋外,屋中又剩了燕忆枫与湛淇二人。湛淇如常拽了忆枫的手,把脉之后道,“今日又有反复,动气了?”
“嗯,”燕忆枫只用鼻子回答他问话。
湛淇道,“那一日,是我乘人之危,我知道你会不高兴。”
燕忆枫道,“我会讨回来。”
湛淇抬一抬眉,“怎么讨,杀了我?”
燕忆枫默然不语,久久道,“你的心思我知道——”
“知道,但是不会给你答复。”湛淇接着他的话道,“知道有个屁用,若不是你毫无反抗之力,我还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你从来不会记得自己以前说过什么,只把那些话当放屁,放过就忘了,我他妈从来没忘过你以前说的某些话。可笑啊可笑,为什么我要记得你的话,又为什么我比那个人晚遇到你?”
燕忆枫道,“问这有什么用?我……咳,我不会为你那愚蠢的举止而多说什么。”
“我实在不想对你止之于礼。”湛淇道,“是你逼我这么做。”
燕忆枫叹口气道,“谁又能逼迫谁了,我对萧君之心,与你对我之心不同,哪里不同我说不上,但那不同。”
“不同,你没有心,肋骨底下跳着一个铁家伙。”湛淇道。
燕忆枫淡淡一笑,“或许真的如此罢,但是,”他却突然止了话语,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湛淇道,“那次我本不想动你,但是那时我真是恨透了你。”
燕忆枫道,“何必再谈那次,你不怕我现在算回账来?”
湛淇道,“求之不得。”
燕忆枫叹气,“痴人,唉,真是痴人。忘了罢,那么丢人的事情我可不想再记得。”
“是半路就晕过去么?”湛淇含了轻笑问,“这没什么,以后这样的事——”
“前几日你也避而不谈,是准备用这些话羞辱我?”燕忆枫猛然站起,只觉一阵眩晕,伸手想扶什么,已被湛淇拉入怀中,“你既然知道我心,我又如何会辱你,你这个笨蛋!”
“要我救你,也是骗局?”燕忆枫喃喃问,“药里下了迷药,消耗我的体力让我无法反抗你,你是故意如此?”
湛淇涨红了脸,“你……你以为我一开始就想这样?你怎么不说我派舒卧尘去打你?哈,一定是尹晗那死家伙挑拨离间,否则你怎会这样怀疑我?”他神情变幻,终于又是昔日满不在乎笑意,“你相信我也罢,不相信也罢,越礼之事既然是你挑头,有一有二就未必不会有三,未必不在今夜。我骗你之事并非此事,也非是刻意隐瞒,你翻过我的东西,大抵何事也当知晓。至于你打算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情。”
燕忆枫沉默良久道,“你真打算这样下去?”
湛淇道,“萧君的念头我从不曾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只要他不来抢,是我的就逃不掉。”
这不似湛淇,燕忆枫惊觉自己还被湛淇拥着,面色稍赧,挣了开去。湛淇微笑道,“你的伤势如今仍是不轻,即使经我调治,你一旬之内还是打不过我。”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原来你才是禽兽。”
正说着话,萧澈入门叫二人去吃晚饭。饭毕燕忆枫走出客栈,终于看见天色晴好。
他身体还虚弱,站不久就觉得累,于是回房去。他见到烛台下又压着一封信,觉得厌烦,没有拆看便在烛火上烧去。纸张燃起,忽亮一朵绿色火花。燕忆枫一怔,抬手打灭烛火,已然嗅到淡淡一阵青草香。
这是认定他会烧了这信笺。燕忆枫不知这是什么药,毒药他大抵不惧,若是迷药便吃亏。他开窗子透气,打开窗时忽有黑影窜入屋中,冷冷刀锋架上颈项。
燕忆枫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若你看过信,应知我的名,燕公子。”
这声音不是男子,而是甜甜女声。此人知他真名,定然是狠角,燕忆枫淡淡道,“我烧了信没看,夫人请再报姓名。”
那女人还未回答,湛淇已打开房门,“忆枫,为何不亮——”他燃亮蜡烛,见燕忆枫被看不清面目的白衣女子用刀架着颈项,惊诧之间,左手一扬,袖中袖箭连珠飞出。燕忆枫觉这次死期到了,闭目待死,只听当啷啷一声,钢刀落地。
他睁眼时,方知那女子虽打飞七八支袖箭,却仍有一只刺入腕子。血蜿蜒而下,燕忆枫吁一口气,觉得心跳得厉害。身后的女人道,“这位贤弟好心急啊,不过嗅了十九夜之香,会散功一十九夜哦,明日再见。”
她放开燕忆枫,越窗而去,甚至不拿钢刀。燕忆枫叹口气道,“多谢搭救。”
湛淇道,“那就以身相许好了。”
多年前的玩笑,如今还记得否?燕忆枫运气调息,内腑果空空如也,甫聚起一丝气息,顷刻间又全数散去。燕忆枫冷笑道,“真是祸不单行啊,明晚再来,我只好乖乖受死。”
湛淇道,“明日把澈公子借给你就行了,反正我平常也无所谓有没有人在旁边。”
燕忆枫笑了一笑,觉额上冷汗直冒。他用手拭了去又冒出来,知是散了力的缘故。他放松精神,淡淡叹道,“这次可真叫你占够便宜了,但是为什么一直问我何时杀你?”
