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雪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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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虫声细碎鸣响,繁花随着时日而转,到了下一天,寒鹭的身体越加衰弱。
至此,每每抱持一抦长剑,背垫数层软绵,手压深灰引枕,靠在那木门当头,无所事事,浑身柔若无骨,似任那风声串串擦身磨衣,看,泛白风光灼灼而过。
染蓝泻肩而下,从白袖更叠细白,只见暮色沉压眉山,偶尔,亦作一梦。
梦中,一切恰如当时。
低敛眉目,耳旁自有一声唤过——
「师兄,你看这剑怎么使得?」晨练之时,求教之声每每不绝于耳,到底学不乖,躲了懒,见着师傅颜色深似墨,方才弃了葫芦竹马巧玩意,抱在佛脚前急求大罗神仙打救。
寒鹭方把鬓发整理停当,随之敛笑拾剑而起,耍一招,指如莲叠腕轻转,剑自掌中若轻若脱,蛟龙飞水钻前,眼看就要脱手而出,忽地肘腕一沉,龙亦下泻,拍在掌心震震有力。寒鹭恰时移身往后,剑却反然前推,侧身半旋,尖足弯腿勾如弓弦,但在下地之时,足膝后沉,剑亦同往,但指在天边云端,刺下一方白绵,又挥削在地,轻挑尘沙弹跃,草香飘逸,弹石蠢蠢,高明之处又在污秽触剑之前,已方退却无痕。
师弟们顽着剑玩,别说其神,即若其形,亦无人能及。同使木削之剑,一个轻若无物,几位沉若重鐡。若说是小孩儿,亦不过相差岁馀;若说是天资使然,则磨针之功亦未可知。不过他们几位愿意,这位亦善于训人,两相无害,竟又真能避过一席祸劫。
时辰自被汗挥过,享饭的钟声方起,小顽猴们瞬即舍剑下地,黄沙踏踏,跳在石上树旁,竟比练招之时更见神气。寒鹭弯身拾捡着剑,满满的抱了一怀,长辫靠在颈侧,抬眼却道一声:「师傅。」
「嗯,真愧是我的劣徒,几日下来,剑招竟又有了长进。」一个白须翁亦同弯身,把木剑捡在手里,连抚连摸,细眼紧盯,不免又拂须而笑。「看来这顽东西再也不合你用了。」
「师傅休生这样说……徒儿……徒儿功夫尚待磨练……眼下……」别听这言语涩涩,但从那黑瞳中看去,却是晓有大志,要作一番功业的人。
自幼留在身边,为师的又岂会不知徒弟心意,只是敛着不道破而已。这孩子生性好高,只将来……「哈哈,为师又没说要给你真刀,再者,又岂能真让你使着鐡剑顽顽?需知一刃两面,若是顾不好,只怕徒添你平生罪孽。」一顿教训方下,已见那神气脸色低沉,满眼含泪,一腔惭愧之情看似涌然而上。做师傅的到底不忍心,又说:「为师看这东西旧了,也不合你使。不若把新刻的木剑给赏了你,最是相宜。」
「是……」沉低下头,寒鹭提着木玩儿拍拍,没神没气,低下刘海任风吹。
突然自边角处哄出一声:「师兄切实厉害怕!如今看来,只怕离师傅赐你真刀的日子不远了!」
「哈……八师弟你就别再开我顽笑。难道你就没听到师傅方才怎说?唉,想也当然,就是祖师爷爷,也是过了十五方得允许用剑,我难道就比得过祖师爷爷?」没精打采的应了一通,本以为这些顽猴都闻声遁了,没想到原来还有不少都躲在暗处偷听,只待师傅一走,方如劣鼠源源自墙角溢出,环在寒鹭身旁,竟又是七嘴八舌。
「比得过,比得过,想是比得过了。你没听到师傅方才说溜了嘴吗?」一个一声,叠成一句,竟又是清澈无比深得人心。
寒鹭盘脚半坐地上,师弟们随之环环密布一圈,一一分析着师傅方才神情动态,竟又歪出一番道理。说者振振有辞,闻者息息心动,寒鹭听他们一说,到底年纪少,竟又被哄出一遍洪心壮志着来。顿时天地之间,当只一人应立,四周傲如无物,敛笑一挥,天下即在弹指间翻来覆去!
