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烟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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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儿半角透亮,忽地逢风一刮,一把杏声娇娇唤起,原来是寒鹭又回到了郑家。
「公子。」小人儿立在木门后,白齿半露现轻轻道。此际正是娥娥红妆新成时,半沾朝露的粉嫩尚未磨出崚角,杏贞的绣巾贴木乍现,翩翩又似是把昨夜惊徨都一一敛去。轻逸的飘起视线,半起的黑珠儿一滑,似是道,畴昔亦不过梦一场。「公子,你到底是回来了。」
回来,旦又当何去?寒鹭沉吟响过一声,淌不出心湖,便又荡回去。「杏贞姑娘,原来你还安好。」刀剑无眼,看到杏贞仍是骨肉完好,寒鹭亦不免舒了心,敛袖又把手上的血痕隐去。
屋角的珠儿滴滴,重重,杏贞不经意的远目而去,玲珑敲上瓦梁木,但又响出:「公子,你都知道了。」
一言惊破无常梦。道道道,怎生不是梦一场?寒鹭尽隐了手足于袖裾之下,却挡不了银影杀光扑扑,只待宝剑出鞘,天际又再要画下血云来旦当何去?他羞愧的就要遁去,杏贞的妙音却又从后赶至:「公子,仔细看。」
字词间馨香半送,突然一袖血污哑褐成色,经风一吹,却又碎为细木残屑,巧巧恰如蛉虫盘旋回荡。寒鹭瞧向两手干白,未几又惊异的抬头。那边厢只剩杏贞低眉回眸,半隐伤,掩脸欲闭柴门道:「公子,石家村前木地藏,八百年修为,几十年积德,都教你一夕斩了。」
「啊?杏贞,莫非昨儿我斩的不是人?那么难道昨夜的狗也是——」借过闺女绣扇拨过云锁,此刻又是天朗月明。气清清,寒鹭爽心的追问过后,经刻此间亦再无烦忧。
道人、黑狗、宿命、血染、灾厄,但当退得远远。苟若并无村人受害,那么破誓之说,亦自然……
「到底是被凡尘蒙浊了心,在公子眼里八百年修为到底比不过五十年的凡人……」杏贞似是突然被寒气伤了,柔指摸索在木门上,低下云髻爬落细丝,她淡淡的泛起唇间朱光,喃喃的又自语到:「我爹爹还道我身子脆薄不堪腾折,谁料道若非此身轻薄,想也难逃昨夜公子毒手。」
尾尾二字一开,寒鹭半是羞愧半是迷惘的张嘴,一道,还是那几个词儿:「杏贞姑娘,那事儿,我……」
宝剑握在手心半挥,回忆间本乃是舒心畅爽之事,怎生料得亦开出一片血海地狱。他想着老道人的话,触剑,旦又要放开,只待此心下定,宝剑但亦当触土而下,经久则被尘沙所掩,从此没没无闻。一念及此,寒鹭的心又紧了,十指缓缓细握,到底能放。
「杏贞姑娘,这事儿如何致此,在下亦百思不得。只是昨夜的狗,不知……」假若那狗亦是妖象,则此身尚未破除杀诫,如此,亦不必远离……
「不知?不知是血肉耶?是玉石耶?放心,唯有那老道与狗是你所依恋的尘世之物,既都有害,不如同行归去。」杏贞半声未响,身后却早已传来古怪异音。眼前白影一挥,原来来者正是王二。
「杏贞。」稍带怒声一斥,白眼滑过寒鹭身影,王二自屋瓦上闪一闪身,马上又跳到门前二人身旁。「带灾促厄,就是普天下少有的一个混帐!怎生你与小七都连连相护?要是劝他不走,就是用嘴担了亦能掉开几遍,何苦要在此白费嘴舌功夫?」王二连气吼了一顿,瞪眼又挫向寒鹭。「寒鹭!你与那个臭道士也不是好东西,剑来狗至分明就是要陷小七于不义!如今奸计已破,还不给俺速速滚去?」