湛淇无语片刻,道,“因为我可能终会做与你背离的事情。”
“不要背叛我!”燕忆枫上前一步,扳住湛淇的肩,“绝对不要背叛我,我受够了众叛亲离,受够了被嘲弄侮辱,所以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傻孩子,”湛淇淡淡笑了笑,环抱住燕忆枫,道,“背离总是相互的,我等你杀我也是为此。我们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你比我年轻,比我更有资格继续。”
很温暖的怀抱,燕忆枫忆起那时候见到的那双眼睛,这是不是最绝望的一种感情?莫失莫忘,不离不弃,如今自己又如何,是怀抱着相同的绝望么?
燕忆枫轻挑了唇角。
湛淇抱了燕忆枫一会,放了手道,“今日怎么了,那么多人来找麻烦?”
“乘人之危谁不会啊。”燕忆枫踢了靴子上榻,“你离我远点,否则我可不饶你。”
湛淇似笑非笑地问,“你还像前几日那般觉得冷么?”
燕忆枫道,“嗯,还有一些,可能是伤的问题——但是我警告你,我可不要用你取暖。”
湛淇一笑,也上了榻,与燕忆枫并肩而卧,“说说以前的事情罢,”他轻轻道,“认识我以前,你和萧君。”
燕忆枫道,“不说可以么?”
湛淇道,“为什么不说?你又不是再见不到他了,得把所有回忆都放在心里。”
燕忆枫道,“虽然如此,但我与他还是不见的好。见了徒添心痛。他不会接受我,我也没办法救下——哈,他当日一剑,已经把所有可能在发生之前都切断了。”他顿了顿,道,“但是,我对他还是没有怨言。”
“你对谁有怨言?”湛淇伸出手去,握住燕忆枫的手,“你的手何时变得这么凉?”
“没什么,”燕忆枫淡淡道,“闻了方才那香,不小心散功了。十九天,不要紧。”
“这么说你又任人宰割了?”湛淇一笑,起身作势要扑下去。
燕忆枫望着天棚,缓缓道,“睡吧,别把气力用在乱想上了。”
他凌空点出一指,烛火尽灭。但那一指之后,他又全身无力,无力便罢,还睡不着,只觉得姿势不好,又换不动姿势。湛淇又抓住了他的手,“你是在诱惑我么?在这个时候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掉。”
燕忆枫道,“快滚。”
“上次你受不了,让你不能尽兴,这次,”湛淇一翻身,已压住燕忆枫的身子,他在燕忆枫耳侧道,“如今你应当再没有那么容易晕倒了吧。”
燕忆枫觉得脸红至耳根,道,“你……你还敢再——”
“若是不敢第二次,又何必第一次?”湛淇轻笑道,“放心,我不会弄伤你,而且你也会知道——”他咽去了后半的话语,宽衣解带却是快极。燕忆枫此时神志清醒,之前为湛淇侵犯之时,他因重伤而不大清醒,此时却知道湛淇要做什么——他苦于无法反抗,不由叹气闭目。
湛淇道,“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燕忆枫似笑非笑道,“总让我在下面,如何也会讨厌罢,你让我在上面我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下。”
湛淇道,“好,我等你秋后算账,你说过,不准反悔。”
话音甫落,他就低下了头,让燕忆枫准备的话语全烂在肚子里。
燕忆枫苦于身在下方,一切动作都得由身上人掌控,此刻内功被十九夜尽皆散去,聚一点力都难如登天,而湛淇本无内功,自然无物可散。燕忆枫连推开湛淇的气力也没有,只暗暗叫苦,乘人之危,这是乘人之危!