「师兄,下回师傅要赏你的,只怕是那柄宝剑了——」
寒鹭被这奇想哄透,恰时又遇上一句,不免心花怒放,起身竟又挥舞剑云。只见这时已是大异于前,急欲进取,也不与以花招回护,冲冲上前,竟是一腔英雄气。怒目双瞪,又是个豪杰样。也不管他架式如何,单是那腔勇武之气,就是兵勇壮馀,只怕也难比上。看他一掦眉,剑起前削,虽是竹木,超然却有杀伤之势。看他一顿足,沙尘振起,旋而深实飞落,脚掌深压,竟又是一方实土了。下边就是不懂,为着这声色架势,也就连声喊好。好好好,声声促,掌声发,寒鹭微然一声笑,旋把剑触前……
——「好!」
一声唤回,寒鹭茫然而止,原来雪已初下,鞘尖半入软雪,蓝肩以下,天地如作一色。他隐身在这白中,沧然回头一看,黑絮细细随风飞,原来,不觉己脱身下地,一席挥下万般情怀。
他咬唇自笑,再看呼好者何人,却是一个童子,拉着碎掌跃跃而至。袖裾飞扬,自是一只小小锦鸟,披着黄衣飞来手心。
「长宁童子。」把剑停住,拖成连锦长痕,飞雪不经细陷,久则双双崩落,但成一度浅弧。茫茫审视,一切但觉陌生,似是这般雪色亦要化作当时黄土,才真个会是合情合理。
寒鹭看着这童子顽气之相,任他扯袖弄摆恰恰称奇,彷佛只听见一句:「啊啊——寒鹭果真帅气,真不愧是名宿,就是不出鞘,也是厉气非凡!」
长宁手顽,不但要口里称赞,转息竟亦把剑给摸在手里。不碰还好,一摸就知非凡。触手滑腻,恰似脱水长鳝,稍一不慎即便失却,银黑色澈教人见之难忘。长宁童子静心细触,擦手,却又觉有细磨,定睛之下,方知其上刻有细纹花饰,平平覆盖一层,从上而看深蓝透黑,侧放却又灼有银白之色,若要细意形容,只怕是一行天沙随纹而动,或成蛟龙之形,或圈如腾蛇之状,点点织密,如影紧致相随。

儿子没骗我,果真是个好东西!见猎心起,长宁童子尽想些顽计,直想要把寒鹭给骗了。然而看他脑量,只怕难成大事,苦思不得,摸在下巴腮下,鼓起一口圆气,良思不至,晃晃然竟跌坐下地。也不顾那深雪严寒,咬牙震齿,盘坐但把指爪咬遍。
此时寒鹭也是久迷之中,忽地惊醒,乍然浑身无力,雪痕摇摆不定,一晃才靠回寺门当头。稍看这长宁童子皮相,竟也与昔日同门相类,顿时把那哭笑不得,转化万般关心。「长宁,你若是再在此久留,怕是积雪会湿你裤子,到时候冰冻难当,也是自身受害。」
听见他这般提醒,长宁也不作久坐,刹时自平地跃起,一个跟斗半翻,两脚深陷软雪,只见长宁童子匆匆回首,摸着呵着**,想来也是真怕冻湿裤子。至此,就是鐡石铸成的,亦不觉笑了。
见寒鹭笑着,长宁也不禁轻露贝齿。只见他虽站起来,却也不入屋中,只是在门前寻一方石,平坐又闲话起来。「呵呵,寒鹭,上回一别,已是许久了,倒是你更比我的儿子孝义。那个老而不化,大雪天的,竟为了些许符术把老子给赶了。唉唉唉,我看闲着无事,单要找你顽顽,谁知到这谷中竟似是可一不可再,上回明明松散容易,可方才我可真怕寻不着耶!」
童子弄着总角,不客气,一说就是一堆。但为他一声好,寒鹭也不作言语,但把剑鞘包纳在怀,奇怪,却不如往昔削硬疼心。只听一声唤,却又是长宁之声:「嗯,不过我儿青宁,却也是有点可取之处,说顽玩笑虽不怎样,还异闻游历也还是多的。寒鹭,若是有把万世宿邪,困在荒地僻处,你道它能怎样?」
「不外是惑人以迷之,使其恶念得逞。」雪源盖里,群山领纱略掩黛,寒鹭双目越过远处,不过如香烧烟起,嘴鏠一张自把寻常道理一吐而出。