「王二……」千思百愁,顿时近在目前。寒鹭有如盲目直瞪向前方,压下,沉痛于心。

「小七也是教你害了!」王二气结,顿时找不上声,促促的踏地数响,才又能勉强发话。「吃不上祭物,又教邪剑减了元气,如今那臭道士还与狗同来,不是事前有议,还真教俺想的不通,不通。」
归去,归去,旦当归去。寒鹭敛笑,亦知道方才是异想天开。老天爷,何曾有过这般便宜他的时候?也罢,撒一把沙,如烟渺,不过如同从前。走山村,渺人烟,过一度直直长河,从此远离枕上一梦。
煮一碗黄梁,满嘴苦涩。寒鹭看一眼王二,摇摇晃晃的竟真个走了开来。归途上他苦笑提剑而起,横去摸一摸鞘,凹凸分明轮廓有致,隐约半抖,似是要破出凶气。
寒鹭吃惊,齐手合起按住了,又流下一息汗。要走,到底不能留,夜长梦多,只怕当中真个有诈。他快步走过数响,忽而回头,朝向幽谷顶上云海,暗光阴霾罩了半边,也许,也该向绯七辞别。
快快的步散碎的走,柳影阴淡,石路迂回,漫漫其道兮,无处休止。喘口气,寒鹭闭目回神,只听得剑鸣震动,又促他动身上路去也。拾阶而上,泥梯忽地崩坏,他稍为稳住身形,前扑,竟又到凤凰木下来。
缓自泥中爬起,寒鹭先叫一声:「绯七……」
群山把回声吸纳,抱在怀中不见舒放之意。这时寒鹭方见着昨夜恶战痕迹,寺上瓦顶崩坍,破出一张大口,灰紫墙面半落,又细垂下蛛网缠绵。寒鹭绕着寺身走,到底不敢自其门而入,勉强只寻了个窗框,尖了脚摸着细灰道:「绯七……」
微细的暗积聚成黑,边线源源的伸延,最后隐去了光只馀下方直的形状。天色昏深,寒鹭眯眼摸过窗沿尘灰,移步又要把整个寺庙看的透彻。「绯七,你还在不?」
应当,是不会出事情的。沉吟含过下唇,寒鹭撇动了指印,想着就要放开。可在坊间,不从来都有狗克狐之说吗?如果那头狗……一个念头闪动,眼前仿如有一个黑狗头下地,那鲜血飞溅,片刻,被沾满的却是绯七!寒鹭被这开天的想象吓倒,突然就噤不住声:「绯七!你今何在?」
「糊涂!是那个小妖斗胆又在此生事?!」黑暗中一阵怒吼冲冲而上,接而一爪扑来,眼看就要成杀伤之势,触肤却又软腻地叠在掌上。满头插上乱蛛丝,此时绯七瞪瞪目,转声又和乐的嚷道:「寒鹭,你回来了!」
回来了。寒鹭细细的送出笑意,一时不提防绯七凑近,转息就教那双大爪摸上脸面。「脏了。」绯七低嚷一句,拚劲又耐心的揉着他脸上的泥巴,散碎,落地的干粉一刮,稍等又到寒鹭说话:「绯七,原来你在。」
眉目半闭,寒鹭温憩的向绯七笑过,吐息吹动馀灰,恰恰又扬在四周飘散。绯七疑惑的朝向他,刹那,急忙吐出一句:「寒鹭,我是昨日灭妖打得累,方才合眼睡了一会,听不见你而已。」
「是呀。」寒鹭笑笑,大概抵不过绯七蛮力,那一双手还放在原处没拉,贴着窗鏠又按住了灰,到底逃不出手掌心。
他看一眼绯七,无言……月下飞鸟惊起,花瓣落,却惹不上寒鹭再瞧一眼。异类的瞳色和顺,无言,却又饱含一丝……异样的什么,随着那吐息靠近,温顺的把鼻尖贴上。俩俩相视,交叠起鼻上梁骨,未几还是敌不过那一刹触动,闭合就合上了吐息处——
道别之辞,到底一句也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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