燕忆枫还欲抱怨,已被湛淇侧转了身子。他知道会发生何事,只是默然闭目。湛淇并不长驱直入,只是撩拨着他,让他本来因紧张而瑟缩的身体慢慢放松。他很瘦,自己也感觉到了,如果硬来,一定会受伤——某个人,在做禽兽事情的时候,还真是周到啊。
寒冷的感觉渐渐退去,燕忆枫轻叹了一口气,但依旧不迎合,只是因着对方的意愿,一种被迫的接受。
湛淇进入他的时候没有多余的痛楚,奇妙的胀满感,并不舒适,一种有东西塞在胸口的感觉,无法呼吸。湛淇不会让他受伤,但他也不会因此感到丝毫快乐。湛淇律动了身体,他因那异样的感觉而紧皱了眉。他们都不言语,燕忆枫紧紧咬着嘴唇,只希望快点结束,但他未等到时,湛淇已止了动作,在二人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伸出了手抚慰他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惧怕,原来认识的好友是这个会乘人之危的家伙么?燕忆枫忽觉得怀抱着他的人很陌生,但他的思考很快被某种异样的情绪淹没了。到此为止,还是要继续下去?他觉得周围热了起来,那种不停的律动撞击着他,让他无法喘息。恍惚之间,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而哑,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
之后是空白,消除了一切的纯粹的空白,燕忆枫几乎忘了身居何处,他身子软下去,却发现还有一个人在他的身侧,并且,这种折辱一般的举动还未结束。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事毕湛淇给他擦了身子,他一身冷汗,完全虚脱,连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燕忆枫知道湛淇的心思,这种想要占有什么人的心思他也曾有过,可他从未认为自己是接受的那一方。这种屈辱将来一定百倍偿还,这件事情不能这么算了。
燕忆枫这般思忖的时候湛淇抱着他睡了。这是他受伤之后的第二次,他们认识也有六七年,为什么之前从未发生过越矩之事?一切的起因,是上次他亲吻湛淇么?那之后不久他们便分开行进,湛淇一直也未——直到他受了舒卧尘一击。
湛淇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还是——他们只是用彼此证明他们还活着?
这根本不公平,他可不是愿意被压在底下的人!
燕忆枫躺着,了无睡意。这样一场激烈**之后本应疲累,他的身子是已没有力量,但他白日睡了太久,没有再睡的愿望了。那么做什么?他又没力气动弹。
燕忆枫勉强翻个身,想要推开湛淇却没推开,变成脸对着脸的样子。他对着湛淇眉心轻轻吹了口气,看见湛淇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不会是当年那句以身相许惹的祸罢。
燕忆枫望着湛淇,不由又忆起昔日之事。被他拙劣包扎的伤口如今好了么?他伸出手,触上湛淇胸膛,伤痕犹在,没有任何伤痕能够完全消退,自己身上的也一样,只是现在已经和周围颜色差不多了。剑创总是很小的。他按按自己的胸口,觉得肋骨有些硌手。瘦成这样子会被人笑话说风一吹就倒的。他可是有近八尺的个头,被人说是竹竿可不好。
燕忆枫停了紊乱思绪,但依旧睡不着。再这样下去,明日重见那女人,应当装死还是怎的?燕忆枫因为胸闷而轻微咳嗽,成了顽疾的话,就等于这辈子废掉了罢。他苦于不能运功疗伤,这样下去伤好得更慢,再这样就得等到桃花开时才能出门了,那时还踏什么青啊。
燕忆枫乱想时,不觉天已鱼白。他一夜无眠,幸好躺着便是休憩,身子也有些气力,自推开湛淇穿了整齐衣服,觉颈项有点转动不灵,便扭扭脑袋。他打开窗子透气,冷风让他抽了抽鼻子,身后湛淇坐了起来,打个呵欠道,“咦?你居然还能走动,真有气力,看来昨夜还嫌不够。”
燕忆枫道,“滚。”
虽有肌肤之亲,他却无好心情与湛淇说话。湛淇知燕忆枫心中气结,只是笑而不还击,一面走到窗口,拉起燕忆枫腕子把脉。燕忆枫默然望着窗外,湛淇道,“想心事?”
燕忆枫道,“怒火。我一世英名被你毁了干净,以后也干脆不活了好。”
湛淇叹一口气道,“我知如此对你是我过错,这种事情此时发生,于你于我都不好——但是你总是毫无顾忌伤害自己和别人,我看得不悦。或者说,让我有分寸地伤你杀你,或许你能释然些?”
“凡事有因果。”燕忆枫望着远方,漠然道,“我已释然,却是你又叫我记起。”
湛淇轻叹口气道,“我为什么会叫你记起,难道我只是希望你与我一样?”
燕忆枫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尹晗和你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湛淇耸肩,“她也没什么,只是因为某个人的话,叫我回去罢了。我在外面呆惯了,自然不会理会回去这念头。世间一切皆是可笑,我既然入世,便不应存归国之念。”他顿了顿,道,“我与她之间嘛,她是寄心天地一侠士,我是闯荡江湖一游医。”
他那样言语时微带笑意,燕忆枫叹口气道,“我总算知道你到底是谁了,果然,尹晗说得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你我连朋友也做不成。”
湛淇道,“事情真的那么严重?”
燕忆枫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你与我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今日你与我同行,明日你就会因我而死。因为是你,我不希望你因我死掉。所以,我们今日可以割袍断义了。”
他扬起衣襟,挥指如剑,割下半片来,丢给湛淇,“今后,各不相烦。我不需要澈公子帮忙,今日我就搬出去,以后我们也不必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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