那下座长宁本正期期而发,听了寒鹭所言,就似是掉入所设套路,不禁大喜而跃,奔立舞手弄足。「就是如此,我也道是如是!只是寒鹭,你想在荒山野岭之中,又岂是容易有人迹的,那么什么万世宿邪,不也如浅塘之龙无力?我们要收复它,也岂不容易?不过寻个边地当可。谁知我方如是说……唉呀,顶上这个疙瘩就是我儿子拍出来的了。」
他急嘴一发,忙又指指光顶。可寒鹭心中也正是久有所惑,被长宁这么一勾,不觉亦倾耳细听。他心中主意。想是既然道理是自青宁子处听来的,就是有误,也就不出这个大概,敛神之下,更形专注。
这青宁童子,说至得意处时,随即拍腿而立,支腰在侧,抬首而笑,痴态非常,小孩顽气亦挥之不去。一席话下来,说他儿子如何如何的,竟占了大半,可细听之下,当中却隐含过不少道理。他说的兴起,忽地又像忘了什么,一掌拍下,连连又再补述:「哎呀,糊涂!我竟忘了告诉你,这些万世宿邪名儿虽是厉害,可初成妖邪时,因着其份只是精怪,若非有所凭托,则兽者不能如仙化人,器者无计自行远走……」
他说着话顿,一拍又响在头上。「哎呀,混帐!我告诉你这什么?你早该知道。」
「并不尽然,请说。」飘雪已下,香炉生暖,寒鹭靠在他坐处上,是疑是痴,迷茫一语,只望解惑。
「哼哼,原来这万世宿邪,厉害处即在如此……」见着寒鹭神色越发深厉,长宁童子也不禁敛气正经起来。「其不同处,竟是可凭尸寄躯!平常迷人者,多少要凭点生气依傍,可这万世宿邪竟是不用,借尸生形,冒名顶替,若非有如此本是,我们除妖的就易当了。」
「真个如是?」寒鹭但问。
「岂是骗你,想来那狐大仙,懂得的也不比我多吧?」长宁又是得意,咬指又看向寒鹭。「你还不知,为何那一扉一门就要作成方状?原来就是当日姜太公想来的一个办法,教它们寄尸而居了,也留一点旧中集性,走得不方不便,奇形怪状的好使道士们能一眼分辨。所以说耶,道士能有神通之威,也得答谢前人呀……」
「耶?」听他越说越奇,寒鹭本是信了,此刻竟作疑心,只觉当中,竟又有不少矛盾。
「再说我那笨儿子,也就是个不懂答谢前人之恩的。你想世人何以为孝,就是当世有不孝魔作祟之故,此怪最厌孝,人就是孝了才足以驱魔,不然你看这世上人,何以家家训孝?不过如除年兽那样,响响作个保佑而已。我这小儿,怕是日后会教魔提去了……」未几,竟有呜呜作泣之声,只见长宁红了鼻子,在那啼哭之间,硬挤出丁点眼泪,不时偷偷瞧寒鹭看去,又说:「所以啊,寒鹭,我想借你的威势去教训教训愚子……」
「啊。」
长宁警觉抬头,听寒鹭声气,已知他平然不信。若是道破,只怕不好,于是转心又说。「哎呀?原来天色已晚!」童子尖出一声,两手拍拍空囊,一脸颓色,转而求道。「夜归者最怕夜妖,寒鹭,我但向你求些果物以代我身,祭了它们五脏,以保我路平安。」
看来终会是祭了你五脏才对。寒鹭旦在心里急笑,连忙进屋取了些果品,放在长宁童子手里,又受了他千鞠万谢,方才进屋,点起细灯,拉出绵褥丝锻,歇坐下来。
剑阁身侧,他把那锦被半盖在肩,看向户外雪景,又再笑语:「原来,终是一场孩童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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