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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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狗头应声下地!
——「徒儿你记着了是吧?使剑者最忌杀心,一旦此剑触血,定必化而为妖,到时天下生灵涂炭……唉,为师真不想你负上如此重任。」
寒鹭自接剑以来,一直慎言慎行,行无不举,言无不当,后来不知为何触动妖巫所忌,才会落得如斯落泊。然而如今行为既公,亦问心无愧,寒鹭从来未有违背师傅所言,出手拔过一剑——
遍体生寒,远目所及只见杏贞僵住了恐惧之色立在原地,低头旦见黑狗身首分离躺在二尺之内。寒鹭续步后退,突然为光影所依,落眼凝住着亮色水潌之上。月色依依,偏不以树影为家,反而自顾落在水色之中,照出一片晶莹剔透水玲珑,又落出几许光闪闪。死物的污血爬落,慢慢哑住了水中光耀之色,又映出旁观者的脸容着来——
其貎太抵二字可括,狰狞。
寒鹭放手想要摸摸自己的脸面,可握剑的手却越发的紧括,五指重重围下收在掌心,握住了手中的一块铁直想要挥去斩来。只要他想,自可无坚不摧,顿使白骨遍园。血丝织成细网蒙了眼目,一时无可目见,混沌又生成迷思,自黑漆中包上一重又重,火烧不破的纸,土淹不掉水,左右相扑,然而触手无物。
「杏贞,杏贞姑娘……」
千呼百唤,姑娘到底是不见了。寒鹭茫然地伸手摸索,扑空了,却是一回又接一回。刺出的剑大抵滴着血响,霖铃,霖铃,随着踏空的步挫得身心一沉。二目空茫茫,剑尖刮着地面削削有声,突然碰上一块软肉,深刺却溢出郁香。脚下湿湿的,目空一切,苍白与光芒闪在眼帘之下,闭眼睁眼此刻却已无甚分别。
突然寒鹭感到心里舒泰了,也再没有执意要去寻一个人,只是散着碎步,在一片熏芳中徘徊。他甚至没法分办出南东西北,也没有感觉到声响温度,可他心里就是舒服了,这层舒服亦教人足以遗忘掉所有的不快。于是寒鹭笑了。
在笑的时候,他听到叮当的声响,一刻清脆的回声荡过,恰如在幽谷中畅心盘旋的飞鸟,尔后久久无忧。香气盛然,小水珠溅到脸上散成干末香粉,寒鹭虽然看不见,却感到自身正处于万花丛中异香扑鼻。脸皮上的紧致消除了,皮肉被打散成温和的线,笔墨一触即成柔和的水,淡淡地画出无所谓表情。
然后面前扑来一堆暖和,寒鹭俯身向前,迎来抱在怀中。剑斩出一阵风,随之又陪随过一串轻凉。暖暖,凉凉,交错的在皮肉上和出柔顺的调子,又似花瓣细倾滑出个中珠藏。待他累了,就要找一个地方细细睡下,可寒鹭又似乎是永远都不疲乏的,和乐的依随风向越发前进。
声声尖而回荡,寒鹭耳边忽然进驻了十数个乐师,拉上长长的弦线,弹指轻弹,或是持物拉和,开出一个长度又收回去,提起了一个小丘又按平。来来回回,反去复来,待寒鹭感到被它催促了,它却又平复下来,可当人想要静心之际,它却又再次高昂地升起。
奇怪,奇怪,寒鹭但在心里念,可却又任它奏去。想来但觉无碍,那黑狗必也由妖物聚成,就是斩它千百,亦不为杀生之举。嗯,应当如是,照理,亦应如此……鞋面湿了一片,爽凉一一渗漏而下,寒鹭又踏前了几步,但觉一切恰当安份,从此也再无苦难。
「前方人物,且将凶器放下——」
谁?是何人召叫?
「此处本乃聚结仙缘之美地,今日逢子一劫,早已面目全非。上天且有好生之德,既便是汝这种人物,但亦该有如是之心……」
何人?
「万物生而有为善之心,汝亦必该如是,还是听老道所言把屠刀放下吧——」
眼前彷被尘拂一挥,然后寒鹭就耳目明了。抬头旦见一位老人,垂着白长胡须,低下一双圣贤之目,淡淡的在眉头间添上一丝愁,又被接连的皱纹所化,揉成阴阳黑白相生相克,在那瞬间就是脸上的斑印亦能显出一种仁慈来。寒鹭偏一偏身,随着那蓝袖移过两眼,触目生寒。
斜削歪倒的围栏,冒现浊血的生畜,遍地泥黄吐出一个一个浊泡,百树只剩下半干,凤凰花落散成污色遍野。寒鹭惊愕的低头一看,腥臭恶气混体皆是,满掌干腻只见赤褐颜色渐渐裂成细痕。他倒抽一口冷气,只感到胸前突被重石压击,碰碰又碎成小块刺入,痛彻心肺。剑已不知在何时被收入鞘中,沉沉的似乎积存了不少腥气在里头,经刻就要流淌出来。
寒鹭往后退着,带着一脸悔恨,又渗杂满目不可置信。此刻只愿有鸡鸣一响,睁眼后知原来一切不过是场恶梦。可上天的不仁却又是寒鹭所熟知的,谁又会肯轻易放过他?

