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竹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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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半裂,一息岩火当道,赤痛倾来,热刺热烈。
绯七倾背俯前,双目半闭,两道浓眉互压。
——「喂,小七,这果子真是时令好货,怎不快吃?」
身旁一个响闹声扑至,一脸细白粉飞溅,王二含着指头,把那丝末绕过,嗯嗯,真的不愧是在大街上骗来的名产!
「喂喂,小七,还不快吃?到底是值三片树叶的好货,再下来就没有了哦。」饕舌一舔,其实他又哪里管得绯七吃否,那碎粉一散再一散,满碟坑来,才是好不快活。
两爪压膝坐得紧,两眼盯着白瓷哪敢去松?怕只怕那蓝花龙、细薄蛟都要一跃而出,张起嘴来分他利权。呵呵呵,仇人见面自是份外眼红,也不怪王二满眼红丝,就是一夜赤目,也不足为奇。
嗯,左边第三指处那块看来颜色正好。
「王二,你又用那些三脚猫技量去招摇撞骗?」绯七曲指敲一敲膝盖,眯一眯目,眉头越发紧皱。「总要小心闯祸。」
「怕他作甚,大不了一把烈火烧了!我乃上天下地仅此唯一无所匹比举世为惊的一仙狐,学着法术不用更待何时?况且口腹之欲只在一时若是等也怕是无趣。」王二默默念过一通急咒,也不顾人听到了不,两爪拳握,俯首只待前伏。
圆碟内只馀一个凸。
黑溜儿自王二眼内一转。呀呀,那颜色多好看,顶着一个红顶儿煞是娇气,只怕个中滋味亦不单是松软可人。呀,果儿……
绯七恰时敛爪一勾,一个红尖果儿入口,嗯,还挺松化的。他把爪一放,却对上王二的怪脸。「什么?」
「没什么。」王二摇着那一脸悲痛,晃晃荡荡,那有泪堪提?
真是难解的脾性。绯七看看王二的脸,又抬头看了一看那呈天洞,没法好想。拍拍掌上的灰,不意却牵引了风,只见都轻压在蜻蜓翼上,不觉低飞而至。
「要下雨了。」他说着半站起来,并开了寺院木门,又坐在门边等着。
「嗯嗯,良久没有了,你谷中雨是下得少的。」王二敛着碟着馀白,放在掌上又垂回碟下,反复拉成一条长痕。「想来在外头,现在也是终月雨下……」
他方说过,忽尔猛然回神一喝:「小七!难道你?!——」
「回来了。」绯七旦依门旁,也没有作应。只是二目远放,自那黛山之中,送出一条锦色便道来,彷然如风一吹,垂柳青葱一扭,柳柳留留,情味细起,只见雾气当中,一个人影徐至,一半白袖,一半泥黄。
「回来了。」他再道一句,恰时影已飘出,红披肩化布一挥,赤色横铺盖顶,此时细雨骤至,一幕斜垂。
寒鹭罩在其下,映红脸,但作一笑。
——若非此时此刻,何必幻化人形。
「怪煞,你这儿的路又是远了。」瞧着绯七细看,寒鹭把两手一松,竟是满目腥红。细泥沾在眉侧,污污腻腻,可他却无所觉察,只是一一细诉当时。「我折竹为杖步行至此,似是有数日之遥,平日明明不是如是。」
「想是我累了。路,又怎会忽尔远了呢?」他把杖竹摆过两下,一扫自在万般晶莹贴下,朱色顿时淡了许多,只如水痕流落。他淡淡的呵一口气,霞气乍现,喃喃自问,竟又是疑惑之色。「到底已是几天了呢?」
绯七把他那杖接过了,却说:「不是路远,想是你走慢了吧。」
「也对,若不是我走慢了,路又哪有这样的远?若是快马,只觉短程;若是五步一叩,只怕又是长途。道路岂会无理遥长,只是人心所变。」他突然说着一番道理,茫然回首,只是漫笑。「啊,你谷里的竹子还真太硬,折得我两手疼痛。」
且步且走,片刻迎入屋内。见了王二,寒鹭又平顺的笑道。「原来王二也在。」
王二翘手而立,冷哼一声,只管教一室徒添寒意:「哼哈,寒鹭你也是个聪明的种,怎生就在这事儿上糊涂?俺来问你,既然有剑在手,怎么不从速斩之,要来白费手劲呢?」
闻声静寂半响,声越速发,即宁静越持。寒鹭闻言立把剑柄一收,重重包在怀内,张目抬头,满眼只是不信。「这剑不能拔。」干住了唇舌,他咬着嘴边白皮,两手但把剑收得紧。一时迟步之遥,顿作尺寸之退。「万万不能。」
「不能?俺问为何?为何?」层层白毛倒竖,愤而进迫,越是盯紧就越是挂恨。这王二恨不得一爪就把剑拍下,只是……
寒鹭退到那垂雨处,肩方半湿,一把又被绯七拉到身后。「王二,足够了。你就是威迫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小七!」
「如今是我不愿意放开了。」唇齿叠出一句,别过王二幸幸之色,绯七回过头来,一方布巾但黏,贴肉爽软,吸过几许湿意。
「王二……」掌心冰,寒鹭放眼一看过去,就是王二狠目,两团黄气上溢,抵在眉心,衬得眉色都淡了,却有如四目同瞪之恨。梁高室暗,王二站在黑漆当头,半边被暗气掩了,面目本是不甚分明,只是怒火冲溢,只需细细看去,便已是灼泪满腔恨孤留。
「哼,就随你这个山主胡作胡为!嘿,将来若是如愿糗了,方才秤你心意,到时后悔,俺才不管!」恨意急吐,腾云飞驰,两点黄走在前头,后有一只白狐夺门而出,呛得满室急风响荡,迫得那门扉碰碰作响,窗纸为之毁伤。
寒鹭瞧着那残落处,一闪已半入其中,茫然只道:「王二恨我……」
「嗯。」绯七敛步而入,足底沾木擦擦而过,门半闭,抖落光中尘埃。
「也恨你了。」捡起白纸屑,搓在手心成了碎团,滚滚落下停在布被之沿。他背着绯七蹲下,剑柄滑过颈旁,就跪坐在一室狼藉之中。
「既然如是,还何必去管他?」贴身而上,绯七一脚扫开那瓷碟,一边又与寒鹭正对而坐。
瓷碟碰壁之声咚当,轻跃,而复归幽沉。抬头相看,竟又是一种痴态,寒鹭抚剑而笑,似是再也不放。「呵呵,我在回来以前,在郑家看到一面镜。」
当当,就似是钟鼎触木以后,回荡馀声。「一面古镜。」绯七半敛眉目,似乎是隐居山上智慧老人,什么也知道。
「对,一面镜,据说能通古今,照妖除魔。」寒鹭亦不有疑,两指但捡着衣纹皱折,垂下那一阴留海,半启软唇。「只是古怪得很,这样的一面神通奇镜,竟与鲜血相克。」
竹杖半阁门外,一边贴着地,一边浇着雨,破开的白肉渗水发黄,沾着的泥巴徐徐洗去,褐黄冲去了,只是那朱色仍在。绯七把目光一收,接道:「这亦是自然,古镜虽有神通,不过亦是依杖外人修为,自身尚未得道,极易为血污破法。」
「呵呵,杏贞姑娘亦如是说。」寒鹭摸着鞘身,指肉随着雕饰凹陷,一语一冰澈。
「寒鹭,我等族类,有修行成精者,亦有采捕成精者。此二途,从来修行艰难,采捕容易。然而吸人血气者,虽亦成精,却也不尽长久。其道虽极为轻松,可亦易于自满,只求更上一层,忘却混世天道。心不足,难当来,久则心智全失,为积存血气,妄害人畜,或是杀以逞欲,或是操纵生灵为祸。这是所谓妖道。」绯七平平淡淡,再又解述一遍。「若是至此,则非死而不足以逞欲。不过这也易办,只要断了他们血念,自可灰灭……」
「古怪,你说这作甚?」进谷以后都是一场柔梦,绵绵软软,不知时日经过,不知世上道理,只愿长睡。若是一梦惊醒,自怕个中滋味,实非难受二字可括。
寒鹭半低下头,滑过一颈硬痕,欲语还休,最终黑瞳子凝定在白心当中,一语箭破。「绯七,可知当日出山时,师傅曾对我千叮万嘱,手上这把脸,万万不可触血……」
「一路上来,我一直格守师训,就是万不得意要与人对招,我从未让此剑脱鞘而出,更莫论触血,更遑论杀生。」双目一张,往昔情景纷纷袭来,似有一个黑狗头应声下地,半弧血飞溅……声声抖动,寒鹭忽然抬头却问:「只是,绯七,假若此剑真个为血腥所染,那么?……」
他其实不求答案。「没有那么,你瞧,你现在还是好好的。」绯七把他收纳在怀,那触硬之端抵在胸前,好不疼痛,好不伤人,好不……难舍。
「对,我现在很好。」寒鹭且把手脚收敛,随着那轻哄入怀。「绯七?」
「嗯。」
「我以往用这把剑收复的,都是你所说的妖道吧?」他散碎着言语,忽然觉得累惨了,就要就此化开。
「嗯。」绯七轻轻哼着,斜把人轻放,但使他半身平躺在自己的包纳之下。
「既然我能斩的是妖道,那么想必这剑,亦不会是妖道是吧?……」他还在续说,彷佛只觉肩上重重盖了一层又一层,暖暖洋洋,哄得焦灼了,诱发出一种甜腻气息。
「嗯。」还是那么一声,绯七盘坐在地,两掌轻轻拍轻轻扫,就似初遇当时。
累惨了,但让梦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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