果然,不出一刻老人又道:「怎样,还是不愿把屠刀放下是吗?」
寒鹭把剑平放在两手中心,细目看去,只见其上雕花竟又比往昔更为繁复不堪,一个个形象活灵活现的就要脱壳而出,舞在掌心鼻尖发出阵阵狡笑。他方把目光错开,又警惕的看向老人,迟疑的后退数步,张嘴就问:「你是何许人也,难道此地所见凶象就不能是你的所为?退开,若是妖物欲惑我心智,寒鹭是断断不会上当的!」
「唉呀,空你有一副好皮相,怎生是如此灵顽不灵?汝本也不是个坏东西,不过一时被凡尘俗气蒙了心眼,如今已失当初剔透玲珑,虽然还未能成大气,可若再拖延,只怕又是一个大祸……」老人思虑片刻,未几还是摸了胡须再道:「老道乃城岳山下青宁子,如今与你有缘,特行点化……唉,寒鹭,如今身在何处,汝可知否?」
这厮怎生料得我的名儿?寒鹭怕是他又用了什么妖法,退的更后只懂猜疑的往青宁子脸上看去,不料后足一踢碰上身后软物,细看竟是一个村人伏尸在此!
「哎呀!」寒鹭青脸惨叫一声,苍忙反向青宁子所处逃去。虽只是闪目而过之景,却也让寒鹭辨清尸上刀痕确是由他青竹门下剑法所成,难道……
道人的声音又一促:「寒鹭,此地何处?」
他听到那声音严正,突然又生了惧意。对呢?此地何处?如今他安在否?天上地下就如浑天仪般简单旋转起来,也不留寒鹭一丝空寂,只教他晃晃摇起头来。
青宁子把尘拂一挥,晃然的道:「原来如是……」
然后寒鹭方知此身正处于五顶山中,山上有两只仙狐长居,终年被漫漫薄霞烟气围绕四谷,寻常人物只是进出不得,妖物厉鬼亦会触幕化形。故此地草常青青,百花散漫也不为凡尘世态所动。惜最近屡有异变,使得当地风情略有所改,妖物亦乘时进出过来……为道者窥得天象,未免不放心,上路想要一看究竟,如今竟也晃然大悟了。
「这又与我何干?道人你何出此问?」寒鹭问去。
「唉唉……」青宁子回身转过两圈,才又虚应几声。「天下本有把名宿,炼就于天火,功成于名匠,百般宠爱顿集一身,傲气精骨盛于一时。此剑触手生寒,沾人体肤却又回暖如春,割水成块,削鐡如泥,本也是把万古难求的好剑。可惜其性过骄,虽只沾染旦夕月夜之露,却已求名心切,沾上血性就想借以旁门得道,不料却反被其所误,污了一身清白,反而失了本性,可惜,可惜。如今它遁入此地,只怕会害这为妖气所污……」
「道人所说的难道就是在下的剑?」寒鹭低头再看,心里的徨恐更是添上一重。「可在下,从未有让它沾过血啊……」
突然寒鹭的声音止住了,他想起了那个黑狗头,想起了手上血斑斑,就连脸上的血气也被夺去,一一化成剑上罪孽。青宁子看他难过,于是又道:「唉,此剑本来已教人封了,不知何故又重现于世,借血破封使得它气势无量。这本也无碍,偏生此地却是仙灵憩息之所,就怕是诚心所来专想借灵气求仙,若是如此青宁子就是舍身也要灭了它,如今……唉,为道方才问你此地何处,也正是此意。」
「这……」寒鹭想起经日所乱,又忆起王二的神色,果然也有几分应中道人所言。迷途不知从何返,他抓住了剑,就如同海上浮木般能救性命。
「大错经已铸成,如今亦无可挽回。为道见你也是不诚心如此,但当竭力为汝点化。怕只怕待在此地久了,就是玉帝爷下凡也难压颓势了。」青宁子瞪一瞪目,像是说出了一个妥当办法,教寒鹭不可不从。青宁子伸手就想要接剑,可见寒鹭他不放,转声又迫出一计:「老道算过此地风物,想来单是此剑入境也难成如此景况,必有其它缘由损了狐仙护荫,未知汝可知否?」
事关绯七,寒鹭想了又想,终于把自己如何误成绯七嘴下祭物,又如何当了杏贞恩人的故事细说了一遍。青宁子一边听,一边脸色深沉的点头,最终还是道:「呀,正是如此,为道还想为何仙狐法力忽地减了,原来是错过时辰没有添过祭食,难怪功力不增六道不畅,原来如此。」
原来是害了绯七……
寒鹭顿一顿,抬眼又见青宁子神色凝重,但捡了温和的声音在说:「寒鹭,若是要留,为道也不可强把汝带走。只是你尚有一夕光阴,要去要留,旦可再有个思量。」
明儿,你当有个决定。
隐含在的一句话在寒鹭心头回转,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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